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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村,黃村

      2018-09-10 16:33:29塞壬
      廣西文學(xué)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黃村麻將館故鄉(xiāng)

      塞壬

      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這里。故鄉(xiāng),是一個被月夜與思念渲染得過于滄桑的詞,隔著遙遠(yuǎn)的時光,猶如一個人對著深井喊了一嗓子,聲聲回蕩,它在身體的陣陣痙攣把一個人帶到歲月深處,對著曾經(jīng)盛著明月的深井,慨嘆朱顏辭鏡,微波蕩到一個人的少年,那里,最初的笑容,最清澈的眉眼,干凈的小身體、藍(lán)天與星空,從胸腔伸出的翅膀與飛翔,大段大段的歲月,它們?nèi)ハ虿幻鳌R驗(yàn)槌林?,我不太愿意正視故鄉(xiāng)這個詞,每每寫到它,先是一陣揮之不去的郁結(jié)凝在胸口,或是黑壓壓的情緒罩在頭頂。然后眼前就浮現(xiàn)一些人的面孔,有的死去,有的陌路,而有的反目,更多的已漸漸模糊。這些臉交錯,密密麻麻地說著話,像嘈嘰蟲那樣一直在腦子里,在夢境里,在——我日益頹喪、庸碌、麻木的中年里。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文字,無一例外的,我被某種激情而絕望的情感灼燒,讓痛開出花來,即使是笑,那也是對著未來,對著微光。二十七歲,我一個人南下廣東,綠皮火車上,我只有簡單的行李,身上只有兩千塊錢,一路的淚水,從此就是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從此就是一個人,從此只剩下自己。未來無著,去一個陌生的城市。二十七歲,一個在故鄉(xiāng)被逼到邊緣的人,愛情死去,工作也沒了,接下來,等著我的會是鋪天蓋地的嘲諷與幸災(zāi)樂禍的嘴臉,唯有妥協(xié),接受另一種人生,讓一生從此寂滅。離開故鄉(xiāng),準(zhǔn)確地說,是逃離故鄉(xiāng),那種倉促、狼狽,伴著去到一個陌生地方重新開始的隱隱期望,像一個人離岸踏船那一瞬間,狠命蹬腿用力一劃,駛向新生的大海。到了廣東,除了家人,我斷了跟故鄉(xiāng)的所有聯(lián)系,一個人就這樣消失了。十年之后,當(dāng)我再次回到故鄉(xiāng)人的視線時,我已是一個作家。互聯(lián)網(wǎng)加快了這一進(jìn)程,家鄉(xiāng)的媒體約我做采訪。晚報(bào)做了整版的報(bào)道,配了大幅的照片,標(biāo)題搶眼。一時間,從父母那里反饋過來的信息絡(luò)繹不絕。于是,那些逝去的面孔,它們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在好幾篇文章中寫過那種會面,陌生的熱情,隔斷的十年光陰,無措,無從說起的過往,在廣東跌宕、漂泊的生涯,全都含在一種無從說起的無措中。

      我發(fā)現(xiàn),回到故鄉(xiāng),我處在一種無法與人親近的局促里。想來,我被看作是一個有成就的文化人了,能給我的只能是禮遇??膳碌亩Y遇。

      因?yàn)閷懡o故鄉(xiāng)的文字是沉郁的。因?yàn)榍啻禾拍突氖彙T谀抢锷疃吣?,落魄離場。我太需要彼此相知的靈魂,被鼓勵,被照亮。誠然,我需要贊美,還有鮮花和詩,我需要有人跟我說起文學(xué)和夢,那些被放逐的遠(yuǎn)方和星光般閃耀在天空的偉大靈魂。而故鄉(xiāng)留給我記憶的只有灰暗的江堤、料場,潮濕的木枕鐵軌,泥濘的路,鋼鐵廠的大煙囪,昏黃的路燈下遲緩而來的四路車,一個人開宿舍的門,浸在臉盆的臟衣服,滴水的水龍頭,勾頭吃泡面,寫詩。那是無論怎么努力都不會有注視的目光,關(guān)了門,窒息就向人圍攏。貧乏與孤寂,清高與激越,敏感與自尊,沒有朋友,無望的愛情,灰色的二十七歲,忽然接到通知,你被報(bào)社炒掉了。

      中國人的故鄉(xiāng)大抵是屬于鄉(xiāng)土的。那些寫故鄉(xiāng)的文字無一例外地會寫到村莊、田野,清澈的河,湛藍(lán)的星空、鄉(xiāng)音、乳名、家族,還有天底下都一樣的父親母親,為著兒女辛勞,一樣的感動、細(xì)節(jié),不一而足。這些,我一樣有,可是,我卻沒有寫下一個字。還有一些人寫故鄉(xiāng)的小吃、習(xí)俗、農(nóng)具、鄉(xiāng)村游戲、傳說,有些人寫民間手藝人、田間地頭的艷事。這些,我也有,可我依然沒能寫出它。究其根本,我發(fā)現(xiàn)這類文字有一種生命的輕,從審美上,它講究一個趣味,俏皮,和一種把玩的閑致。顯然,我的蒼涼、疼痛、咯血以及那種任誰也聽不見的絕望之喊叫,我的不甘,我的破碎、尖銳,為了成為自己成為人的種種掙扎,我細(xì)瘦的身子骨,有著過于沉重的靈魂。那種,閑情的、好看的、有趣的文字,我如何能寫出?

