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樂規(guī)模盛大的年代已然落幕,20世紀初開始的現(xiàn)代音樂運動,雖然曲折迂回,但自然滲透到我國社會并在民族的土壤中不斷成長。無疑,從作曲的世紀到演奏的世紀的轉(zhuǎn)換與變遷的過程中,我國涌現(xiàn)了無數(shù)才華出眾的音樂家、歌唱家。在這里,我所要敘述的并非是在全國音樂界、歌唱界光彩奪目的歌唱家,而是在青海這片高大陸上,一直心懷熱情執(zhí)著從事著看似喧囂實則孤獨的音樂歌唱和教育事業(yè)的吳一止老師。
工廠大院的音樂啟蒙
1949年,一個偉大的時代正式拉開序幕,中國人民在雄壯的《義勇軍進行曲》中,站起來并闊步向前。
太陽是新的,一切都是新的。吳一止就在陽光普照的1956年出生在北京西城區(qū)的北京新華印刷廠。他母親是山東人,是新華印刷廠的醫(yī)務工作者,父親是浙江人,主要從事茶葉種植研究。當時,他們一家住在新華印刷廠區(qū)一個叫北里十路清華里地方。
在吳一止生活的大院,有兩個大一點已經(jīng)上中學的孩子,一個叫七哥,一個叫六哥,這兩個孩子都喜歡音樂,七哥會吹黑管,六哥會吹笛子。作為更小的孩子,吳一止注定被他們發(fā)出的神奇聲音所吸引,天天跟著他們玩。隨著好奇心的增長,終于有一天,吳一止萌生了想跟六哥學笛子的想法:六哥,你能不能教我吹笛子?在那個年代一般人家是沒有笛子的。六哥答應給他做一個。六哥說,農(nóng)場里面的蔬菜圍欄是竹籬笆,年少的吳一止就去跟門衛(wèi)大爺說好話,要了一根田里的竹竿。六哥就比著他笛子的長短給他鋸了一根。并將“火筷子”燒紅以后,按照笛子孔的距離燙了7個眼,然后貼上笛膜,一根笛子就這樣誕生了。
六哥看著吳一止說:“你能吹響我就教你?!?/p>
“我拿起笛子,嘴唇那么一兜一吐就吹響了?!眳且恢够貞?。
基本的考核通過,六哥就開始布置作業(yè):“你用一個星期把1234567七個音都練會了,我再教你吹歌。”吳一止心花怒放,每天就在院里吹。那個時候他大概五六歲,記憶力好,很快就記住了。這就跟六哥開始了學習笛子的生涯,只是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這就是他音樂生涯的最初啟蒙啊。
音樂作為人類的七大藝術之一,千百年來散發(fā)的光芒無私地照耀到這個孩子的身上。然而,吳一止當時不可能知道,就是這普通的啟蒙以及與音樂的相遇,雖并非在十字路口,但仍將作為一個起點,穿透他的身體,并成為他一生所愛。
天賦加勤奮,《學習雷鋒好榜樣》這首曲子他很快就學會了,吳一止捧著笛子滿院子吹,小心思中自然有稚嫩的表現(xiàn)與驕傲的欲望。果然,不少人都說,“瞧!這孩子可以啊,這么小就會吹笛子了?!?/p>
眾人的夸贊讓吳一止急切渴望擁有一支笛子。他打聽到新街口那里有賣的。就與小伙伴一起去買了一支紅色笛子。六哥給他貼了一張百靈牌的笛膜,他小心地握著笛子,愛不釋手。
1964年,中國社會主義革命正在浩浩蕩蕩地廣泛開展,正好那時有一個“革命歌曲大家唱”運動。有一天,北京新華印刷廠來了幾個上級派來教唱歌的人,吳一止他們都很興奮,只要能背上教歌老師的手風琴,或者把椅子抱上,就可以跟著他們混進去跟著工人學唱歌。《我們走在大路上》《團結就是力量》《咱們工人有力量》,還有《東方紅》《歌唱祖國》,這樣就學會了五六首歌。這更加激發(fā)了吳一止對音樂的喜愛。如果說,學吹笛子是從樂曲上對音樂認知的初步開啟,那么,這次“大家唱”就是對音樂歌唱的啟蒙了。
從此以后,印刷廠院里的人們便有了一個習慣——每天都聽吳一止吹笛子。當時人們并不知道,這曲子,將飛過大江南北,飛向高原,穿過歲月與時光,成為吳一止終生熱愛音樂最初的精神力量。
