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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山蒼茫

      2018-08-24 05:46:44
      邊疆文學 2018年8期
      關鍵詞:阿朵阿諾阿布

      梁 剛

      第一章 守墓人

      1

      彝族畢摩作為古代彝族社會上層統(tǒng)治集團的重要成員,在歷史上馳騁了上千年后,明清以降,“改土歸流”,土司不再世襲,而由朝廷任命,謂“流官”。流官三教九流,挾勢弄權,目無尊長,輕口薄舌,畢摩風光不再,從彝族社會政治舞臺淪落到彝族民間。但無論古今,他們呼風喚雨,人神相通,驅鬼降妖,巫醫(yī)并舉,繼承和發(fā)展著彝族傳統(tǒng)宗教和傳統(tǒng)文化,是彝人精神的教父。直到二十世紀的頭五個十年,云南哀牢山脈南盤江沿岸的百里彝山,畢摩也還人才輩出。阿布是其中的一個。

      在我們所說的那個年代,中國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傾覆之下,豈有完卵,即使是化外之域的滇南百里彝山,也飽受兵禍匪亂。一九二五年初夏的一天,阿布降生人世。由于久旱無雨,那一天,溽暑熏蒸的天空下,知了的叫聲密集如雨,大地金燦燦的,就像鐵匠鋪的爐火,霎時間就要將一塊鐵燒紅;整個山林如籠罩在一個巨大無朋的蒸籠里,玉米曬得垂下頭,山上大多闊大的樹葉都被烈日曬卷了,每一片葉子都像包裹著一個蟲子。阿布的阿媽阿米在玉米地里鋤草。青青玉米已長得齊膝高,熟地草一鏟起,即被太陽曬干。這真是鋤地的好天氣。因此,盡管她渾身是汗,還是干得很投入。太陽正頂,她的陣痛開始了。這個三十歲的女人一點也沒在意,從十六歲開始,她幾乎每一年半就生產一個娃娃,雖然只養(yǎng)活其中的三個,但夠她勞神的了。陣痛加劇,她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鋤頭,彎腰捧肚地來到地邊一棵核桃樹下。這時節(jié),正是核桃樹長得最好的時候,濃密的葉子,密麻的乳頭大小的核桃,投下一大片陰涼。低矮的樹枝上,掛著她下地時脫下的蓑衣和一葫蘆水,她一手扶住粗壯的樹干,一手取下蓑衣,還未來得及坐下,大腿內側感到掠過滾滾的熱浪,隨著一陣要命的疼痛,孩子生下來了。阿米生過差不多十個娃娃,但沒有一個是生在茅屋里那床棕櫚皮做的墊子上,有的是在背柴時,有的是在挑水時,有的是在種地時,而其中的一個,是在她爬上屋后的那棵大柿子樹上為幸存的老三摘柿子時產下的。就在她因鉆心的陣痛剛剛抓緊一根樹枝后,娃娃早等不及了,在老三的驚叫聲中,娃娃從她一只寬大的褲腿間哧溜一聲,頭朝下落地。她平穩(wěn)落地后,發(fā)現娃娃滿頭是血,一臉鐵青,斷氣了。等她將娃娃用一塊破爛的麻布包裹了,送到寨子頭一棵高大的破果樹上掛了,看到老鴰從寨子里成群結隊奔赴她剛剛離開的寨頭,她才后悔沒有看一看剛生下的死娃娃是男是女。那天,在核桃樹投下的陰涼里,她一邊用手撲打著撲向孩子頭臉的蒼蠅,一邊隨手從地上掐起柔嫩的、散發(fā)著苦涼氣息的蒿子,為娃娃抹著頭臉上的血跡時,她知道她今后將要多承擔一份艱難了,因為娃娃爆發(fā)出了響亮的哭聲。就在這時,一陣小風吹來,她嗅到了一陣強烈的腥臭,一抬頭,一只狼正不緊不慢地向她走來,緊接著,第二只出現了,隨后是第三只。

      2

      當天傍晚,守墓人阿更從他那窩棚似的小草屋里出來透風。這是個三十出頭的漢子,高大有力,但長相文雅,英俊。白天,他也像阿米一樣在玉米地里使力,在墓地前后的山旮旯里,他有七十多片地,面積最大的有一間小屋大,小的只能種十幾棵玉米,彝人把這樣的地叫作“小雞窩”。每年,他將這些地里的糧食收回來,一個人吃綽綽有余。

      日頭偏西時,他收工回家,驚喜地在地頭看到一條蛇,這蛇有鋤把粗,一身白花。天氣太熱,一入夏,蛇都跑出林子里來乘涼。晚飯有肉吃啦!他不假思索,手起鋤落,將蛇頭打扁,提回家,喝了蛇血,隨后將蛇煮了,就著玉米飯飽吃了一頓。要在往常,填飽肚子,他總是倒頭就睡,但今天喝過蛇血,吃過蛇肉,他感到渾身燥熱,于是鉆出草棚,在墳地上游走。這時,他感到一種來自身體內部的沖動,不禁想起去年秋收時在一塊山地地頭與黃栗寨一個年輕女人做的好事。作為守墓人,他很少與外人打交道,但他知道那女人叫阿米,因為女人家的山地緊鄰著墓地。那是一個冬天的清晨,他踏著滿地白霜,去收拾頭夜設置在山地一頭密林中的鐵貓。前些天,他在那里發(fā)現了一只獐子的蛛絲馬跡,憑經驗,他在它必經之路上巧妙地安置了那個鐵貓。這只鐵貓是幾年前他用三只大公雞向頭人阿金的老丈人——走村串寨做買賣的畢摩阿諾換來的,這只鐵貓為他立下了汗馬功勞,不是咬到一只兔,就是一只麂子,有一回還扣到一只巖羊。通過它,他不僅時常能沾上葷腥,還與頭人阿金家的友情日漸深厚,因為每回有大的收獲,他都不忘弄大半去孝敬頭人老爺。這天,也沒讓他失望,一只半大的獐子被他的鐵貓給咬住了一只前腿。他順手從地上抓起一根山藤,圍繞在那只倒霉的獐子脖子上,松開鐵扣,拖起獐子就走。路經地頭,已是日上三竿。她看到有一個女人半蹲著,往腦門上扣背帶,欲負起一大竹籮玉米棒。但她背得太多了,幾次用力都沒有成功。他放慢了腳步,看著女人在忙活。秋天的山風已經沒有一絲熱度,把女人的臉吹得土一樣紅,還有她由于用力而緊抿的嘴唇,這一切,讓他心動。女人又一次用力,但是仍沒有成功。這女人也太貪心了,背那么多。他搖搖頭,把獐子拴在一棵樹上,上前幫忙。就在他快走近女人時,女人再一使力,總算負著沉重的竹籮直起了腰桿,但一轉眼間,因不勝重荷,女人往后就倒,女人胖胖的白肚皮瞬間亮在他眼里。他呼吸加重,在離他一步遠的地方打住。

      女人這才發(fā)現身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這人她熟,她上地里來,十次會有一兩次見到,但彼此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也許是守墓人地位低賤,見了她,他只是飛快地瞅她一眼,就走了,有時是掉頭就走,有時是擦肩而過,有時離老遠就走開。女人一骨碌爬起來,一臉窘態(tài),用白多黑少的眼睛望了他一眼,就垂下了頭,一只骨節(jié)粗大的手,不斷地抻著衣服下擺。隨著女人的動作,他發(fā)現女人高高突起的胸脯。一股血使他身體的一個部位發(fā)硬,他走上去,把女人撲倒在墊背用的蓑衣上。他恍惚看到這蓑衣的勒口繩一頭是麻繩一頭是棕繩,但他實在來不及細想,動手扒她的衣褲。女人的反抗于孔武有力的他來說,就像一只被刀子捅開脖子的兔子用四蹄蹬了他操刀的手幾下,也太無力了,他很快就進入了她。在那段說長就長說短就短的時間,他要了她兩次。后來,女人背著那籮玉米棒走了,是女人自己背起的。女人像背一個幾個月的娃娃,毫不費力地背起沉甸甸的竹籮。女人一只手提著山地彝人很少離身的鐮刀,一手牽著那只十多公斤重的獐子。獐子臨走時回頭望了他一眼,使他有幾分后悔,但一想到女人剛才在他身下,用結實有力的手勒緊他的脖子,而且一次比一次勒得緊,他就美美地笑了,手中提著沾著血和散發(fā)著獐子那青草氣息的鐵貓。

      3

      密集的蚊蟲向他撲面而來,守墓人阿更這才發(fā)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走到他撲倒阿米的那片玉米地里,站在一叢被鏟起的熟地草上。他苦笑了一下。這時,他聽到老鴰哇哇的大叫和翅膀的撲打聲,抬頭一看,血樣的夕照下,數十只老鴰圍著一棵核桃樹盤旋。他走上去,看到在三四米高的一個樹杈上,放著一樣東西,它用一件破舊的麻布衣包著,他還看出這是一件女裝,因為上面繡著花邊和花朵。他首先想到了樹葬。在彝山,不足五歲的娃娃夭折,就會用幾片棕櫚皮或破麻布包裹了,掛在寨子一頭隨便一棵樹上,不管是云南松還是水冬瓜樹,只要這棵樹高大,且有合適的枝杈。但他很快否定了是樹葬,樹葬一般要把死者掛在七八米高的大樹上,而且也不用跑這么遠的地方把一個死娃娃放在這里。他攀爬上去,把它取下,才發(fā)現剛才的判斷失誤了,晦氣,還真是樹葬。娃娃雙目緊閉,小臉上是干透的血污,亂竄的螞蟻。他向地上“呸”地吐了一口,想把死嬰送回他剛才得的地方。就在他向地上吐口水時,他看到了一床蓑衣,他有些眼熟,蓑衣是她的,這塊地的女主人,蓑衣的勒口繩一頭是麻繩一頭是棕繩,他心一沉,抱著死嬰,走了過去。嗡的一聲,密集的蒼蠅哄地飛起,把他的臉打得生疼,細看,蓑衣上一片干涸的血跡。直到這時,他還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有幾分鐘,他愣頭愣腦地站著,頭腦一片空白。就在這時,他的胳膊感受到一種熱量,他本能把手中的東西往地上一扔?!巴邸钡厣媳l(fā)一聲啼哭。

      他嚇得魂飛魄散。

      4

      阿米生的娃娃還活著,是個男孩。如果是一只狗,一只羊,哪怕是一只野豬仔或一只野兔仔,阿更也會毫不猶豫地把它帶進他那狗窩似的家,養(yǎng)大了,狗可以看家或幫他打獵,羊、野豬和兔長大了,能美美地吃幾天或幾頓,同時可以進一步加固他與頭人阿金家的情份,但問題是一個人。

      當晚,他一手持著火把,一手抱著娃娃,向離墳地足有十里路的黃栗寨走去。這是一個他只遠遠地瞅過、卻從未走進過的寨子。他要把孩子送還給他的家人。夜來的山風很大,火借風勢,越燒越旺,不斷有蚊蟲葬身烈火,散發(fā)出撲鼻的奇香。盡管他將火把順風抬著,但火把還是很快燃燒完了。把火把頭扔掉走了一段路,他才發(fā)現天上的星星很亮,他后悔浪費了一個火把。寨頭一個老人熱情地為他引路,老人仔細地問明了事由,說,生小娃的應該是巫婆阿雨家的大兒媳阿米,她的大兒子阿江病癱在床上多年,上個月才死的。老人忽然附在阿更耳跟說:“寨子人都說阿江有病后,就不能夠跟女人搞那種事了,咋個阿米又會生娃娃?”他們走進一間比阿更那狗窩似的窩棚強不了多少的人家,火塘邊,坐著一個白發(fā)披肩,一身黑衣的老人,一張臉像剝了青皮的核桃。屋子正中央,一張用木板胡亂搭成的供桌上煙火裊裊。不用說這老人就是他聽人說過的巫婆阿雨。他還沒有講清來意,阿雨示意他別開口了,說短命的兒子阿江死了不到一個月,兒媳又被狼吃了,天地良心,我們家可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啊。三個大大小小的孩子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奶奶。他一言不發(fā)地把孩子放在火塘邊的蓑衣上,一直熟睡著的孩子突然哭起來,老人把娃娃抱起,湊近火塘的火光端詳了一會,反手把娃娃塞進他懷中,用剛磨的刀子一樣鋒利的目光望著他,隨后在他耳邊咕噥,伴隨著濃烈的蒜臭:“這娃娃不是我家阿江下的種,看著一點也不親,你狗吃卵子,心中有數,快抱走吧!”

