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力藶
日本導演岡田利規(guī)將其十四年前創(chuàng)作的《三月的5天間》重新調整,選用年輕一代的演員,在當下再度推上舞臺。我們在今天的劇場里再次看到這幅日本戲劇創(chuàng)作者對伊拉克戰(zhàn)爭時期日本青年生活狀態(tài)的速寫,卻絲毫沒有時間、地域的隔離感。我們在舞臺上看到了那些平時在日影、日劇中看到的,蜷縮在家里或是漫畫咖啡店,不思進取懶散度日的少男少女。而作品從劇作到舞臺表演的方式,讓我們對當下的劇場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找到了一條討論的途徑。對于今天飽受歐洲流行劇場概念困擾的戲劇創(chuàng)作者們來說,到底如何在舞臺上反映今天的社會生活?劇本、劇作家在今天的劇場環(huán)境里到底還有什么樣的影響潛力?
這樣的問題并非無的放矢,從表面上來看,近年來戲劇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討論舞臺表演、呈現(xiàn)手法要比討論劇本熱鬧得多,加之來自德國漢斯·蒂斯·雷曼教授“后戲劇劇場”概念的譯介和誤讀,讓我們對歐洲劇場無論題材、形式無所不包的現(xiàn)象形成了一種模糊的自信。“后戲劇劇場”的概念看似取消了劇本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的核心地位,將戲劇創(chuàng)作恢復到一種綜合、集體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但這樣的劇場發(fā)展趨勢,對劇本的寫作提出了哪些新的要求,又為劇本自身的功能、以及劇本與劇場其他元素的關系,創(chuàng)造了哪些新的土壤,這些問題似乎成了被擱置的問題。
《三月的5天間》講述的是發(fā)生在2003年3月,美國攻打伊拉克戰(zhàn)爭爆發(fā)期間,一對青年男女在澀谷情人旅館里度過的五天。劇情很簡單,但這件事是通過七個演員講述出來,演員與角色之間并非一一對應,七個演員相互交換身份、性別,講述彼此的故事,或是作為角色向觀眾重復敘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這種劇作風格,我們實際上并不難找到其創(chuàng)作的淵源。自奧地利先鋒劇作家彼得·漢德克于20世紀60年代創(chuàng)作《冒犯觀眾》起,沒有連續(xù)、完整的情節(jié),面對觀眾講話,演員與角色對應不存在確定性,這種劇作風格便成為一種探索的途徑。而后,另一條我們更熟悉的發(fā)展脈絡,是自英國劇作家約翰·奧斯本1956年創(chuàng)作《憤怒的回顧》之后開啟的一條歐洲“新寫作”傳統(tǒng),這條脈絡可以延續(xù)到20世紀末期,英國以薩拉·凱恩、馬克·雷文希爾、卡爾·邱琪爾等作家所代表的“直面劇場”(“In-yer-face Theatre”)[1]。這些劇作家所開啟的新寫作潮流,在劇本寫作上給我們留下了一種對帶有攻擊、挑釁性題材引發(fā)的觀眾情感上更強烈回應的印象。實際上,這股新寫作潮流,無論是在題材上還是形式上,都以更加多樣的方式在不斷被推進。
對于中國的戲劇環(huán)境而言,雖然近年來引進的國外、尤其是歐洲的戲劇作品,無論是在數(shù)量或是樣式上都與日俱增,我們的觀眾欣賞到了歐洲當下最流行的劇場演出,但相較而言,對于歐洲劇場劇本寫作方面的發(fā)展,近幾年大致只有“新寫作”(New Writing,在香港被譯為“新文本”)。這種籠統(tǒng)的以“新”對于這些現(xiàn)象的概括,并不足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歐洲劇場創(chuàng)作的諸多特征。到底什么才是“新寫作”,這又與劇場藝術產(chǎn)生了什么樣新的互動,這個龐大的話題,仍然處在梳理和譯介的起步階段。
以一篇文章并無法完成對這一問題的討論,但結合當下歐洲流行的劇場作品和其舞臺呈現(xiàn)與劇作之間的關系,本文意在初步討論有關“新寫作”的兩個話題:一是“新寫作”與導、表演之間所形成的嶄新關系;二是這種“新寫作”背后所折射出的文化淵源。
