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冰
《秋夜》是魯迅散文詩集《野草》中的一篇,文章開頭部分是這樣的:“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边@樣的文字表述讓很多人感到意外,同時也感到疑惑,很多人覺得寫得好,但真正像其他名篇名句那樣進行賞析起來會覺得非常不容易,很多人的分析也似乎不能讓人滿意。這段文字,木心先生是這樣稱贊的,“就只這幾句,已是使我認知天才之迸發(fā),驟爾不可方物”,認為文字“精當凝練”“平淡天真”,是魯迅的得意之筆,神來之筆,在欣賞時是“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
筆者非常贊同木心先生的觀點?!兑安荨纷鳛樯⑽脑娂?,其中的文章的確是充滿了“詩情畫意”的,木心是畫家,對《秋夜》的賞析也用了畫家的眼光,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看他寫的《魯迅祭》中的相關文字。我想提醒大家的是,這“詩情畫意”中的“情”和“意”是理解這段文字的關鍵。《秋夜》之所以讓很多人感到費解,其實就是魯迅在寫作時幾乎完全沉浸在自己濃郁而又強烈主觀感情中,直到行文末尾“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以及“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作者才從融入夜的“心緒”中走出,回到客觀的“此時此地”的現實時空中來。
魯迅說自己的雜感類文章“貶錮弊常取類型”,實際上他的作品不單是雜感類,就是小說類甚至像《野草》類的散文詩也取類型?!赌脕碇髁x》中的“魚翅”“蘿卜白菜”“鴉片”等,《記念劉和珍君》中的“真的猛士”“茍活者”“庸人”等,《阿Q正傳》中的阿Q……而這篇《秋夜》中的“棗樹”“天空”“惡鳥”“小粉紅花”“小飛蟲”“小青蟲”等各有所指,其中“棗樹”無疑是凝聚作品“詩情畫意”這一“心緒”的主體性類型。以上列舉的幾篇文章“類型”的取法也各不相同,有常規(guī)的邏輯取類,有借代或比喻的取類,有象征性的取類?!肚镆埂分?,魯迅就是構筑了一個成為體系的象征系統(tǒng),在種種“類型”的象征符號下是魯迅浸潤漫延涌動漂流的精神暗流,這種精神暗流就是木心所說的“只可意會”的“意”。當然,能不能“意會”還有賴于我們讀者是否有足夠的人生閱歷和體驗,是否有敏銳的智慧覺悟和心性這一自己的“意”,只有這兩“意”相接才能達到“妙然心會”的境地,當然了,這是很難的。
在明白了其主觀的精神世界即“心緒”和隱晦難明的象征體系難以把握外,魯迅在語言上的調配手法也增加了我們對這個句子的理解難度。
首先,敘述的流動與停頓。敘述這一文學的手法往往是用來表達事物在時空中的活動過程和存在狀態(tài),所以敘述本身有著流動性的特點,如李白“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和杜甫“即從巴峽穿巫峽,邊下襄陽向洛陽”兩句詩,空間的移動變化統(tǒng)一在時間的線性流動中。“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這個句子應該是敘述性的,不是說明性的,它表意的重心是“后園有棗樹”,“可以看見”是一種情緒化的表達,有一種感情上的欣喜和精神上的自足,而不是在于證明“能不能看到棗樹”。它的流動性是指作者獨坐于闃靜的黑夜時,似乎“眼光”現在隨著自己的意識流動逐漸展開,精神的視界由書桌旁到室內再到屋外園外最后落在平時經??吹降臉渖稀6耙恢晔菞棙?,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則不是敘述性的,它是解釋性的說明文字,它的語義內涵是和上句是重復的同一的,但在時間上是重疊的停止的,在語法語義和語氣上它不同于“我家后園可以看見有兩株棗樹”的表述。這種流動與停頓,敘述轉為說明,構成了一種閱讀感覺和思維的滯澀感。
其次,思維的延伸慣性和意外反常?!耙恢晔菞棙?,還有一株是——”按照我們閱讀時的思維慣性,應該是還有一株是不同于棗樹的別的什么樹才合理,但“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就讓人有很大的意外了。這種閱讀思維帶來的反差反常甚至是矛盾常常是魯迅喜歡用的一種方法,許多論者干脆稱之為“矛盾修辭”,例如我們非常熟悉的初中課文《孔乙己》結尾的文字“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大約”和“的確”是矛盾的,但從“我”的主觀推測和社會客觀的現狀來看就不矛盾了。又如高中課文《記念劉和珍君》中“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幸福者和哀痛者?”“幸福者”和“哀痛者”也是相矛盾的,但從猛士們?yōu)槔硐電^斗獻身而幸福和為國家民眾苦難而哀痛來看,又能合情合理地統(tǒng)一起來。這種語義矛盾往往會引起閱讀者的思維由向前的慣性而突遭停頓或轉向,或者由單向延伸到反向思考以及多維度思考,可以使閱讀者注意力格外集中,能提醒他們格外關注寫作者的意圖所指,能夠使文句的表意更深刻更活潑更新巧。能夠理解魯迅這種特殊的表達方式,自然會泯然一笑,心領神會了。
再次,語言重復的修辭手法?!耙恢晔菞棙洌€有一株也是棗樹”運用了反復的修辭,這種重復看似繁瑣啰嗦,但從閱讀者的接受心理來看,卻是極大地強化了“棗樹”這一主體形象給人留下的印象。由于這是一篇凝練精悍的散文詩,魯迅使用的重復還相對隱秘,而在他的小說當中卻有多處在用。例如《阿Q正傳》中阿Q的口頭禪,《風波》中九斤老太的“一代不如一代”,也都是語句的重復。至于繁瑣或是重復的段落也有,例如《社戲》中一段看老旦咿咿呀呀地唱戲那段,重復文字最多的當是《祝福》中祥林嫂兩次講述她的阿毛被狼吃了的悲慘故事,兩段文字長達百字之上。小說中重復手法的運用,對人物性格的塑造和主題的表達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我們回到討論這段文字之前,看下面這句話:這一望無際的原上,種植的農作物除了高粱還是高粱。這句的重復是在強調農作物的單一,也似乎寫出了該有別的農作物而卻沒有的遺憾或無奈。那么《秋夜》開頭的這幾句也是在強調一種單調、寂寞和孤獨的況味。
總之,綜合以上的分析,筆者以為,在魯迅創(chuàng)作時的主觀意識中有著孤獨苦悶甚至痛苦的內心,但直刺天空的棗樹又象征著執(zhí)著頑強的反抗情緒,棗樹是作者抗爭精神的化身,是另一個自我意志的呈現,李白在極端孤獨時寫下的詩句“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詩人孤獨寂寞時,無生命的敬亭山成了另一個自己與自己陪伴。魯迅用自己極其高超的語言調配藝術成功進入到自己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表現了其內在精神漂流中的孤獨苦悶和傷感虛空,同時,又借助象征手法,以棗樹為主體意向,轉達了意志凝聚的倔強不屈和英勇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