      面對這行將就木的老人,還有阿雨的話,他大驚失色,鼻翼急驟翕動,嘴唇瑟瑟發(fā)抖。就像一個做了壞事的人被當眾點破一樣狼狽不堪,此前,他一點也沒想到這孩子跟自己有什么關系。他一言不發(fā)地撥開擠在門前看熱鬧的人,在帶路的那位老人的引領下,挨家逐戶地推開門,求他們收下這個娃娃,寨子里有十幾戶人家,沒有一戶人肯接納。最后,帶路的老人不耐煩了,說:“我就跟你講阿江有病不能再跟女人做那事,你還不相信。這下,你把這說不清來路的娃娃留下自己養(yǎng)好啦,省得你一個人每天孤單單的與孤魂野鬼做伴?!币惶斓氖卤人麕啄杲浺姷倪€多,他再也沒有心思計較老人這惡毒的話了,抱著孩子踏上回墳地的路。

      回到墳地,他點燃松明。蹲在墻角睡覺的大公雞一見火光,扯開喉嚨大叫起來。他這才想起孩子一天到晚水米未進,他把娃娃往床上一放,把火塘生起火,在三腳架上支起土鍋燒開水,從門后的木柜里摸出一個雞蛋打了攪成湯,這才發(fā)覺沒有一樣東西可以盛湯喂娃娃,于是只好把湯含在口里,抱起孩子嘴對嘴地喂。孩子吃得很香甜。喂過娃娃,他忽然想起什么,把孩子抱到松明前一看,不禁心驚肉跳:孩子的眉眉眼眼,好像他在上輩子就見過。

      他跑出門,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渾身發(fā)抖。

      這天他沒有下地,一夜的折騰使他睡到日上中天才醒來。他聞到了屎尿的臭味,在給娃娃洗身子時,他看到了只有他的家族才可能有的暗記,他的左手臂中間,一粒碗豆大的黑斑赫然在目,他一腳踢翻瓦盆,把渾身赤裸的孩子舉到頭頂,在墳墓之間跑動著大哭大笑。后來,他冷靜下來,決定把他拾到一個娃娃的事告訴自己的衣食父母——阿臘寨子的頭人阿金。但他轉念一想,還是先稟報頭人家的管家阿松。

      第二章 護寨虎

      1

      每天傍晚,是阿臘部落阿臘寨子的頭人阿金最愜意的時光。這時,寨子里所有的牲畜都從山上牧歸??凑睦匣l(fā)出了最后一聲吼叫。三年前的一個冬天,阿臘寨集體圍獵時,發(fā)現了一只半大的老虎。有人舉起了火藥槍,被頭人阿金攔住了,叫大家不要驚動它。在以前,人們隔三年五載總會捕獲到一只老虎,這樣的日子是全寨人的節(jié)日。宰殺老虎時,男人們都圍在一旁,屠手一刀向老虎的喉嚨捅去,火紅的血噴濺而出,散發(fā)著強烈的腥臊,大人們卻不管不顧,一涌上前,用雙手捧起熱氣騰騰的虎血,直往嘴里送,甚至把手上沾著的一星血點都舔得干干凈凈。他們滿嘴滿臉的血,嚇得孩子們張大了嘴巴。大人們說,吃了老虎的血一輩子都不會得風濕麻木病,還能強壯筋骨。老虎的血吃完了,舔完了,把虎肉砍成若干小塊,參加捕獵的人與狗都能平均享有一塊虎肉,虎皮呢,當然屬于彝寨部落的首領。當時,阿金看到這只虎還小,動念馴服這只虎。他派人在老虎必經之地,掘了一個內寬外窄的大洞,用草木蒙蓋,又丟了一大塊新鮮羊肉在上面?;卣?,他派村里的木匠忙活了一天,用青岡木在寨子頭的一棵水牛腰一樣粗的大青樹下,打制了一個足夠關兩條牛的大籠子,在籠子上覆蓋上黃茅草。這天夜里,老虎掉進去陷阱去了。頭人的管家阿松是寨子里的畢摩,他口念咒語,用藥煙使虎昏迷。然后四條壯漢把老虎抬回,關在木籠中。老虎是第二天傍晚才蘇醒過來的。圍在木籠前看稀奇的人們看到,醒來的老虎像一個剛睡醒的孩子,東張西望,露出猙獰的牙齒嚇唬眾人。很快它就明白自己的處境,一雙棕黃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種令人難過的絕望,但這不妨礙它吃了一只羊大腿。冬日天黑得快,當晚夜幕降臨時,一寨子的人都聽到了老虎那驚天動地的嘶吼。老虎叫了三聲。在虎叫聲中,整個山林像刮了三次暴風。一時雞飛狗跳,一只在寨中心那棵百年大青樹上定居多年的老鴰驚得一飛沖天,眼尖的人瞧見,在老虎的叫聲中,東天一顆早出的星星被駭得一頭從天上扎下來,拖著閃亮的尾巴,落在對面的山坡上。當晚寨子里跑失了十幾匹馬和三十幾只羊,直到三天后,人們在畢摩阿松的幫助下,在很遠的林子里分別找到它們。事后人們才得知,山寨的土著豹子、狼、花臉獐、野豬、麂子、果貍、狐貍、豬獾、野貓、刺豬、巖羊、猴子、野兔等野獸幾乎全都在十里之內的森林中消失。直到來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寨里才有人在寨前的山地里邂逅了一頭野豬。而野豬是獸內中的聾子。半年后,寨里的鳥獸們才先后回來,回到原來的生活。馴服的老虎早晚各叫數次,聲震山崗。野獸們不敢再進寨子騷擾了,有的人家,竟然就將牛馬拴在家門前隨便一棵樹下過夜。

      阿金聽父親阿光說過,多年前有不少彝寨都養(yǎng)虎守寨,滇越鐵路從阿臘山經過后,老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現在,在方圓百里彝山,除了阿臘寨,只有部落首領所在的阿彌寨子還養(yǎng)著一只虎,而其他地方,都只好用青石打造的石虎來鎮(zhèn)守寨子。老虎一天天長大,食量驚人。阿金除了安排人捕捉一些野貓、野狗、野兔等野物投食外,老虎每隔半個月還要吃一只羊。好在多年來阿臘山風調雨順,七十多家人,每家隔年出一只羊,有的人家養(yǎng)不起羊,就捕野物來折抵,總算一年年對付過來了。

      像排演過似的,老虎叫過十幾分鐘,寨子的人們又聽到了山外漢人稱之為“鐵龍”的小火車的汽笛聲。鐵路從離寨子差不多十里遠的南盤江邊穿過。和老虎的吼叫聲相比,火車的汽笛聲就溫和多了。

      法國人從一個叫越南的國家,把一條叫什么滇越的鐵路一直修到昆明,其中的幾十里,就從阿臘山的崇山峻嶺穿過。頭人親歷了滇越鐵路興修的全過程。十幾年過去了,頭人看到世界真是變化得太快了。而這一切,他認為,都是這個又長又黑的鐵家伙帶來的。

      滇越鐵路開工那年,阿金剛二十出頭。阿臘部落首領畢山鳳派人通知阿金的父親——時任阿臘寨子頭人的阿光到阿臘寨子開會?;貋砗螅幌驗槿酥斏鞯陌⒐獬聊巳觳砰_口。原來,按照當時規(guī)定,鐵路用地隸屬官地者,由清政府無償劃撥,屬民地者,由清政府購撥,修建鐵路所需木料、砂、石,法方可以就地開采。阿臘部落首領畢山鳳被迫與修鐵路的一位要人簽訂了一項協(xié)議:鐵路途經阿臘首領的轄地,只作象征性的補償,且按每個寨子的人數低價供給優(yōu)質栗木、松木供其作枕木和施工的腳手架用。阿金是在二十六歲那年子承父職的,當年,火車通車了,他和寨子里的老少騎馬趕去瞧新鮮。法國人操著聽起來怪聲怪氣的漢話,邀請沿路村寨的人到車站坐車,法國人說:“錢不要的,免費。”有的村民首次來到站臺上,遠遠地看著“呼哧、呼哧”噴著水蒸氣的列車,根本不敢走近,有時一聲尖銳的汽笛鳴叫,人們便嚇得一哄而散。膽大的上車去了,發(fā)現車廂里有令人眼花繚亂的香煙、糖果供其享用,火車載著村民一站一站兜風。通車慶典之日,阿臘部落首領畢山鳳因圓滿履行協(xié)議有功,生平第一次坐著火車應邀到位于昆明塘子巷的滇越鐵路一等站云南府車站參加通車儀式。從云南府昆明回寨子后,畢鳳山召集了各個寨子的頭人,興沖沖地講述了通車儀式盛況:車站四處張燈結彩,鑼鼓喧天,龍獅競舞,僅鳴放禮炮的時間就足有半個小時。自發(fā)圍觀的群眾里三層外三層。當然,首領不會知道,在許多云南人還不知道工業(yè)時代的交通工具為何物時,云嶺高原的深山溝壑間,竟然先于全國大多數省份地區(qū)跑起了蒸汽機車。它是云南境內的第一條鐵路,在沒有汽車運輸的情況下,是云南當時唯一的一條運輸大動脈。內地省區(qū)還在用牛馬車代替腳力、用香油點燈照明時,云南的崇山峻嶺中,已奔馳著列車,有的地方點上了電燈。十余年來,滇越鐵路的文化影響至深,以至于阿金的老丈人阿諾,晚上勞作后,在火塘邊,總要有滋有味地喝一小杯咖啡。

      虎嘯龍吟過后,頭人全家男女老少二十幾個人一個不少一起圍著兩張大木桌,坐在草團上吃晚飯。天完全黑了,三間通連的大草房里,墻壁上,六塊松明發(fā)出桔黃色的光,男女長幼有序地坐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酒菜的香味濃濃地彌漫在草房里,除了母親懷里不懂事的嬰孩不時發(fā)出一聲哭叫,只有密麻的咀嚼聲和喝湯的咕嘟聲。和所有女人一樣,頭人的女人阿蘭和她兩個負責全家吃穿的妯娌,低眉順眼,中規(guī)中矩,不時起身給主桌上的男人們添飯加酒。飯是玉米面和蕎面拌成的疙瘩飯,主菜是腌菜煮老紅豆,蘿卜。只有逢年過節(jié)、捕到獵物和農忙的日子,頭人家才能大塊吃肉,但疙瘩飯一年四季盡管吃,上山放牧時,還能帶著干糧,而不像彝山的大多人家,只要風不調雨不順的年成,大多日子靠野菜野果充饑。在不遠處的牲畜棚里,晚歸的牲畜也在反芻。坐在主桌上首的頭人端著酒忘記喝,環(huán)視著全家大小,一雙因酒色和操勞布滿血絲的眼里汪著濃濃的溫情。頭人四十出頭,婚后二十幾年,阿蘭給他生過七個娃娃,是清一色的女娃,其中五個娃娃先后被病痛奪去性命,直到兩年前,阿蘭才生了個兒子,且活得好好的。這一來,頭人活得更有興頭啦。阿金想,什么叫好日子,這應該算是了,一絲嘚瑟出現在他英俊的臉上,他大大地喝了一口酒。

      和往常一樣,管家阿松吃喝得不多。這個常到山下與漢人作交易的矮胖中年人,看到這種場面,總是感觸萬端:這真是漢人形容的鐘鳴鼎食的大戶人家。放下碗筷后,他美美地喝了一口山茶水,向一桌還在吃喝的人點點頭,離坐而起。按往常的習慣,管家踏著一地星光回他老丈人家去睡覺了。

      2

      管家阿松是個有學問的人,而且還教給寨子里讀得起書的娃娃學問。他是頭人阿金的老丈人阿諾的徒弟,阿諾是阿迷部落小有名氣的畢摩。阿松五年的學徒期滿出師后,他自感與一個真正的畢摩相比,還遠不稱職。有時,他對自己所從事的神職充滿了困惑。因為,盡管他跟師傅阿諾刻苦學習多年,也實戰(zhàn)過多次,他卻沒有發(fā)現那些莊嚴的經書所提示的本應呈現的奇跡。至于那些預言,更是沒有一樣應驗。但他不敢深思。如果一個畢摩,用客觀理智,來懷疑自己所從事的行業(yè)的真實有效,只會把自己推到危險的境況中。但他經常跟阿諾到漢人生活的壩區(qū)做交易,能說漢話還能讀寫漢字。他的談吐常帶些漢人書上的話。有時頭人不大能聽懂管家講些什么,但明白他說的都是好話,心里也挺受用的。一天晚飯后,管家忽然說:“老爺,你家有十幾個孩子,要不我教他們認字讀書吧。”

      “你教他們讀些哪樣?”頭人盯著管家,微微一笑。

      “教他們說漢話、認漢字?!惫芗野⑺勺终寰渥玫卣f:“我們彝人以前有自己的文字,但現在失傳了。我當然只能教他們讀漢人的東西。這世事,你知道,變化太快了。有老虎應該不算什么,自從有了火車,日子像十月的樹葉,說變就變。”

      經過幾年相處,阿金已經把管家視為一家人。管家好酒但從不貪杯,能干卻不愛張揚。年前,頭人率管家乘滇越鐵路的小伙車到省府昆明做成一筆木材生意,在昆明這個大地方,管家顯出了見多識廣和有文墨的能耐,經與多個木材販子接觸后,最后,頭人家的木材賣的價比以前差不多高了一倍?;氐郊依?,數著白嘩嘩的大洋,頭人一高興,即將寨子頭獨姓昂家的二女兒阿葉賞給他為妻。阿松弟兄五個,最缺的是住房和女人,能到阿葉家當上門女婿,他自然高興,而阿葉一家人看到能與管家這樣有身份的人聯姻,自然也是大喜過望。在崇尚高大健壯的彝人看來,長得小巧玲瓏的阿葉長得不算漂亮,可也眉清目秀,勤勞能干,說話輕言輕語,舉手投足無不優(yōu)雅嫻靜。好事做到底,頭人還賞給管家兩只羊在寨子里辦了一場體面的婚禮。現在,兒子阿扎都會走路了。阿松活得更有興頭了。

      見頭人還在躊躇,管家以對頭人無限忠誠的神態(tài)說:“老爺,我敢說,用不了多少年,會說漢話認漢字的彝人本事會更大。蒙自城里,教娃娃讀書的私塾多的是?!?/p>

      頭人抬起頭,他的眼睛有鷹的特征,平常總愛凝視高天。他沉吟道:“人家是漢人,我們跟他們學這些有什么用?”

      “老爺,我那年跟師傅他老人家到碧色寨火車站做買賣,聽人說彝家娃娃到私塾讀書的也不少,對了,畢山鳳首領的兒子阿明也在蒙自城一家私塾讀書呢?!惫芗乙婎^人還在猶豫,急切地說:“你看把我?guī)煾嫡垇砩塘可塘浚o要得。”

      頭人被管家說動了,點點頭:“就聽聽他老人家的話吧?!?/p>

      “他老人家一定會同意我的主意?!惫芗覞M有把握地說。

      管家走出頭人家,好個晴天,沒有月亮,卻滿天星斗,用不著點火把了。夜氣里,花草濃烈的氣息讓人忍不住想打噴嚏。

      寨中心頭人家的大曬場上,一群娃娃邊玩耍邊念童謠:

      斗蟲蟲,蟲蟲斗,蟲蟲咬小手,撲嚕嚕飛。飛上坎,什么坎?高石坎;飛下灣,什么灣?柳樹灣。灣灣柳樹灣,坎坎高石坎,你阿祖,我阿祖,同在柳樹灣。

      次日,管家阿松親自騎馬去離阿臘山五十多里的阿基部落紅泥凹寨子,請阿諾到阿臘寨子開導頭人。阿諾沒有來,卻要自己的愛徒傳話給頭人:

      “教娃娃讀書,這是比天還大的好事。你跟我的好女婿說,這是我說的?!?/p>

      幾天后,頭人安排管家在寨子里找一片吉地蓋房子,管家埋頭用心在寨子里相了三天,終于在一片背靠青山、前面視野開闊的地方點上香火,擺上米酒,然后將酒含在口中,噗地噴向正在燃燒的香火,并向東西南北作揖,同時背誦口訣:

      一挖東方甲乙木,子孫代代有福祿。

      二挖南方丙丁火,子孫世世出強龍。

      三挖西方庚辛金,紫陽高照有福星。

      四挖北方壬癸水,金銀財寶裝滿柜。

      五挖中央戊已土,走南串北將帥出……

      背著背著,管家結結巴巴,好容易背完了,在場的人瞧見管家滿頭大汗,不禁暗暗發(fā)笑。

      接著,在頭人的安排下,寨子里的男人砍樹、割茅草,三天后,蓋起了一間草房。頭人又讓寨子里的木匠打了桌椅,從此,從寨子的兩棵大苦楝樹下的草屋里,傳出了阿臘山從沒有過的書聲: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房前屋后,種瓜點豆……

      金木水火土,山石雨云雪……

      3

      管家趟著夜露,剛走到家門口,發(fā)現門前站著守墓人阿更。

      管家剛到阿臘寨落腳半年的一天,有人向他報告說,有一個陌生人在頭人家的墳地周圍開荒種地。他馬上把這事報告給頭人。頭人大怒,說:“哪里來的野狗,敢到我的領地找食吃?快備馬,我們去瞧瞧!”