      曾經(jīng)在一個訪談上說,不寫,是因?yàn)橛X得它不配被寫出。我原先以為是太看重它的意義,現(xiàn)在看,面對故鄉(xiāng),我缺乏一個輕靈而有趣的靈魂?;蛘哒f,我習(xí)慣了以這樣的方式與故鄉(xiāng)相處,我沉浸在它過往帶給我的灰色、陰郁的歲月里,沒能走出來。

      可這次,我再次把目光投到了這里。我的故鄉(xiāng)。中年,很大程度上,我已與太多的人與事和解。和解不是妥協(xié),而是走向另一種開闊。我想,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文字,也許我能夠呈現(xiàn)出另一種樣子來。忽然聽到一個老者的死,快二十年了吧,他曾經(jīng)那樣刻薄過我,為了三百塊錢。一時間覺得自己才刻薄,這種事情居然二十年了還沒能忘記,想必如若有機(jī)會,我是不會放棄去報(bào)復(fù)的吧。搖搖頭笑道,我怎么可以這么面目猙獰地活著?

      也許,我總是不滿足于文字的記錄功能,像個照相機(jī)似的,把角落、暗溝的苔蘚、蛛網(wǎng)也一一描摹出來。先前,還原一件事、一個人,還原整個的故鄉(xiāng),在我看來,這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然而,故鄉(xiāng)不是靜止不變的,二十年間,它變得陌生、復(fù)雜,我的文字恐怕是探不到底了,它變得渾濁、未知,勾連著廣闊的外部世界,背景是這個時代宏大的城市化進(jìn)程。最后的收尾,我的故鄉(xiāng),最后的鄉(xiāng)土,在飄搖的孤舟上。

      最后的村莊

      20個世紀(jì)80年代初,我們那里開始征用耕地辦廠,有造紙廠、食品廠、橡膠廠,最大的是鋼鐵廠,很早,我們就是工人了,戶口,農(nóng)轉(zhuǎn)非。但拆遷,是近十來年的事情,新建的鋼鐵廠廠房、工業(yè)園開始把人們往外趕,政府蓋了成片的新樓用來補(bǔ)償,但是,我住的那個村莊在一個山腳下,往里走,很深,它還沒有拆。那里有近兩百多戶人家,黃姓為主。鋼鐵廠修了一條漂亮的水泥路一直通到外面的公交站,從黃村走出來要半個小時。一路的綠化帶,栽了兩排桂花樹,樹影婆娑。

      因?yàn)榇蠹叶际枪と?,國營單位,所以,我們那個地方很少有人外出打工,有的小煉鋼廠效益特別好,工人每個月拿到手有七八千塊工資。先前征的耕地并非全部,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自留地,有菜園子。有的人還有魚塘、稻田、果園,這真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工人卻享有農(nóng)民的一切。有天然水庫、干凈的山泉、溪流,如果勤快,你依然可以燒柴火,自己種菜,自己榨油,在有順豐快遞、網(wǎng)購便捷的今天,在黃村,你依然可以過那種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生活。我曾帶一個畫家朋友來家里玩,他四處看了之后連連夸贊好地方,說是想在黃村建一個工作室。我說,等退了休,我就從廣東回到這里養(yǎng)老。

      我特別喜歡我的村莊,每年春節(jié),我都從廣東趕回來過年,要賴到正月十五才走,有時,國慶節(jié)也會回來一次。那里留存著最后的鄉(xiāng)村文明,祭祀、送灶、掃塵、年夜飯、貼對聯(lián)、祠堂守夜、初一和十五去廟里敬香這些都完好地保留著。出生地,方言,根植于我記憶中最初的印象。無論走到哪里,經(jīng)歷過什么,永遠(yuǎn)無法抹去的還是年少的記憶。一回到那里,我就還原成最真實(shí)的自我,整個人攤開,不必化妝,成天穿著睡衣家居服,趿著棉拖,大聲說話,吃飯,端著碗,游遍半個村莊,挨家蹭菜,父母兄弟,隨便吼。一個人,也只有回到出生地才敢于這么赤裸吧。然而,那些靠拆遷富起來的人已經(jīng)成為城里人,他們住樓房,還獲得了一兩百萬元人民幣的補(bǔ)償,相對而言,黃村人是貧窮的,人們做夢都想著有一天拆遷能拆到自家門口。年年春節(jié)回家都會聽到大家興奮地傳遞:快了,要拆到我們這里了,上頭下文件了,最遲明年底。快了,快了,我們也要住進(jìn)樓房了。聽,這一個個的,都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成為城里人。

      我知道那一天遲早會到來,這神仙般的田園生活,數(shù)日子罷了。唯有我是個矯情的人,從來對成為城里人、獲高額補(bǔ)償不上心。我的母親尤其急切,話里話外,都透著“明天就要搬走,眼下的日子不過是先混著罷了”的潛意識。然而,年年念叨的拆遷,望穿秋水,竟也拖了十來年了吧。就是這十來年,黃村的生活真的是很有意思。我說有意思,是因?yàn)樗鼡诫s了太多新的東西,這些猝不及防的新,它們竟順理成章地跟黃村融合在一起,聞所未聞的人和事,相繼粉墨登場。

