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生
文言教學是語文教學的主要對象之一。要講好文言,教師有必要講究些實用而有效的方法,并將這些方法融入到講解過程中去。另外,要真正提高學生閱讀古文的能力,少不了學生在教師的潛移默化中掌握這些方法,獨立使用這些方法去解決古書中的語言文字問題。鑒于此,本文想談一種文言教學方法——利用經(jīng)典異文的考據(jù)法。我們認為這種方法對文言教學具有釋解功能。
經(jīng)典異文是指古代經(jīng)典中記錄相同內(nèi)容而有差別的語言文字,所謂利用經(jīng)典異文是指將記錄相同內(nèi)容而語言文字有差別的不同文獻拿來比較對勘,通過這些文獻間語言文字的異同來考證所研究文獻的語言文字材料。這是一種帶有考據(jù)性質(zhì)的方法。本文將所研究的文獻稱為“目標文獻”,而將拿來與目標文獻比證的文獻稱為“參照文獻”。對文言教學來說,這里說的目標文獻指教材選錄的、教學中要講解的文言,本文將這種文言稱為“目標文言”,而參照文獻則指與這些文言相比證的其他歷史文獻。文言教學中利用經(jīng)典異文就是通過參照其他文獻來推求或證明目標文言字、詞、句等語言的問題。
利用經(jīng)典異文這種方法在過去特別是清代訓詁學者那里已為人使用。這在王引之的《經(jīng)傳釋詞》中表現(xiàn)得很充分,錢熙祚對此總結(jié)道:
有舉同文以互證者:如據(jù)隱六年《左傳》“晉、鄭焉依”,《周語》作“晉、鄭是依”,證“焉”之猶“是”;據(jù)莊二十八年《左傳》“則可以威民而懼戎”,《晉書》作“乃可以威民而懼戎”,證“乃”之猶“則”?!屑磩e本以見例者:如據(jù)《莊子》“莫然有間”,《釋文》本亦作“為間”,證“為”之猶“有”?!胁珊笕怂韵嘧C者:如據(jù)《莊子》引《老子》“故貴以身於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天下,則可以寄天下”,證“於”之猶“為”;據(jù)顏師古引“鄙夫可以事君也與哉”,李善引“鄙夫不可以事君”,證《論語》“與”之當訓“以”。又如卷四“猗”條下:“猗,兮也?!对姟しヌ础吩唬骸翱部卜ヌ促?,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猗,猶兮也。故漢《魯詩殘碑》“猗”作“兮”。[1]
錢氏的解釋和用例說明,據(jù)不同文獻的比較互勘古漢語的某些虛詞間能互釋,如“焉——是”“則——乃”“為——有”“於——為”“與——以”“猗——兮”等。文言教學中利用經(jīng)典異文實是教學的必要。目前通用的語文或古漢語教材都會對本文說的目標文言進行注釋,這些注釋中有的詳細,有的簡略,有的注得準確,有的注值得商榷,有的不該注的注了,該注的卻不注釋,等等。這些注釋雖是教師的重要參考,但僅憑這些注釋教師要準確而深入地講好目標文言還不夠。教學中教師少不了對教材的一些注釋給以證明,論證其中是非,不止讓學生知其“然”,更應讓他們懂得“所以然”,這才能使學生獲取較為深刻的知識。教學的某些經(jīng)驗告訴我們,教師講解目標文言切忌照本宣科,不能只依教材的注釋,而應開闊視野,盡量動用多種手段或材料去服務教學,并能在教學中講究論證,著力論證目標文言中的各種語言文字問題。利用經(jīng)典異文能服務這種目標,而參照文獻跟古人的注釋一樣,可為我們提供一種解釋目標文獻或文言的重要材料和方法。
