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專誠
摘要:《韓非子》對儒家思想進行了全方位的研究和思考,對儒家思想既做了必要的肯定,也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對孔子,韓非子以理性加情感的方式進行了探究,提出許多深刻的見解。本文以后世整理的《韓非子》一書中出現(xiàn)的孔子形象和思想為基本依據(jù),對上述問題進行嘗試性的探討。
關(guān)鍵詞:韓非子 儒家 孔子 正面形象 思想
負面形象的孔子
如前所言,韓非子批評孔子,根本目的不在于單純評論孔子其人其事,而是在于證明法家主張的正確性。正因如此,我們也不必過度看重《韓非子》中有關(guān)孔子負面故事的真實性和嚴肅性,而是重在了解韓非子思想與孔子思想的不同之處,以及法家與儒家的重大思想分歧。
韓非子所使用的批判孔子的方法,一種是直接批判,另一種是表面上肯定,實際上否定,或肯定其不重要的一面,否定其重要的一面。比如:
南宮敬子問顏涿聚曰:“季孫養(yǎng)孔子之徒,所朝服與坐者以十?dāng)?shù)而遇賊,何也?”
曰:“昔周成王近優(yōu)侏儒以逞其意,而與君子斷事,是能成其欲于天下。今季孫養(yǎng)孔子之徒,所朝服而與坐者以十?dāng)?shù),而與優(yōu)侏儒斷事,是以遇賊。故曰:不在所與居,在所與謀也?!保ā俄n非子·外儲說左下·經(jīng)三、說三》)
這故事是說,在魯國,掌握大權(quán)的季孫任用了十幾位孔子弟子,但最終卻死在與政治對手的對抗中。對此,韓非子提供的解釋是,想當(dāng)年,周成王只與身邊的親信寵臣在日常生活中親近,但商量治國大計時卻要找有才能的君子。季孫則正好相反,與孔子弟子這樣的正人君子閑坐閑談,卻與無才無德的親信寵臣商量國家大事,所以才遭遇了不幸的結(jié)局。所謂“不在所與居,在所與謀”(《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經(jīng)三、說三》),關(guān)鍵不在于閑處的人,而在于參與謀劃的人。
韓非子這么說,表面上是在肯定孔子弟子,因為這顯然是肯定了孔子弟子是有謀劃才能的君子,但是,韓非子真正想說的是,儒生無用,儒術(shù)無用,只是君主朝堂上的裝飾而已。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季孫任用了十幾位孔子弟子,都不能對季孫產(chǎn)生絲毫的正面影響,更不能保全季孫本人,這難道不是儒者和儒術(shù)的失敗嗎?
那么,我們就得仔細察看一下,韓非子是從哪些角度人手批判孔子和儒學(xué)的了。
(一)君臣關(guān)系。在韓非子看來,包括孔子在內(nèi)的儒家人物,只是從道德化、理想化的角度看待君臣關(guān)系,而不是直面真正的君臣之道。儒家君子總想用道德教化改變君主,說服君主仁義向善,任用賢才,最終達到國家大治。同時,儒家的臣道又要求大臣以才能為主干,忠誠為原則,勤勉為途徑,民生為目標,以此來換得君主的信任和支持。然而,在韓非子看來,人人都是自私的,君臣雙方是天敵。只有以法制約束君臣雙方,尤其是大臣,一國之政才能走上正軌。
仲尼為政于魯,道不拾遺,齊景公患之。黎且謂景公曰:“去仲尼猶吹毛耳!君何不迎之以重祿高位,遺哀公女樂以驕榮其意。哀公新樂之,必怠于政,仲尼必諫,諫必輕絕于魯?!本肮唬骸吧啤!蹦肆罾枨乙耘畼范诉z哀公,哀公樂之,果怠于政。仲尼諫,不聽,去而之楚。(《韓非子吶儲說下·說六》)