首先是“新寫作”與導、表演之間的關系。在對“后戲劇劇場”的譯介與傳播過程中,人們普遍認為當下的劇場已經(jīng)不再囿于對完整、統(tǒng)一的戲劇性結構的依賴,而是走向一種更自由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但這容易引向一個極端——讓創(chuàng)作者認為劇場不再需要劇作家,在舞臺上可以為所欲為。實際上,“后戲劇劇場”所強調的一種劇場中各個元素不再受彼此的主導,而是平等合作的狀態(tài),并非是讓曾經(jīng)起主導作用的導演和劇作家角色變弱、變得消極。恰恰相反,這些“新寫作”的劇作家,正是要求導演和演員要更具有創(chuàng)造性,把這些文字在劇場中以視覺的方式轉化出來。表演者并非不重視劇作家,而是“必須把自己提高到跟作者一樣的高度,重新創(chuàng)造,才可能演這樣的文本”[2]。
稍稍梳理一下近年來在歐洲受到熱議的導演,他們創(chuàng)作的背后實際都與“新寫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德國柏林邵賓那劇院藝術總監(jiān)托馬斯·奧斯特瑪雅、立陶宛城市劇院(OKT)導演奧斯卡·科爾蘇諾夫、英國導演凱蒂·米契爾等等,這些導演都有與“新寫作”劇作家密切合作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這種合作主要表現(xiàn)為兩種形式:一種較為集中在德國,如梅焰堡、羅蘭·希梅芬尼等人,他們得益于德國劇場“構作”職能的傳統(tǒng),多擁有豐富的“構作”經(jīng)驗。這種“構作”一方面讓這些劇作家熟識劇場創(chuàng)作、表演規(guī)律,同時對戲劇創(chuàng)作與社會現(xiàn)實的當下聯(lián)系做長期的考量,由此他們不僅逐漸探索出自己的劇作風格,更是進一步執(zhí)導自己的作品形成更為完整的美學風格。另一種是以馬丁·昆普、耶利內克等人為代表的,他們的作品自成一格,激發(fā)著導、表演的創(chuàng)造力,這其中耶利內克可能更為明顯。對于自己沒有角色、沒有故事,經(jīng)常以長篇獨白構成的劇作作品,耶利內克明確表示:演出應該盡量避免與字面意思相同。這對于在導演語匯創(chuàng)造上有野心的創(chuàng)作者,不得不說是一種極具誘惑力的挑戰(zhàn)。
對于這些“新寫作”劇作家而言,他們往往會自己導演自己的劇作,如羅蘭·希梅芬尼2009年在維也納城堡劇院導演了自己的《金龍》,梅焰堡近年來也導演了自己的多部作品。這一方面是我們了解這些“新寫作”劇作意圖的重要途徑,同時也讓我們進一步理解這些“新寫作”的文字經(jīng)過舞臺、表演的轉化,會以什么樣的方式與觀眾見面。對于本文開篇提到的《三月的5天間》,也可謂是編導一體、從劇作到舞臺轉化非常成功的一個例子。岡田利規(guī)似乎找到了一種與自己劇作保持距離的方法,在舞臺呈現(xiàn)上,他讓演員將日常生活中本來無意識的小動作、習慣,以一種自覺、夸張的方式,變?yōu)槲枧_上呈現(xiàn)臺詞的一種方式。
梅焰堡《丑男子》講述的是一個公司白領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面容丑陋,他找到整形醫(yī)生換了一張新臉,由此成為帥氣的紅人,但很快街上出現(xiàn)了與他整成一樣臉的人,他開始感到恐懼,無法判斷自己是誰。劇中幾名演員分飾多個角色,一個有意思的處理在于,劇作家在自己的舞臺提示中明確要求:“故事有關于整容,但演員在角色整容前后,以及一人分飾兩個同名角色時,皆須保持同一外貌。”舞臺上選用正常演員的臉來飾演這個“丑男子”的丑,可謂是形成了一種視覺差異,而其意圖正在于讓觀眾意識到這種差異與不正常,從而對劇作所觸及的問題有所感知。
對于善用影像的英國導演凱蒂·米契爾來說,其舞臺語匯與不同劇作風格的撞擊,可能能夠讓我們看到“新寫作”所給予導演的自由空間。以《朱麗小姐》和《影子》為例,前者是來自斯特林堡的表現(xiàn)主義劇作,相對來說,擁有較為傳統(tǒng)的既定戲劇結構,而后者則是來自耶利內克的“新寫作”。對于《朱麗小姐》而言,雖然米契爾以純熟的現(xiàn)場拍攝技巧,讓觀眾以一種新的方式欣賞了這部經(jīng)典劇作,但人們對于影像介入傳統(tǒng)戲劇,從而帶來的對斯特林堡劇中的重要意象的消解,仍然會存在不滿足。但對于《影子》而言,米契爾的方式卻更容易得到觀眾的理解和喜愛,被理解為是導演自身新的創(chuàng)造。耶利內克的原作與其說是劇作,還不如說更接近一篇獨白散文。作品從歐律狄刻的視角重述這個希臘神話。在這版故事中,歐律狄刻的身份變換成一位作家,在其伴侶、流行歌星俄耳甫斯的光環(huán)之下,歐律狄刻找不到自己寫作的方向與自身的存在感。故事最終以歐律狄刻拒絕俄耳甫斯的搭救,選擇留在冥界成就了自己的寫作之路。米契爾賦予這部作品以快速的現(xiàn)場拍攝調度,加之公路電影元素的嵌入,讓觀眾得以全程追隨歐律狄刻的情緒變化,在劇場中得到了技術與情感的雙重滿足。