遠行,到青海
成為藝術家或音樂家之前,大多數(shù)人可能都不會想到,自己或許會永遠在路上,經(jīng)歷漂泊的一生。
吳一止的父親是解放前浙江大學畢業(yè)的老知識分子,解放后他就在中國茶葉公司工作。1956年底響應國家的號召來到了青海。吳一止的父親和同事們很想把茶葉種植引進青海,但搞了幾年試驗,都沒成功,后來只好轉(zhuǎn)行在黃南州商業(yè)局工作。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青藏高原有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他們以一腔熱忱拓荒開路、搭帳篷、砌鍋灶、挖水池、建房屋、種田地,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抗爭,歷經(jīng)無數(shù)艱難困苦,用自己的熱情和毅力戰(zhàn)勝了饑餓和嚴寒,默默為建設青海做著不為人知的貢獻。那時,我國交通很落后,特別是人煙稀少的西北地區(qū)更是極為不便,車馬很慢。吳一止記得那個并不晴朗的下午,母親單位人事科的宋阿姨來家里做思想工作,讓他們?nèi)疫w往青海。母親不太愿意,但是他很向往,因為父親回來說那里有大草原,風景很美,還可以放羊。
就這樣,他們一家三口踏上了去青海的旅途。
吳一止記得,路途遙遠而又漫長,8月28日到了西寧。當時住在湟光有三層樓的大眾旅社,旁邊有個很大的清真飯館。當天晚上他就經(jīng)歷了第一次失眠。當年少的吳一止邁出北京那一步開始,他肯定不曾想到,今生注定將面臨一個陌生、曲折而又百感交集的全新旅程。
天不見亮他們就在南關街坐汽車,夜色降臨時車在黃南青沙山拋錨,修好再啟程抵達同仁時已是深夜11點多了。即使昨天是如此的勞頓,第二天依然興奮地早早醒來。跑到門外一望,周圍都是山,更讓他好奇的是,后門圍墻角落的那一個炮樓,雖然,已經(jīng)變成了馬車飼料的倉庫。那領路的小孩仍神秘而慶幸地說,打仗時我們都躲在里面,等長大就會發(fā)槍給我們。電影中少年英雄形象已經(jīng)閃現(xiàn)在吳一止的腦海……
1966年9月3日,同仁縣第一完小開學,吳一止上小學四年級,班主任見到作為新生的他就問:“你有什么特長沒有,會不會唱歌、跳舞?”吳一止說不會,班主任很失望:你怎么什么都不會?這反而讓吳一止突然想起:“我會吹笛子?!闭冒嗌嫌型瑢W家里有笛子,吳一止就當著全班同學吹了《學習雷鋒好榜樣》《我是一個兵》兩首歌曲,這讓老師與在座的同學議論紛紛。
1973年,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吳一止再次面臨上不了學的困境,最后在一名老師的保薦下,他艱難地上了高中。不過,當時中國社會正在發(fā)生巨大的變化,面對歷史的洪流,吳一止成了第一批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的一員。作為同仁縣隆務公社吾屯大隊知青,他在生產(chǎn)隊里的表現(xiàn)很好,一天可以拓一千多個土坯,還修好了燒壞的超負荷運行的脫粒機,生產(chǎn)隊隊長慷慨地給他記了12個工分,并外加一份福利:“下午你不用干活,在樹蔭底下休息。”在第二次農(nóng)業(yè)學大寨如火如荼之際,吳一止所在的生產(chǎn)隊分配到了20輛木制人力車,但沒有輻條,車輪是空的,必須要自己組裝起來。生產(chǎn)隊隊長想起了吳一止。沒弄過這事啊?吳一止和一個知青冥思苦想,反復觀察,忙乎了一上午后,六輛車就在鄉(xiāng)親們贊許的目光中滾滾向前。隊長中午吃飯時說,“你們兩個下午不用干活了,就給我們唱歌吧?!薄叭欢?,那時我只會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在喝彩聲中大家喊再來一個,但我一首都不會了”。隊長說,“今天中午州上演《閃閃的紅星》的電影,你去看看,里面的歌能不能學會?!?/p>