孔子五十歲之后確實在魯國從政五年,最后也確實以不得其志、辭職出游為結(jié)束,但齊國送女樂的對象是季孫(季桓子)(《論語·微子十八》),迫使孔子辭職的也是這位季氏首領(lǐng),而原因并不是孔子把魯國治理得“道不拾遺”,而是季孫感受到了孔子的政治威脅。同時,孔子是在魯定公而不是魯哀公的朝堂上為官。所以,韓非子講這類故事,并不在乎是否符合史實,更不是為了肯定孔子的才能和政績,而是要批評孔子儒學(xué)的不足之處。韓非子認為,雖然孔子有才能,但卻沒有認識到君主的本質(zhì),即君主總會因為“不察”而“廢置”大臣(《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經(jīng)六》:“敵之所務(wù),在淫察而就靡。人主不察,則敵廢置矣。”),所以才未能在魯國長久從政,延續(xù)其“道不拾遺”的政績。在法家看來,儒家的主張即便是確有其好的一面,但因為不接地氣,與現(xiàn)實差距太大,實質(zhì)上是無有益于社會的。就算孔子是有才能的賢臣,但因為不用法,不知術(shù),既斗不過狡猾的大臣,又奈何不了任性的君主。
季孫相魯,子路為郈令。魯以五月起眾為長溝,當(dāng)此之為,子路以其私秩粟為漿飯,要作溝者于五父之衢而餐之??鬃勇勚?,使子貢往,覆其飯,擊毀其器,曰:“魯君有民,子奚為乃餐之?”子路怫然怒,攘肱而入,請曰:“夫子疾由之為仁義乎?所學(xué)于夫子者,仁義也;仁義者,與天下共其所有而同其利者也。今以由之秩粟而餐民,不可,何也?”孔子曰:“由之野也!吾以汝知之,汝徒未及也。汝固如是之不知禮也!汝之餐之,為愛之也。夫禮,天予愛天下,諸侯愛境內(nèi),大夫愛官職,士愛其家,過其所愛曰侵。今魯君有民,而子擅愛之,是子侵也,不亦誣乎!”言未卒,而季孫使者至,讓曰:“肥也起民而使之,先生使弟子令徒役而餐之,將奪肥之民耶?”孔子駕而去魯。(《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說一》)
在這個故事中,韓非子試圖以儒家之道反駁儒者之行,批評儒家在君臣關(guān)系上的幼稚性。
故事說的是,孔子弟子子路在魯國做地方長官,看見服勞役的民眾很辛苦,就用自己的薪俸糧食向他們施舍粥飯??鬃拥弥蠓浅I鷼猓钭迂暼ピ伊俗勇返纳犸垟傋?,理由是子路已經(jīng)越了職,做了不應(yīng)該做的事情,是“行其私惠”,會讓上級感到難堪甚至憤慨。
子路對此很不理解,認為老師平日所教,無非“仁義”二字,現(xiàn)在向勞作者表示關(guān)愛,不正是仁義之行嗎?孔子隨即解釋說,子路如此行為,是只知愛,不知禮。按照周禮的規(guī)定,大夫只能愛其官職,就是做好本職工作,而對于民眾的愛,則是天子和諸侯的職責(zé)。身為大夫的子路,去愛天子和諸侯所愛的對象,就是“過其愛”,超過了他本該有的愛,就成了“侵”,侵職侵權(quán),侵犯了天子和諸侯的權(quán)力。也就是說,大夫去愛天子和諸侯之民,就會讓天子、諸侯失職,這顯然是惹是生非的無禮行為。果然,天子和諸侯還沒有責(zé)怪下來之前,身為魯國之宰的季桓子(名肥)就不高興了,馬上派人責(zé)怪孔子:難道是有意讓你的弟子與我爭取民心嗎?孔子一看事情太嚴重了,只好辭職,離開了魯國。
這當(dāng)然不是史實,至少上文還說,孔子辭職離開魯國的原因是齊國送女樂給魯君,致使魯君不理朝政。所以,這類故事還是說,儒家的政治理念完全不合乎現(xiàn)實的要求。而只有像法家一樣,按照既定的法制行事,才是治理天下的唯一出路。
總之,在君臣關(guān)系方面,孔子儒家主張君主以德服臣,韓非子法家則主張以法服臣。這樣一來,韓非子不得不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繼續(xù)批判儒家的德治主張了。
(二)人治與法治??鬃尤寮沂侵鲝埲酥蔚摹.?dāng)然,孔子的人治,并不是君主可以隨心所欲地治理國家,而是強調(diào)以發(fā)揮人的道德主動性和自覺性為主,因為在農(nóng)耕社會里,從道理上講,人治的社會成本更低,也更有效率,更能持久。但是,韓非子的法家主張卻完全相反,并且更為犀利。
歷山之農(nóng)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畎畝正。河濱之漁者爭坻,舜往漁焉,期年而讓長。東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仲尼日:“耕、漁與陶,非舜官也,而舜往為之者,所以救敗也。舜其信仁乎!乃躬藉處苦而民從之。故曰:圣人之德化乎!”
