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英杰
族群沖突已經(jīng)成為當今世界范圍內(nèi)沖突的主要來源。據(jù)統(tǒng)計,自一九四五年 “二戰(zhàn) ”結束至今共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多場內(nèi)戰(zhàn),其中多數(shù)與族群沖突有關。特別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人們曾震驚于胡圖族人在三個月內(nèi)屠殺了近五十萬圖西族人;也曾看到南斯拉夫解體后不同族群間相互犯下的暴行?,F(xiàn)實世界的殘酷迫使我們不得不認真思考人群之間矛盾的根源以及如何才能相互尊重、和平共處。這部一九八五年由加州大學出版社出版(二○○○年再版)、杜克大學榮休教授唐納德·霍洛維茨(Donald Horowitz)所著的《沖突中的族群》(Ethnic Groups in Conflict)被稱為 “族群政治的百科全書 ”,幾乎成為沖突領域研究者必讀之經(jīng)典。雖然是三十年前的作品,但今天看來依舊沒有過時,作者對族群認同、身份轉變,以及隨之而來的權力、利益沖突,都有精彩的論述。這本書也為之后的族群政治研究者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研究問題,引領了族群政治乃至政治暴力的學科建構。希德曼(Lars-Erik Cederman)說:“這本書是迄今為止針對族群沖突所做出的最全面的研究?!闭蛉绱?,在美國常春藤學校的政治系開設的比較政治學課程中,它總是位于必讀書目之列。在定量研究幾乎 “一統(tǒng)天下 ”,并常常對定性研究的“外部效度 ”發(fā)出質(zhì)疑之聲時,這本案例豐富、思考深刻的定性研究著作始終充滿魅力。
理論建構是每一個社會科學學者的終極目標?;袈寰S茨的雄心在于,他不僅要解釋族群精英的行為,更要解釋追隨其后的普羅大眾的行為,從而勾勒出一幅關于歷史敘事、精英與大眾、族群與族群的互動關系的圖景,探討的實際上是社會科學的核心議題之一:集體行動?!稕_突中的族群》共分為五個部分:族群關系與族群歸屬、族群沖突的理論、政黨政治與族群沖突、軍隊政治與族群沖突、減少沖突的策略。作者試圖通過以上五部分的研究回答以下問題:族群性(ethnicity)為什么在一些社會是最重要的認同標識?族群沖突的根源是什么?族群間的和解為什么難以推進?西方民主是否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族群沖突?帶著這些問題,我們一起討論這本書。
霍洛維茨認為:“群體忠誠和區(qū)分是社會生活的基本面向 ……一旦群體形成,對它的忠誠就會立即產(chǎn)生。在與其他群體互動的過程中,對所屬群體的偏袒和對其他群體的歧視就會展示出來。群體成員所希望的是,對所屬集體傾向做出積極的評價。在同一環(huán)境中,通過與其他群體進行對比,一種對自我有利的評價就實現(xiàn)了?!睂⒁陨线壿嬤\用到多族群的社會,人們會發(fā)現(xiàn)沖突實際上源自 “高貴與低賤 ”之分,或者說是 “先進與落后 ”之別。殖民者進入之前,傳統(tǒng)社會的人們雖然在不同層面具有自身的獨特屬性,但是他們在彼此眼中的 “社會價值 ”并無高下優(yōu)劣之分。霍洛維茨將讀者的視野帶入殖民時代,通過細致考察殖民地的原有屬性和殖民者的統(tǒng)治策略(特別是亞洲和非洲兩地),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不同族群在一種全新的權力架構下如何演化出張力互動以及這種互動引發(fā)的競爭與沖突。
殖民者到來后會建立一套權力中心化的準國家體系。在這種體系下,原本分散的甚至是不相往來的各個族群被整合,共同面對全新的環(huán)境。不同族群所處的地理位置也逐漸塑造了族群差異。統(tǒng)治者按照自身的經(jīng)濟利益需要建立城鎮(zhèn)、基礎設施,有著區(qū)位優(yōu)勢的沿海地區(qū)港口往往就被選為殖民首都,也成為日后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赫布斯特(Jeffrey Herbst)也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到一九○○年,非洲的殖民首都共有四十四個,其中的二十八個全部位于沿海地區(qū)。這說明,殖民者的重點不是將權力延伸到非洲內(nèi)陸地區(qū),而是考慮與歐洲本土之間進行交流和運輸?shù)姆奖??!保℉erbst, 2000:16)那些距離港口和鐵路較近的族群迅速被卷入西方現(xiàn)代化的潮流。他們的身影出現(xiàn)在學校、殖民政府、教堂中,伴隨而來的是各種社會機遇。以一九六六年的尼日利亞為例,占到總人口的一半以上的北方內(nèi)陸各族群,在大學生中僅占到 9%。