中國古代的典籍浩如煙海,而重復記錄同一內(nèi)容的文獻也很常見。比如,先秦兩漢的文言記載了我們民族較早時期的歷史文化,后世學者常據(jù)此來論述這較早的歷史文化,但卻用另一套語言文字來復述,這是采用利用經(jīng)典異文釋解文獻的前提條件。一般說,時代越早的文獻與現(xiàn)代隔膜越深,今人讀起來越困難,而為更好通解這時期文獻,除要利用前人的注釋(特別是古注)外,還應參照其他一些文獻來解讀。比如,漢代司馬遷的《史記》作為參照文獻便很重要。《史記》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其創(chuàng)作方法如后人總結(jié)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兩方面中,那些往往是漢代之前的、物質(zhì)文化沒有保留的、民俗輿情無以咨詢的歷史情貌,司馬遷主要還是從“讀萬卷書”中獲得。目前收入語文教材的先秦文言,其所來自的《詩經(jīng)》《尚書》《易經(jīng)》《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諸子系列等,司馬遷都應看過,這些典籍是《史記》重建先秦歷史的重要憑借資料。為適應自己的史學新體系,內(nèi)容上司馬遷要對這些典籍記載的史事重新剪裁安排,使這些內(nèi)容時序化、敘事化、條理化,形式上要將這些內(nèi)容編制于若干史學范疇(所謂“本紀”“世家”“列傳”等)中去,而從語言文字上說,司馬遷是用漢代的語言對這些典籍重新表述的,很多地方簡直采取對譯的辦法,這也是為更好地尊重歷史事實。據(jù)此,我們可以利用異文將先秦典籍和《史記》加以對照比勘,參照《史記》的復述語言來論證先秦典籍的語言文字問題。相較先秦時期(或更早時期)的漢語,漢代的語言對后人來說自然好懂些,我們要通解先秦典籍,要在教學中講好先秦時期的目標文言,像《史記》這種參照文獻是不可少的。
文言教學中教師利用經(jīng)典異文有多方面的用途,這里主要舉《尚書》一些用例來說明這種用途,當然也會說到其他個別書中的用例?!渡袝愤@種“上古之書”比較難懂,后人謂其“佶屈聱牙”,要解通《尚書》,除靠前人的注釋材料(如收入《十三經(jīng)注疏》的《尚書正義》),也靠一些參照文獻,如司馬遷的《史記》,其《五帝本紀》《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等的史事多采自《尚書》,司馬氏的辦法往往是用漢代語言將《尚書》書面語“對譯”改寫而成,這就出現(xiàn)《尚書》書面語和《史記》書面語較為整齊的對應局面。對今人來說,司馬遷用的漢代語言(即以《史記》代表的語言)相較《尚書》自然容易懂些,這樣,我們可將《史記》《尚書》相互比照,可憑前者的材料來解釋后者。本文對經(jīng)典異文的主要教學用途說以下幾處:
(一)有利解釋時代更早的目標文言的難懂語詞。詞匯教學是古漢語教學的重點,而據(jù)語言的歷時特征,漢語不同時代的詞匯系統(tǒng)有質(zhì)的區(qū)別,從能懂度上講。利用經(jīng)典異文會在解釋時代更早的目標文言的難字難詞上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它畢竟經(jīng)常憑借的是時代朝后、相對易懂的參照文獻。例如:
(1)a.允迪厥德,謨明弼諧。(尚書·皋陶謨)
b.信其道德,謀明輔和。(史記·夏本紀)
(2)a.惇敘九族,庶明勵翼,邇可遠在茲。(尚書·皋陶謨)
b.敦序九族,眾明高翼,近可遠在已。(史記·夏本紀)
(3)a.知人則哲……。(尚書·皋陶謨)
b.知人則智……。(史記·夏本紀)
(4)a.亂而敬……。(尚書·皋陶謨)
b.治而敬……。(史記·夏本紀)
(5)a.我后不恤我眾。(尚書·商書)
b.我君不恤我眾。(史記·殷本紀)