      周邊的村莊都拆遷走了,那些人住進(jìn)了政府給蓋的樓房,也不遠(yuǎn),樓房在街道辦事處的邊上,騎自行車進(jìn)黃村十來分鐘,摩托車,一溜煙就到了。聽說,他們當(dāng)初選房的時候是幾個村莊的人合在一起抽簽決定的。這意味著,你的鄰居,你的生活狀態(tài)全改變了。年紀(jì)大的人,住不慣樓房,尤其沒有電梯,抽到高層的,極不便。不像當(dāng)年的村莊,一出門,就是開闊的天地,泥土、青草和溪流的氣息。樓房是一格一格的,一進(jìn)屋就關(guān)門,天、地,全都切斷了,人懸在半空,困在格子里。出來,也尋不到以前的鄰居,所有的人家門緊閉。串門,這重要的生活習(xí)慣,一旦沒了,哪個都受不住。前幾年,隔壁村的李嬸,常來我家串門,向我媽數(shù)落她兒媳婦愛亂花錢、好吃懶做、不孝順。據(jù)說,當(dāng)初大家的農(nóng)具沒地方放,一樓的樓梯間成了爭奪的寶地,經(jīng)常為此大打出手??墒?,糞桶、板車、磨盤、水缸,這類不比鋤具,它是很占地方的,要想扔掉它們,需要跨過一個思想的鴻溝,這一點(diǎn),基本沒有人能做到。然而,更可怕的是,人突然閑了起來,地沒了,無所事事,能去哪兒呢,只能去黃村了。

      很多人干脆在黃村搭了簡易的平房來住,帶上農(nóng)具,去種黃村人不種的菜地。我每次回來,看到這種平房都在逐年增加,一戶挨著一戶,放眼一看,竟有好幾十家。新樓房,年輕人是欣喜的,精心裝修,老人和他們一起住,總會跟兒媳婦鬧矛盾,于是,在黃村建平房自住倒落得自由、舒心。而黃村,很多人在市里買了房,宅基地的老屋就租給外鄉(xiāng)人。這外鄉(xiāng)人,就是來自湖北各地鄉(xiāng)村來鋼鐵廠打零工的外地人,他們拖家?guī)Э?,生一堆孩子,住進(jìn)了黃村的老屋,操著外地口音。我們那里有個說法,屋不能老空著,空屋顯得陰森,敗人氣,屋子要有人住著才好。有人住,就有煙火生氣,就旺財(cái)風(fēng)水好。即使白菜價,租給人住也是好的。有一個武穴人租了我堂兄的老屋,一家人在那里釀高粱酒。有一次我探頭進(jìn)去想看個究竟,進(jìn)門就聞到酒香,屋里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笑著問我是哪個,我心里想,這是我哥家,你問我是哪個。還有兩個陽新人租了一家老屋的連屋,一人占一邊,他們來這里養(yǎng)螃蟹。以前春節(jié)回家,我經(jīng)常碰到陌生人,十年了,這些陌生人成了常住人口,他們的孩子在我的家鄉(xiāng)長大,竟能說一口我家鄉(xiāng)的方言。如今,大的,有些在外地讀大學(xué)。

      黃村的田地,年輕人是不種的,老人又種不了太多,于是,大多都荒著。有人想種,只需跟主家打聲招呼,不要錢。外鄉(xiāng)人,倒是勤快,種了不少我們的地,他們養(yǎng)豬,種了大片的紅薯和南瓜。我家,父親只種了一小塊,用來活動他的筋骨,小園子滿眼碧翠,菜蔬瓜果鮮亮瑩透。魚塘,過年撈一次,平常,他就坐釣,打發(fā)時光。

      走到外面的公交站要半小時,于是,騎電動三輪車?yán)洼d人就成了一門生計(jì)。我父親的手機(jī)里,存有三五個拉客人的電話,他們多是外鄉(xiāng)人,年紀(jì)大了,工廠不要了才來跑車。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叫古子的黃岡人,有點(diǎn)口吃,駝背,五十多歲,死了老婆,兩個兒子都不管他,他就靠跑車維持生計(jì)。父親總照顧他的生意,每次我回家在進(jìn)村的站口,父親就打電話叫古子來接我,三塊錢。古子把車停在黃村麻將館的門口,邊看人打麻將,邊等人給他打電話拉客。

      古子的車沒有辦證,被派出所的人扣了一回,要他拿錢去取,這激怒了黃村的人。古子住在黃村一家廢棄的柴屋里,沒收他租金,這么些年,黃村人早把他當(dāng)成了自己人。那一次,幾個族長出動,去派出所,硬是把古子的車要了回來,從那以后,派出所就再也沒有扣古子的車。

      古子愛喝酒,酒也是人家請他喝的。他喝了酒,就找個有太陽的地方打盹,生意來了,手機(jī)在他身上響,他也不接。這時,總有人上去用腳踢他:死駝子,還做不做生意呀。踢不醒,用手去搖他,古子嘴里嘟噥著,不理,只顧睡。電話那頭的人,也知道古子喝醉了,大概也只能掛電話,狠狠罵上一句。這酒,人家也不常請,他就這一個嗜好。

      古子來接我總不肯收我錢,這哪里使得。我硬把錢塞他,他就裂開嘴笑,最終把錢收下。因是個駝子,孩子們常拍著手圍著他喊:駝子駝,挑擔(dān)籮,摔一跤,仰躺哦。古子從不惱,咧開嘴朝著孩子們笑。今年春節(jié)回家,看到古子老了很多,說是病了一場,一幅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走路,腳跟擦著地,很吃力很慢。聽家里人說,一個村妓騙走了古子的錢,他沒有錢診病,車舍不得賣。人們都在嘆氣。等逢春了,天暖和起來,古子的病就會慢慢好起來的。都這么說,那一定是錯不了的??墒墙衲甓鞂?shí)在太冷了,暴雪持續(xù)了一個星期,古子終究沒挨過去,臘月二十七,古子就死了。