      頭人和兩個弟弟還有管家打馬到了離寨七八里路的墓地。遠遠地,他們看到墳地東頭一個小山坡上,比原來多出一個小草房,此外,以前長滿雜草的五十多座大大小小的墳冢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幾個此前坍塌的墳冢已經用石頭修葺一新。人們面面相覷。頭人滿腔的怒火泄了大半。不用說,這個陌生人充當了他家的守墓人的角色。

      這時,一個高大結實的年輕漢子搓著手,小跑著過來,他穿著破舊,但干凈得體,胡子也刮得光光的,不像一般單身漢那樣蓬頭垢面,邋邋遢遢。頭人有幾分意外。漢子叫了一聲“老爺”,在頭人面前跪下了。

      頭人瞇縫著眼看了他一會兒,用手中的馬鞭指著他,質問:“你從哪里來?到這里整哪樣?”

      漢子慢慢抬起頭,用乞求的目光望著頭人,卻一言不發(fā)。

      頭人示意眾人走開。漢子說話了:“老爺,我是為保我這條小命從阿牙寨子跑到這兒的,為爭一個女人,我殺了人。求老爺給我一條生路?!?/p>

      情殺的事在彝山屢有發(fā)生,但漢子的坦率讓頭人對他產生了好感。阿牙寨子離阿臘寨有幾百里路,是他只隱隱聽說過的地方,那也是一個彝寨。

      “前些天,黃栗寨子有人趕牛到老爺家的墓地上放,被我趕走啦。以后,老爺家的墳地讓我看護得啦。就是一棵草在這里,我也會讓它長得好好的。”漢子看著頭人的臉色,鎮(zhèn)定而又謙恭地說。

      頭人當然知道,墳地有人守墓,這是以前的土司和現在的部落首領才可能有的殊榮。土司祖墓分散,多年前,每一組墓地土司都派一至二戶百姓在墳地旁建房常年看守,給每戶守墳人一份自耕自食地,這份地不繳租并可世代相傳。但現在自家不費吹灰之力就有這樣的好事,這讓他心動。頭人點點頭,說:“你就老老實實待在這里,要是你敢惹事,你狗命就難保了,哪怕你長著翅膀!”說完轉身離去。他帶人馬走出好遠,還發(fā)現漢子面朝著他們跪在地上。此后,這個叫阿更的男人便安分守己地在墓地過活,并不時給頭人家送獵物,去年秋天,他還把兩大盤被蜂蛹擠得滿滿的土甲蜂盤送到管家家中來。

      見了管家,阿更連忙躬身退到一旁。管家見他手中抱著東西,背上也背著東西,心中有數,將他引進門,阿彩迎了上來。在松明下,管家這才看清他懷中抱著的東西竟是一個小娃娃。他有幾分驚訝,厲聲說:

      “阿更,你整哪樣?”

      阿更在管家兩口子面前跪下了:“管家老爺,昨天我在地頭揀了個娃娃,頭人又多了一個子民。我趕來報告你。求你幫我在頭人老爺面前說說情,把這娃娃留下。”他語無倫次、結結巴巴地將娃娃的來歷說了。當然,他隱瞞了自己和孩子的母親所做的好事和孩子是自己的骨血的事實。

      管家嚴肅地看著,說:“這不是件小事,我不敢拿主意。你回去吧,我明天跟頭人老爺說說,看他同意還是不同意?!?/p>

      阿更把娃娃往地上一放,從背上解下了用棕櫚皮包裹著的東西,雙手捧到阿彩手中,阿更一看,是一腿風干的巖羊肉。

      管家微微點頭:“你回去吧?!?/p>

      次日晚上,阿更一手抱著娃娃,一手提著兩只雞來到管家家里,管家認真地看了看兩只肥母雞,面無表情地告訴他:

      “我為這個娃娃的事磨破嘴皮,老爺總算點頭啦?!?/p>

      娃娃就這樣留了下來。

      阿更感謝上天,給了他一個兒子。他與他形影不離,張口閉口叫他“阿娃”。上地時,他把阿娃抱到地頭一棵什么樹下,放在蓑衣上,下雨時,把他放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下,這樣,除了下暴雨,一般的雨是淋不到兒子的。兒子一放到蓑衣上,就呼呼大睡。他不知道,很少有像兒子這樣好對付的娃娃,兩個月后,他吃什么,阿娃就吃什么,只不過把食物煮成湯水就行了,每天幾乎聽不到他的哭叫,而他一張小臉紅撲撲的,讓他看不夠,晚上,聞著他的尿腥氣,讓他睡得更踏實。一天天剛亮,他出去撒尿,發(fā)現一只受傷的巖羊誤闖進墓地,他回屋提著砍刀就追上去,直到傍晚,他才砍倒精疲力竭的巖羊?;厝ズ?,阿娃還像他清晨出去時那樣睡著,只是睜大了眼睛。一次,阿娃在地埂上睡覺時,被蛇咬傷,等他收工時發(fā)現,他已經渾身浮腫,不省人事,他流著淚抱著他趕往阿臘寨,想求管家阿松看看還能不能救活,快到寨頭時,阿娃卻睜開了眼睛。第二天,阿娃身上的腫全消了。以后,他數次被毒蛇咬傷,但并不比被蚊子咬傷厲害多少,他知道兒子的血液里已經擁有比蛇毒還厲害的東西。他偶爾有事去寨子時,在寨頭,不時會看到掛在樹上的一些死娃娃,他就想,躲開狼嘴的阿娃命就是硬。他能想象得出當時阿米盡力爬上樹,將娃娃放好,而狼卻跳起來咬住她的腳桿,將她從樹上拖下來生吞活剝的慘烈場面。玉米灌漿時,他每天下地掰一包玉米嚼了喂他,有時嚼紅薯喂他,有時嚼剛長成的核桃喂他,很快,阿娃長長的小臉胖起來了,圓起來啦,眼睛又大又亮。

      一歲出頭,阿娃就會走路了。雖然剛開始走時跌跌撞撞、東倒西歪,但不久幾乎能跟上他的腳步。一天,他在一座墳冢上清除雜草時,一只老鴰從他頭頂飛過,“阿哇”、“阿哇”地叫著,一旁自己玩著的阿娃連忙站起來,一動不動地瞪大眼睛,出神地望著天空,好像老鴰在叫他。他這才覺得天天叫孩子阿娃真不像話,于是,想哪天有獵物送給頭人,就把阿娃帶去,請頭人賜孩子一個名字。

      但晚上,阿娃吐出他有生以來兩個最清晰的字眼:“阿布?!彼α耍⑼拮约簽樽约喝『妹掷?,而且聽來也還順耳。他試著叫了他一聲“阿布!”阿娃咯咯笑了,上前用雙臂摟住他的脖子。

      4

      這年深冬的一天黎明,大雪紛飛,阿更布設在林子里的鐵貓成功地扣住了一只豹子,代價是一只半大的雞。他知道,豹子的肉不怎么好吃,但一張皮卻很珍貴??爝^年了,他正愁沒有像樣的東西送給頭人,而送一只豹子,不用說合適不過。于是,他連家都沒回,扛著豹子,冒著大雪,抄近路往阿臘寨趕??爝M寨子時,他聽到后面有嚓嚓的腳步聲,一回頭,阿布跟在他身后。他原地站著等他,等兒子氣喘吁吁地來到他身邊時,他才問:“我出門的時候你還睡著,咋個認得我要來阿臘寨?”

      阿布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擦了一把流到嘴邊的鼻涕,膽怯地說:“阿爸,今早你一出門,我就跟著你啦!”說完,娃娃仰起小臉,張開嘴,承接了一片雪花,在口中含化,輕輕咽下。

      他笑了,一扭腦袋,示意兒子跟他進寨。

      剛走進頭人家,老虎開始叫了,在老虎的叫聲中,幾棵松樹和萬年青樹上的積雪籟籟下落,阿更甚至感到肩上早已被他斃命的豹子被嚇得發(fā)抖,而阿布捂住了耳朵。正在主房火塘邊埋頭吸水煙筒的頭人用眼睛示意他們父子倆進去。阿更將余溫尚存的豹子輕輕放在門一旁,頭人瞅了一眼,起身踢了門口的獵物一腳,高興笑道:“哈哈,阿更,真有你的。嗑睡遇到枕頭。過幾天我要去拜望畢山鳳老爺,你看,你替我把要送他的東西準備好啦。”

      這時,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大大咧咧地走進來,阿更知道他是頭人的小兒子阿都。阿都長得濃眉大眼,唇紅齒白,個兒細高,孩子把自己包裹在一張闊大的黃羊皮里。見到地上的豹子,連忙蹲下細細瞅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大模大樣地問:“阿更,你打的?還真有本事?!?/p>

      孩子小大人般的樣子把阿更逗笑了,他連連點頭,謙恭地說:“小少爺,不是我有本事,是它想吃那只雞?!苯又延秒u做誘鉺扣到這只豹子的事說了。

      這時,阿都似才看到站在阿更身旁的阿布,問:“阿更,這就是你拾來的孩子,都這么大了?”

      阿更忙命阿布在阿都面前跪下,說:“這都是托老爺你爹的福。阿布,快給小少爺磕頭!”阿布連忙在阿都面前跪下,頭搗蒜般磕個不停?!八憷?,”阿都一揮手,“起來,走,跟我出門去,昨晚上我在寨子頭的林子里擱了幾個馬尾扣子,看給扣住什么鳥雀?!?/p>

      阿布遲疑不決地望著父親,阿更嗔怪道:“小子,你沒長耳朵,小少爺的話你沒聽見,快跟他去?!?/p>

      阿布連忙跑到阿都身后,兩人站在一起,阿都認真地端詳了阿布一會兒,見阿布整整矮自己一個頭,就得意洋洋地咧嘴笑開了,露出了潔白細密的牙齒。

      頭人愛憐地望著阿都,對目送著兩個娃娃出門的阿更說:“我這兒子,最貪個伴?!彼岣吡寺曇?,“阿都,快去快回,別誤了讀書?!?/p>

      阿都回頭向頭人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著出門,阿布像只小狗,默不作聲地緊跟在后面,頭人微微一笑,向外一攤手:“阿更,你走吧!”

      阿更退著出了暖融融的房間,滿臉堆笑:“好的,老爺,有東西我再送來孝敬您老人家?!?/p>

      雪下得越來越緊。

      阿都設的十幾馬尾扣,扣住了七八只小鳥,除了幾只是可憐的麻雀,還有一只喜鵲和一只山雞。離老遠,阿都看到那只長有七彩羽毛的山雞,喜不自勝,高興得在雪地里打滾。取山雞時,阿都激動得手慌腳亂,一失手,山雞掙脫在雪地上撲閃著翅膀,一轉眼就要起飛,這時,阿布像只獵狗似的撲上去,把驚慌失措的山雞捉到手。他們把獵物取下,又重新支了馬尾扣,才踏雪回寨。

      路上,為了獎賞剛才阿布的能干,阿都說:“我只要山雞,喜鵲和麻雀都給你,過一會兒你在學堂的火上燒了吃?!?/p>

      阿布搖搖頭,低聲說:“我不要?!彼痤^,把一片雪花咬在口里。

      他的動作把阿都逗笑了,笑夠了才說:“那我們把它們送去喂老虎好了?!?/p>

      老虎關在一棵高大粗壯的萬年青樹下的一個大木籠里。為讓它保暖,一入冬,頭人就差人將一捆捆玉米稈,圍在木籠四周,只留一個一尺見方的口子用以投食。離老遠,阿布就聞到了一種強烈的腥臭味。他不由捂住了鼻子。阿更帶阿布來看過兩回老虎,都是在夜晚悄悄去的,除了給頭人送獵物或寨子里辦喪事,阿更盡量不與寨人打交道。那兩個夜晚月亮很好,但萬年青濃密的枝葉遮住了月光,阿布都看不清老虎,只隱隱約約看到長長的一條,而腥臭味遠比現在強烈得多。見到他們,老虎興奮得在籠子里走來走去,長長的尾巴把圍著木籠的玉米桿打得唰唰有聲。這回,阿布第一次看清老虎,它差不多有一條半大的黃牛大,金黃的皮毛上,似披著幾條灰白色的麻布帶,老虎打了個哈欠,他看到了血盆大口中手指粗的牙齒和巴蕉花一樣血紅肥厚的舌頭。這時,隔著粗壯的麻栗樹桿,阿都把捏得吱吱慘叫的麻雀準確地投進它的大嘴,它像人吃玉米花一樣,嘴唇動了幾下,麻雀就不見了,接著,它又對著阿都張開了大嘴。阿布看呆了。阿都告訴他,寨子里的人家隔三差五就會到這兒取一些新鮮的老虎屎回去放在畜廄門口,這樣,就沒有什么野物敢來騷擾,阿都說著忽然一拍腦門:“走,快去讀書!”說著撒腿就跑,阿布不假思索跟他跑。

      上學的有近二十個學生,只有四個是女生,四個女生中有兩個是阿都的大姐阿娥和二姐阿桔,兩姐妹長得大同小異:大眼、小嘴、高鼻梁,只是阿桔矮姐姐阿娥半個頭。胖乎乎的管家阿松站在一米見方的黑板前,拿著一本書搖頭晃腦地念。屋里正中有一個火塘?;鹑紵猛摹0⒍即髶u大擺地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大姐阿娥將他的紙筆遞給他。阿都便全神貫注地聽阿松誦讀,完全忘了自己還帶著一個同伴。而管家的兒子阿扎,卻不斷回頭向阿布做著鬼臉。

      阿布好奇地環(huán)視了整個屋子和屋子里的人一眼,便輕輕坐在火塘邊的一塊石頭上,攤開凍得通紅的小手烤著。阿松先用彝話講,再用漢話講。阿松發(fā)現,阿布異常專注地看著自己,神態(tài)是那樣的崇敬。寫字時,他用手指在虛空中劃呀劃。

      放學了,阿都回到家,發(fā)現阿布不知什么時候走了。下午上學,他一出門,見阿布站在他家的院門口。放晚學時,阿布攔住他,紅著臉說:“阿都少爺,我想跟你讀書?!?/p>

      阿松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他們身后,他問阿布:“你咋個會想讀書?”