這個故事也是被儒家不斷渲染和傳頌的。說的是,堯帝在位的某個時期,民風(fēng)澆薄。耕種者總想侵占他人的田地,打漁者總喜歡霸占有利的地方,做陶器的也是偷工減料。大舜為此憂心忡忡,雖然這不是他主管的事情,他卻深入田間、河畔和作坊,親身勞作,以自己的道德之行,勤勉寬讓,感動了人們,使民風(fēng)為之大變,耕者嚴格在自己的田地里耕種,打漁者把好地方讓給年長者,陶工也實實在在地制器。對此,孔子的結(jié)論是,圣人以德行感化和教化了人們??鬃拥纳钜馐?,在上者只有用德行感化了人們,才能達到真正持久的盛世;相反,如果只是用法制強迫人們?yōu)樯?,那只是維持了表面,只能達到一時的安定,人們的內(nèi)心并不想服從,一有機會就會為非作歹。
或問儒者曰:“方此時也,堯安在?”其人曰:“堯為天子?!薄叭粍t仲尼之圣堯,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將使天下無奸也。今耕、漁不爭,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敗也,則是堯有失也。賢舜,則去堯之明察。圣堯,則去舜之德化。不可兩得也。”
對于孔子的主張,韓非子大不以為然,并予以了針對性的反駁。
韓非子首先發(fā)出疑問:這個時候,作為天子的堯帝哪里去了?為什么不來管束這些不良之民?不來糾正這些不良之行?儒者的回答確實比較蒼白無力:堯帝身為天子,要管的事情太多了,來不及管理這些具體事務(wù)。那么,韓非子就提出了更嚴重的問題:既然如此,孔子為什么稱頌堯帝為圣人?按照儒生的傳統(tǒng)說法,圣人在位,明察秋毫,肯定不會讓他的治下出現(xiàn)奸邪之人和奸詐之行??涩F(xiàn)在,連圣人都管束不了這些普通人,那么,大舜又有何德何能去感化他們呢?也就是說,如果大舜能教化得了這些人,就說明堯帝有過失,不應(yīng)該被稱頌為圣人,甚至不能算作稱職。如果認為堯帝是圣王,大舜的德化百姓就是多余的了。這是個矛盾的雙方,不可能同時成立。
說到這里,韓非子講了他那個最著名的“矛和盾”的故事。用你的長矛,去刺你的盾牌,結(jié)果會怎么樣?結(jié)果就是所謂的矛盾關(guān)系,就是“堯、舜不可兩譽”,圣王堯帝和道德模范大舜不能同時因同一件事情被稱頌。
且舜救敗,期年已一過,三年已三過。舜有盡,壽有盡,天下過無己者。以有盡逐無已,所止者寡矣。賞罰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賞,弗中程者誅。”令朝至暮變,暮至朝變,十日而海內(nèi)畢矣,奚待期年?舜猶不以此說堯令從己,乃躬親,不亦無術(shù)乎?且夫以身為苦而后化民者,堯、舜之所難也。處勢而矯下者,庸主之所易也。將治天下,釋庸主之所易,道堯、舜之所難,未可與為政也。(以上均見《韓非子·難一》)
盡管有“矛盾論”的強力攻擊,韓非子還是不依不饒,繼續(xù)攻擊儒家的道德教化論。他說,就算大舜用三年時間糾正了社會的三處過失,但天下的過失無數(shù),而大舜的壽數(shù)有盡,天下人最終還是會陷入無望之中。
那么,韓非子提供的正確答案是什么呢?那就是通行于天下的“賞罰”之制,即法制措施。也就是說,要制定統(tǒng)一的對錯標準,讓全天下人知曉,做對了必賞,做錯了必罰。韓非子自信地認為,只要這樣做了,在任何一個地方,早上傳達了法令,晚上就會見成效,十天之內(nèi),全國都會徹底改變,還要等待什么一年或三年?大舜不是以此說服堯帝,反而是親歷親為,一件一件地做事,這不是太愚笨了嗎?