吳一止和另一名知青作了分工,一人記一句。結果電影看完,他們只記得兩三句,很沮喪,但電影是循環(huán)放映,吳一止突然想到一個辦法:我們不出去,藏在椅子底下,再看一場……
第二天中午吃飯時,吳一止就給大家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大家驚呆了,剛剛上映的電影歌曲都會唱。就這樣口口相傳,像風一樣很快就傳到了別的生產(chǎn)隊。有的生產(chǎn)隊隊長聞訊找上門來,吳一止便開始一個隊一個隊地“巡回演唱”,直到有一天,知青點來了兩個文工團的同志,一個背著手風琴,一個拿著黑管?!奥犝f你們這里有一個會唱歌的尕娃,你去把他叫來?!痹谒麄兊陌樽嘞?,吳一止高歌一曲,獲得了他們的交口稱贊。
1974年春風吹拂的季節(jié),全州搞了一次知青文藝匯演,吳一止代表知青點作了獨唱表演,他唱了《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沒想到劇場效果極好,大家熱烈鼓掌,高喊再來一個。于是他就再唱了一首《小小竹排江中游》,熱情的觀眾再次高聲呼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只會兩首歌的吳一止只能尷尬地下臺了。帶隊干部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回去就給他找了一本《戰(zhàn)地新歌》(第一輯)。之后許多新歌如《我愛公社新一代》《戰(zhàn)士歌唱毛主席》等都通過吳一止的歌喉唱遍了草原。
在陽光和暖、天高云淡的季節(jié),許多知青等來了期待而又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折。一年后,一百三十多人將要調(diào)到州上去工作去了,唯有吳一止被刷下來了。面對命運的考驗,吳一止沒有哭泣,但十分難過,他的歌聲并未給他帶來好運,凝望沉默的遠山,想到自己的前途與命運,他充滿了惆悵與苦悶。
歌聲飄揚在春天里
半年之后,吳一止盼來了人生的第一個轉(zhuǎn)折。他仍然記得那個期待已久的聲音,帶隊干部帶話讓他到州上去一趟。他騎著自行車到州革委會,一看坐了一屋子的人,臺上有領導在宣布誰誰到什么地方報到,他突然有些緊張和不安。文件宣布完了,他卻沒聽到自己的名字。吳一止急切地上前去問:“叔叔,我的名字是不是漏念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同仁縣吾屯知青點的吳一止?!薄班?,你到州委組織部去報到,你分到州文工隊了?!蓖蝗缙鋪淼南矏傋寘且恢沟难劭魸駶櫫?。
剛到文工隊報到,就被告知:你好好準備一下,明天晚上就上臺演出。
更令吳一止欣喜若狂的是,當天一去報到就領上了當月的工資30元零8角。他把第一次領上的工資交給媽媽。媽媽說,“你現(xiàn)在的工作是演員,不能老穿打補丁的衣服,明天我給你扯點‘的卡”。這是當時最好的面料,吳一止的媽媽一下就扯了八尺,找了村上非常好的裁縫,連夜趕出來一套衣服。第二天就穿著上臺演出。穿著新衣服的吳一止覺得整個人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那么好的舞臺、音響,他的嗓子拉開了,靈魂隨著歌聲一起飛翔。
