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中憲
馬安都快四十的人了,不會剝雞蛋?還要你替他剝?
一大早,馬麗擼著袖子擦地,從樓上擦到樓下,擦到餐桌前,正看到安民將一個煮雞蛋四面磕破,要交到馬安手里,忍不住直一直腰,說:媽,你干脆替他剝開,喂給他吃算了!
安民訕笑,說:我這不是怕他……后半句她沒說出來,手里雞蛋還是順勢從桌上滾壓過去,將雞蛋皮碾碎。馬安接過來,放在碗旁邊。
馬麗說:不愛吃煮雞蛋,一點(diǎn)味兒沒有,還煮。
安民說:你弟弟喜歡吃,昨天我煮了火車上吃的,沒吃完,剩了一個,你先別擦了,先吃飯,有丸子,有蒸包,還有餅,你想吃哪樣?
馬麗已經(jīng)拎著拖布去衛(wèi)生間了,安民把頭轉(zhuǎn)個方向,換一個聲調(diào)喊:快過來吃飯了!喊了你至少三遍了,還不過來,回回這樣,不吃飯也不干活,一吃飯就找活干!
這樣的聲調(diào)不用稱呼,自然是說給馬泗本聽的。馬泗本將灰白的頭發(fā)梳得溜光,身前端端正正系著圍裙,腰板直挺,舉著噴壺為窗臺上的花花草草噴水。水霧在陽光下散開,窗前滿是半透明的綠色。他說:這就過來,這就過來。
安民說:你沒給蝴蝶蘭噴水吧?你給蝴蝶蘭噴水了?蝴蝶蘭不能噴水你知不知道?蝴蝶蘭噴了水不出兩天葉子全黃了!
馬泗本說:你什么時候看見我給蝴蝶蘭噴水了?
他一片葉子一片葉子的噴,把一株鐵樹噴得水綠水綠的,才端起最后一盆綠蘿,去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傳來馬麗的聲音:和你說了好幾回了,別凈往家搬這些不值錢的花,叫黃建成看見,黃建成又得說。馬泗本說:噢噢,我知道了,我尋思你不是最喜歡綠蘿嗎,那天在工地上看到……馬麗說:我什么時候說過我喜歡綠蘿?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餐桌前,馬泗本除了圍裙,繞到靠墻的里側(cè),坐在馬安的旁邊,抹一下頭,再伸伸兩臂,讓袖管落到胳膊肘以上;馬麗從墻角疊放的一堆無靠背塑料椅子中抽出一個,胡亂放在就近的桌角那里,騎著坐上去,拉過一個碗;安民端著一盤餃子從廚房出來,放在離馬安近一些的地方,從椅背上拿起毛巾擦脖子,手抓著桌面往椅子上坐,撲騰一聲,剛坐穩(wěn),立刻又起身。馬安剝好一個雞蛋,說:我姐夫還沒起?要把大小丫叫起來嗎?
安民邊往廚房走邊說:我叫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四點(diǎn)我就醒了,叫誰誰不應(yīng),湯都熱了兩遍了,還沒動靜,你們別等他們了,快先吃吧,吃完一波算一波,等他們起了,我再給他們做。馬麗說:我和你姐夫昨晚三點(diǎn)才到家,讓他再睡會兒吧,那倆小的,讓她們睡!———媽,你又干嗎去?你就不能坐在那兒老老實(shí)實(shí)吃頓飯嗎?
安民說:我拿醋,忘了拿醋了。馬麗說:昨晚本來想住下的,又想不如回來,早晨可以睡個懶覺,要是在咱舅家住下———哎,咱這些舅和姨家的事啊,你剛回來,有空再和你慢慢說吧———只要住下,早晨睡不成不說,依咱舅的性格,今天還得陪著吃飯,他們累我們也累,吃完再趕回來,最快也要下午才到家。馬泗本說:你這性子不行,太急,做事沒譜兒,她是叫你先規(guī)劃好,該拿的一次性都拿好,省得坐下又起來,你那腿腳又這么好。馬麗說:結(jié)果回來路上又沒油了,找加油站找了半天,我和他說過出門前加好油加好油他不聽,到底弄了個半夜三更滿大街找油———哎我不要醋不要醋,誰讓你給我放醋了?攔都攔不住,一碗湯全酸了!