總之,在治國理政上面,一件件的政事親自去處理,即便是真的圣王,做起來也是最難的。可是,如果能夠利用君主之強勢,以法制強行矯正在下者,即便平庸的君主也容易收效。這樣一來,像孔子和儒家那樣,舍易求難,真是讓韓非子無法跟他們對話呀!
嚴格說來,韓非子的反駁雖然相當(dāng)有力,但誤讀孔子儒家的地方也不少,與其說嚴厲,不如說是苛刻。儒家與法家的不同,就是德治與法治的不同,在實際中就是人治與法治的不同。儒家更看重過程和長遠效益,法家更強調(diào)效率和近期結(jié)果。儒家更看重動機和社會影響,法家更看重功業(yè)和實際作用。所以,孔子及其他儒家的形象在《韓非子》中就顯得異常復(fù)雜了。
(三)賞罰之道。正如上文提到的,對于如何用人,儒家和法家的主張也是截然相反。《韓非子》中就有這方面的一個經(jīng)典案例。
襄子圍于晉陽中,出圍,賞有功者五人,高赫為賞首。張孟談曰:“晉陽之事,赫無大功,今為賞首,何也?”襄子曰:“晉陽之事,寡人國家危,社稷殆矣。吾群臣無有不驕侮之意者,惟赫子不失君臣之禮,是以先之?!敝倌崧勚?,曰:“善賞哉!襄子賞一人,而天下為人臣者莫敢失禮矣?!?/p>
這說的是春秋末期,三家分晉前夕,晉國的智氏、魏氏、韓氏三個家族圍攻趙氏的著名事件。當(dāng)時,趙氏家族首領(lǐng)是趙襄子,趙襄子脫險之后賞賜臣下,把沒有立功的高赫放在首位。有人不理解,趙襄子的解釋是,在守晉陽城最困難的時候,我的地位危在旦夕,所以群臣都有驕橫的表現(xiàn),只有高赫不失君臣之禮。對此,孔子十分贊成,認為人臣的不失禮,是君主最應(yīng)該獎賞的美德。
或曰:仲尼不知善賞矣。夫善賞神者,百官不敢侵職,群臣不敢失禮。上設(shè)其法,而下無奸詐之心。如此,則可謂善賞罰矣。使襄子于晉陽也,令不行,禁不止,是襄予無國,晉陽無君也,尚誰與守哉?……明主賞不加于無功,罰不加于無罪。今襄子不誅驕侮之臣,而賞無功之赫,安在襄子之善賞也?