1976年,全省舉辦了一個專業(yè)文藝團體的匯演,吳一止所在的黃南州文工隊排練的是歌劇《才讓措》,成績倒數(shù)第二名,帶隊領導因此被免職。新來的指導員,一心一意想翻身,就帶領全團的主創(chuàng)人員到熱貢去采風。他們把著名藏戲《洛桑法王》整理成劇本,演出在當?shù)胤浅J軞g迎。
可見,群眾是喜愛好的文藝節(jié)目的。為了把歌唱好,吳一止就拜一位小提琴樂手為師,真正學識譜,并不斷跟著廣播里學唱《牡丹之歌》等,他的演唱水平快速提高。
1982年9月,黃靜波從廣東調(diào)青海任省長。當時青海玉樹、海南、黃南三個州的文工隊被調(diào)到西寧來演出,海南州是演出《霍嶺之戰(zhàn)》,黃南的劇目是《洛桑法王》。黃省長一下飛機,沒去辦公室就直接到青海劇場看演出。演出結束以后,吳一止所在的黃南文工團受到了黃省長接見。黃省長說,“我一下飛機你們就跟我說,青海這個不行,那個不行,什么經(jīng)濟落后、文化落后、工業(yè)落后、科技落后,我看今天晚上給我的感覺,文化很發(fā)達嘛,這個劇目非常好?!钡诙煜挛鐒諏嵏咝У狞S省長專門到海南辦事處開會。他說,我們要想把經(jīng)濟搞上去,就首先要把文化搞上去,把青海宣傳出去,要“文藝搭臺、經(jīng)濟唱戲”。
這是吳一止第一次看到省領導如此重視并聽到這么新穎振奮的說法,大家感覺文藝的春天來了。
好馬配好鞍,為了增強演出效果,黃南州文工團決定訂做一些舞臺服裝。吳一止拿上圖紙尺寸和錢,前往上海戲劇服裝廠。吳一止有幸在上海音樂學院聆聽了美國紐約羅切斯特大學伊斯特曼音樂學院聲樂系主任,世界十大歌唱家斯義桂的講座。從此,他的內(nèi)心就有一個夢想,就是到上海音樂學院學習深造。第二天他就找到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的王品素老師指點。王老師對他的嗓音、樂感都給予了充分肯定,這無疑堅定了吳一止從事專業(yè)的音樂歌唱的想法。
服裝做好,演出就在精心的準備中拉開了序幕。1981年黃南州文工團在廣州、深圳、南昌、上海等全國11個省市巡回演出,反應都非常好。在深圳演出的時候,香港富商鄭李艷梅看過后,認為慈善的這個主題特別好,想花錢請黃南文工隊到香港演出。省委省政府兩小時后就答復同意。
這一消息轟動青海,改革開放初期還沒幾個人有機會到香港呢。
在深圳演出時,正值當年的秋季廣交會開幕,吳一止他們就從深圳趕到廣州,在友誼劇場演出了一場。隨后,又去了上海。當晚他們就演了一場藏戲《意樂仙女》,反響不錯。
從業(yè)余到專業(yè)的“哆來咪”之夢
1983年,吳一止終于來到他夢想的上海音樂學院。他找到王品素老師,跟著學了一個多月。王老師對學生很嚴格,吳一止心里沒底,禁不住大著膽問:“老師,您看我有沒有希望考上上海音樂學院?”老師說,“我估計你的專業(yè)應該能過關,如果你文化課不拖后腿,應該可以考上?!边@話給了吳一止很大的信心。
王品素老師是一個老革命,入黨介紹人是周總理和鄧穎超。王老師因為吳一止初中一年級時學過一個暑假的木工,給一名浙江的師傅當徒弟,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爬起來了,先跑過去給師傅打上洗臉水、毛巾放在臉盆里,然后把茶泡好。這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吳一止在學琴期間很好地保持。清晨6點,到老師的琴房打掃得干干凈凈,鋼琴擦得锃亮,開水打好,茶水泡好……