      阿布輕聲回答:“我不知道。就是想?!闭f著期待地望著管家。管家第一次發(fā)現一個娃娃會長著那么一雙嚴肅的眼睛。心一動,說:“明天你來好啦?!?/p>

      “你的紙筆,我給你?!卑⒍紦屔锨罢f。

      阿布長長地吁了口氣。阿扎過來摟住阿布的脖子。

      當晚,阿更領著阿布,提著三只雞到管家家里,磕頭拜師。阿更誠摯地說:“管家老爺,娃娃的學費我會想辦法交給您老的?!?/p>

      翌晨,管家一如既往第一個到學堂。他剛生起火塘,阿布來了,扛著一捆比他小小的身子重一倍的柴禾,一頭一臉的雪。管家連忙起身幫他把柴放下。自此,剩余的冬天和接踵而至的早春,學堂的火塘燃燒的,差不多都是阿布扛來的柴禾。還有,他不茍言笑,不卑不亢,規(guī)規(guī)矩矩。更讓管家高興的是,阿布是他當先生以來所遇到的最聰明的學生,過目成誦,博聞強記。大半年,他會讀會寫的字,他的理解力,遠遠超過大多已經到這里讀了兩年的學生。他隱隱感到,這個學生今后會有大的出息。但管家是個經見多的人,他從不為此表揚他,只在心里欣賞他,他怕他成為學生們中的出頭鳥。而出頭鳥,總是沒有好下場的。于是,在其他孩子眼里,阿布與他們沒有兩樣,除了沒有媽。

      阿布每天往返于學堂與墓地之間,路上,狼出沒無常,但一見他,總是遠遠地避開了。因為,在阿都的啟示下,他口袋里總是裝著一包新鮮的虎糞。

      從墓地到學堂,每天來回四趟,加起來的路程,有二十公里,管家不忍心自己的學生每天這樣在路上奔波,于是,這天下早學時,他把阿布留下來,等學生們都走光后,他要阿布到他家寄宿。他以為阿布會為此感激涕零,但阿布只是用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沉著地點點頭。

      但很快,管家就明白阿布的不近情理是有他的根據的。不說阿更知道后大喜,背著人送來了兩大袋玉米,并隔三差五悄悄送些獵物過來,單是阿布的能干,就讓管家眉開眼笑了。管家家里五口人,年邁的岳父、岳母,八歲的兒子阿扎,能干活的只有他和阿葉。但他把心都操到頭人家和學堂,很少有時間顧得上家。于是,收種、理麻、紡線、織布、挑水、做飯,打柴、喂豬、喂馬……里里外外的活計,都靠阿葉一個人操持。還有作為一個畢摩,每晚的習經是必不可少的。有時管家晚上跟阿葉親熱,他正來勁,阿葉卻累得睡過去了。對此,管家只能自我安慰:過日子,總是有缺憾的。

      阿布來了以后,情況就大變了。每天從學堂回來,就揮動大斧劈柴,掄起菜刀剁草,他用一個晚上的時間跟阿葉學會理麻,用三個晚上的時間跟阿葉學會織布。每天天亮,管家起床,家里灶房門后那口大石缸總是滿滿的,汲水的山溪離寨子足有五里路,一對椿木桶對阿布來說太大,他每次只能挑兩半桶。而那只石缸裝滿要滿滿五挑水。一天夜里,月亮很好,阿布扛著犁,悄悄趕著牛,把寨頭管家家的三畝地給犁了。黎明,地犁完,他在水塘邊仔細洗了犁,甚至連牛腳桿上沾的紅泥也洗了。這天,管家趕牛去地邊才發(fā)現。阿布做什么,總是自自然然,從不在人前顯擺。阿布吃什么東西都津津有味。一次,阿布學著剖篾編糞筐,一不小心將虎口劃了個大口子,被感染了,三天后惡化成破傷風,在管家家的小院里摔倒后不省人事,身子像一塊燃燒的炭火。管家灌了他兩天草藥,阿布仍昏迷不醒,憑著多年行醫(yī)的經驗,他知道阿布不行了,硬著頭皮叫阿更來把他接回去,不想第三天一早,阿布又出現在學堂,人瘦了一圈,眼睛卻變得更大更有神了。

      第三章 老畢摩

      1

      日子像老鷹翅膀一樣快。轉眼間,阿布長到十五歲了。成了管家家里的主要勞動力。但一件心事讓管家愁眉苦臉。在彝山,畢摩以世襲家傳為主,拜師學藝為輔。畢摩必須有人繼承畢摩職業(yè),倘若無人承接,就會因家傳的護法神靈無處享祭和無姓依仗,而作祟致禍于不承祖業(yè)的后裔,因此畢摩世家至少一人要傳承祖業(yè),而多學多傳則不受限制。畢摩是受人尊敬的,但僅想想一個畢摩要禁忌的事物他就感到心冷若冰:

      禁吃狗肉馬肉及非宰殺牲畜肉,否則日后執(zhí)事不會顯靈。若不慎吃了這些肉,則要用石灰水洗身,以示潔凈;禁吃水生動物(田螺和魚除外),禁吃爬行動物。若不慎吃了,要飲用石灰水清洗,或間斷數月職能活動,祭龍前后三個月禁與妻子同床同房……

      此前,他不能不想讓兒子阿扎來承襲自己的衣缽。但阿扎生性懶惰,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做事浮皮潦草,寨子里大人小孩子在暗里都小瞧他。知子莫如父,畢摩如鐵的清規(guī)戒律,會要他的小命。

      一天,他想到阿布,積郁多年的憂愁一掃而光,心情為之一振:阿布是自己認的干兒子,世襲家傳完全說得過去,這樣,自家就不會因后繼無人而遭報應。更可靠的是:阿布是能吃大苦受大難的人,還有他的聰穎、隱忍、堅韌,他的一筆好字,他的過目成誦,尤其是那次他死里逃生的自救,簡直就像是一段傳奇。這些,無處不顯現出他是天生的畢摩坯子。想到這里,管家如釋重負,早早就睡了。剛閉上眼睛,他就沉入了夢鄉(xiāng)。夢中,有一個看不清模樣的人告誡他,讓阿布做畢摩是天神的主意,誰也無法更改,你要順應。真是天遂人愿。半夜,他醒來,夢中的事歷歷在目,他推醒身邊顯然沒有睡踏實的阿葉,將他做的夢說了。阿葉是個稱職的女人,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她心里一清二楚。聽了男人的話,她一點也不驚奇,輕輕地說:“天下雨,山上就會有蘑菇。讓阿布去吧。你說的夢我已經做過好幾回了。這是阿布的命。”管家于是披衣起床,點著松明上了土樓,把干兒子叫醒。管家開門見山地說:“你是一個百里挑一的人才,我想讓你去拜我?guī)煾蛋⒅Z為師。照理說,我應該教你??晌也徊?,只從阿諾師傅那里學到了一點皮毛?!闭f到這里,管家的臉紅了。接著,他推心置腹地說:“阿扎也長大啦,你走后我好好調教他。家里不缺你這樣一個人手。你放心跟阿諾老人家學吧。只要你肯下功夫好好學,長大后你會成為我們百里彝山一個數一數二的好畢摩。明日我送你去拜師。我好久沒見師傅啦,怪想他老人家的?!边@時,阿葉走進阿布的房間,含笑望著他,默默地點點頭。

      翌日,在晨光中,當老虎叫過,寨子里第一戶人家出工時,阿布和管家各騎著一匹馬出發(fā)了。跑出百步開外,阿布不禁一回頭,見阿葉和阿扎還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和管家,他的心感到空落落的,不禁熱淚盈眶。

      2

      在很多畢摩的眼里,阿諾是一個不怎么稱職的畢摩,因為他一心二用,他經商。他們當面不好指責他什么,但背后議論說:阿諾能有一定的聲望,主要是他的錢在為他說話。從十五歲起,阿諾就跟彝山一個馬幫走南闖北跑了好多年,馬幫幫主是一個叫阿莫的畢摩,阿莫就是當年百里彝山赫赫有名的大畢摩阿靈的徒孫之一。聰明好學的阿諾很快就成為阿莫的得意門生。結婚成家后,阿諾沒有再跟馬幫跑了,但養(yǎng)成了愛東奔西跑的習慣,老了還常常帶著一些獸皮、蟲草到山外做買賣,換回大馱小馱的食鹽、茶葉、燈具和“洋發(fā)燭”(火柴)、洋堿等日常生活用品。方圓百里彝寨婦女們用的針頭線腦,鏡子、梳子,娃娃們手中彈弓上的橡皮筋,幾乎都是從阿諾手中換的,用雞蛋、用核桃或是別的東西。讓人無話可說的是,阿諾在做這些交易時,總是老少無欺。有人暗中與山外來的貨郎做過交易,發(fā)現跟阿諾更劃算,比如,漢人貨郎要五個雞蛋才換給一根針,而阿諾只要四個。每年他家向寨子的頭人交過各種賦稅,自家的日子過得遠比親鄰好。他還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話,讀寫一些漢人印在紙上的東西。這個人還愛新鮮,比如去過幾趟漢人和洋人住的一個叫碧色寨的火車站,他就放著彝人的山茶不喝,而染上洋人才愛的那種苦水——咖啡,每天干完活,總要在火塘上煨一小碗那土黃色的東西,津津有味地喝上半天。

      阿諾對同行的非議心中有數,但他依舊我行我素,老了仍然愛東奔西走。這個閱世很深、充滿自信的男人時常對要好的朋友說:“不管做畢摩,盤莊稼,還是做商人,只要憑良心、憑本事,你就是渾身長嘴說我的壞話我也不在乎?!?/p>

      盡管是師徒關系,管家還是完全按照拜師的禮節(jié)帶了一只大紅公雞、六公斤玉米酒、六公斤大米和一大塊上好的臘肉等禮品,領阿布去拜師。

      當年,管家拜到阿諾門下為徒時,就與阿諾唯一的兒子阿盛處得像親兄弟,阿盛三十歲出頭,一頭長發(fā)連著黑亮的絡緦胡,大眼闊嘴,粗手大腳,一看就是孔武有力的人,的確,阿盛是方圓百里有名的殺手。他殺掉的牛羊雞豬要是全部重生,可能會把百里彝山站滿。他還有一手鞣制皮張的絕活,他收拾過的畜皮和獸皮,經由阿諾送到漢人和洋人聚居的碧色寨火車站,都能賣個好價錢。數年前,管家看阿盛殺過一只野狗,野狗是他用獸夾夾到的。阿盛用棕繩勒住野狗的脖子,吊到院角的柿子樹上,他在一旁吸著煙筒有一眼無一眼地看著,任由那只野狗折騰。吸夠煙,阿盛動手了,這時,野狗只剩下最后一口氣,阿盛用刀撬開野狗的嘴,將一碗冷水灌進去,不慌不忙用刀挑開狗腳脖處的皮。轉眼間,阿盛就將狗皮像脫衣服一樣剝了下來,緊接著用硝鹽揉搓,前后用了不到五分鐘,野狗皮便被繃在他家向陽的墻壁上了。

      他們是下午才趕到紅泥凹寨子的。阿諾剛從山上采藥回來,見了徒弟阿松帶來的一干東西,又看到他身后那個個兒高高的少年,什么都明白了。成為畢摩后,他只收過三四個徒弟,阿松是最后一個。對幾個在他手下出師的徒弟,他感到心灰意懶,他們都沒有多大的出息,尤其在彝山重大的祭祀活動中,很少出現他們的身影。更讓阿諾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彝山,做夢都想做畢摩的人多的是,而自己的兒子阿盛,卻像許多畢摩的兒子一樣,對畢摩這項神秘而又神圣的職業(yè),似有與生俱來的反感,寧愿去學鐵匠、石匠、木匠、劁豬匠,但就是無心繼承父輩的衣缽。無論他好說歹說,阿盛就是沒興趣,倒是一心一意迷戀于打獵,養(yǎng)鳥,偶爾也做一做木活。阿松之后,他就再沒心思收徒。當下,他的臉上露出了不悅的神色。

      阿松心里有數,連忙將阿布在阿臘寨做的許多好事說與阿諾聽,并一再強調讓阿布來跟他學藝,是他的好女婿阿金的意思。但他的虛榮心還是讓他有所保留,沒有說阿布在奄奄一息時呼叫著要陰河水自救的事。這樣嘮叨了半天,阿諾緊繃的臉才放松了,示意剛從地里回來的兒子阿盛準備拜師收徒用的供品。一旁,阿諾的老伴阿珍和兒媳阿美笑笑地望著阿松和阿布,一看就知道她們是那種心地厚道的人。阿盛一邊吹著口哨,把阿布他們帶去的雞用酒洗了嘴、爪、翅;阿諾點燃香,雙手抱雞祈禱,表達所卜之意,念上求卦者的乳名。隨后,阿盛三下五除二地殺雞,雞肚里不干不凈的東西就隨手丟給看家的大花狗老山享用。轉眼間,雞就收拾好了交由女人阿美煮著,準備讓父親卜卦時用??吹桨謿㈦u,阿盛的女兒阿紅和兒子阿火歡天喜地,兩個娃娃大的七歲,小的才有四歲,長得都很結實,都是紅紅的小臉,又黑又大的眼睛,小小的翹鼻子。姐弟倆知道有肉吃了,阿美圍著灶臺轉,他們圍著阿媽轉。阿諾一臉莊重,將祭品供于緊靠屋子正中的供桌中央,頭戴棕匹編的畢摩帽,接著穿上紅色的用羊毛織成、背繡青龍圖案的畢摩衣,站在供桌右側,一手搖動一對雕刻著犬牙紋的小銅鈴,一手持著用紅果樹做的、涂有彩漆的法杖,口中念念有詞,隨后,整裝立于供桌左側,阿松指示阿布向阿諾磕三個響頭,阿布忙不迭跪下,受過敬拜,阿諾轉身向畢摩師祖靈位磕了三個響頭,跪地念口訣告之祖神他要收徒。阿諾又從煮好的雞身上剔取兩根股骨,左右上下對稱拼攏,用一根竹筷支撐股骨較粗的一端,并用細麻線固定,口念咒語,隨后看雞骨卦。阿松屏氣凝神,他知道,吉則是祖神許可,宣布收其為徒;雞卦不吉,即使是最親的人,也一律婉言謝絕,作一般關系往來。一頓飯功夫,阿諾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上前拍拍阿布的肩膀,說:“合該你我有師徒之緣,我看了雞卦,是上上卦呢?!?/p>