(以上均見《韓非子·難一》)
此所謂“或曰”,顯然就是韓非子的主張。在韓非子看來,孔子并不了解正確的賞賜之道。那些善于賞賜的君主,大臣們既不敢越權(quán),又不敢失禮,因為君主制定的法制能夠有效地制止奸邪和偽詐。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如果趙襄子做不到令行禁止,就證明他失去了對一國的控制,也就無所謂誰能跟他一起守晉陽了。根據(jù)韓非子法家的主張,英明的君主不獎賞無功之臣,不懲罰無罪之人??哨w襄子呢,不誅責(zé)驕橫之臣,卻獎賞無功的高赫,這樣的表現(xiàn),距離孔子所說的“善賞”二字實在是太遠了。
賞罰,尤其是罰,是法家主張的約束大臣和民眾的最有效方式,是法制能夠發(fā)揮作用的關(guān)鍵。法家的賞罰是以法制為標準,是公開的、透明的、可操作的,這是法治的精神。儒家也有賞罰,但卻是以周禮為標準,更多求諸個人對周禮的理解、認識和把握,都是方向性的,并沒有明確可操作的條文。法家的賞罰是客觀的,完全以功過為依據(jù),完全看結(jié)果,不論動機,反對主觀判定。儒家的賞罰相對主觀一些,主要看動機,看行為和事件的社會影響、道德價值。
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悅近而來遠?!~都大而國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悅近而來遠’?!被蛟唬褐倌嶂畬?,亡國之言也。葉民有倍,而說之“悅近而來遠”,則是教民懷惠。惠之為政,無功者受賞,而有罪者免,此法之所以敗也。法敗而政亂,以亂政治敗民,未見其可也?!裼泄φ弑刭p,賞者不得君,力之所致也。有罪者必誅,誅者不怨上,罪之所生也。民知誅賞之皆起于身也,故疾功利于業(yè),而不受賜于君。(《韓非子·難三》)
如前所言,周游列國中的孔子曾經(jīng)到過楚國,《論語》中記載了孔子與楚國權(quán)臣葉公子高的兩次對話。韓非子在此以葉公問政于孔子為張本,目的是反對孔子和儒家以利益恩惠對待民眾的主張。儒家認為,民眾感恩君主,就會甘愿接受君主的治理。《論語》中的孔子原話是“近者說,遠者來”(《論語·子路十三》),這是仁政的最高境界。然而,韓非子認為孔子的主張是“亡國之言”。讓無功者受賞,有罪者免罰,這是對法制的敗壞,對政治的毀亂。所以,韓非堅決主張有功者受賞,有罪者受罰。韓非子認為法治的最高境界是,民眾受賞也不會感激君主,受罰也不會怨恨君主,因為這樣的賞和罰都是自己的行為所致,與君主無關(guān),即“上君之民無利害”,最高明的君主不跟民眾發(fā)生利害關(guān)系。韓非子的這種思想,在賞罰的問題上達到了法家思想的最高度,雖然看上去與儒家思想殊途同歸,都是強調(diào)人的自我約束,但就是因為“殊途”,才把這兩家的思想?yún)^(qū)別開來。儒家的自我約束來自道德修養(yǎng),法家的自我約束則是來自畏懼法制。相對來講,儒家更看重賞的勸勉作用,法家則更看重罰的威懾力。
(四)用人之道。與賞與罰相關(guān)的,是政治上的用人之道。對于君主來說,任用就是賞,罷黜就是罰。儒家和法家都非常重視用人問題,但雙方的立場完全不同,所以,用人的動機、途徑、方法也都不同。
哀公問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選賢?!敯Ч写蟪既?,外障距諸侯四鄰之士,內(nèi)比周而以愚其君,使宗廟不掃除,社稷不血食者,必是三臣也,故曰‘政在選賢’?!贝朔枪Ψブ撘玻x其心之所謂賢者也。使哀公知三子外障距、內(nèi)比周也,則三子不一日立矣。哀公不知選賢,選其心之所謂賢,故三子得任事。
這個故事是設(shè)想了孔子與魯哀公的又一次談話,主旨是儒家政治在實際操作方面的核心問題:選賢任能,即根據(jù)道德修養(yǎng)和實際才能任用官員。當(dāng)然,孔子儒家所講的才能,也是與其道德精神相一致的才能。在魯哀公時代,魯國政治已經(jīng)被孟氏、叔氏和季氏等“三家”(三個大家族)所掌控,并且大有顛覆魯公的趨勢。之所以形成這種局面,孔子認為是魯公未能選擇賢才而任用之,即沒有選擇忠誠于魯君的大臣,沒有讓這樣的大臣掌握一國政治。表面上看去,孔子儒家的如此主張也不是沒有道理。如果魯君不任用缺乏忠誠的叛逆之臣,魯國政治就不會危機重重。但是,韓非子完全不同意這樣的用人之論。他尖銳地批判說,孔子這樣的用人之論,完全不在意大臣有沒有功業(yè),而是根據(jù)君主的主觀標準決定誰是賢者,而這正是“三家”得以掌握朝政的關(guān)鍵因素。很顯然,這與儒家人治和法家法治的區(qū)分是相一致的。