蔡元培先生和蕭友梅博士創(chuàng)辦的上海音樂學院始稱“國立音樂院”,是中國第一所獨立建制的國立高等音樂學府,有著悠久的歷史,桃李遍布全國及世界各地,被譽為“音樂家的搖籃”。琴房里飄出來的歌聲與收音機放出的世界歌唱家的聲音沒什么兩樣。當年美國著名小提琴家艾薩克·斯特恩來交流,賀路汀院長陪同,他靠在上海音樂學院附小窗戶上說,“這個窗戶出來的聲音都是天才的聲音”。這是多么高的評價?。?/p>
煙花三月。住在地下室旅店的吳一止迎來了中央樂團、廣州樂團等全國各地的考生。這些來自大城市的考生,說話都是拿腔拿調(diào)、聲音渾厚。此情此景更使他唉聲嘆氣,覺得希望很渺茫。
開始備考,就遇到一個問題:得有人給彈鋼琴伴奏啊。吳一止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王品素老師幫他請到湯元龍老師給他伴奏。善于觀察的吳一止看到鋼琴旁的酒瓶,就到襄陽路買了兩瓶文竹酒。湯老師問:“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喝酒?”“我們青海人喜歡喝酒?!眳且恢拐f?!澳惴判?,我給你伴奏,你跑調(diào)了我也能給你拉回來。”湯老師說。原來,湯老師曾在青海的諾木洪農(nóng)場勞動過,這樣,吳一止與他的關系就更密切了。
準備專業(yè)課考試的時候,王品素老師面授機宜,“你最好先唱一首青海民歌《上去個高山望平川》。放開唱!你唱得好,說明你學得好,你唱得不好,是我教得不好?!钡谝惠喴蚓o張和感冒,嗓子很干,吳一止發(fā)揮不夠好,他感覺完了。不敢去看榜,連晚飯也不敢去吃,在煎熬中焦急地等待,等待別人來告訴他好消息。同宿舍的海北歌舞團的一個考生去看,他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今年咱們都落榜了。兩人就開始收拾行李。但吳一止心有不甘,就拿著手電筒再去看,一看大喜,原來自己在榜上。在伴奏老師的眼里,他其實發(fā)揮得很好,展現(xiàn)了成熟歌手的風采。復試的時候唱的《白毛女》中的一首詠嘆調(diào)。吳一止一點都不慌了,他看到一位老音樂教授在抹眼淚。感覺不錯,晚上與考聲樂系的朋友去看榜,結果兩人雙雙入選三試。
吳一止放開了,第三試唱的是《嘉陵江上》,發(fā)揮了自己的真實水平,臺下有人叫好。兩小時后就發(fā)了榜,“083號”赫然在目,但一個月以后要參加基本樂理考試。問題是,視唱練耳等基本樂理吳一止根本不會。怎么辦呢?王品素老師帶著吳一止到學院副院長周小燕那里,請求幫助。周小燕給她妹妹寫了張紙條,第二天他就進入教室旁聽,吳一止發(fā)奮苦練,最后考了86分,讓許多考生刮目相看。
到了七月流火的季節(jié),高考來臨。下午考政治那天,因為太過疲勞,吳一止中午一覺睡醒兩點半,一路狂奔,超過考試時間快半小時。監(jiān)考老師不讓進去,吳一止哀求:老師,幫幫我,我是從高原來的,是真的喜歡音樂,我不能讓之前的努力付之東流啊。吳一止的情真意切讓監(jiān)考老師動了惻隱之心,因時間剛到,便放吳一止進入了考場。1984年9月,吳一止以文化課286分的優(yōu)異成績考入他夢寐以求的上海音樂學院。