      黃村的人現(xiàn)在有一半不姓黃。這地方的生活倒是熱氣騰騰的,早上,有三家早點(diǎn)鋪?zhàn)釉陟F氣繚繞、路燈昏黃的凌晨四點(diǎn)開門,天蒙蒙亮,油條、熱干面、蛋酒、面窩、餛飩,稀飯都有供應(yīng)。年輕人不愛吃家里做的,都喜歡在外面吃早點(diǎn)。超市、小賣部,隔幾十米就有一個,有的掛著代收京東快遞、順豐快遞的牌子。趁著吃早點(diǎn),旁邊有一個馮姓老頭支了一個肉案,天沒亮,他就騎電動車去外面拿半邊豬肉,個把小時,太陽剛升起,馮老頭的豬肉就賣個精光。接孩子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的校車也陸續(xù)開進(jìn)村莊,廣場上音樂響起來,廣場舞有娘們、打拳的有大叔,還有人喊兩嗓子楚劇。每一天,黃村就這么響亮開啟。人家都這么說,鄉(xiāng)里人如今過城市日子。這鄉(xiāng)村,如今只有一個黃村了。黃村,鄉(xiāng)村最后的退守之地,它一直在往后縮,一螢豆光,卻意外地,在它的彌留之際迎來了空前的繁盛。我知道,它不會長久。

      麻將館

      如果說我春節(jié)回家只是為了麻將,那是不是有點(diǎn)可恥?我素來認(rèn)為,牌桌上可以顯露真實(shí)的人性,兄弟姐妹、父子、愛情、友情,通通見鬼。在牌桌上,可以六親不認(rèn),不必矯情。每年春節(jié),我都會在牌桌上輸幾千塊錢,然后痛痛快快地、了無遺憾地回廣東。廣東麻將太單調(diào)了,和法簡單,結(jié)局清澈見底。最要命地是,起手的一把牌,變數(shù)不大,基本就定死了這把牌的命運(yùn),你的智慧、野心毫無用武之地。它難以激起人的貪欲,難以有意外的興奮點(diǎn),它沒有需要你橫下心、冒著輸光的風(fēng)險去博更大的和法。在廣東這么些年,我始終沒能愛上廣東麻將,即使麻將癮發(fā)作,去打幾場,甚至贏了錢,都沒能讓我真正享受到那種因冒險、刺激、狂歡、悔恨而帶給我的巔峰快意。廣東的麻將桌子,不可能出現(xiàn)尖叫、使勁敲打自己的頭顱、拍桌子、暴粗口問候你祖宗十八代以及在打出金頂大滿貫之后沖出麻將室去小賣部見人買一大瓶可樂的豪放之舉。

      湖北麻將,即使起手一把臭屎,但它依然有打出全場大滿貫的可能性。這就是它無可比擬的魅力所在。在麻將中,我看清自己,一切毀滅的東西對我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即使是短暫的人生,我也希望它是燃燒的。即使是沉寂的,我卻一直是在等待被點(diǎn)燃。輸贏,我沒那么在意。

      跟所有寫故鄉(xiāng)的文字一樣,面對麻將館,下筆的躊躇還在于,作為人的精神意志,故鄉(xiāng)似乎沒有值得書寫的價值。這是長期以來我不愿意面對的真實(shí),這也是我個人的真實(shí)。這地方,沒有出現(xiàn)一個英雄、一個高尚的人、一件值得贊頌的壯舉,甚至沒有朝著那種理想方向轉(zhuǎn)變的跡象。寫作,很大程度上,我們會選擇表現(xiàn)人的精神層面。它應(yīng)該是諸如理想、熱情、抗?fàn)?、努力、豪邁、美好的樣子,而不是去選擇表現(xiàn)平庸、混沌、無聊、丑陋、麻木甚至是罪與惡的一面。面對故鄉(xiāng),我先前是失語的,認(rèn)為故鄉(xiāng)的人只會沉溺于感官的快樂,除了活著之外,沒有其他任何精神層面的追求。真是可笑啊,我居然對憑著勞動干凈活著的人們,人為地站在道德的制高點(diǎn)上,認(rèn)為他們只是麻木地活著。

      黃村有兩個麻將館,是當(dāng)?shù)嘏沙鏊J(rèn)可的。為了劃清娛樂跟賭博的區(qū)別,派出所專門設(shè)定了一個額度。平常巡警騎著邊三輪進(jìn)村,發(fā)現(xiàn)超出了這個額度,不僅會繳光所有人身上的錢,麻將館也會也受到警告。當(dāng)然,巡警有時也會忍不住坐上桌子玩上幾把。

      麻將館一般在下午兩點(diǎn)開張,一直到晚上十二點(diǎn)關(guān)門。一場牌下來,一個人輸贏的額度在三五百元以內(nèi)。我嬸娘家開了一間,另一間是外姓的租客。麻將館是村里的信息傳播中心,八卦、趣聞、謠言都是從這里傳播出去的。這里每天都擠滿了人,看牌的、帶娃的、湊熱鬧的都來這里蹭空調(diào)和WIFI。冬天,老人們都怕冷,我嬸娘專門在角落里給他們準(zhǔn)備了一張小桌子,備著茶水。孩子們沖進(jìn)沖出,喊打喊殺,在地上打滾。牌桌上的嘯叫、爭吵、怒吼,跟孩子的哭喊、父母的責(zé)罵聲攪在一起,震耳欲聾。麻將室的空氣混濁,男人抽煙,燈光罩著一層霧氣。只打一場牌,我的頭發(fā)根直至內(nèi)褲都充斥著煙臭。

