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走進村莊的時候,看見幾個老漢拿著小馬扎坐在一塊被撂荒的地旁邊,我經(jīng)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幾乎聽不到他們寒暄的聲音,也沒聞到從煙瓶里咂巴出來的黃煙的嗆人味道。四月的太陽烤在他們身上,東倒西歪的像曬蔫了的可以用來吹炮仗的蔥葉。
他們曾經(jīng)在這個村莊里像糧食一樣拔節(jié)、灌漿、變黃,說不定后晌里被一只啄麥子的麻雀踏折了,或者今晚夕就像一盞從鍋臺上端到上房里的煤油燈,被屋檐下一股輕微的風(fēng)吹滅了。
我清晰地記得眼前的這片地是石義家的,多年以前我隨著母親和奶奶無數(shù)次在這片地里干過農(nóng)活。那時候奶奶還沒有失明,石義的阿媽也很壯實,幾個女人常常聚在我家焪洋芋或者打攪團。每逢陰天下雨,就互相串個門做個針線說個閑話。石義的阿媽到我們家來就會經(jīng)過這片地,很多時候她路過時都會緊里忙里地拔一把塄坎上的灰條和苦苦菜,來我們家的時候把草隨手扔進豬圈里。那時候我最高興她來我們家了,她一進門,母親就讓板凳、倒開水,坐穩(wěn)當(dāng)之后,又趕緊拿出昨晚上的針線活,邊說話邊納鞋底。大人們忙著自己的事情,眼睛就離我遠了,手也夠不著我了,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喊上隔壁的幾個伙伴到村口的柳樹底下玩過家家。
早晨,蹲在莊廓墻頭上的長高鳥喊得人睡不著覺的時候,家家戶戶種的蔥開始挖苗了,大家又有干不完的活。村莊里就顯得比較熱鬧和繁忙了。大大小小的架子車走在巷道里,娃娃們推前搡后地往挖蔥苗的人家走,婆娘們早早地把掛在門道里的草帽洗刷干凈放在脖子后面。石義的阿媽也會出現(xiàn)在這些人中間。村莊里挖蔥苗,就像是打土墻上房泥一樣,需要很多人共同參與才能完成。一幫婆娘湊在村口,商量從上莊開始呢還是從下莊開始。有人說,還是從男人病了的那一家開始挖,家里沒人手。大家就一呼百應(yīng)。
母親和奶奶拿著一塊破墊子加入挖蔥的隊伍,有的人家的地處在河灘邊或者貢拜林里,因為干旱和蔭傷,蔥苗稀稀落落的,挖起來輕松一點,一個上午就把一捆捆蔥苗整整齊齊擺在塄坎上了。遇上誰家的整整一大畦,大家也不著急,一邊挖一邊唱著不著調(diào)的小曲,有時候也會講上一兩句葷話。
地里的活反正沒有個干完的時候,你著急慌忙地干完了這一畦,另一畦還等著你。
我跟在母親身后拾泥鰍,有時候拾著拾著就忘記了手里的活和身邊的娃娃們玩起來。母親就會把我叫到她身邊看她們怎么挖,她說現(xiàn)在學(xué)不會挖蔥以后去婆婆家就讓人談嫌哩。我看著她們用牛角小鐵鏟挖,挖出來一把,把根上的土抖干凈,整整齊齊地放在一起。抖土的時候很是小心,母親還一再警告我不能把蔥苗的嫩身子抖折,蔥苗挖完后要送到縣城里賣,身子折了就不容易成活了。
等母親挖足了一臂抱不過來的蔥苗時,男人們就會把提前兩三天擱置在濕地勢里的野柳拿到挖蔥的地方來,用野柳枝捆扎好。母親說野柳在濕地里受潮兩三天,是為了捆扎起來更有柔韌度,野柳上是有葉子的,捆扎的時候護住了蔥的身子。我從母親的話語中好像感覺到了莊稼人的聰明,我便跟著母親做。
慢慢的我學(xué)會了這項活計,也跟著母親和石義的阿媽出去挖蔥,蔥苗倒挖不了多少,我就喜歡揪一些曬蔫的蔥葉吹炮仗,我更喜歡挖蔥的時候一大幫人聚在一起吃洋芋熬熬的感覺,遇上個家境好一點的人家,還能吃上一兩顆主人家給的水果糖或者幾毛錢的雪糕,我覺得這才是我沒有睡懶覺應(yīng)該得到的回報。
我看著一車一車的蔥苗從村莊里拉出去,看著種蔥的人臉上的笑容,好像生活給予我們苦痛的時候也教會人們珍惜。
石義的阿媽是在六月的一個黃昏走的,我和母親隨著村莊里的人到她家燒了兩張紙,母親握著躺在木板上的亡人的手掉了幾顆淚,一兩年之后我又夢到她拿著鐵锨給蔥地澆水,好像那地里仍然長出了綠得發(fā)亮的蔥苗。
后來我到了去婆婆家的年齡,再也沒有經(jīng)歷過或者看到過挖蔥苗的場面。
村莊的土地流轉(zhuǎn)出去了,種上了清一色的包谷。曾經(jīng)聚在一起的婆娘們像一捆解開了野柳條的蔥,有的進了餐館,有的留在了地里,有的坐上了遠去的車。
慶幸的是,我挖過,還種過。
作者簡介:劉永霞,青海貴德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青海師大成都校區(qū)大二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