當然,地理優(yōu)勢并不是導致某族群變?yōu)?“優(yōu)勢族群 ”的唯一條件,其他歷史的偶然性也作用其中。最典型的案例可能就是斯里蘭卡的泰米爾人。泰米爾人并未居住在英國人聚集的南部港口;實際上,他們是在資源匱乏、人口過分膨脹的北部地區(qū)生活。但由于英國殖民者不允許美國傳教士在南部傳教,這些傳教士被迫深入廣大內(nèi)陸地區(qū)。美國人的傳教被證明是非常高效的,其中的重要舉措就是在北部興建大量教會學校。也就是在這些教會學校,泰米爾人學習了包括英語在內(nèi)的西方文化。而當南部的市場向這些 “英語人才 ”招手時,泰米爾人便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本不肥沃的故土,涌向了 “充滿希望 ”的南部。
面對這些 “不同屬性 ”的族群,殖民者實行了一系列殖民政策。雖然各有差異,但是基本的制定原則就是 “分而治之 ”:比利時人編造了圖西族更加 “高貴 ”的謊言,將他們與胡圖族進行區(qū)分;英國人以馬來人 “不能適應連續(xù)的長時間工作 ”為理由,大量引進外來移民。通過這些分化政策,殖民者將原本在同一時空內(nèi)的族群區(qū)分為“先進與落后 ”,并賦予不同的 “價值 ”。當然這些所謂的價值有時也是模棱兩可甚至是矛盾的:“先進族群 ”被認為勤奮、成熟、有教養(yǎng);而“落后族群 ”也并非一無是處,他們有著守規(guī)矩、崇尚尊嚴與忠誠等特性。有時人們很難從這些標簽中判斷出 “究竟誰擁有更高的社會價值 ”。事實上,霍洛維茨認為,對不同 “價值 ”的認定是殖民者根據(jù)統(tǒng)治需要而做出的策略反應?!跋冗M ”族群可以更好地融入西方體系,從而為其經(jīng)濟利益和行政效率服務;而“落后族群 ”由于得到一定程度的 “保護和優(yōu)待 ”,則對殖民者表現(xiàn)出較高的忠誠度。比如,尼日利亞的伊博人,由于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們更容易融入英國人在殖民地建立起的殖民系統(tǒng),也就自然成為西方文化的傳播者,從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 “現(xiàn)代化 ”的發(fā)展方向;而緬甸的克倫人表現(xiàn)的忠誠也深受英國人的推崇。但是,“無論先進還是落后,實際上所有族群在歐洲規(guī)則下,都受到某種程度的非難,落后族群由于不能聲稱代表 ‘文明與現(xiàn)代 ,他們在追尋自身價值的過程中需要承擔更加沉重的負擔 ”(Horowitz,2000:166)。族群有了 “價值 ”和 “功能 ”的區(qū)分后,他們之間就會發(fā)生主觀的比較,而這種比較往往帶有強烈的排他性?!奥浜笞迦?”發(fā)現(xiàn)自己的族人在面對現(xiàn)代化競爭時,身上的特質(zhì)或者 “美德 ”無法與現(xiàn)代化標準下的 “先進性 ”匹敵,他們會不斷嘗試 “追趕 ”。比如,馬來精英就建議馬來人向他們的華人鄰居學習勤奮的做事風格;馬哈拉施特拉(Maharashtrian)的工人被要求將南印度的工人作為榜樣,學習他們聰明與努力工作的精神。但是,一種焦慮蔓延整個族群:他們被自己終將被歷史遺棄的臆想所困擾,而這一切的根源就是那些 “自以為高尚的先進族群 ”。
歷史的吊詭在于,當你為美好的明天歡呼雀躍時,災難就接踵而來。現(xiàn)代族群沖突正是始于亞非拉的民族獨立。獨立本是一個值得期盼的歷史性時刻,但立即引發(fā)的核心問題是,誰是這個國家的主人?殖民者用暴力建立了 “分而治之 ”的秩序,而當他們離去時,被壓制的矛盾就逐漸爆發(fā)。在霍洛維茨看來,不同族群長時期的分治與對立,將追逐 “權力 ”推向一個更為瘋狂的程度,它既是工具,也是目的。人們不僅要用權力維護和鞏固自身利益,還要爭奪權力本身。只有竭盡全力地去爭取權力,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對權力的渴望恰恰來自對喪失權力的恐懼。這種恐懼在 “落后族群 ”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因為他們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處于事實上的劣勢。尼日利亞北方各族對南方人的恐懼、蘇丹南部族群對北部的恐懼、克倫人對緬族人的恐懼,這些生活在惶恐之中的人都在擔心權力一旦被他族獨享,本族群的生存空間將永遠停滯不前,甚至會受到過分擠壓。而所謂的 “先進族群 ”也由于自身往往在數(shù)量上屬于少數(shù),不免擔心會因為失去權力而被 “吞沒 ”。所以,不同族群對獨立后自身地位的預期決定了他們對國家獨立的心態(tài)。在族群分野極為嚴重的國家,族群間的競爭關系不可避免,目標是爭奪合法的“政治授權 ”。合法性可由很多方面組成:時間上的優(yōu)先居住、特殊的使命、傳統(tǒng)的統(tǒng)治權以及繼承殖民者統(tǒng)治權的資格(Horowitz,2000: 201—207)。各個族群都針對合法性發(fā)展出一套自我話語體系下的說辭,但總的原則是,誰更能證明與土地的緊密聯(lián)系,誰就更具備成為“主人 ”的合法性。在亞非拉的族群構成中,許多 “先進族群 ”是移民群體,因而 “落后族群 ”逐漸贏得了 “辯論 ”的勝利。而就像之前提及的那樣,在現(xiàn)代化面前,“落后族群 ”缺乏優(yōu)勢,所以這種片面的 “政治授權 ”又導致更為激烈的沖突。簡而言之,殖民者離去后的權力真空,使得原本對立的族群矛盾更加激化,并使統(tǒng)治權成為爭奪的核心。