      牌桌上,愛欠錢的人,人緣就不好。建強(qiáng)就是這么個人,輸了錢就賴,據(jù)說,他老婆每個月給他打牌的錢控死了,若他月頭輸光,那個月就沒錢打牌。他牌品不好,人家都不愛跟他打,他就死皮賴臉地求人家。大概是體恤到確實(shí)是個愛牌的人,蠻可憐,沒得治,每回都還是讓他上了場。有回又要輸了,他老婆站在他背后,從他頭頂伸出手把他手上的八筒扔出去:傻貨,打這張,這么蠢,你不輸誰輸?建強(qiáng)扭頭,見老婆來了,忙起身,把老婆往位子上塞,你來,你來,我快輸光了。說來也怪,每回那女人上桌,總能扭轉(zhuǎn)局面,要么打平,要么略贏。有時,建強(qiáng)快輸光了,趁上廁所之機(jī)打電話給老婆叫她來頂場。如今,只要他一上廁所,大家伙都笑他:這人叫老婆去了。男人輸了錢,桌上人就會這么玩笑,你小子這是昨晚跟媳婦在床上敗了火啊。伙計(jì),想要贏錢,就要凈身哦。

      偉坤娶的新媳婦也愛打,牌桌上,她化著濃妝,挑著眉毛,說話嗲聲嗲氣。贏了錢,笑得花枝亂顫,她是讀了大學(xué)的,在銀行上班,晚餐,她婆婆把飯送到麻將室,端到她手上;常年慍著臉,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他錢、從來不愛笑的四叔贏了錢也罵人,他向來贏了只說打個平手,輸了無限夸大;養(yǎng)螃蟹的武穴佬摸牌的時候喜歡把牌往胯下一拽,用拇指一搓,翻開,仿佛這樣能夠起到好牌;我堂姐牌相最丑,三盤不和牌從頭罵到尾,唾沫橫飛,生殖器不離口;往村里小賣部送貨的小伙計(jì)染著黃發(fā),兩個耳朵釘一排耳釘,他摸到一張好牌就從椅子上彈起來,然后把牌往嘴里親一口再坐下。牌桌上,眾生百態(tài),黃段子一茬接一茬,頭天吵了惡架,相互問候了祖宗的人,第二天在牌桌上又好了。我常想,麻將,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它能消解太多的恩怨、是非與愛恨,在它面前,過往的一切都不作數(shù)。我們那里的人說是包治百病,誰得病不舒服了,就說,叫他去打麻將;誰被煩心事愁住了,還是那句話,叫他去打麻將。廟里的老和尚也是麻將館的???,他要輸了,就替菩薩放話,絕不保佑你家兒子上大學(xué)。第二天他要是贏了,就會說,他替菩薩收回昨天的話。

      平常日子,麻將只能開兩桌,大家都要上班。但春節(jié)期間,開四桌,還得提前占位子。打牌的女人很是兇猛,牌桌上個個打得披頭散發(fā),面目猙獰,滿嘴臟話,輸了錢,脾氣不好,揚(yáng)手打娃,吼老公,德性大多如此。但有一個極其可愛之人,人人都愛她。她是我嬸娘的妹妹,我們喊她梅姨,嫁在隔壁村,拆遷后在市里買了房子,做建材生意,發(fā)了財(cái)。她經(jīng)常一個人開著車來黃村打牌,梅姨在牌桌上好脾氣,不罵人,不欠錢,即使是手氣背到整場不開和。她一旦打了人家金頂,就會請客,打電話給隔壁的小賣部,給座上的每人來一罐飲料。她一般不和屁和,盤盤往大里整,所以她總是輸。輸光錢的梅姨,把牌一推,起身揚(yáng)長而去。梅姨似乎不太在乎輸贏。每次開車回來按著喇叭,進(jìn)門,哈哈一笑,我來了,我又送錢來啦。她就這么豪氣。

      有一次,牌桌上坐上來一個高中生,寒假嘛,孩子們都從學(xué)校里回來了,梅姨把他往下趕:哪家的娃,滾開,這不是你玩的地方。那孩子硬是不下去,梅姨上前一把把他拽下來,叫旁邊的一個后生坐上去。她嘴里嘟囔著,哪家的娃,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啊,你自己都不好,憑什么管我啊?那孩子反問她。啊,我,我是得了壞病,無可救藥了。我都壞掉了。梅姨對那孩子連推帶趕,把他推出門外。

      打了兩個鐘頭后,梅姨上了個廁所。她突然怒氣沖沖地叫來我嬸娘,把她拉到隔壁房間,斥責(zé)道,你就這么想賺錢啊,連個未成年的孩子都許他上桌,你今天不把那桌端掉,我以后不來你家打牌。

      你不讓他打,他一樣會去別家打的。我嬸娘無奈地辯解道。

      反正咱家一律不準(zhǔn)接待未成年人。你糊涂啊姐。梅姨說,咱賺這錢算是為大家圖個樂,但也是個業(yè),你平常還去廟里敬香吃素,這個理也不曉得?

      我嬸娘深信業(yè)報(bào),連連點(diǎn)頭,因?yàn)橘嵙诉@個錢,她是誠惶誠恐的。自此,嬸娘沒讓學(xué)生上過桌子。嬸娘有時幫打牌的女人帶孩子。那些女人上桌穿件大大的夾克,把孩子放懷里,然后拉上拉鏈,孩子只露個臉在外面。有時孩子哭,她就抖幾下,然而,還是沒能止住孩子哭鬧。嬸娘看不過,就接過孩子,把他哄睡,然后把孩子放在自家的床上。因?yàn)榇蚺?,有時女人們誤了做晚飯,嬸娘開始為打牌的人提供晚餐,她用柴火做大鍋飯,她炒一大桌菜,有魚有肉,打牌的人,連同孩子,近二十人,桌子坐不下,大家蹲著墻根吃飯,熱鬧非凡。這么多人吃一個鍋的飯,這感覺很特別。柴火飯用的是糙米,煮出來的飯蓬松、香醇,嬸娘還在飯鍋邊蒸了蝦皮雞蛋羹、豆豉臘肉,但凡她做了飯,我就不回家吃了。要知道,這都是我多年未吃到的家鄉(xiāng)美味。