在法家看來,儒家的選賢,不及法家的任功,即完全根據(jù)功業(yè)的大小多少決定官員的任用。
明君不自舉臣,臣相進也;不自賢,功自徇也。論之于任,試之于事,課之于功,故群臣公正而無私,不隱賢,不進不肖。然則人主奚勞于選賢?(以上均見《韓非子·難三》)
韓非子指出,英明的君主從來不親自舉用大臣,而是大臣們相互推薦進用。英明的君主也不自己決定誰是賢人,而是根據(jù)功業(yè)決定任用什么人。具體說來,有人推薦某人之后,君主試用性地讓此人任職,隨后用具體事務(wù)試驗他,用功業(yè)考察他,這樣一來,大臣們就會公正無私,既不會去隱沒賢人,也不會推薦不肖之徒。也就是說,不管任用什么人,都是在陽光下進行,按照既定法則進行,完全不需要君主因為選賢而勞心費神。
也許是擔(dān)心儒家人物不服氣,韓非子又舉孔子的例子。韓非子說:“澹臺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久而行不稱其貌。宰予之辭,雅而文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久而智不充其辯。”用孔子自己的說法就是:“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孔子的兩名弟子,澹臺子羽和宰予,前者外貌有氣派,后者言語有講究,孔子一開始對他們印象很好,甚至想舉用他們,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發(fā)現(xiàn)此二人的堂堂儀表和上好口才與他們的行為并不相稱,就是說他們的表現(xiàn)不值得被舉用。在《論語》中,孔子確實肯定過宰予的口才,但也有對宰予的嚴厲批評,由此可見,韓非子的說法還是有一定根據(jù)的。
故以仲尼之智,而有失實之聲。觀容服,聽辭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試之官職,課其功伐,則庸人不疑于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fā)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賞,則爵祿厚而愈功。遷官襲級,則官職大而愈治。夫爵祿大而官職治,王之道也。(《韓非子·顯學(xué)》)
韓非子雖然肯定孔子是智者,但在政治上,包括用人方面,卻與孔子的觀點不同,主張任功不任智,以免“失實”。因為人的外表是可以偽裝的,即使有孔子之智,也未必能夠識破所有??墒?,如果以實際事務(wù)的成敗為根據(jù),即便是庸人也能做出正確判斷,有沒有智者無關(guān)緊要。韓非子法家以功業(yè)為獎賞和任用官員的根據(jù),尤其是對于重要的官員,如宰相、大將,一定要經(jīng)過具體事務(wù)的考驗方可任用。韓非子的理論依據(jù)是,如果能夠堅持有功必賞,那么,地位越高的人越能具有成就巨大功業(yè)的動力,獲得的獎賞也就越多。如果能夠堅持以功業(yè)的多寡用人,那么,官職越大的人越稱職。儒家講王道,韓非子法家也講王道,但韓非子的王道是獎賞功業(yè),以功業(yè)授職進爵。
韓非子如此貶損和批判孔子儒家的用人之道,平心而論是有些極端,但在韓非子時代,儒家的這套做法確實很難收到實效,而韓非子法家的做法則立竿見影,在混亂之世收效明顯。但是,如果把法家的這種做法推到極致,完全以功業(yè)作為獎賞和任用的依據(jù),又會激發(fā)出狹隘的功利主義,使社會失去彈性和活力,最終走向死胡同。
(五)信用之道。能否立信、守信,是人生的大問題,也是政治領(lǐng)域的大問題。儒家和法家都重視信用的問題,但他們對于信用之道的內(nèi)涵和外延都有自己不同的主張。仁、義、禮、智、信是傳統(tǒng)儒家所謂的“五?!?,即五條不變的道德原則,信是仁義禮智得以落實的重要保證??鬃诱f:“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保ā墩撜Z·為政第二》)一個不守信用的人,就談不上做人的問題,一個沒有信用的政府,得不到民眾的信任,是沒有資格存在的。不過,孔子儒家的信用,自始至終都是一個道德原則,依靠的是行為主體的自覺遵守,并不強調(diào)外在約束。與孔子儒家不同的是,韓非子所強調(diào)的“信”完全集中在政治層面,認為“小信成則大信立,故明主積于信。賞罰不信,則禁令不行”。韓非子所說的“信”,核心在于政治上的守信。君主守信,是賞罰發(fā)揮作用的關(guān)鍵。君主只有在每一件小事上守信,才能獲得政治上的大信。