在這里,霍洛維茨隱含地提出了 “安全困境 ”下的族群互動,為以后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切入點。比如,在那篇已經(jīng)廣為流傳的文章《安全困境與族群沖突》(Barry Posen, Security Dilemma and Ethnic Conflict,1993)中,我們可以看見波森就受到了霍洛維茨的啟發(fā)。波森使用安全困境的概念來分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南斯拉夫分裂后各族群的沖突以及俄羅斯和烏克蘭的競爭關系。安全困境來自一個核心假設,即國際社會是一種無政府狀態(tài)。隨著蘇聯(lián)勢力的衰退,在它 “庇護 ”下的國家和地區(qū)出現(xiàn)了權力真空。原先被壓制的族群紛紛尋求獨立,他們的首要任務就是維護本族群整體的生存與安全,而在這個過程中,第一個步驟就是評估其他族群的威脅程度。對方的內(nèi)部整合力、認同水平、歷史上發(fā)生沖突的頻率和程度都會作為評估標準。對方一旦符合以上標準,就會被視為威脅。這種主觀的威脅被 “政治地理 ”所強化。波森認為,在“帝國 ”性質(zhì)的政治單位解體時,原本偏好自保的族群一旦發(fā)現(xiàn)自身處于一種被包圍狀態(tài),他們就會發(fā)動先發(fā)制人的戰(zhàn)爭(preventive war)。
如何才能使一個高度分化的社會重新整合?“二戰(zhàn) ”后許多亞非新興國家都做出了嘗試。當“民主化 ”浪潮來臨時,民主選舉成為一個誘人的選擇。民主的本意是通過選民之手,將分化的利益重新整合,對公共資源進行再分配。然而這看似簡單而又合理的方法在族群分野嚴重的社會不但喪失了活力,還使得斗爭制度化。當大眾普遍認為選舉是解決分歧的不二之選時,民主制度就被快速地賦以合法性。但政治制度的現(xiàn)代化未必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the Changing Society, 1968)向我們展示了現(xiàn)代化突如其來的負面效應: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轉型時,舊制度被打破,新制度卻尚未構建成熟;而此時大眾已經(jīng)被動員起來,他們的參與熱情與有限的政治渠道之間形成了巨大的矛盾。在族群分野嚴重的社會,民主所誘發(fā)的制度性矛盾往往會加重社會的離心力,而非李普塞特(Seymour Lipset,Political Man,1960)所說的凝聚力。非常巧合的是,亨廷頓是霍洛維茨在哈佛大學求學時的導師,在理論上霍氏又將現(xiàn)代性在族群政治中的表現(xiàn)向前推進了。
霍洛維茨總結,族群沖突對政黨政治的主要影響在于某些政黨以族群為基礎的(Horowitz,2000:291),也就是所謂的族群性政黨(ethnic party)—它們幾乎所有的支持力量都源自一個特定族群。在這里要特別說明的是,族群性政黨并不由它的規(guī)模所決定,也與族群中的大多數(shù)人是否支持它無關,決定性的因素是它的成員標準是否具有強烈的排他性。族群性政黨一旦形成,這種單一的支持結構嚴格限制了作為動員主體的政治精英與作為個體的選民的選擇范圍和想象空間。族群分野的直接后果就是族群間的猜忌與不信任,在這種相互敵對的狀態(tài)下最為 “安全 ”的做法就是利用帶有 “基因 ”烙印的政黨攫取國家權力,那么在選舉中獲勝并保持這種優(yōu)勢地位,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各個族群的主要政治目標。所以,我們觀察到族群性政黨往往打出一些針對性極強的口號:“團結所有僧伽羅人 ”“為馬來人而戰(zhàn) ”“保護錫克人的權利 ”等。而反觀正常狀態(tài)下的政黨,為了贏得選舉,政治精英總是設法彌合矛盾、取得更為廣泛的支持,所代表的利益群體也就更為多元化。那么,政黨制度將沖突固化的機制是怎樣的?行為體為什么在制度的作用下 “無能為力”?更令人疑惑的是,為什么有些國家的政黨本身是多族群聯(lián)合政黨,有些政黨領袖卻寧愿使所在政黨成為少數(shù)派也要將其他族領袖驅逐?