      因她提供晚餐,所以我家麻將館的生意比另一家要好得多。去那家打牌往往是因?yàn)槲壹乙呀?jīng)客滿了。梅姨每次來,從車的后備廂拿出豬肉、咸魚還有青菜。有一回梅姨來晚了,位子被占,她說,晚餐我們包餃子吧。我一下子來了興致,許久沒有吃到傳統(tǒng)的餃子了。我們娘兒三個,從午飯后開始張羅。手搟餃子,攤一張大面皮,用玻璃杯的邊緣往上印,一個一個圓圓的餃子皮就出來了,調(diào)皮的孩子上前搗蛋,他們把面粉灑得到處都是,黑黑的小肉爪子印在白白的面皮上,點(diǎn)點(diǎn)污跡。肉餡是在砧板上剁的,韭菜豬肉餡,拌了藕丁。開始包餃子,梅姨說,家里只有叔叔跟她兩個人了,孩子們都成了家,忙,很少回。兩個人吃飯,沒興致,她什么也不想做。年紀(jì)大了,就怕冷清。我一下子怔住了,年紀(jì)大了就怕冷清。誰不是呢,這麻將館,聚攏的這么些人,說到底是嗜賭還是怕冷清?

      那頓餃子包了五百多個,竟吃個精光。我沒問嬸娘,提供晚餐是因?yàn)槠胶赓嵾@錢的業(yè)障還是為了持續(xù)這人人都賴以為之取暖的熱鬧?也許,兩者皆有吧。

      有這樣一群人,怕輸錢,從不上桌打,但是天天賴在麻將館里,圍坐在桌旁看牌,直到晚上十二點(diǎn)散場才走??磁埔彩怯邪a的,據(jù)說有人曾趴在門縫看一夜牌。他的喜樂也跟場上的人一起起伏著,號叫,興奮,癲狂,痛心疾首,仿佛輸贏也跟他們息息相關(guān)似的。他們推波助瀾地營造氣氛,跟著起哄??磁疲y免多嘴、暗示,于是,看牌的人也是輸錢人的發(fā)泄對象,爭吵,咒罵,混在一起。我看著這熱鬧的場面,忽然間感到人間的悸冷。最喧鬧的地方是孤獨(dú)的極致。每一個人都那么害怕孤獨(dú),害怕黑暗,看到有人的地方,不約而同地,就向那個地方靠攏??墒?,我在城市沒有找到那樣的地方。廣東麻將,于我,終究不是打法不適應(yīng)的問題,而是我根本融不進(jìn)去。

      散場了,老人們在角落睡著了,紙箱攤平墊地上,三兩個老人相互倚靠著。嬸娘要關(guān)空調(diào),她去挨個把老人搖醒:他爺,散場了,你回吧。有時叫不醒,她就打電話叫老人家的孩子們來接。一地的狼藉,煙頭、果皮、紙巾、瓜子殼、包裝袋、礦泉水瓶、痰跡,多像熱鬧后的灰燼,冷了,讓人傷感。我?guī)椭帐皻埦郑刂杏科鸨瘺?,哪天這黃村也拆了,這世上,再也沒有這么好的麻將館了。

      尤 香

      當(dāng)我說出“嫖”這個字的時候,其實(shí)是躲閃的。因?yàn)椴惶_定為什么我要念出這個字。生長在黃村的人,世世代代,與黃土、水稻為伍,即使后來做了工人,也是以鋼鐵為伍?;ㄥX,可以買到跟女人睡覺,這天大的秘聞,令人血液僨張、發(fā)狂,小聲說出來得環(huán)顧四周,怕有人聽見了。村妓,于黃村,絕對是外來物種。且她們沒有天敵。殺傷力、破壞力,可想而知。一直蒙在鼓里的意識突然大白于天下,過去只是用來罵人的“婊子”,現(xiàn)如今就站在你面前了??梢哉{(diào)笑,可以摸,還可以……

      城市里有好多女人做這個。黃村的老人都知道了。

      這個病毒最早入侵的時候大概是在十幾年前吧。隨著拆遷,工業(yè)化擴(kuò)大,從外地轉(zhuǎn)到我們這里打零工,最早的那一批外來者。好些年前,有人指給我看,當(dāng)時有兩個,皆四十幾歲的婦人,舉家遷到黃村,租了村里的老屋,男人在鋼鐵廠打零工,女人在小煉鋼廠幫人煮飯或者在家種種地,養(yǎng)養(yǎng)豬,從那半掩的大門往里看,他們大概有三個孩子,都大了,最大的成家了,不在跟前,只看到最小的兩個讀中學(xué),住校。黃村這地方,不在外面找事做都餓不死人,即使打零工,都相當(dāng)穩(wěn)定,而且工作的報(bào)酬是計(jì)件式的,所以,這里的村妓并不是我們平常想的那樣,因?yàn)楦F,孤兒寡母,要供孩子讀書,為生活所迫才做的皮肉生意。一想到從妓,人們總是會自動腦補(bǔ):被迫。