      這回沒用誰教,阿布趕緊跪下磕頭。

      坐在火塘對面的阿紅、阿火姐弟倆都手托著下巴,毫不客氣地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盯著他,后來阿布覺察到,只要他們家來生人,姐弟倆都會這么仔細地瞧人家,以滿足他們小小的好奇心??醇夜防仙剑捕自谒麑γ?,一動不動瞪著他看。

      一直惴惴不安的管家喜出望外,打趣道:“阿布,這回你不光要叫我阿爸,還要叫我?guī)熜掷?!?/p>

      兩天后,管家要回阿臘寨了,他親自把小花馬牽到阿布手里:“它是屬于你的,好好照看,長大一定會是匹好馬!” 阿布深深地望了集他的干爹、啟蒙老師和師兄為一身的管家一眼,重重地點頭。

      3

      從一身汗沫的馬身上跳下來,雙腳一踏在紅泥凹寨的土地上,阿布頓生一種感覺:雖然彝山是那樣地廣大,但自己屬于這里!他完全成了阿諾家一個全能的勞動力,打柴、挑水、做飯、磨面、舂米、放牧、耕田犁地等一應活計,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冷暖自知;彝寨的男人是不興背柴的,而阿布白天偷偷將柴砍好,夜里悄悄把柴挑回家,他挑一擔柴,足夠阿美背三背。最讓阿諾全家大小高興的是,阿布來到他家不到一個星期,就接手了腌雞蛋的繁雜事務。多年來,頭腦靈活的阿諾指派妻子和兒媳,把他用針頭線腦換回的雞蛋洗干凈,又從山下買回二十幾個大土甕,放上鹽水、橄欖、花椒等,把雞蛋放進去腌上一個月,再把腌過的雞蛋用松毛包裹好,裝進竹筐,用馬送到山下鐵路邊的馬店交給店老板老劉,老劉批發(fā)給小販,賣給火車上的乘客。這一加工,阿諾五個雞蛋就能多賣出兩個的錢。只是苦了老伴阿珍和兒媳阿美,隔三差五就要洗蛋腌蛋,春夏秋還好對付,一到寒冬,在冰水似的鹽水中撈雞蛋,手凍得不聽使喚,常失手把雞蛋打爛,有時還會把衣服弄得鹽漬斑斑,惹來阿諾的埋怨,說婆媳倆做事毛手毛腳。阿布來了以后,洗雞蛋、腌雞蛋、撈雞蛋,甚至往粗糠里放雞蛋,他一人全包攬了,且做得又好又快。

      心地善良的阿珍、阿美婆媳倆常常站在一旁看著阿布砍柴、搓繩子、打草鞋、在石臼里舂藥草那利索樣,她們感到一種享受。而遇到阿盛殺生,她們能避開就盡量避開。很快,她們就把阿布視作自己的親人一樣關愛,吃飯時常往阿布碗里挾好菜,為阿布縫縫補補。阿布也從中感受到一種親人般的溫暖,干什么更盡心盡力了。

      為了獎勵阿布的勤勉,他到這里半年后,阿諾就正式授徒。這使一向大大咧咧的阿盛也有些意外。他記得,阿爸收阿松為徒那年,是在一年后才開始正式傳授的。而有的畢摩在幾年之后才傳授。白天,阿布和師傅一家人一起在山地里勞作,晚上,在屋后的那間小草屋里,阿諾點亮松明。一如既往,阿諾教阿布的第一門功課,是口誦彝族史詩,那是一代代人傳下來的。在火塘邊,阿諾一邊小口啜飲著黑色的咖啡,一邊說,你熟記這些詩,就大概知道一個畢摩有哪些要做的事情了。隨后,阿諾緩緩吟道:

      “筷子橫眼睛這代人,我們的老祖公,把年神供起來了,把月神供起來了。到了年頭祭年神,到了月頭祭月神。正月的時候,大家去祭大神,大家去祭二神,三歲的大肥豬,抬它去獻神。南鄉(xiāng)的大白米,拿它去祭神……”

      火塘的火光映照著阿諾秋葉一樣的老臉,阿布感到了一種神圣,他豎直了耳朵,生怕漏掉師傅所吟唱的每個一字。

      春暖花開,彝山的母雞開始下蛋。這天,師傅帶阿布趕著馬,走了附近的三個寨子,用針、絲等小百貨換回四大馱筐雞蛋。這些雞蛋新鮮,仿佛還帶著母雞的體溫,這些雞蛋碩大、飽滿,仿佛全是一只體格健壯、營養(yǎng)良好的母雞下的。晚上回來后,當阿諾喝夠酒,吸夠煙,手端咖啡,阿布早已將這些雞蛋清洗好,一個一個放進土甕的鹽水里。阿諾異常高興。晚上,他把阿布叫進他睡覺的房間,用火柴點著松明,隨后,又點燃三炷香,輕輕把一床又大又厚的蓑衣掀開,一只大大的立柜露了出來。師傅告訴阿布:這是他的藏經柜,藏經柜要選用散發(fā)清香、能防腐、防蟲蛀的香樟或香椿板制作。師傅還告誡他,對彝文古典,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收藏、保管要慎之又慎。師傅說著打開自己的藏經柜。

      阿布明白,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阿布看到,幾十冊卷好的經書整整齊齊地放在里面,濃濃的麝香香味撲鼻而來。師傅進而告訴他,氣量小的畢摩,是不會對徒弟打開藏經柜的。說著師傅把一冊冊書小心翼翼地抱出來。有生以來,阿布第一次看到這么多書:有用棉麻絲織品抄的,有木板書,有皮書,有石刻印刷的,更多的是用竹簽和毛筆蘸著動物的血或墨汁,或以礦粉兌雞血,抄寫在土黃色的麻紙上,字體規(guī)范,行文清秀。這是師傅早年抄的。師傅還告訴阿布,棉麻絲織成的布帛是書寫經文最好的材料,因為它質地輕軟平整,便于書寫,大小尺寸可以隨意裁剪,還便于收藏、折疊、攜帶、翻閱,畢摩常把重要的、常用的經文和資料書寫在布帛上,做成小本子隨身攜帶。彝民延請畢摩作祭時,會準備些布帛,以供畢摩書寫經文和畫各種符咒,畫好的符咒,縫在人的衣背上或掛在門頭可以避邪。而皮書呢,其制作方法是將獸皮脫毛,揉搓晾干后,寫上經文。而板書,就是寫在薄木板上的彝文經典,可折疊,展開一長條,折疊一本書,便于合裝收藏。師傅的經書大多圖文并茂,一頁寫卦名、卦象卦意,另一頁根據卦象卦意內容,以素描和淡描的手法,畫出簡要圖象,見圖知內容,釋文知圖意,有天師六畢摩下凡、地師六畢摩聚會、蝙蝠展翅、畢摩聚會賽詩、狩獵、騎虎、騎鷹、虎龍八卦、祭祀五谷神靈、祭日月神、鯉魚戲珠、除邪驅魔、中舉、騎白羊、古屋、鷹蛇大戰(zhàn)、龍頭、虎頭、萬馬奔騰、牽虎降妖、洪水滔天、伐木、解板、錛木料、趕山、駕云巡游、詛咒、解咒、做壽木、抬靈柩等上百種。這些圖畫像彩色的花朵,讓阿布眼睛發(fā)亮。經文都從左至右直行抄寫。師傅提醒他,抄經時書眉、書口、下腳要空三至四厘米,這樣可以使書上的字跡不易損缺。師傅最后告誡他,要敬惜字紙,不能撕書、跨書、踩書、坐書。對破損、缺字太多無法使用的經書,不能隨意丟棄,要舉行祭書儀式,把書攜帶到人跡稀少的地方,請大畢摩翻燒焚毀,書頁要燒盡,不能留有只言片語,就是燒經留下的灰燼,也要裝入一個土罐,放在山崖的壁縫中藏妥……

      最后,師傅找來筆墨紙張,讓阿布在一張小木桌上抄寫經文。阿布在一個石硯里磨好墨,拈起毛筆,攤開麻紙。一旁,師傅的心懸了起來。他怕阿布把墨點濺在他的寶貝經書上。在幾部淺顯的用于剛入門的經書上,就有不少豆大的墨點,這是他的徒弟阿松當年留給他的紀念。對這些被墨跡污損了的經書,他幾次動念重抄一本,但由于眼神不濟和做買賣花費了不少精力,一直沒有動手。但十幾分鐘過后,他就徹底放心了,阿布抄寫經書,就像他干活一樣干凈利落。有管家?guī)啄晁桔咏逃榧埳锨逍愎ふ淖舟E,使阿諾贊不絕口。他像望著不認識的人似的望著徒弟,而徒弟渾然不覺,只顧埋頭不緊不慢地抄寫。這樣一連幾個夜晚后,他干脆讓徒弟把自己的經書抱到他睡覺的木樓上抄寫。因為阿布抄寫起來,完全忘記了時間,而師傅不好意思當著還在用功的徒弟睡大覺。在這方面,阿布是幸運的,師傅向他提供了大捆上好的麻紙,還有好幾支優(yōu)質的狼毫筆,不像有的徒弟,筆墨紙硯都要自己想辦法。田地里的活計再累,天氣再差,阿布從沒有哪一個夜晚停止過抄經。阿布感到這些經書,他上輩子就見過,經書上的每一個字,萬無一失地把自己帶到一個又一個神奇的地方。

      一天,師傅察看他抄寫好的其中幾本,看到工工整整的字體,清清秀秀的頁面,大喜,從此再沒有管過他。

      隨后,師傅開始教阿布讀《畢摩譜系》《畢摩功績》等大量口訣經典,教習編扎各種儀式需要的草偶和書畫各種鬼怪神符,講解各種儀式的程序規(guī)則,學習各種神座及神技的制作。

      接下來的日子,師傅教阿布唱祭祀歌曲。曲分兩類:一類是有經文的畢摩照書唱。在不同祭祀場合有四種變腔:喪葬時悲壯嚴肅,誦唱結合;祭龍時莊重肅穆,誦唱并舉;婚禮時以說唱為主,聲調柔和;招魂時又說又唱,情緒多變。再一種是沒有經文的畢摩要念背口訣,嗓音變化少,無拖腔。聽著師傅的誦唱,再熱的天,阿布也感到后背冷嗖嗖的。

      師傅手端咖啡,教阿布念咒,咒語內容有咒人、咒鬼等,曲調以“呸”聲起音,始念誦經文,節(jié)奏快慢交織,吐字不清,似喃喃低語,有時,師傅且誦且舞,左右騰挪,上竄下跳,讓人眼花繚亂。阿布一邊跟師傅大聲念著,一邊跟著師傅手舞足蹈。一開始,他感到這些咒語和師傅的動作既奇怪又有趣,但很快,他就愛上了這樣的聲音和舞蹈。師傅一走,他就吟誦著,重溫著師傅剛教的一招一式,一遍又一遍,直到覺得沒有一點遺漏,才心滿意足地睡下。

      趙根成 夜讀春秋 152×90 CM 工筆畫 2016 年

      此外,作為一個畢摩,少不了要有一定的醫(yī)術。白天,師傅常帶阿布到深山老林中采藥。采一樣,要阿布在紙上記一樣。晚上,阿布就端著松明,對著一地草藥念念有詞到大半夜:青葉膽、大葉一枝箭、爵床草、白花蛇草、茵陳、桔梗、沙參、白芨、紫蘇、黃連、防風、柴胡、龍膽草、山青菜、谷青草、臭牡丹、挖耳草、伸筋草……阿布是一個勤勉的學徒。他干活時一直認真觀察,很快,他就記住了這些草藥在各個時節(jié)的樣子、氣味,如何配制及藥用功能。

      第四章 大出殯

      1

      這天黃昏,阿布和師傅正在收拾晾曬在小院里的草藥。忽然聽到從鄰近的阿連寨子傳來的三響火藥槍聲。他們剛吃過晚飯,花狗老山狂吠起來。阿布抬頭一看,一個高大的漢子用手中的木棒抵擋著老山的進攻,大步跨進小院。在阿諾面前,漢子一下跪倒在地:“師傅,我是阿連寨子的。我家三大伯沒有了。我來請師傅去為他老人家做法事。”漢子喘息未定。

      阿諾連忙拉起跪在地上的漢子,問:“他叫哪樣名字,多大年紀啦?”