以上各例中,其中a是《尚書》的文字,對今人說理解起來確困難。可是,我們將這些文字與《史記》相比證,理解這些文字便容易許多了。例(1a)和(1b)兩句,《尚書》、《史記》的文字形成較嚴整的對應關系,分別是:“允——信”“迪——道”“厥——其”“德——德”“謨——謀”“明——明”“弼——輔”“諧——和”。據(jù)這種對應關系,我們可靠(1b)《史記》的文字將(1a)《尚書》對應的文字理解為:誠信地踐行那些人(古圣王)的道德,(君王的)謀略就高明,(臣子的)輔佐就同心合力。例(2a)和(2b)兩句,《尚書》、《史記》的文字也呈對應關系,分別是:“惇——敦”“敘——序”“庶——眾”“勵——高”“邇——近”等。據(jù)這種對應關系,我們可靠(2b)《史記》的文字將(2a)《尚書》對應的文字理解為:敦厚有序地教化九族,老百姓明白(這種教化),就會勉勵自己去效法,輔助擁護君主的統(tǒng)治,由近及遠地治理天下就通過這個辦法。例(3)-(5)主要涉及句中個別難字難詞。例(3)《尚書》、《史記》的“哲——智”對應,據(jù)此可靠(3b)《史記》的文字將(3a)《尚書》對應的文字理解為:懂的鑒別人才就是智慧。例(4)《尚書》《史記》的“亂——治”對應,而《說文》云:“亂,治也”。據(jù)此可靠(4b)《史記》的文字將(4a)《尚書》對應的文字理解為:善于治理而又嚴肅認真。例(5)《尚書》《史記》的“后——君”對應。古漢語的“后”、“後”不同,前者指首領、君主,司馬遷用漢代的通行說法稱“君”而非“后”,這樣為理解(5a)提供便利,即:我們君主不體恤我們眾人。
(二)有利解釋目標文言的某些名物。古漢語中有些名物初看起來不知為何,但參照其他文獻,這些名物的所指便一目了然。例如:
(6)a.齊師敗績。逐之,三周華不注。(左傳·成公二年)
b.三周華不注之山。(國語·晉語)
例(6a)“華不注”是什么,不好理解,但對照《晉語》,后者將之改述為“華不注之山”,可見“華不注”是個山名,這樣,《左傳》的文字便容易理解了。
(三)有利解釋目標文言的漢語虛詞。虛詞是漢語表達語法關系的重要手段,古今漢語學者都重視漢語虛詞的研究,而利用經(jīng)典異文能為解釋難解虛詞提供一種方法。前文所引的錢熙祚的《跋》的材料,其實都是虛詞的用例,這里再舉些用例。例如:
(7)a.都!慎厥身修,思永。(尚書·皋陶謨)
b.於!慎其身修,思長。(史記·夏本紀)
(8)a.都!在知人,在安民。(尚書·皋陶謨)
b.於!在知人,在安民。(史記·夏本紀)
例(7a)、(8a)的“都”不好理解,而與《尚書》“都”對應的是《史記》的“於wū”??装矅鴤麽專?a)句為“嘆美之重也”,司馬遷改寫“都”為“於”,可見前者是個表濃烈感情的感嘆詞。例(8)與此相同。
(9)a.禹曰:“俞,如何?”(尚書·皋陶謨)
b.禹曰:“然,如何?”(史記·夏本紀)
(10)a.禹拜昌言曰:“俞!”(尚書·皋陶謨)
b.禹拜美言曰:“然!”(史記·夏本紀)
例(9a)、(10a)兩句,其中“俞”字不好理解,但與之分別對應的例(9a)和(10a)兩句,司馬遷將“俞”改寫為“然”,即按司馬遷的看法,《尚書》“俞”的意思是“然”,用今天的解釋,“俞”或“然”是個肯定的應答詞。又如:
(11)a.咸若時……。(尚書·皋陶謨)
b.皆若是……。(史記·夏本紀)
(12)a.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尚書·商書)
b.是日何時喪,予及汝皆亡。(史記·殷本紀)
例(11a、b)“咸——皆”、“時——是”分別對應,前者是范圍副詞,后者是近指代詞?!皶r——是”的對應也見例(12),這能說明《尚書》、《史記》近指代詞的整體區(qū)別。再如:
(13)a.汝其曰:夏罪其如臺?(尚書·商書)
b.女其曰:有罪,其奈何?(史記·殷本紀)