韓非子舉例說:
晉文公攻原,裹十日糧,遂與大夫期十日。
至原,十日而原不下,擊金而退,罷兵而去。士有從原中出者,曰:“原三日即下矣?!比撼甲笥抑G曰:“夫原之食竭力盡矣,君姑待之?!惫唬骸拔崤c士期十日,不去,是亡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為也?!彼炝T兵而去。原人聞,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無歸乎?”乃降公。衛(wèi)人聞,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無從乎?”乃降公??鬃勇劧浿唬骸肮ピ眯l(wèi)者,信也?!保ā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經(jīng)六、說六》)
晉文公稱霸之后,確實有過攻擊原地的行動,并取得了成功。也有各種版本的故事,確如在此所描述的,晉文公是以極端的守信感動了原地之人,最終讓他們放棄抵抗,歸順晉國。不過,晉文公在此表現(xiàn)出的守信,只是一種政治策略,與孔子儒家所倡導(dǎo)的道德之信、修養(yǎng)之信顯然不同。這樣的故事,乍看上去是肯定孔子的觀點,實際上卻是在反駁儒家的信用觀??鬃哟_實強調(diào)當(dāng)政者要守信,但與法家之信不可同日而語。法家的信用建立在法制基礎(chǔ)上,先公開立信,然后守約,不因人而異,而儒家的信用觀是一種個人的修養(yǎng)和信奉,建立在道德自覺的基礎(chǔ)上。在儒家看來,這樣的信用更有力,更持久,但法家卻認為并不可靠,隨意性太強,因人而異,不合乎法的精神,所以韓非子才接著講述曾子的故事,立信在先,然后踐言。
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隨之而泣。其母曰:“汝還,顧返為汝殺彘?!逼捱m市來,曾子欲捕彘殺之。妻止之曰:“特與嬰兒戲耳?!痹釉唬骸皨雰悍桥c戲也。嬰兒非有智也,待父母而學(xué)者也,聽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以成教也。”遂烹彘也。(《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說六》)
曾子的故事同樣也是貌似肯定儒學(xué),實則為難儒學(xué)。法家的守信,如同鐵板釘釘,既已確定,則無論如何都不能更改,而孔子儒學(xué)的守信,則必須要看守的是什么信??鬃拥茏佑凶诱f:“信近于義,言可復(fù)也?!保ā墩撜Z·學(xué)而第一》)符合大義的承諾,才可以兌現(xiàn)??鬃觿t說得更清楚:“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論語·子路十三》)只有那些頭腦死板的小人,才會答應(yīng)了一定去做。反過來講,君子雖然會有承諾,但一旦認識到承諾的內(nèi)容不合于義,則要收回承諾。這樣的堅定原則,肯定會受到韓非子法家的大力抨擊。故事中的曾子就是為了兌現(xiàn)與孩子的一句玩笑話,就要殺掉家里的一口豬,這顯然是不合乎常規(guī)的極端之舉,但在法家看來,法制就應(yīng)該如此,沒有變通,沒有例外,并且因此才能令行禁止。也就是說,法家之守信者,不懼旁人議論,甚至寧肯背負惡名?!坝行g(shù)之主,信賞以盡能,必罰以禁邪,雖有駁行,必得所利。”(詳見《韓非子·外儲說左下·說二》)法家守信的目的是獲得利益,而不只是得到虛名,對于君主來說,這一點至關(guān)重要??鬃尤寮绎@然不支持這類信用,而韓非子則巧妙利用孔子的博識來證明其守信之論,竭力使孔子儒家的信用觀無法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