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石林
不那么熟悉京劇的人大都知道“蘇三離了洪洞縣”那一段旋律,就跟不熟悉黃梅戲的人都聽過“夫妻雙雙把家還”一樣,把這一段唱得跟流行歌曲似的。其實這一段唱好卻真不容易——昨天在網(wǎng)上見戲迷嘲笑一個京劇名角的劇照:她扮演的蘇三,一身囚服(即罪衣罪裙),臉上卻興高采烈地,眉目傳情。不像是一個受盡凌辱、身蒙殺人嫌疑的巨大冤屈,對前路未卜的那種困苦愁煩之狀,倒像是財富姐進京似的。
蘇三被冤枉用一碗藥面毒死了買她做妾的富商沈燕林,而真正的兇手和奸夫用錢買通官府各個關(guān)節(jié),就要判蘇三死刑。但是,判死刑還有個復(fù)審的程序。偏偏蘇三姑娘遇到的那個情人王金龍有出息,中進士當了官,按圖索驥調(diào)蘇三的案子復(fù)審。蘇三卻不知情,所以,當她聽獄卒喊叫提她起解的吆喝,很害怕——“忽聽得喚蘇三我的魂飛魄散”。
(編者按:《蘇三起解》是京劇著名劇目,說的是,明朝時,名妓蘇三和吏部尚書子王金龍結(jié)識,改名玉堂春、誓偕白首。王金龍在妓院錢財用盡,被鴇兒轟出,蘇三私贈銀兩使回南京。王走后,鴇兒把蘇三騙賣給山西商人沈燕林作妾。沈妻與人私通,毒死沈燕林,反誣告蘇三??h官受賄,判蘇三死罪。適值王金龍出任山西巡按,探知蘇三冤情,即令火速押解蘇三案全部人員到太原復(fù)審。蘇三奇冤得以昭雪,蘇三和王金龍終成眷屬。)
跟著年邁的解差崇公道老漢一路上慢慢地往省城太原步行,崇老伯諳熟人情世故,一路上與蘇三姑娘交流。蘇三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怨天尤人:“想當初在院中纏頭似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從前是這么唱的,“纏頭似錦”對“罪衣罪裙”,合適。從前的觀眾誰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到了后來,就改了,不知道是誰先改的,將“想當初在院中纏頭似錦”,改成了“想當初在院中艱苦受盡”,這樣改的理由大約是:在萬惡的封建社會,妓院將貧苦良家婦女騙進去,每天折磨打罵是常態(tài),哪里會有“纏頭似錦”?所以改成了“艱苦受盡”。
可是,改也沒改干凈——那蘇三剛唱完這句“想當初在院中艱苦受盡,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焙竺娉绻谰徒釉拑海骸班?!想當初您在院中吃的是珍饈美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到如今……”——崇老漢緊接著就把蘇三的“艱苦受盡”謊言給破了,她沒有吃糠咽菜啊。
關(guān)鍵是這樣一改,整個戲就沒法成立、不合情理了——“十六歲開懷是那王公子”——蘇三在院中接的第一個客人就是王金龍。王金龍是富二代,出手闊綽,頭一次進院,放下三百兩銀子,也就喝了杯茶。第二次進院,帶了三萬六干兩銀子!
我專門咨詢河南李開周老師,他考證,比如明萬歷十五年的北京物價,一兩銀子,約能買160斤大米。京城的物價高,外地比如產(chǎn)米區(qū)江蘇,官價一兩銀子能買320斤大米。咱們折中,算蘇三所在的山西,一兩銀子買240斤大米吧。三萬六千兩銀子能折合現(xiàn)在多少錢?您會算的。所以,王公子帶了那么多錢,即便有三分之一花到蘇三身上,另外三分之二給了妓院。蘇三在物質(zhì)上(說的是物質(zhì)上)也不至于“艱苦受盡”??!
再說,王公子這樣的富二代去妓院尋歡找女人,你給他一個被摧殘得滿頭是包、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渾身傷口淌血流膿的“艱苦受盡”,小心他用茅臺酒砸你!
從來沒有誰說傳統(tǒng)戲不可以修改,當然可以!問題是,您要改得更合乎情理、改得更高明。不是所有的改都是好的,改不是重要的,好才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