      “老人叫石家龍,老人高壽,八十出頭啦?!睗h子回答。

      跟師傅學了一年多,阿布知道世上萬事萬物都由靈魂支配著。靈魂一旦離開了人體,人就死亡了。而在生前積善或衰老病死的為善終,其靈魂可以順利進到天府、靈界。畢摩最愿為這樣的人行使禮儀。而自殺、他殺、淹死、帶血漬死亡的中青年人和不在家中死亡的人,喪屬給再多的報酬,畢摩也不會去為之行禮的。阿諾點點頭,按照彝山的規(guī)矩,他返身進灶房舀了一瓢水遞給漢子。漢子咕嘟幾下把水喝干。隨后,阿諾支使阿布為他收拾好做喪事的一應法具,挎上用羊皮制作的、繡著彝文和青龍白虎的經袋,拄著紅果樹木做的畢摩法杖,踏上了去阿連寨子的山路。阿連寨子離紅泥凹寨子不到三里路。他們大步走著.路兩旁東一片西一塊的山地上,玉米長得正好,蟋蟀多得數不清,每一個角落里,都響著它們唧唧的叫聲,還有成群的螞蚱不時在他們的腳步前飛濺。

      黃昏特別短促,夜幕很快降下來,鑲綴著閃閃的亮星。他們趕到時,還未到石家,就聽到數十只老鴰在死者家后院的大破果樹上呱呱叫喊。一進門,只見喪家在殺豬、宰牛、宰羊,設置祭堂。祭堂成斜屋面型,上蓋一大塊手工織成的麻布,用篾條編的棺罩罩著用黑油漆漆過的棺材,棺材前供奉靈牌香燭,衣祿罐等。孝子賢孫男左女右守在棺材兩側,磕頭祭奠。嗩吶、細樂、鼓號齊鳴,死者至親在嚎啕大哭。阿布知道,這不僅是哭給活人看,更主要是哭給不滅的靈魂看的?!吨嘎方洝氛f,這不滅的靈魂,就站在棺柩的前方,看著來吊唁的親友,要收下親友的祭禮,還要收下他們的眼淚。師傅誦道:

      亡靈應有耳,亡靈應有眼,亡靈應有口,亡靈應有手。如果有靈耳,如果有靈眼,如果有靈口,如果有靈手……

      喪家請來的另一個畢摩也來了,他老態(tài)龍鐘,下巴額上留著長長的山羊胡,一雙渾濁的老眼,射出的目光卻像往獵物拋出的一把飛刀,喉嚨帶著嘶嘶聲。他是阿迷山數一數二的畢摩阿里,據說他能讓神靈“妮姆”招之即來,附在自己身上,他的眼睛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魔鬼,他能把它們從一個個角落里抓出來,接受它們應得的懲罰,不再作祟人世間。一般人家根本請不動他。老畢摩阿里一手拄著一根一米五長的神杖,神杖用黃銅打造,杖頭刻有虎頭,中部雕一青龍,一手拿著一個鎢銅做的大神鈴,阿布細看,神鈴上竟也雕刻著龍虎。阿諾滿臉是笑地上前問好,老人只是微微點頭,一臉輕蔑。喪家分別送給老畢摩和師傅一團麻布,老畢摩當眾抖開,麻布足有三丈,而阿諾的只有四五尺。念經時,兩個畢摩將麻布披掛在肩上,老畢摩背后拖著長長的一節(jié)在地上,阿諾毫不在意。兩人都頭戴畢摩帽,身穿畢摩衣,各提著一面大鑼,邊敲邊舞,你來我去,舞上舞下,舞進舞出,令阿布眼花繚亂,他想不到老畢摩動作還像年輕人一樣身手矯健,面不改色,而師傅卻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有時手腳還慢了一拍,不少人捂著嘴竊笑。隨后,兩個畢摩念誦《指路經》開冥門。在阿布聽來,他們念誦的經文像長滿青草的山溪水含糊不清,也像溪水一樣無休無止。

      天剛亮,喪家請大家吃 “抓衣祿飯”。這是出殯前舉行的一種祭奠儀式。喪家清早就準備好一甑子糯米飯,放在棺木前獻祭,孝子跪著,長幼有序地一人抓三小把糯米飯進衣祿罐內,兩個畢摩念起了《訣別經》,這是阿布早已念熟的,但他不禁在心里跟著背誦起來:

      房邊哪樣嚷,房邊導師嚷;導師嚷三天,不聽說別人死,怎聽你死啦?到了今早上,你伸腳在堂,你伸手在堂,那樣睡著啊。盤古這多日,盤古這多時,到了這一步,長子也喊你,長女也喊你,起來這樣做,這樣做了啊,到了今早上,不聞你的聲,小子喊你了,小女喊你了,喊你洗臉了,若是洗了臉,起來吃飯了,吃了這嘴飯,不必掛念著,這回心落了,起來吃飯了,過了這一下,領你爬高山,要爬高山的,如若爬高山,樹槽是你房,石塊是你瓦,箐雞當雞啼,云雀喚你起……

      念畢,年齡最小的孝子將未滿的衣祿罐裝滿,用紅布封蓋,退后,人們一哄而上,搶食甑子里的糯米飯,搶的人越多,說明死者的福份越好。

      天大亮時,兩個畢摩在火塘邊作短暫的休息,誰也不理誰。日上中天,第二次祭禮開始了。人們又宰殺了姑爺送來的一頭豬和兩只羊。殺死的豬羊刮去毛后,有人用竹筒往皮內吹氣,使豬羊變得更肥大了,人們用繩索把豬和羊捆綁在一張大木桌上,豬嘴含著一包玉米,羊嘴含著一束青草,豬頭、羊角上扎一朵大白紙花,還在豬羊身上貼上紅紅綠綠的彩紙條。一切停當,四個壯漢上前抬著豬羊,另外兩人抬著一只大簸箕,里面裝著用米面做成的人,騎著同樣用米面做成的獅、鹿、象、馬、牛、羊等動物。嗩吶隊、鼓號隊、細樂隊、舞獅隊,哭的喊的,敲的跳的,邊放鞭炮,吹吹打打地到把祭品送到祭堂前。與此同時,跳鐵鏈舞的十個壯健男人人手操一根鐵鏈,每遇眾人擁擠、道路阻塞時,便將懷中鐵鏈似流星般向眾人頭上丟出,又飛速抽回,人人惟恐避之而不及。人群一邊,一老者用竹籮提著紙錢、米粒,不時往人們頭上拋撒;嗩吶隊、鼓號隊、細樂隊、獅子隊吹奏起一蓬松、過街調、狗鉆洞、狗舂碓、哭皇天等白事調,并一起舞將起來,相互之間,或舞二牛抬杠,或舞喜鵲登枝,或舞老鴰搭窩,或舞野雞梳翅,或舞老蛇蛻皮,或舞鴿子度食,或舞群蜂采蜜,或舞螞蟻上樹,或舞狐貍煉丹,或舞百鳥朝鳳,或舞眾星烘月……與此同時,嗩吶嗚嗚、哇哇,銅鑼咣咣、才才,只有牛皮鼓是一個調:咚咚、咚咚、咚咚咚……

      山路上,塵土飛揚,太陽又烈,走在上面,阿布幾乎睜不開眼睛。

      棺材抬到寨子外半路時,孝男孝女及眾親按長幼排成一條縱隊跪在地上,讓棺材從人頭上緩緩通過,彝人叫“搭橋”。接著棺材在兩條長凳上停好,孝男孝女及近親繞棺;這期間,嗩吶隊、鼓號隊、細樂隊、獅子隊仍各顯其能。姑爺們還發(fā)給抬棺者每人一雙草鞋。參加送葬的隊伍中,有的在無聲地啜泣,有的掩面痛哭,有的則對死者生前的好贊不絕口,一樁樁,一件件。送葬隊伍竟排出一里多長。人們感嘆:石姓老人這輩子值了。

      到了一個岔路口,抬棺材的換換肩,調調頭,把棺材放下,舉行了簡短的摔跤儀式,四對跤手摔得一絲不茍,等結束時,滿頭大汗,一身紅土。死者的姑爺趕緊為他們掛紅、敬酒。

      隊伍又行動起來。嗩吶隊、鼓號隊、細樂隊、獅子隊和其他送葬的人返轉身回寨去了,抬棺人負重緩緩通過羊腸小路,朝著一面翠綠的山坡走去,那里是死者最終落腳安息的地方。

      2

      到了墓地,師傅和老畢摩阿里給死者念《指路經》,以把死者的亡靈送回祖先住過的地方,那地方可遠了,而且山高水長。

      兩個畢摩分主畢摩、副畢摩,不用說,阿里是主畢摩,師傅是副畢摩,主畢摩在前面領唱一句,副畢摩跟著唱一句。他們手提大鑼,從頭到尾一唱到底,主畢摩不能換人。副畢摩可以替換,這也是培養(yǎng)徒弟成為畢摩的一個機會。阿諾就讓阿布替上自己的角色。合著老畢摩抑揚頓挫的念唱聲,阿布跳起了畢摩舞。他跳躍、跺腳、跨步、踮步、進退、左右晃動、翻身側身、蹬砍殺劈、拋刀挑矛、踮步穿梭、握桿刺出、轉步繞花、翻飛起落等一氣呵成,或文戲武打,或武戲文做,一招一式,繁而不亂,剛柔相濟。莊重而又輕松,嚴謹而又自如,給人以蝴蝶穿花、行云流水般的享受。讓人想象不到他麻布褂包裹著的身體,消化老南瓜、玉米疙瘩的身體,居然可以釋放出如此奇?zhèn)サ哪芰俊?/p>

      舞蹈中的阿布,像換了個人似的,有如神附,英姿勃發(fā)、精力無限地跳著,在山地最干凈的陽光中,他甩動著強健的胳膊、腿,時而繃緊時而放松的交替與敏感的身手,似乎每個動作都是被自己心跳頂撞出來的,使人不由不真切地感受到青春逼人的活躍和熱量。像種子在喜雨后的山地破土,把一種活力源源不斷地散溢出來。在舞者的周圍,觀眾像層層花邊簇擁著。每個畢摩或徒弟都有他們各自的習慣和擅長的誦腔,他們看慣了大多老套、機械、無趣、暮氣沉沉的祭祀舞蹈,如今看到阿布這樣朝氣蓬勃、清新剛勁的動作,都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喝彩聲。老畢摩阿里先是有板有眼地念著,后來他從阿布血氣方剛、青春俊俏的臉上看出,從他臉上那夢幻般的表情看出,從他那出神入化的舞蹈中看出,舞者在舞蹈中沉溺于自己的激情,與有沒有人觀賞無關,甚至于這鬧哄哄的祭禮無關,他是他的世界的主人。老畢摩阿里仿佛覺得雄姿英發(fā)的青年就是自己,在通過舞蹈表達著喜慶與祥和,樸素與真情,親和與摯愛,夢想與熱望,使命與忠誠,贊美與祝福,激越與偉力。于是,他的念誦充滿了感情,與阿布的舞蹈達到了一種互為表現、互為展示,最終實現了念誦與動作水乳交融的境界。在老畢摩看來,這次法事是他十幾年來做得最好的一次。

      有人譏諷阿諾:“你咋不上去帶徒弟跳?。俊卑⒅Z臉微微一紅:“老頭子愛出風頭,會被小伙子笑話的?!闭f完挺起了胸膛。

      最后,人們把死者留下的遺物一樣不少全帶到墳邊上焚燒,意思是你的東西都送給你了,不要回家來尋找,生死相隔,不要擾亂家里人的生活。死者的遺物熊熊燃燒著,散發(fā)著怪味。當時阿布對此視若無睹。幾年以后,師傅阿諾死亡后,在他親手焚燒師傅的遺物時,目睹那些寶貴的經書隨人而煙消云散,他感到一種刻骨銘心的遺憾和疼痛。

      3

      在回家的路上,阿布和所有參加送棺上山的人,都折了一把清香樹葉帶回喪家,泡在熱水里洗手,以示消災免難,去邪平安。阿布埋頭洗手時,有人在他腰上輕輕捅了他一下,他一回頭,老畢摩阿里手持法杖,友好地看著他,示意他到一旁。他跟老畢摩走到一棵大香椿樹背后,老畢摩阿里輕輕地說:“男怕走錯路,女怕嫁錯人。小伙子,今天我看出你是個難得的好苗子,阿諾那三腳貓功夫,不配教你這樣的好徒弟,來跟我學吧?!闭f完期待地望著他。

      阿布恭恭敬敬地向老畢摩鞠了個躬,低著頭,懇切地說:“不要在背后說我?guī)煾档膲脑?。我還是要跟我?guī)煾祵W。謝謝大師傅的好意?!?/p>

      老畢摩阿里惱羞成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看樣子,他從沒有遇過這樣的屈辱,何況是一個乳臭未干的人!要是傳出去,自己一定會聲名狼藉。他掄起長長的法杖,對著阿布就是一下,阿布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法杖重重地落在自己頭上。阿布感到頭上像響了一個炸雷,疼得要命,一摸,滿手是血。老畢摩視而不見,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揚長而去。阿布脫下上衣,仔細地揩著頭上的血,一臉無辜地望著老畢摩走遠,才悄無聲息地從樹后走出來。

      看到阿布身上的血,阿諾叫出聲來,驚問:“咋個啦!”淚水在阿布眼睛里打轉,但他說自己剛才不小心碰著了公房的門框。師傅狐疑地望了阿布一眼,什么也沒有說,他知道從這小子嘴里問不出什么。

      遠遠地,老畢摩站在一旁,冷冷地望著。但他知道,剛才的事阿布沒有對師傅說,要不,阿諾會上來跟他拼命的。在彝山,每個畢摩對自己的徒弟就像母牛護犢,連老虎都不怕。他的心產生了一種復雜的感情。

      第五章 黃連蜜

      1

      兩年后,阿布差不多成了紅泥凹寨的人。他熟悉這里的一切,這里的一切也熟悉他。

      阿美、阿珍發(fā)現,阿布長高了一個頭,但一如剛來時一樣不茍言笑,語氣沉穩(wěn),像個大人似的。每天干完活計,他就一個人呆在屋后的小草屋里念念有聲,無論寒暑,一到晚上幾乎不出屋子一步。他似乎把全世界都關在門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守著他抄寫好的經書,沒完沒了地吟誦著。

      這天晚上,阿布為了犁完一片遠離寨子的山地,星星滿天才趕?;丶摇0⒚肋B忙為他在火塘上熱了飯菜,讓他吃著,就出去喊兩個娃娃回家去了。阿珍師母就著松明火一邊捻線,一邊慈愛地望著他吃喝。從到師傅家那天起,師母留給阿布一成不變的印象就是紡線織布。在寨子里,阿諾父子倆人緣好,很多夜晚,父子倆兄弟樣出門到鄰居家喝酒,要不就請一大幫要好的人到自己家喝一個通宵。而阿布,從不湊這個熱鬧。師母一邊捻線,一邊看著正在埋頭吃飯的阿布嘀咕:“阿布,寨子頭公房的門夜夜開著,公房火塘的松柴夜夜燃著,你聽,小伙子彈起琴來啦,姑娘們唱起歌來啦。”阿布不作聲。師母說:“菜籽落在土里一個星期就會出芽啦,喜鵲出蛋殼一個月就會找伴啦,二月的杏子就黃熟可以吃啦,剛會飛的小蜜蜂就學采花啦,柴堆高的大小伙子,夜晚要到公房亮亮嗓子啦?!卑⒉际懿涣藥熌傅膰Z叨,就沒有回到他的小草屋,無目地在寨子里走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寨頭的公房前。