      從外地來我們這里謀生,只能是,她們那個地方比我們這里要差很遠(yuǎn)。顯然,黃村所有的一切,對她們有著很大的吸引力。她們很快就有樣學(xué)樣,描上眉毛,擦上口紅,染發(fā),穿緊身褲,束出細(xì)腰和飽滿的乳房。跟男人眉來眼去,調(diào)笑,嗔怒,眼角含情。我仔細(xì)打量過這兩個女人,都稍有姿色,四十幾歲的人,還是很有水頭,果然,風(fēng)騷是骨子里的,眉目、唇、身姿都是春色。自家的那個土山炮肯定是吃不住她的。也管不住。

      那個叫尤香的女人四十六歲,白凈,有華澤的膀子。很好的性子,見人就叫,他叔,進(jìn)屋喝杯酒再回哦,細(xì)娘,莫只顧忙,歇歇去。開口笑,人收拾得干凈,化淡妝,穿素凈的碎花褂,系蠟染圍裙,她燒得一手好菜,回鍋肉、醬板鴨、紅燒魚、芹菜香干、鹵肘子、熗黃豆芽、蒸茄子、滿滿一桌,有酒,有輕聲細(xì)語的聲音陪勸,誰坐進(jìn)她的屋子,那是出不來的。

      最先下水的是退休的老校長。老校長不到六十的樣子,精瘦,腿腳利索,氣色很好,喜歡穿牛仔褲,他動不動仰天哈哈大笑。每天早上在廣場打拳,成天端個保溫杯,找人抹字牌,或者戴個草帽夾個折疊皮凳,提著魚竿往村外的魚塘里走,老校長跟我父親是棋友,兩人水平臭得相當(dāng),都愛悔棋,一盤棋下一天都下不完,他是可愛的,總跟我父親說,咱太祖黃庭堅(jiān)那點(diǎn)風(fēng)水全被你家占了,你家燕子又出新書了吧?他是德高望重的,春節(jié),他寫全村對聯(lián),大年夜,他守祠堂,誰家新生的娃,總找他取名字。誰能想到呢,就這么個人,這有辱門楣、傷風(fēng)敗俗的丑事竟落到他身上。無他,那一定是狐貍精爛貨勾引的他老人家。老校長的老婆經(jīng)人報(bào)信,把老頭子堵在尤香床上捉個現(xiàn)形。

      接下來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中國式妻子發(fā)難。揪著那女人的頭發(fā),腳往她下部踢。校長夫人骨架高大,有蠻力,把那爛貨往外拖,要當(dāng)眾脫光她的衣服。黃村的女人齊聲贊同,圍觀的人沖她吐口水,扔石頭。這老校長還真是個男人,把尤香拉起來,往屋里推,以免她當(dāng)眾受辱??上攵?,這舉動直接讓校長夫人炸了,她甩開眾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她用手捶著地,嘴里罵著最下流、最惡毒的話。

      我父親對此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任憑母親在耳邊指責(zé)那不要臉的臭婊子,生生毀了人家的家庭。但這件事的發(fā)展方向讓人目瞪口呆,老校長居然不要臉了,繼續(xù)跟那個女人來往。校長夫人氣病了,整個黃村的輿論是一邊倒。但凡尤香出門遇到人,定遭白眼,人們當(dāng)她的面,把痰吐在地上,以示鄙視。事情怪就怪在,這尤香毫不避人,走路,挺著個胸,笑容滿面。女人們暗地里把她咒濫了,但是,男人們卻顯出一種微妙來,總有人看到時不時有男人往她屋里跑。

      我們那個地方,老一輩的人,沒有一個離婚的。即使出了這樣的事,他們也絕不會離婚。大活人,怎么管?關(guān)???最終只能是疲憊,打也打了,吵也吵了,日子還得過,只能任由它去吧。聽女人們說,尤香一次收一百塊錢,所以,不能讓自家男人身上超過一百塊錢。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黃村的人慢慢接受了村妓的存在。思想也放開了,據(jù)說,現(xiàn)在暗地里有更年輕的女人在市里做,好幾個,黃村的女人也沒有如臨大敵,話放出來了,我家那位要是去嫖,就一個字:離。

      我一直對這個尤香很有興趣。這種興趣來自一個作家的敏感,雖然,它滿懷惡意。很多時候,我不喜歡自己因?qū)懽鞯膬?nèi)因去靠近某個人,或者某個事,這是非常粗暴的。動機(jī)本身,沒有尊重,只有獵奇和某種窺視的私欲。

      尤香五十多歲了,應(yīng)該還在接客。但她是個閑不住的人。一大早就開始忙碌,中午她就騎上電動車去鋼鐵廠,在廠區(qū)的那一排法國梧桐樹蔭下攤開她的大餐巾,把各式小菜擺在餐巾上,秘制的小牛肉、烤雞翅、小炒肉、五香干、煎鯽魚、辣腐乳、腌黃瓜、扣肉……近二十個菜式,她一一攤開,等待買主。鋼鐵廠的工人陸續(xù)下班了,拿著飯盒去食堂吃飯,打完飯后,他們就會光顧尤香的小攤。尤香擺這個攤好幾年了吧,不到一個小時,她的菜會全部賣完。食堂大鍋菜想來不好吃,尤香的小炒看起來干凈,味道比餐館的好,也不貴,兩條三四兩的鯽魚才五塊錢。我吃過她的菜,是那種有個人經(jīng)驗(yàn)的廚子做出的味道,她非常熟悉食材的特性。精致,講究,記得有一個細(xì)節(jié)是,她用手從盤子里拈菜讓你嘗,那個感覺就像,手就是道具本身,類似于筷子了。晚上,尤香在村子廣場邊擺起了夜宵攤,賣扎啤。麻辣燙、炒粉、炒田螺、小龍蝦、毛豆、鹽水花生,菜式不少。她老公陪她守著攤,幫著遞菜也一直忙到深夜。午夜,麻將散了場,人們就會坐在她的攤前消夜。我常常在她攤前坐到午夜,甚至更晚,始終開不了口,這種事情,我如何開口問。