進入上海音樂學院,似乎就獲得了走向?qū)I(yè)音樂舞臺的通行證。吳一止每天清晨6點鐘起來練琴,然后練聲,但由于練得過于用功,嗓子啞了。到中山醫(yī)院一看,聲帶小結。這猶如晴天霹靂,作為一個歌手來說,等于是被判了死刑,吳一止聲樂之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吳一止天生屬于達觀之人,怎能向命運低頭?必須尋醫(yī),他去南京,找到了據(jù)說讓“千年的鐵樹開了花”的段軍醫(yī)。段軍醫(yī)遠近聞名,曾以高超的醫(yī)術,用針灸療法讓許多聾啞孩子說出了話。據(jù)吳一止說,當時曾為《閃閃的紅星》等電影配唱插曲的著名鐵路文工團獨唱演員鄧玉華,唱《情深意長》時嗓子啞了,第二天晚上就要演出,但他幾針下去,當天下午就能說話了,次日晚她以飽滿的聲音登臺并順利演唱。基于吳一止的情況比較嚴重,段軍醫(yī)建議做手術,把小結割掉??蓛纱问中g下來,直到回到上海,他仍然說不出話來,這顯然不可接受。
吳一止聽說同學單位的一個女中音,也是做了兩次手術,但現(xiàn)在唱得很好,還開演唱會呢。這是一個讓人充滿希望、令人振奮的消息,當天他就跟著女中音去聽張光華老師的課。讓吳一止迷惑不解的是,同學們都在用極小極小的聲音練習,現(xiàn)在看就是“微聲”。顯然這種教學法與其他教師都不一樣。但是,這種練聲法卻訓練培養(yǎng)了很多人才。經(jīng)王品素老師同意,并主動去找到張光華老師推薦說“這個胖子想跟你學唱歌”。
張光華老師欣然應允。首先就跟吳一止約法三章:第一,我不讓你放聲唱,你絕對不可放聲唱;第二,我要求你一周要學會兩首歌,不管是中國作品還是外國作品;第三,每唱一首歌你都要了解時代背景與歌的風格,要用文字寫下來。
成為張光華老師的學生是吳一止在上海音樂學院意義最為深遠的際遇。經(jīng)過半年的勤學苦練,同學們突然發(fā)現(xiàn),吳一止聲音不啞了,但張光華老師仍然不讓他放開嗓子唱。一年之后,吳一止要開演唱會,張老師作了細心指導:“我晚上7點鐘來聽,你唱時放開十分之一的聲音”。那個晚上屬于吳一止,嗓音很出色,大家反映非常好。1988年,畢業(yè)季來臨。按上海音樂學院規(guī)定,要拿到學士學位,必須開個人獨唱音樂會,中間不許喝水,不許休息,要一氣呵成。那晚,吳一止唱了24首作品。下場后,張光華老師騎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到他跟前,什么話也沒說,沖他微微一笑就走了,老師從來不直接表揚人,他知道這微笑意味著一種最高的贊賞。
穿越時光、歲月的情義與熱情
婉拒去江蘇省歌舞團當獨唱演員的邀請后,吳一止回到黃南。在各種活動、晚會上和下鄉(xiāng)時,他經(jīng)常為廣大群眾真誠質(zhì)樸、激情高亢地演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十五的月亮》等耳熟能詳?shù)母枨?/p>
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全國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風起云涌。
在1989年青海舉辦的全省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中,吳一止獲得了亞軍,但當時只有第一名才能被選送參加全國賽。就差那么一點點,但吳一止對走出青海充滿了渴望,他找到了時任青海省電視臺文藝部田鋒導演,說:“能否給我一次機會,把我的錄像附帶給北京一起送去。”結果讓人喜出望外,組委會選擇了吳一止,他意外成為幸運兒。
帶著青海音樂界的希望,吳一止精心準備,參加第四屆“五洲杯”全國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他不負重望,順利進入到復賽。正在他精心備戰(zhàn)時,傳來了張光華老師發(fā)生車禍,生命垂危的消息。吳一止聽到這消息十分震驚非常難過,當即決定退賽。央視導演說,“不參加決賽你什么獎(包括優(yōu)秀獎)都沒有,但可以給你一個熒屏獎,我只有這個權力?!?/p>