      紅泥凹寨的公房土坯墻,茅草頂,能容納四五十人。屋子左側的火塘里,松柴火將一間房子都照亮了。更亮的是姑娘小伙的眼睛和歌聲。彝山也太偏僻了,巖羊、野豬、野兔、狐貍早不見晚見,要見上個生人卻不容易,且人們每天在各人家林子里的山地里埋頭干活,一天到晚人們很少能見個面。于是,不知哪朝哪代,彝人祖先們蓋起公房,頭人和寨老在這里商量要事,寨里有紅白喜事,也在這里設宴,公房還是年輕人愛情的搖籃。農閑時節(jié),少男少女們每晚在這里交際,相互了解。在公房,阿布意外地看到寨頭鐵匠鋪阿中的女兒阿朵也在歡鬧的人群中。那年他剛到紅泥凹寨的一天,阿朵放羊時,光顧做針線活,羊跑進阿諾家的玉米地吃了好大一片剛出土不久的玉米苗,被阿布發(fā)現了。小姑娘都怕得要哭了。但阿布沒有懲罰她,揮揮手讓她把三只羊趕走了。想不到一個星期后的一天晚,師傅要他把挖藥用的镢送到鐵匠鋪重新淬火。阿布是第一次上鐵匠鋪的,那天,他錯將阿朵認作了男人。在被鐵錘濺起的紅鐵星腥甜的氣息中,她戴一頂破舊的篾帽,一身麻布衣沾滿了煤泥,臉上也如鐵匠鋪一樣黑不溜秋,只有牙齒和眼睛閃著雪光。直到聽她打招呼他才認出是她。幾天后,師傅又叫他將幾把磨禿的鋤頭送到那兒。一來二去,他們熟悉了。一天,他在采藥回家的路上碰到她,她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慌張地說,“阿布,我阿爸說,你不打鐵,可惜你這副好身板啦。要不我跟他說說,讓你到我家我們一起打鐵?”說完,她就垂下眼簾,半天不抬起,好像沉重得抬不起來似的,雙頰掛著滾燙的紅暈。而阿布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目光如芒,好半天,才似下了好大決心,輕輕搖頭。她的臉色一下變得極其蒼白,上前重重地往他的肩膀上捶了一拳,捂住臉跑了。而他,站了半天才走開。

      一年多不見,阿布發(fā)現:阿朵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啦:杏仁眼,瓜子臉,細腰身,辮子油黑。她的雙耳各掛著一個小酒盅一樣大的耳環(huán),耳環(huán)上垂著一些小花瓣樣的銀飾,隨著她腳步的移動,閃著細碎的白亮。在公房里見到阿布,阿朵的眼睛一下亮了,輕輕向他走過來。

      阿布微微一笑,從一個從小伙手中拿過一把月琴,輕輕撥動起來。小伙子們也彈起來啦,姑娘們就跳起來啦。彈著跳著,就聽公雞叫起頭遍啦,阿布覺得公房的夜太短太短,像被誰偷走了一大塊。

      當夜,阿布把阿朵送回那在寨子頭的鐵匠鋪。一來二去,阿布和阿朵相好上了。

      一天,阿朵憂心忡忡地告訴阿布,“我妹妹阿枝,兩歲那年帶肺病,吃了好多草藥,一點用也沒有。白天還好說,晚上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一家人常常一夜睜大眼睛聽她咳,心里難過得要死,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闭f著,姑娘期待地望著阿布:“你師傅阿諾是個畢摩,又是個好醫(yī)生。你能求他幫我小妹治治這病么?”阿布點點頭。

      師傅聽阿布說了阿枝的病情,輕松地笑笑,說:“這病好治,只是一時半會找不到一副藥。”接著,師傅告訴阿布:“吃黃連蜜管用。給她吃上幾個月病就會好的?!?/p>

      “黃連蜜?”

      “是啊,”師傅說:“一團菜花蜜值一塊蔗糖,一團桃花蜜值一勺豬油,一團黃連的蜜啊,簡直就是一桶黃金?!睅煾岛鋈桓吲d起來:“對了,現在立夏剛過,正是黃連花開的時候。你要想辦法在有黃連的地方養(yǎng)上一窩蜂。”這不難,彝山有養(yǎng)蜂的傳統(tǒng),人們大多養(yǎng)蜜蜂、大黑土蜂、葫蘆蜂、黃蜂等。蜜蜂的蜂巢用掏空的樹干做成長約二尺一個框,養(yǎng)時把在野外發(fā)現的蜜蜂移進準備好的蜂巢內,就等著吃蜂蜜了。

      阿布想起,在阿迷山上,有一條兩里多長的山谷,有一半長著黃連。次日,他就騎馬趕到那里,讓他高興的是,山谷里,大棵小棵的黃連開花了。在阿盛的幫助下,他們選了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把他家養(yǎng)在土墻壁上的蜜蜂分一窩裝在一個蜂籮里,背到生長著大片黃連的那條山谷,隨后在一處絕壁上,阿盛挖了一個大大的正方形的深坑,用大堆的牛糞,把蜂房安置在那里。后來阿布發(fā)現,阿盛做的蜂房風吹不進,雨淋不著,就連身手最為敏捷的松鼠,也無法將它的小腳印留在那兒。阿布感謝阿盛,阿盛卻說:“阿布你的心真好。阿枝的姐姐阿朵肯定會成你婆娘,只要你瞧得上她?!卑⒉嫉哪樇t了。

      黃連棵大多不高,渾身上下長滿了白生生的硬刺,就連葉片上也有,牛羊是不敢輕易到黃連棵里覓食的。黃連的花開在枝梢頭,有幾分像油菜花,一串串的,金黃色。

      那以后,阿布和阿朵不時出現在黃連叢中。阿布的耳邊總響著阿朵耳環(huán)發(fā)出的串串清音。走動時響,搖頭時響,風來時響,就連咳聲嗽,耳環(huán)也響個不停。花蜜需要陽光的溫暖才能產生糖份。風和日麗的日子,每一朵黃連花都閃著流蘇,散發(fā)著苦澀的芳香。滿山谷回響著蜜蜂的嗡嗡聲。只要有一批黃連吐露新花,阿布就會學著阿盛往黃連花上噴蜜水,不一會兒蜜蜂成群結隊地趕來了,一只只羞答答地趴在花上面,吮吸著黃連花上豐富的汁液,順便把花粉帶走。黃連花開得最盛的地方,蜜蜂都飛成漩渦了。蜜蜂在日出之前就起身飛向蜜源,常常等他到那里時,蜜蜂已滿載著第一次收獲進入蜂房。蜜蜂的生命是極其脆弱的,被風雨摧殘,被蜘蛛捕食,甚至在積水的野貓的蹄印里溺斃。阿布和阿朵常常為蜜蜂擔心,希望永遠是晴天,這樣它們就能活得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采回更多的花粉,釀出更多的蜜汁,讓阿朵的小妹的病早一點好起來。

      2

      夏天過去了,黃連花謝了,結出一串串果實。割蜜的時候也到了。阿盛割了兩竹筒蜜,叫阿布去看阿枝。阿布嘗了一點黃連蜜,它像一般的花蜜甜,卻多了一點清涼。

      在寨頭一座向陽的小山坡上,阿朵家的兩間鐵匠鋪敞連著,鐵匠鋪后面的三間小草屋里,住著阿朵家四口人和一頭牛兩只羊。房前屋后到處是青竹、果樹,尤其一棵大梨樹,大得幾乎把幾間草屋都遮蓋住了。阿朵家門口,掛著一個大大的空蜂盤。阿布知道,在寨子里,家中有體弱多病者或者未滿周歲的嬰兒,都掛一個空蜂盤阻止鬼怪作祟。傳說,古時人鬼打賭,人說鬼如果能夠把空蜂盤上的洞眼數完,人就給鬼吃,否則鬼就不得害人。鬼左數右數,老數不清,又從頭數,還是數錯了,于是一直無法吃人。

      阿枝七歲,像阿朵一樣漂亮,頭發(fā)又黑又濃,眼睛又大又亮,要不是一張小臉有著肺結核病人特有的蒼白,她真是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天氣很熱,可她披著一塊黃羊皮。見了阿布的蜂蜜,小女孩的雙腮騰起兩團淡淡的紅暈。顯然她知道阿布帶來的蜂蜜能治好自己的病。

      次日晚上,阿朵到了公房,興奮地告訴阿布,阿枝喝了黃連蜜,真的不咳嗽了,全家人睡了一個好覺。阿布為自己的成功感到喜悅,阿朵送阿布出門后,兩人在松林里緊緊地抱在一起。

      又過了幾天,阿朵的阿爹阿中帶著阿枝到阿諾家酬謝來了,他們牽來一只肥羊。阿盛也不客氣,干凈利索殺了羊,和大筐洋芋一鍋煮了,阿諾叫阿布去把阿朵一家叫來,又把寨子的頭人阿寶和二三十親朋邀來,將一只羊一頓消滅掉。阿朵爹又喝個爛醉……

      3

      收割過田地里的莊稼,彝山各寨子的畢摩會選一個吉日,在幾個寨子相對集中的老石山上,舉行徒弟斗技會:比試誦讀經書、相互交流切磋技藝、考徒弟的功底和應變能力。在彝山,有不少徒弟平時把經文背誦得滾瓜爛熟,但要他解釋經文的含義,卻一知半解,語焉不詳,要么所背的經文內容與具體應用的南轅北轍,牛頭不對馬嘴,畢摩們極其看重斗技這樣加深和強化徒弟對經文掌握的形式,還有更深一層意思:雖然表面上是徒弟們在比水平的高下,而事實上檢驗的是做師傅的本領如何,因而帶徒的畢摩對這樣的活動不敢掉以輕心。起初,阿諾是不想帶阿布到這里來的,他怕再現當年他帶阿松來的那一幕。

      那時,阿松快滿三十歲,說話字斟句酌,為人沉著穩(wěn)重,除了做什么都慢騰騰的天性外,其他沒有什么可指責的。那年聽到畢摩要舉行徒弟斗技,阿松每晚都待在習經的小屋里念大半夜經,連眼圈都發(fā)黑了,見徒弟如此刻苦,阿諾便興沖沖地帶他去了。阿松抽的考題的是區(qū)分什么是紅事調什么是白事調。阿諾竊喜,感到勝券在握,因為這是最簡單不過的考題了,就是一般人,也可答個八九不離十??妓睦袭吥槿藴睾?,他一字一句地念了南清宮、石榴花、小桃紅、萬年歡、十翻頭、山坡羊、將軍令、魚弄蝦、雁兒落、掛紅調、倒垂簾、浪淘沙、魚弄蝦、哭皇天、狗舂碓、狗鉆洞、小串蓮、道士令、急三槍、柳青娘等二十幾個曲牌調,笑瞇瞇地要阿松說出其中那幾樣是紅事調,那幾樣是白事調,想不到,面對這簡單不過的問題,阿松卻答個牛頭不對馬嘴,把好幾個白事調說成紅事調,又把好幾個紅事調說成白事調。而且,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表達出要說的意思時,常常被咳嗽、喘氣和呼吸困難打斷,其中還穿插著顫抖、揮手和轉動眼睛這些動作,但除了他們本人,沒有人能聽懂他都在說些什么。圍觀的人發(fā)出哄然大笑。做師傅的臉生是被徒弟丟光了,在人們的嘲笑聲中,阿諾早早就離開比賽場地。但他最后沒有責備徒弟的無能,因為阿松非常溫柔敦厚,對師傅更是忠誠老實,師傅說一句,他點一下頭,又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還有阿松心細,跟漢人做生意,幾乎沒吃過虧。也因此,他才將阿松推薦給自己的女婿阿金做管家。

      前幾天有人來通知今年又要舉行徒弟斗技,阿諾心里一直左右為難,若不帶阿布去,阿布就少了見識大場面的機會,同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學得怎樣。帶他去呢,又怕重步阿松當年的后塵,自己再丟不起這塊老臉啦。

      阿珍發(fā)現了老伴的心病,數落他小肚雞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多方慫恿他帶阿布去,說小伙子人好,學得又用功,是騾子是馬要拖出去遛遛才知道。兒媳阿美也在一旁幫腔,說甭看阿布平時不言不語,但他吃得苦,也不少靈性,他會真正把師傅教的本領使出來的。阿諾一咬牙,決定帶阿布去試試運氣:有棗無棗打它一竿子。

      這年的比賽是在一個第一場秋霜飄落的早晨。阿迷山三十幾個寨子的四十多位畢摩各自帶著徒弟,踏著一地清霜,會聚到老石山一面背風向陽的山坡上,各寨子的男女老少也成群結隊趕來看熱鬧。山坡上鋪滿了青青的松毛,畢摩和徒弟們席地而坐。山風有些冷,但日上三竿,天氣就暖和起來,畢摩們舒舒服服地坐著,抽水煙筒,談笑風生,平時他們各忙各的,很少能聚在一起;而徒弟們卻一點也不輕松,有的默想著所背誦過的經書的內容,還有更多的人在行吟坐詠,口中念念有聲。在離比賽場地不遠的一條山溪邊,幾個男女煮著牛羊,做著飯菜。這是畢摩們湊份子買來的。

      阿諾和徒弟來得晚了一些,但引人注目。因為師徒倆各騎著一匹馬。好多畢摩都無馬可騎,而阿諾連徒弟都有自己的坐騎,不少畢摩和徒弟紛紛投來又妒又羨的目光。阿諾覺察到了,卻不動聲色,離老遠就趕緊跳下馬,爽朗地笑著和大家打招呼。

      4

      這年,比賽的主要內容是背誦畢摩用于喪葬儀式的經文,有發(fā)喪起源經、死亡典故經、遮棺經、分地經、開路經、篾籮獻飯經、獻仆女經、立搖錢書經、放搖錢樹經等三四十種。當天,一如既往地推舉出來十幾個畢摩作考官,七八十個徒弟經過抽簽,分組在畢摩考官面前一一開始了背誦。這時,整個山坡如一個大大的蜂房,嗡嗡營營。在背誦中,畢摩考官不時向徒弟提問對經文的理解和運用。