從“新寫作”背后所折射出的文化淵源。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被歸到“新寫作”范疇中的劇作家,多少都會提及自己從荒誕派戲劇中所獲得的滋養(yǎng)?;恼Q戲劇看似對確定事物、定義刻意回避,但我們往往能夠從中洞悉文化與人的生存狀態(tài)。實際上“新寫作”與荒誕派戲劇在劇作的場景結構特征上也有異曲同工之義。馬丁·昆普的作品《干掉她》由十七個場景構成,劇中唯一的主角“安”從未出現(xiàn),而是通過每個場景中的人物回憶構成,而每個場景中對“安”身份、經(jīng)歷的回憶都是不同的,有些甚至是相反的。在這十七個場景的敘述中,觀眾可能會看到“安”是一個明星,是一個戰(zhàn)爭的受害者,是一個恐怖分子,甚至可能是一輛汽車,但是“安”到底是誰,我們無從知曉。這種身份的不確定,實際與梅焰堡的《丑男子》對自我身份的不確定有相似之處。如果說“新寫作”曾經(jīng)以鮮明的暴力色彩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挑戰(zhàn)和反抗,其在新世紀所展現(xiàn)出的色彩,是對包括身份、性別,甚至民族等社會議題的疑問,甚至惶惑。
這種疑問和惶惑在每個國家都有其自身的特點,如《三月的5天間》其從劇作到舞臺呈現(xiàn)的特點,就不得不追溯到日本戲劇在戰(zhàn)后發(fā)展出了一條較為清晰的、以身體反抗社會現(xiàn)實的探索的道路。岡田利規(guī)的出現(xiàn),除了對其劇本“新寫作”風格的討論,其劇場創(chuàng)作實際上也可以在日本戲劇中找到傳承。如對其影響較大的前輩野田秀樹的“演劇是把我們的日常思考用身體表達出來,思考是作為讓人喜悅的藝術手段存在著的,因此應該讓觀眾和我們一起把實際存在的問題用身體去思考”[3] 等。而對于歐洲的“新寫作”來說,在寫作上可以追溯至布萊希特的劇作,只不過在布萊希特那里,對著觀眾說話、劇情邏輯的多樣編織,有著明確的創(chuàng)作對象,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批判社會現(xiàn)實的立場。但對于經(jīng)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的世界,一種明確的社會立場逐漸變得動搖,我們只能確定發(fā)生的事件,而這些事件將對我們有何影響,把我們帶向何方,都變得不確定起來。
在討論馬丁·昆普的《干掉她》時,學者齊默爾曼提到:“對于戲劇角色的取消,是通向反幻覺的史詩劇場的最后一步,從布萊希特那里開始的,標志著對現(xiàn)實的模仿,在舞臺上的終結?!盵4] 這些“新寫作”的確是在“反幻覺”的道路上不斷向前探索,但是到底是否是對“模仿”的終結,倒是留有疑問。實際上,正是通過這些看似沒有完整、統(tǒng)一行動的呈現(xiàn),觀眾恰恰感受到了現(xiàn)實生活中彌漫的某種真實氣息。或許正如布萊希特自己在回應迪倫馬特時所提出的問題:“今天的世界能否在舞臺上被表現(xiàn)出來?”布萊希特給出的答案是要采取一種變動、辯證的方式,我們無法揣測,如果這位劇作家還在世,會如何在舞臺上表現(xiàn)今天的世界,但其后續(xù)所不斷涌出的一代代新的劇場寫作者,正在不斷以自己的方式對這個問題給出帶有啟示性的答案。
注 釋:
[1]這一概念最早由Aleks Sierz在1999年提出,2001年出版了同名專著《In-Yer-Face Theatre: British Drama Today》,由Faber and Faber出版社出版,書中三位代表性作家是 Sarah Kane, Mark Ravenhill and Anthony Neilson,也譯作“撲面戲劇”。
[2]《陳炳釗與鴻鴻訪談——歐陸新文本的發(fā)展和特色》(上), 2010年2月1日
http://onandon.org.hk/newsletter/?p=38
[3]轉引自桂迎:《拒絕與接受的心靈對抗——讀日本導演野田秀樹小劇場戲劇〈紅鬼〉一劇的舞臺意象》,《 藝苑》 2007(9)
[4]Heiner Zimmermann. 《Images of Women in Martin Crimps attempts on her life》. 《European Journal of English Studies》 7(1):69?85. April 2003
責任編輯 原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