是的,他必須去看他的恩師,他深知,沒有張光華老師,就沒有他的今天。當天晚上吳一止就坐著火車奔赴上海,但是到達時,張光華老師已經(jīng)去世。據(jù)說張老師臨終前還在惦記著吳一止參加“五洲杯”大獎賽的事情。他說,我一輩子只教了這么一個男高音。護士說,“張老師非常堅強,臨終前還在唱,聲音洪亮,唱得非常好”。吳一止淚水長流。十年生死兩茫茫。沒想到與老師再次見面竟是永訣。讓吳一止感到欣慰的是,恩師是在他鐘情熱愛一生的歌聲中飛向天堂的。
“音樂路上對我影響最深的人就是張光華老師,他不僅教了我如何唱歌,也教了我怎么做人?!敝钡浇裉欤瑓且恢拐f起張光華老師,依然充滿深情,我看見他的眼睛突然濕潤。
吳一止始終銘記老師的教誨,決定轉(zhuǎn)行投身音樂教育事業(yè)。1993年他愛人調(diào)到了省群藝館,他調(diào)到省藝術學校。當年青海電視臺舉辦了一場青海電視大獎賽,吳一止以一首《倒淌河之歌》獲得了冠軍。之后彭毛扎西找到他表達想拜師的愿望,由此成為他的第一個學生,半年后青海音協(xié)舉辦了一場青年歌手大獎賽他獲得第二名,一畢業(yè),海北州歌舞團就把他要走了。兩年之后,他成為歌舞團的副團長。戰(zhàn)士袁信是吳一止的第二個學生。袁信嗓音條件不錯,吳一止用微聲練法教他。袁信進步很快,當年的省青歌賽就拿了第二名,畢業(yè)就去了蘭州戰(zhàn)斗歌舞團。
在吳一止的音樂之路上,著名音樂家林俊卿是繞不開的一個人物。作為一個傳奇,林俊卿曾師從意大利歌劇演員和歌唱家及交響樂指揮學習唱歌,發(fā)明了咽音練聲法,我國著名的溫可錚、周小燕、郭淑珍等聲樂教育家都是他的弟子。吳一止感到雖然在上海接受過專業(yè)的學習,但掌握的聲樂技巧仍需豐富,當他讀過林俊卿的《歌唱發(fā)音的機能狀態(tài)》后,決定去向他學習,但始終沒能成行。
多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吳一止極力爭取,校長準假半年,他到北京參加了林俊卿的學生舉辦的一個音樂培訓班,學習到了這個方法。1998年學習結束后就遇到學生洛桑,吳一止依照此方法對洛桑施教,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2002年的雪或許來得晚一些,但這一年成為吳一止人生中的一道大坎。
當年西北五省區(qū)藝校的老師在西寧小島基地舉辦專業(yè)技能大賽,超齡的吳一止應邀登上舞臺。當唱到高聲時,吳一止感覺頭突然抽了一下,下場時他愛人發(fā)現(xiàn)他說話發(fā)音不對,舌頭發(fā)硬,意識到問題嚴重,吳一止立即被送往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腦部溢血……當他醒來時,模糊中看見愛人在哭。他想說話,卻發(fā)不出聲,就“嗯”了一聲,大家高興萬分。雖然他已經(jīng)沉睡五天,醫(yī)院都已經(jīng)下了病危通知書,但顯然,上帝拒絕了他,只是他已經(jīng)不能說話。
吳一止怎么可能接受命運的如此安排!他才46歲,特別是作為一個歌唱演員,能任由雙腿和聲音被魔鬼竊取和控制嗎?他一躍而起,集聚了無比堅定的力量?!懊\扼住了他的咽喉……‘你決不能叫我屈服……”(羅曼·羅蘭《貝多芬:偉大的創(chuàng)造時代》)。