      最終還是她先開的口。她知道我沒有半點(diǎn)看不起她的意思。只是,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愿意跟我聊起這個。

      你知道嗎?當(dāng)初我要是貪錢,老校長有多少錢他都愿意給我的。

      我怔住了,心想,你不貪錢,那圖什么呢?她又說,你們有誰知道呢,老校長是個多么可憐的人。哦,不僅是他,這村子里大部分的老人都可憐。

      那個時候,老校長跟他老婆就有七八年沒有性生活了。而且他是那樣健康的一個人,他的夫人認(rèn)為年紀(jì)這么老了還過性生活,是不正經(jīng)的事。這村子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幾乎沒有正常的性生活。都是人啵,誰知道誰的苦。

      言盡于此。再往下,涉及具體的人,具體的細(xì)節(jié)就唐突了。猛然醒悟,這就是籠罩在中國廣袤的鄉(xiāng)村,老人的性問題,這一直是一個難以解決的難題,當(dāng)?shù)赖屡c生理機(jī)能相沖,大多數(shù)人會選擇隱忍,而鄉(xiāng)村的倫理壓制以及老人們可供解決問題的辦法都極其有限,所以悲劇往往是,很多老人性侵了幼女,當(dāng)我們強(qiáng)烈譴責(zé)人之獸性時,卻總是忘記,困擾著鄉(xiāng)村老人的性焦慮是廣泛而真實(shí)地存在的。最好的結(jié)局是,人們帶著這樣的焦慮與渴望痛苦而體面地死去。

      那么,尤香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呢?人們除了唾棄她賣肉不要臉,誰會對她心生憐意?

      消 失

      黃村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黃村了。我聽見一切的過往在內(nèi)心崩塌的聲音。而新生的那部分讓我心生疑惑。在廣東十七年,我的黃村在慢慢開始將我埋葬。我曾逃離過那里,而今,我已然記不清她的模樣了。我的名字、姓氏依舊,如果我一直未婚,最終還可以葬在自家黃姓的祖墳山上,甚至可以挨著我的祖母。現(xiàn)在,我要努力地記起,那漫長漫長的童年,少女時代,從最初最清澈的眼神開始,最早的黑白記憶開始,我要回溯,我要畫下最后那片未落的葉子,我要如何寫出消失?寫出曾經(jīng)的告別?

      我曾鄭重其事地寫過悲迓,楚人最古老的抒情,那最后的告別。今年除夕夜去祠堂守夜,在閣樓里,我看見積滿灰塵的獅頭和全套的獅拳兵器、鑼鼓。黃村有多少年沒有舞獅了?有二十年了吧。下一輩的人,沒人教過,是沒人會的。我忽然起了意,忙跟一旁的伯父說,伯父,你就在大堂給我們打一套占山拳吧。我們家這套拳開篇就是占山拳,但印象十分模糊了,只依稀記得有漂亮的掃堂腿,有剛勁的劈山掌,我叫來孩子們,讓他們都來看看大祖父打的這套占山拳。

      我的大伯父七十多歲了,身體挺硬朗,只是這拳,怕是也生了。他見我提起占山拳,一時間也來了興致,他擼起袖管,拉開架式,準(zhǔn)備要打了。

      可是我的印象還停在他二十多年前打拳的樣子。那個時候的他,一頭黑發(fā),胸膛飽滿,拳力所到之處,呼呼生風(fēng)。而今,年過古稀之年,他躍躍欲試,要在兒孫面前打一套家里的土拳。然而他的氣息明顯衰弱了,敬禮的時候,膝蓋都不能彎到位。他倔強(qiáng)地重做了一遍,勉強(qiáng)剛剛好。最終,大伯父只能是完成了拳路,掃堂腿、凌空飛踢皆一一省去了。但他的招式做得很足,韻味保留了幾分,總算,沒有在兒孫面前丟臉。我知道,完成這種效果,他的心里一定非常難過。

      誰能不難過呢,已逝的青春歲月。

      而這舞獅、那套拳、那套十八般兵器,注定也將埋葬在歲月深處。少女時,我選中的是一柄單刀,因?yàn)橄矚g刀柄上的那塊紅綢,它舞動起來的樣子非常帥氣。母親曾描述我舞刀的樣子,咬著粗辮,瞪著個大眼睛,很是嚇人。我那一輩的孩子,每人都認(rèn)領(lǐng)學(xué)了一樣兵器,我想,應(yīng)該沒有人記得招數(shù)了。往昔,歸于塵土,不必挽留。

      孩子們皆一律的普通話,我們的方言,也將歸于塵土。在家過年,唯有祭祀的大禮是保留了,終究,祖宗是不能忘的。廟里的和尚,也只是初一、十五吃齋。年飯,已有不少的人家在市里的酒樓訂了席位,不必操勞,三更起床,五更吃飯了。糍粑和臘腸去超市買,不再有人愿意聽楚戲。拜年,微信視頻,壓歲錢,微信紅包。即使是這最后的村莊,黃村,舊跡也在層層剝落。依然還有人不斷地遷進(jìn)來,那是不適應(yīng)城市生活的人最后的退守,人們聚集在此,揮別最后的鄉(xiāng)村文明,這最后的繁華、喧鬧正像是一首挽歌,它把時光越唱越短,前方,城市高樓之陰影正碾壓過來。

      責(zé)任編輯 馮艷冰

      特邀編輯 陸輝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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