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肅
(接上期)
尾聲
宗教派北戰(zhàn)場醫(yī)療大廳——
王書涵從一名戰(zhàn)士的肚子里取出一枚子彈,這是她在一個小時里從傷員的身體里取出的第七枚子彈了。
又送來了一批傷者,數(shù)量更多、傷得更重。王書涵急忙趕過去。
因為自己偷取英特爾核心的任務失敗,作為懲罰,亞特蘭將軍連夜把她派到北戰(zhàn)場救急。但在得知《神圣幾何》被竊的消息之后,她和大部分人一樣,懵了。
《神圣幾何》,那可是宗教派的信仰!宗教派就是為了保護他而存在!因為這是人類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的奇跡,不是靠機器人,不是靠軟件,這是所有人的道德底線,是所有教徒的信仰所在!他被偷了,神就會死掉的??!人們的心也會死掉的!新新派就是證明!
因為《神圣幾何》的失蹤,宗教派混亂了。僅僅一個晚上,就發(fā)生了16起兇殺案。
王書涵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救人,多救一個是一個。
但此刻,她卻愣住了。推到她面前的,是姚筱,眼睛緊閉、臉色蒼白、渾身血跡的姚筱。子彈打穿了她的右胸,渾身數(shù)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刀傷、擦傷。
一直在克制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她撲到姚筱身上,抓住她的肩頭。
“嘶——”姚筱輕輕吸一口冷氣,低聲說:“疼?!?/p>
“姚筱?姚筱你還活著?我一定會救你的!來人!來人!”王書涵一驚,大喜過望,趕緊叫人拿工具來。姚筱扯扯王書涵被血染紅的白大褂,對著王書涵驚詫的眼神,輕輕微笑著,搖了搖頭。
“不……不會的……”眼淚不間斷地流,王書涵幾近嘶喊,“我沒想到……姚筱你居然是這種人!”王書涵雙手顫抖著,嘴唇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并提高了八度,幾乎是大著喊:“不就是神死了嗎?你至于連命都不想要了嗎?”
姚筱把咳出來的一口血咽回去,眼眶紅得不像樣子,就是擠不出眼淚。
姚筱恍惚間覺得自己遜透了,不能再遜下去了。她原本散開的目光,又慢慢聚焦。
完了。王書涵絕望了,這是回光返照,她要失去自己最好的朋友了。
姚筱攥住她的手腕,突然綻放出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容,輕聲說:“去救別人吧……”眼睛一翻,手松了。
“姚筱——”王書涵抓住姚筱拼命搖晃,聲嘶力竭。
大家都說淚水的味道是咸的。王書涵那一刻確定,淚水明明是苦的,苦徹心扉。
王書涵腿一軟,蹲了下來,縮成了一個球,右手緊緊抱住自己,左手緊緊抓住姚筱,一聲不響。
“書涵……你別太難過了……”一位學姐鼻子一酸,走到王書涵旁邊低聲安慰道,伸出手,想扶她起來。誰知王書涵突然站起來,嚇了學姐一跳。王書涵低著頭,慢慢走向立在墻中間的神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拔胰f能的主啊——”她抬起頭,哭喊的樣子無異于竇娥在行刑前對著天嚎啕大哭訴說自己的冤枉?!拔胰f能的主啊,如果你真的存在,你為什么對你信徒的災難視而不見?你為什么不來拯救我們?主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請告訴我,你不在那幾本破書里,而在人的心里!”
