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
媽媽離家三十幾年后,和老家聯(lián)系上了,外公早已過世,外婆竟然還在,已經(jīng)快80歲了。大姨媽的兒子在信中說:“沒想到有一天能聽見小姨的消息。你們什么時候能回來?外婆說,見上一面就死而無憾了?!蹦菚r兩岸還沒有開放,返鄉(xiāng)是不可能的事,媽媽讀著信,總是哭著對我說:“我媽等我呢,我媽等著見我呢?!?/p>
河南的來信一封又一封:“外婆的身體漸漸不行了,吃得少了,話也少了,睡的時候多,但是只要聽見門口有動靜,便一定撐著身子去看。每次都說:‘是我女兒回來看我了。”
有一回,大表哥的信倒是讓媽媽笑了。信上說:“替外婆祝壽,我送了一棵上好的大白菜,外婆非常高興。”我們在一旁瞎起哄:“大白菜是很‘貴重的禮物呢。”媽媽說:“以前老家沒吃的,我奶奶成天叨念著‘真想吃白菜粉絲呀。我媽呀,我姐姐呀,都求著奶奶別說了,連野菜都吃光了,還念著白菜粉絲做什么?”
我對于親戚的認知,便是舅舅一家人。13歲那年,媽媽跟著舅舅、舅媽搭運輸機來到臺灣。11年后,媽媽成為一名護士,嫁給了乘著軍艦來到臺灣的父親。舅舅原先是空軍,后來在氣象局工作。小時候,家里總能吃到軍中分配的糧食,再也不必挨餓,再也沒有饑荒。
逃難到臺灣之后,媽媽才知道,這一段孤單的路程原來并不短。等待了將近40年,她才能和姐妹們重聚。在那片饑荒過了、日本人走了的黃土地上,母親痛哭著祭拜她的母親。我的外婆終究沒能等到心愛的小女兒回來。
小時候,有臺風的夜晚,停電了,我和弟弟便打著手電筒玩起媽媽的逃難游戲。我們把枕頭和被子堆起來,做出山嶺和深谷,再剪出幾個紙娃娃,便開始隱藏和奔逃。上山、下山,我和弟弟的小紙人一下子就來到黃河邊了。
“哪有那么快?我奶奶和我媽是小腳,二姐牽著奶奶,嫂嫂把毛巾圍在我胸前拉著。夜里走山路,有人不小心掉進了山洼里,我一摔跤嫂嫂就把我提起來,走著都能睡著了,走了幾天才到黃河邊上?!?/p>
“到黃河邊就能上船了?”
“其實根本沒有船,我們在河灘上等,等了七天七夜?!眿寢屚A艘幌?,笑著說,“我媽還說:‘我兒子是空軍,趕明兒他開著飛機來接我們!明明知道不可能,但她這么一說,我們就開心了?!?/p>
就在那天黃昏,媽媽她們四個人擠上了一班船,到魯山全家團圓了。七年之后,媽媽離開故鄉(xiāng),與舅舅、舅媽一起來到臺灣,再度成為難民,但她總記得外婆說的話“往前走才能有點希望”。
20年前,舅舅、舅媽跟著兒子遷徙到洛杉磯去了。這一回,他們是移民。
我很愿意再聽媽媽說她六歲時的大饑荒,或是在黃河邊上等船,那望眼欲穿的七天七夜。我很希望自己能在谷倉里對她微笑,遞給她一塊香甜的桂花糕,在河邊陪她等待那條從霧里航行而來的叫作回憶的船。
(摘自《時間的旅人》九州出版社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