《經(jīng)傳釋詞》:“臺猶何也;如臺猶奈何也”,[2]王引之舉的用例就是(11a)此例。將此例跟(11b)的原文對照,可知王氏的訓釋是有根據(jù)的,他實則是用經(jīng)典異文給出解釋的?!澳魏巍笔枪艥h語常見的凝固性詞組,意為“怎么辦”,用這個詞組去釋不常見的“如臺”顯然能達到釋解的目標。
(四)有利厘清句法關系,進而正確理解句意。如上文舉的(7a),有人將此斷句為“都!慎厥身,修思永”,其實對照(7b),前者斷句是存在問題的。張守節(jié)跟司馬遷的斷句相同,都是“修”字后“絕句”。又如孔安國傳:“慎修其身,思為長久之道”,可見孔氏也跟司馬氏、張氏相同。我們?nèi)裟鼙日铡妒酚洝愤@種參照文獻,便能厘清目標文言的句法關系,進而正確理解其句意。又如:
(14)a.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兜……。(尚書·皋陶謨)
b.能知能惠,何憂乎驩兜……。(史記·夏本紀)
(14a)中的“能哲而惠”可能有兩種分析法,即“能哲/而/惠”、“能/哲而惠”,這兩種分析看起來都有道理,但對照(14b)《史記》“能哲能惠”這種改述,便知上面兩種分析中第二種才是準確的。在“能/哲而惠”中,“哲而惠”是并列關系,其中連詞“而”連接兩個語法地位等同的成分“哲”“惠”,這兩個成分共做動詞“能”的賓語,司馬遷根據(jù)這其中存在的語法關系,而將“能/哲而惠”轉(zhuǎn)述為“能哲/能惠”,這種轉(zhuǎn)述實包含了一種語法變換關系,如:“能×(哲+惠)→能哲+能惠”。利用《史記》的異文,像《尚書》“能哲而惠”這樣的句子便能給以正確分析了。再如:
(15)a.張侯曰:“自始合,而矢貫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輪朱殷,豈敢言???吾子忍之?!保ㄗ髠鳌こ晒辏?/p>
b.(張侯曰)我始入再傷。(史記·齊世家)
例(15a)中的“矢貫余手及肘”,王力等對此注為:“箭射進我的手,一直穿到肘”,[3]按這種理解,其中“及”應是個動詞,意思是“到、至”等,而“貫余手及肘”則是連謂結(jié)構(gòu),其結(jié)構(gòu)關系可析為“貫余手/及肘”??墒牵a良等卻認為這里的“及”是連詞,[4]按這種理解,“貫余手及肘”是述賓結(jié)構(gòu),“余手及肘”是動詞“貫”的賓語,而“手及肘”是并列關系,其句謂:箭射進我的手和肘。這兩種理解哪一種合理呢?我們看看(15b)《史記》對這件事的記載,其既云“再傷”,說明張侯受了兩次傷,這兩次傷即箭射入手,另外箭也射進了肘。比照《史記》的記述,可以說郭錫良等認為的“矢貫余手及肘”的“及”是連詞的說法是有根據(jù)的。據(jù)此,我們說,“貫余手及肘”的結(jié)構(gòu)關系當析為“貫/[余手]及[肘]”,而不是“貫余手/及肘”。
文言教學中利用經(jīng)典異文,憑借參照文獻去釋解目標文獻,據(jù)我們的教學實踐,不得不說這是一種行之有效的重要方法。若能將這種傳統(tǒng)訓詁學留給后人的方法在教學中發(fā)揚光大,我們深信,它定能開拓文言教學的深度和廣度,優(yōu)化文選教學的方式和途徑,并有利學生積累文言知識,進一步提高他們閱讀古書的能力。
參考文獻:
[1]錢熙祚.跋[A].經(jīng)傳釋詞[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107.
[2]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37.
[3]王力等.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1999:31.
[4]郭錫良等.古代漢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