在床上躺了7個月后,他開始用中醫(yī)針灸治療。奇跡出現(xiàn)了,扎干針第二天,腳竟然一下就能抬起來了。針灸大夫告訴吳一止,今天扎完后你能穩(wěn)站立20分鐘,就去買拐,你就可以站起來走了。果真,吳一止在別人的幫助下站穩(wěn)了,并堅持超過了20分鐘,他就開始拄著拐練習。對生活充滿熱情的人,上帝會眷顧他,吳一止讓人們見證了奇跡。何止是站起來,然后重新上路?更大的期盼是,吳一止還想說話、想唱歌。這看上去似乎是一個無法完成的人生逆轉(zhuǎn)。但一個歌者怎么可以永遠靜默?吳一止是聲樂專家,接受過良好的訓練,懂得發(fā)聲的原理,清楚身體機能的潛力。于是,為了重返正常的人生,他必須與魔鬼作堅決頑強的斗爭,把被魔鬼遮蔽的聲音拿回來。
他開始進行咽音練習,每天跑到家里的地下室里彈琴練聲。剛開始雖然非常艱難,但吳一止沒一點退縮。沒多久,他發(fā)出了久違的聲音。在練習重新發(fā)聲的同時,他自己練習扶著樓梯上樓。慢慢地,他就可出門拄著拐在操場練習行走。一名叫哈達的學生看見后主動天天扶他,后來,哈達成為了他的學生。
蒙太奇的鏡頭,回憶總是以黑白的方式,并非在那遙遠的地方,而是在城市,在眼前。學生洛桑尖措,在吳一止的精心指導下嗓音越來越好,技巧也越來越嫻熟。2003年,青海省舉辦了跨世紀新人歌手大獎賽,洛桑尖措獲得三等獎。后來又去哈爾濱參加了一個全國青年歌手的比賽,這時吳一止已出院,“他回來看我,你根本無法想象,洛桑這次拿了全國金獎”。當身體好轉(zhuǎn),聲音恢復,吳一止又回到工作崗位。此后他克服困難、不辭勞苦地耕耘在音樂教育事業(yè)上,直到2014年退休。
在教學之余,吳一止仍注意總結與創(chuàng)新,論文《淺談聲樂歌唱發(fā)聲訓練當中的著力原理》,獲得國家教委舉辦的音樂論文競賽金獎?;叵霂资甑慕虒W生涯,吳一止老師最想做的事就是,“將自己的教學理念、教學方法寫出來給學生,希望能幫到他們”。最近剛剛寫畢《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論美聲唱法在藏戲當中的具體應用》。
作為歌唱家,吳一止以深厚的功力和藝術成就深受青海音樂界同行的贊譽與敬仰;作為教育家,他以獨特、認真、專業(yè)的精神培養(yǎng)了許多學生,可謂桃李滿天下。雖然,命運給吳一止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一度讓他陷入絕境,但他仍然豁達樂觀。他說:“我的一生中音樂對我就是生命,上天眷顧我,給了我好的條件,后半生主要是從事音樂教學。”
“我之所以熱愛音樂,是因為音樂使平淡無奇的場景充滿了意義。”(《Begin again》),正是因為音樂,吳一止戰(zhàn)勝了一切對心靈考驗的困難,讓奇跡得以發(fā)生?,F(xiàn)在的吳一止,從說話你根本看不出曾因病致啞過,他的聲音是如此洪亮、純正;他的心態(tài)是如此達觀、淡然,他似乎從來不求聞達于諸侯。剛剛通電話時,即使行動不便,但他仍站在黃南州的講堂上??梢?,音樂對于吳一止,正如馬爾克斯所言,“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有多愛你”。
作者簡介:詹斌,機關工作人員,2001年開始寫作,業(yè)余時間主要從事文學評論和電影評論,有近百篇作品在《青海湖》《青海日報》《西海都市報》《雪蓮》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有作品入選《新中國建立60周年青海文學作品選》(評論卷、散文卷),《青海湖500期作品精選·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