亞非國家的大部分政黨是在殖民統(tǒng)治結束前夕建立的,族群問題并未成為政治生活的中心。每當有分歧時,政黨領袖會盡量維持一個強有力的多族群政黨,但同時他們也察覺到在族群間 “左右逢源”是一種危險的做法。因為如果設法獲取多于一個族群的支持,他們很可能就會遭到本族群選民的拋棄,其結果就是被單一族群性政黨擊敗;所以,他們會避免這種一無所獲的情況發(fā)生(Horowitz, 2000:309)。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族群間矛盾公開化之前,就會有族群性政黨登上舞臺,這恐怕就是政治精英們具有前瞻性的策略?;袈寰S茨展示了多元化的政治動員在族群分野嚴重的社會是如何變得單一和排他的。為了佐證,霍洛維茨舉了加勒比海兩個曾同為英國殖民地的典型案例 —圭亞那和特立尼達,來進一步闡釋對立社會中的族群性政黨。一九五三年獨立前的圭亞那有五個全國性政黨和一百三十位候選人,其中七十九位獨立候選人競爭二十四個議席。具有強烈左派傾向綱領和民族主義信條的人民進步黨(Peoples Progressive Party)同時吸引了克里奧爾人和印度人的支持,因此贏得了二十四個議席中的十八個。這個多族群政黨似乎給很多人帶來了希望;然而政治精英間的分歧很快就造成了政黨的分裂。伯納姆作為克里奧爾人在黨內(nèi)的領袖,察覺到印度人控制著糖業(yè)工會(sugar union),而自己不但沒有一個這樣的組織作為后盾,還不能保證獲得本族人的全力支持。這種政治結構促使政治精英需要提前為自身的利益做出政治考量,也最終造成了多族群聯(lián)合執(zhí)政的失敗。與此同時,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特立尼達,我們看見一個代表城市克里奧爾人的政黨 ——人民民族運動黨(Peoples National Movement)的出現(xiàn),它是一個典型族群性政黨。與它競爭的民主勞工黨(Democratic Labor Party)代表人口中的大多數(shù),擁有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的克里奧爾人和印度人的支持。在一九五八年的選舉中,民主勞工黨與人民民族運動黨平分秋色,分別在南部和東部大獲全勝。我們本可以看見一個兩黨制政體的穩(wěn)固。但是,勞工黨的勝利依靠的是占選民絕大多數(shù)的印度人,而克里奧爾選民只是贏得選舉的一個必要少數(shù)。而當這個必要少數(shù)在黨內(nèi)的政治訴求不斷加碼時,勞工黨領袖認為如果繼續(xù)在族群界限上模糊不清,就會失去印度選民的支持。精英們的 “站隊 ”最終導致了特立尼達政黨的族群化?;袈寰S茨通過以上案例展現(xiàn)了政治精英在既定結構中會做出利己的算計。
霍洛維茨書中所描繪的充滿爭斗的族群政治與格爾(Ted Gurr,1970)在《人們?yōu)槭裁匆旆础罚╓hy Men Rebel)中提出的 “挫敗與進攻 ”機制不謀而合。但是,格爾以個體為分析單位,而霍洛維茨的分析單位則是族群;其次,霍洛維茨將 “積怨 ”理論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發(fā)掘了族群集體行動的機制,展示了從不公、對比、怨恨與恐懼,最后到?jīng)_突的一整套因果鏈條。當然我們也應該看到,霍洛維茨使用的是傳統(tǒng)的定性研究方法。它雖然能較好地揭示因果機制,但是會出現(xiàn)外部效度的偏差。所以,當沖突研究的范式在近些年轉向 “用數(shù)據(jù)說話 ”時,學者們對族群政治又有了新的認識。