新新派五星級機器人公墓——
零一襲白裙,捧著一束菊花,一頭白發(fā)披散著。
將縛站在后面,穿著黑色西裝,胸前口袋里插著一朵小雛菊,神情肅穆,心疼地看著零將手中的花束放在阿瑪黑色的墓碑前。
阿瑪死后,零的頭發(fā)一夜間全白了。
“十年前,雅米從博物館里領走了八歲的我?!绷闱謇涞穆曇魝鱽?,聽不出哀傷。
“那時我還沒有名字。我是個孤兒,但我有阿瑪。
“阿瑪是世界上最好的機器人,我住在父母留下的小房子里,阿瑪就是我的母親。
“從小到大,我沒見過父母。不像你,將縛,你媽媽在這個時代也愿意懷胎十月生下你,而不用代孕機器人。我對阿瑪?shù)膼?,就像你對媽媽的愛……為了阿瑪,我可以付出一切?!?/p>
寒風凜冽,刮飛了花瓣,亂了零的長發(fā),干了少女眼角的淚水。
將縛沉默著,借此掩飾心如刀割的痛。
他心里藏著一堆事卻不能說。是啊,學姐,你可以為阿瑪付出一切,阿瑪也可以為你付出一切啊。
學姐,你不知道,阿瑪八年前就應該死了。我知道,阿瑪死了,你會很難過,就像現(xiàn)在這樣。所以我想盡辦法救它。為此,我甚至偷看了宗教派的絕密檔案,控制住了埃爾曼。那個叛徒答應我會努力地幫我挽救阿瑪,只要我不把她的事說出去。我沒有想到,她居然死了;我沒有想到,我居然會遇刺;我沒有想到,就在這期間,阿瑪被帶走了;我更沒有想到,阿瑪會主動要求被重置。
阿瑪作為這世上僅存的能全盤記錄主人指令的機器人,在與學姐你朝夕相處的十八年里,竟然能培養(yǎng)出感情。雅米告訴我,阿瑪被重置的時候,他們打開了阿瑪?shù)膬却妫瑳]想到它的內存竟多達十多萬TB,把與你相處的一分一秒都記錄了下來。龐大的內存使它運行緩慢,也就是說,它越來越老了。
雅米說,可能上頭就是懼怕這樣的感情,才執(zhí)意銷毀它。因為阿瑪?shù)淖晕曳烙凸粢庾R太強大,他們不得不動用終端來重置它的系統(tǒng)。但即使動用了終端,也難以攻破這層防御。你不知道,這時候,阿瑪說了句什么。它說:“如果你們允許零擁有最后一點感情,我就可以進行自我重置?!?/p>
他們同意了。但是阿瑪沒有自我重置,它進行了自我銷毀。就是說,它沒有忘掉一切,它自殺了。
“走吧?!睂⒖`小聲地說。他不打算告訴零這一切。
“嗯。”零的聲音輕輕的,溫柔的,不愿打擾沉睡的“母親”。
宗教派某小城——
王書涵漫步在一條小河邊,為了防止裙子沾濕,她一直提著。
京跟在旁邊,安靜地走著。
突然,王書涵停了下來。
“這是零托我給你的,她說是雅米要求轉交給你的,我可沒有打開來看?!彼龔难腥〕鲆环庠举|的信封,上面貼著一顆紅色的愛心蠟印,散發(fā)著淡淡的青草香味。
京頓了一下,接過信,收了起來。
“你不看看嗎?”
京搖搖頭。
王書涵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說:“你媽媽應該很想你。”
“嗯,”京接口道,過了半晌,說,“我也很想她?!?/p>
“你確定不看看嗎?”王書涵小心翼翼地問。
京扯扯嘴角,語氣有些悲涼:“人都死了,還有什么意義呢?”
王書涵歪歪倒倒地走在河邊壘起的鵝卵石小壩上,京扶了她一下。
“也是。”王書涵終于穩(wěn)住腳步,輕聲回答。
又是一陣沉默。
“你的眼睛怎么樣了?”京打破沉默,雖然他覺得安靜一點也是不錯的。
“好多了。眼鏡沒什么用,我就沒戴?!?/p>
“你打算什么時候跟我說說你眼睛的故事?”
“就現(xiàn)在吧?!?/p>
王書涵站定,仰著天想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始敘述:“你知道,我是王家人,繼承了黃種人最純正的血統(tǒng),為了保持這個血統(tǒng),我們家族開始近親結婚?!?/p>
京“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我的母親,是我爸爸的表妹,我算是最幸運的了,只是色盲而已。你不知道我堂弟,他今年9歲,卻長了一副90歲的模樣,而且這種病無藥可救。從小,父母就說我是王家的大小姐,要傳承我們醫(yī)療世家的傳統(tǒng),要繼承我們黃種人的血統(tǒng),要學這個,要學那個,要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王書涵語氣平靜,好像在敘述別人的故事,她聳聳肩繼續(xù)說,“因為我是色盲,所以在我學醫(yī)的時候,我必須死記硬背書上畫的哪條神經(jīng)怎么走,哪條血管不能碰。要是別人,他們會直接說,這條青色的神經(jīng)怎么走,那條紫色的血管不能碰。我所有的藥瓶上都必須有文字說明,不然我搞不清。”
“還好我腦子好,記得住。雖然遇到一些特殊情況時還是手足無措,但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夠了。”王書涵微微一笑,想起了自己收到醫(yī)學院醫(yī)生班的錄取通知書時的欣喜若狂。
“嗯,你這樣已經(jīng)夠了。”京說。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每次說王書涵喜歡戴綠帽子時,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委屈。
兩人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邊走向目的地——姚府。
王書涵提起黑色長裙,扶著京的手跳下小壩。京理了理黑西裝和一絲不茍的發(fā)型,牽著王書涵微微顫抖的手向姚府走去。
“姚筱……我來看你啦……”王書涵站在靈堂前,淚水奪眶而出。
某天夜晚,我們將醒來為生命狂歡,
前方這趟美麗的旅程通向不可思議的高空。
點亮蠟燭很難,詛咒黑暗卻很容易,
這一刻是人性的黎明,
這每天最后一輛過山車。
——《Last ride of the day》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