      阿布下午才輪到背誦,他抽到的題是《開路經》。一聽到徒弟抽到的是《開路經》,阿諾心里叫苦不迭:自己幾乎就沒有向徒弟講授過這部經文。更讓阿諾心里發(fā)緊的是,考官竟然是以嚴厲出名的老畢摩阿石。他做好了再次當眾受辱的心理準備,沮喪地無精打采地站在一旁。而不少人卻圍上來。自打上次阿布在阿連寨石家龍老人的葬禮上初出茅廬而博得一片叫好聲后,不少人都聽說過阿諾帶著一個好徒弟。他們對阿布充滿了期待。

      但當阿布端端地坐在一位長胡子、濃眉毛的老畢摩面前時,人們都為他捏了把汗:這位叫阿石的畢摩與老畢摩阿里過從甚密。在歷年的徒弟斗技中,以鐵面無私聞名,盡管他識字不多,卻能背誦幾十部經書。還有他對于有權有勢的人不巴結,對一貧如洗的人家也不小看的那種正直,更讓人敬重。但由于他太過苛刻,好多平時發(fā)揮得很好的徒弟,一坐在他面前,就會因緊張而失態(tài):目光發(fā)怯,手慌腳亂,支棱著的耳朵害怕得通紅。上午,他考了十一個徒弟,只有一個勉強通過,其余的不是忘詞,就是結結巴巴,要不就是被他近乎刁鉆的提問弄得張口結舌,答非所問,語無倫次。

      老畢摩阿石手端經書,盤腿坐在離阿布三米遠的地方。他看也沒看阿布一眼,劈頭就拋出一連串問題:《開路經》是在什么時候用?在念《開路經》時相應的儀式是什么?《開路經》的重點在哪里?……

      阿布兩手放在膝蓋上,腰桿筆直,面色莊重,目不斜視。這時,阿諾發(fā)現,來比試的徒弟當中,人人穿得簇新,只有阿布穿的依然是他干活時穿的舊衣服,雖然干干凈凈,但也未免太寒愴了,他有些慚愧,同時感到害臊,覺得對不起徒弟。但阿布渾然不覺,他一一作了回答:《開路經》是在起棺時念給亡魂聽的,教導亡魂在歸祖的路上要安分守紀,本本份份,不要貪戀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畢摩在念這篇經文時,東家要來蓋棺,孝子要來扶釘,等東家用斧子把釘子釘牢后,畢摩手持裝著米和豬毛的碗,邊念經邊把米和豬毛撒向靈柩四周。經念完后,拴棺起棺。經文的重點是教導亡魂,歸祖要過十二關,要朝北方走,不能回頭,才能找到祖先。

      阿諾看出,徒弟一開始很羞怯,信心不足,但就是在這種羞怯的、輕緩的嗓音中,有著一種特別激動人心的東西,而且他的嗓子,應當說,是滿好的,阿諾簡直不相信這是自己的徒弟在應答。但他還是惴惴不安。阿布回答完畢后,老畢摩阿石面無表情,微微招手示意他往下念。

      阿布剛開始背誦:“遠古未知時,《蘇玉》書傳來,額玉興了祭喪禮……”老畢摩阿石打斷他,提問:“什么是《蘇玉》?哪個是額玉?”

      阿布不慌不忙地應答:“《蘇玉》是遠古的一部彝書書名,是我們彝文經籍的鼻祖。它像一棵神樹,到處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開路經》只是這棵神樹上的一片葉子。而額玉,又名額氏,是我們遠古彝族的首領,我們的一切祭喪禮儀,就是她首創(chuàng)的。她長得身材高大,面如滿月,眼如星星,吐氣如蘭,德高望重。她仙逝后,被后人尊為陰魂公的首領。”

      老畢摩阿石微微點頭。

      阿諾打了個寒噤:這些東西要么是自己學過忘記了,要么是根本就沒學過,反正連自己也答不上來。他咋個知道這么多?沒有誰教這小子呀?他心想一定有神靈在暗助自己的徒弟了。

      阿布接著背誦:

      “逝去的恩公,歸去的慈母。如黃葉飄落,似大雁回歸。駕鶴西去喲,不乘難到達?!?/p>

      老畢摩睡眼惺松,發(fā)問:“什么恩公慈母的?是不是夫妻同時死亡?”

      阿布搖頭,從容道:“男死亡念恩公、女死亡念慈母?!?/p>

      人們發(fā)現,之后好長一段時間,老畢摩沒再出聲,一反平常的矜持,懶洋洋地坐著,甚至連眼睛都閉上了。人們感到奇怪。

      阿諾如釋重負,開始和身邊的畢摩有說有笑了。最使他驚訝的是,徒弟的背誦本身充滿何等的熾情,何等的熱力。他無法斷定:這僅僅是嗓子好呢,還是另有一種從人心的深處發(fā)出的更重要的東西,一種最能引起別人的共鳴,最能表露最隱秘的心曲的東西。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的徒弟,就像他的兩個孫男孫女看望著到他家的陌生人。

      阿布心無旁鶩地背誦著:

      陽間熱烘烘,

      陰世光明明,

      你要心安安。

      陰路十二條,

      我來找給你。

      陰路十二關,

      我來指給你……

      阿布念到這兒時,老畢摩阿石這才睜開眼睛,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畢摩走的路這句經是什么意思?”

      阿布有條有理地作了回答:南天門駕鶴持杖帶神葫蘆的老壽星是畢摩的化身,畢摩亡后魂升南天門,凡人不得享有。勸凡人安心歸祖。南斗六顆星,與北斗七顆星對應,南天門是風雨之來源,催生萬物的動力,也是畢摩追求的長壽境界。

      接下來,阿布又開始他的背誦,他嗓音明亮,字正腔圓,充滿了磁性,傳送得很遠,在一山坡的誦吟聲中,他的誦經聲宛如一粒粒珠子,琳瑯地四處滾落,圍觀他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凝神傾聽著。

      當阿布聲音響亮而又準確無誤地背誦完四百多行的《開路經》,老畢摩輕輕地拍了一下掌,圍觀的人發(fā)出了壓抑不住的歡呼聲。老畢摩阿石慢慢站起身,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目光露出了融融的暖意,撫摸著阿布的臉,使他的臉一片飛紅。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偏著頭,問:

      “你真是阿諾的徒弟?”

      阿布重重地點頭。

      老畢摩阿石發(fā)出一聲長嘆,隨后以揶揄的語調說:“阿諾這家伙,運氣真好!”

      徒弟嶄露頭角,為他雪了當年的恥辱,阿諾再也忍不住了,發(fā)出滄海一聲笑,上前緊緊抱住自己的徒弟,熱淚盈眶。他那種興奮的感覺,簡直就像醒著做夢一樣。

      而阿布,臉上沒有一絲勝利者的驕矜,相反卻低眉順眼地接受師傅的擁抱。

      傍晚,一直沒有露面的老畢摩阿里在人們吃喝間出現,他把當天最高的獎賞頒給阿布:他親手抄寫的一部《請南神經》。這是百里彝山彝人每年農歷二月初二祭龍神時念的。就連阿諾,也沒有這部經書。直率的阿諾實在掩藏不了自己激動的感情,他當眾舉起酒碗:“你這一手平常咋不露啊?來,把它喝下去!”一口干了一大碗酒,阿布不免感到一種幸福的眩暈。

      5

      這年晚秋,聽人說滇越鐵路又通車了,阿諾走村串寨收了一些皮張和蟲草,要阿布跟他同去開開眼界,阿布喜出望外。當天晚上,他便跑到阿朵家,把這一好消息告訴阿朵。

      阿朵家殺了一只雞招待阿布。阿朵家沒有多少規(guī)矩,男女同桌。阿布覺得坐在她身邊的阿朵像一朵噴著花粉的鮮花,滿鼻都是到她的芳香。他幾乎沒有吃出飯菜的味道,吃喝畢,天已經黑了。阿布要回家,阿朵送他出門。妹妹阿枝也跟著出來,被阿朵支回去了。日子已經到了十三,月亮快長圓了。月光像銀子一樣撒得到處都是,而在離月亮遠遠的天空,幾顆星星像樹葉上欲滴未滴的露珠。這種夜色恰能亂人心曲,令人百感叢生,心旌搖蕩,仿佛喚醒心靈中平時不為人知的隱情。阿布說:“要不我們到處走走吧,這么好的月亮?!卑⒍潼c點頭。不知不覺間,兩人走到遠離寨子一片與鄰寨的山地相連的山坡上,阿朵忽然說:“阿布,你等一下,我家有一塊地在這里。地頭有一個看棚,前些日子,我在里頭藏著好幾個梨呢,我去拿來我們吃?!闭f著往前走。

      阿布一把拉住她:“我們一同去?!卑⒍浠仡^一瞥,在夜里,阿布看到阿朵的眼睛那么亮地閃了一下。阿布感到心跳加快了。

      看棚是彝人的另一個家。人們到地間勞作時,到里面納涼、躲雨,累了在里面休息吃煙、喝水、吃餉午,還能暫時堆放一下糧食、擺放農具,帶去的小娃嗑睡了,大人就把他抱上看棚睡覺。像小鳥一樣,彝家人把“家”安在樹上??磁锿钤谏巾斏蠋卓盟蓸洹⒙槔鯓浠蚨蠘涞陌胙?,在樹與樹之間用青藤綁上幾塊木板,鋪上草席和棕片,四壁用樹枝編起,頭頂上空呢,覆蓋著厚厚的山草,登上樹走進看棚,果園,莊稼地盡收眼底。在阿臘寨的時候,阿布就愛跟干爹阿松到看棚,每次到看棚,阿松不忘把黃濁的煙筒水潑灑在樹根,說是可以防蛇。

      阿布跟阿朵一前一后來到看棚下,阿朵幾下就爬上樹進了看棚,阿布也緊跟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他本能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阿朵在看棚里彎腰找了半天,把一件東西往阿布手中一塞,是一個已經干癟的木瓜梨,不禁暗自發(fā)笑。阿朵默不作聲地坐在棕墊上。阿布輕輕坐在她身邊,棕墊散發(fā)著主人的汗氣,還有露水和夜風的清涼氣。看棚上空有一片茅草已經枯爛,露出臉盆大一個窟窿,月光像水一樣傾斜下來,這使他足以能看清心愛的人。阿布忽然聽到從看棚的頂端一側的茅草里傳來陣陣“嘰嘰”的叫聲,以為是耗子,想起身攆走它。阿朵用手打了他一下,說:“別動,是一窩山雀,春天它們就來做窩了,這不,成了我們的伴了。”說著阿朵拉起阿布的手,輕聲說:“我們下去吧,該回家啦?!?/p>

      阿布不出聲,卻順勢拉住她的手,一用力,把她拉倒在懷抱里,躺倒在棕墊上。他聞到了一大叢野花同時開放的味道。阿朵一動不動,只是呼吸粗重起來。阿布把她飽滿的雙乳愛撫了好一會兒,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地脫她薄薄的細麻布上衣,阿朵半推半就,欲拒還迎。不一會,她整個上身光光地泡在月光下了。阿布屏氣凝神,欣賞著她兩只滿月似的乳房和平坦結實的腹部,他激情如火一般熾烈,再也忍不住了,用滾燙的嘴唇輕輕撫愛著她的乳房,隨后,輕輕脫去她短短的褲子。他看到她滾圓的大腿,大腿間幾抹輕淡但月光照不透的夜。他忽然想起阿諾師傅對他說過的早年彝山畢摩間私下流傳的一種符:愛符。它是用白鷴鳥的羽毛,蘸著情人的血,一筆筆畫在漂洗得純白如雪的麻白上,形同一片片梅花。只要你能將這樣的符放到情人的胸膛,他或她就會死心塌地愛你一輩子。眼前沒有白麻布,也沒有那七彩的白鷴鳥的羽毛,他于是輕輕伸出右手,把食指咬破,以她的身體代布,屏氣凝神地在她小腹上一筆一畫畫出了第一朵梅花。她的身子像草坡上風中的小草,在他手指下顫抖,他大受鼓舞,強忍著渾身的躁動,從她的腳踝開始,沿著她的大腿一路往上慢慢移動著,一絲不茍地,畫下了一朵又一朵梅花。她顫栗得更厲害了,呼吸像背負著一大捆柴走了十里八里山路一樣粗重。最后,他用舌尖在她豐滿的一只胸脯上畫下一朵最大的梅花,她的乳頭像喜雨中的新芽破土而出,在另一只同樣豐滿的胸脯上又畫上一朵,她的這只乳頭也像喜雨中的新芽破土而出。她短促地呻吟著,像一條跌跌撞撞奔下山的溪流,水花四濺。這時,他心都要跳出來了,感到要是再畫下去,自己就要死了。他幾下扯下自己全身上下的衣服,整個人實實在在地壓在她的身體上。他們瘋狂地親吻起來,他感到世界上所有的花加起來都沒有她芳香,世界上所有的蜜加起來都沒有她甜美,世界上所有的云加起來沒有她柔軟,世界上所有的火加起來都沒有她灼燙……他感到自己的靈魂深受折磨,撲騰著要飛離身軀……

      但就在這緊要關頭,阿朵卻倏地坐直身子,以難以令人置信的鎮(zhèn)定問阿布:“你真的會娶我做婆娘嗎?”

      月光下,阿朵端莊而又美麗,她以少有的嚴肅看著他的眼睛。阿布明白阿朵這話的分量。在彝山,一個姑娘要是在未婚時就把自己全部給對方,一不小心肚子里有了娃娃,在人前連一個家族都會抬不起頭來的,而要是再被負心的男人遺棄,以后就不會有正經人與她相處了,可想而知,在彝山這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她幾乎沒有未來,即便有,也會倍受欺凌,生不如死。他審視了一下自己對她的情誼,確信是用真?zhèn)€心身愛著她,這愛的深度連自己也是難估量的,他只堅信,有她,一次人生遠遠不夠。他緊緊地抱住她的脖子,莊重地回答:“我會,一定!”

      阿朵輕舒一口氣,慢慢抬起頭,眼光透過看棚頂上那個窟窿,深深地望著天上那輪又大又亮的圓月,輕聲說:“那么,你對著月亮發(fā)誓!”

      阿布沒有望月亮,而是望著她的眼睛:“我發(fā)誓!

      她聽清楚了,眼睛睜得那么大,只是在她那明亮的眸子里,有一種東西在閃動,阿布知道,那是淚花。

      “用你的真心發(fā)誓!”

      “我用真心發(fā)誓!”

      阿朵微笑了,雙眼注滿月輝,她慢慢地躺下,攤開四肢,像喜雨中的蓓蕾,向他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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