格爾作為族群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率先在馬里蘭大學建立了聞名于世的《風險中的少數(shù)族群》(Minorities at Risk)數(shù)據(jù)庫,將世界范圍內(nèi)幾乎所有族群沖突都囊括其中。利用這個數(shù)據(jù)庫,格爾本人也得出 “政治精英的動員在沖突中往往起到?jīng)Q定性作用 ”的結論(Gurr, 1993),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回應了梯利(Charles Tilly)認為積怨理論應當加入 “機會、資源 ”等機制的批評。但是,對霍洛維茨等人更激烈的批評,則來自經(jīng)濟學家,科利爾與其合作者在一系列文章中(Paul Collier,1994,1998,2002,2004),使用統(tǒng)計分析的方法直接測量“不公平 ”與沖突的關系,得出沖突往往是由于所處社會的 “機會成本 ”極低造成的,而“不公與沖突之間并不存在顯著相關 ”的結論。這種視角下,政治沖突和有所圖謀的犯罪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比如,扎伊爾的叛軍領袖就對記者說,“造反再容易不過了—你全部所需的也不過是一千美元和一部衛(wèi)星電話而已 ”(Collier, The Bottom Billion , 2008:18)。這些 “有力 ”的證據(jù)似乎讓人 “恍然大悟”,也讓一批學者重新審視對沖突的理解。但是,科利爾的解釋并沒有完全揭示出族群沖突中的集體行動。正如霍洛維茨在書中所問, “如果政治精英可以從中獲利的話,如何去解釋那些追隨者的義無反顧?”(Horowitz,2000:140)并且,奧爾森(Mancur Olson,The Logic of Collective Action,1968)也告訴我們,理性的個體是不會自發(fā)地為集體的公益做出犧牲的。所以從本質(zhì)上講,科利爾將對個體的假設強加給了經(jīng)過整合的集體,存在著分析單位的誤用。這種方法論上的偏差呼喚一批聚焦族群研究的新的理論出現(xiàn)。
同樣使用定量的方法、以國家政權為切入口,希德曼等人則利用全新的數(shù)據(jù)庫 “族群權力關系 ”(Ethnic Power Relation,EPR)得出以下三個與族群沖突存在正相關關系的因素(Cederman,Wimmer, Min,2010):族群被阻隔在國家權力之外、族群具有較高的動員能力、過往與其他族群發(fā)生較多的沖突。值得一提的是,這幾位學者將國家視作權力的競技場:因為不愿處于屈從地位,以族群為單位的行為體為爭取國家政權而產(chǎn)生競爭和沖突。所以,當其他學者都忽略了 “國家 ”這個重要制度安排時,希德曼等人成功地把國家 “找回”。這也是族群 —作為主體分析單位,第一次出現(xiàn)在族群政治的大樣本定量研究中;并且 “不公平 ”又重新被納入沖突機制的考量中。
二○一三年,希德曼等人提出了 “橫向不平等 ”(horizontal inequality)的概念,隨后將它與積怨(grievance)和內(nèi)戰(zhàn)結合在一起。從橫向不平等到積怨需要經(jīng)過 “族群認知 ”“族群間對比 ”“不公正測評 ”“框釋與指責 ”;而從積怨到內(nèi)戰(zhàn)會經(jīng)歷 “動員 ”“聲張與代表 ”。所以,當“反積怨 ”的聲音在學界幾乎占統(tǒng)治地位時,希德曼等人從方法論上進行了反思,并拿出一系列的實證證據(jù)進行了有力的回擊。仔細觀察后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的研究里蘊含著霍洛維茨的影子。比如, “認知 ”“對比 ”等作為沖突的中間機制又出現(xiàn)了,我們可以把這些機制當作集體行動的必要條件;而希德曼在此基礎上的最大突破,就是加入了對族群的 “大眾動員 ”,從而最終使集體行動成為可能。
盡管在族群研究領域存在兩種不同范式的爭論,學者們?nèi)匀环e極地努力 “整合 ”觀點和方法。這些嘗試不僅讓我們對族群政治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必將對經(jīng)驗世界的政策制定起到積極作用。
(Horowitz, Donald L. Ethnic Groups in Conflict ,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