安民往自己的湯碗里也加了醋,拿湯匙攪一攪,說:放點(diǎn)醋不是更提味嗎?你不是一直喜歡放醋嗎?馬麗說:那也不能一大早就喝醋啊,也要分什么湯吧。安民聽了,索性又起身,將馬麗那碗湯拿到馬泗本身前,將馬泗本那碗放到馬麗身前,說:她不喝,你喝!反正都還沒伸過嘴。馬泗本撇嘴說:哪有你這樣———好好,我喝我喝。
四人各守住一碗湯,眼睛往桌上尋吃的。安民把一個大湯碗推過來,碗里是昨夜的冷饅頭,掰成大大小小的饅頭塊。安民說:馬安,你和你姐吃蒸包,我和你爸喜歡吃冷饅頭,你———她指指馬泗本———把饅頭泡到湯里吃,人家西安有羊肉泡饃,咱這就叫丸子湯泡饃。馬泗本的筷子正夾蒸包,趕忙把蒸包放了,去夾饅頭。那邊馬麗又說話:媽,你又分配,一吃飯就分配,一家人非分成三六九等,各吃各的,就不能一起吃,想吃什么吃什么嗎?再說了,你把饅頭掰成這樣,咱們四口人是沒什么,沒人嫌你臟,你讓黃建成看見,黃建成怎么說?吃還是不吃?反正大小丫是一看見誰的手碰了她們就堅決不吃了。
安民正要伸手干什么,聽了馬麗的話,手又縮回到自己碗上,囁嚅道:我這不是怕你們……馬泗本一邊狠掰饅頭塊,一邊鼻孔出氣,恨恨地低聲說:哼,當(dāng)家當(dāng)慣了,誰的家都當(dāng),這下知道了吧,有人治你……安民放下碗:嘟囔什么?別人聽不到是吧?我當(dāng)誰的家了?我反正當(dāng)不了你的家!這個家除了你還有誰治我?馬麗說:行了,都別說了,吃飯!
四人各自吃飯,一時無話。客廳那邊,陽光不見了,天沉下來,植物的葉片像受了外力壓迫,一片片濃縮成暗綠色。有個男中音在自言自語,原來電視一直開著,主播兀自播報道:入冬以來,零降雪,持續(xù)干燥,氣溫高于歷年同期水平,這些現(xiàn)象使得氣候問題再次成為市民關(guān)注的熱點(diǎn),就我國來說,近百年的氣候變化與全球氣候變化基本一致,今年冬天,我國迎來了第……個暖冬———馬麗把左手按在馬安胳膊上,嘆了口氣,馬安沒聽清第幾個暖冬。
馬麗說:哎,那個小祥瑞啊,依我看,就是咱舅唯一的精神支柱。安民和馬泗本都朝馬麗抬一下眼睛,表示想聽下去。馬麗接著說:咱舅,年輕時候,多么精神的小伙!那長相那身板,村里村外誰不知道?可是你再看看這幾年,老得是真快,背也駝了,天天喝得迷迷糊糊的,眼睛就沒睜開過,這次病,差點(diǎn)沒救過來,酒是不敢喝了,人也胖出一圈,眼睛就剩下一條肉縫了,但是你看啊,只要小祥瑞一進(jìn)屋,咱舅那倆眼啊,就跟燈泡一下點(diǎn)亮了似的,祥瑞跑到哪,咱舅眼睛跟到哪。那小祥瑞也是個甜臉子,愛跟咱舅說話,嘮嘮叨叨的,把咱舅逗的啊,咱舅說———我們昨天去的時候,小祥瑞正和咱舅鬧別扭呢———他說小祥瑞,從小沒和爺爺惱過臉,但是昨天早晨惱了一回,小祥瑞調(diào)皮啊,早晨在菠菜大棚邊上,拿飲牛的鐵盆頂在頭上玩,咱舅逗他,遠(yuǎn)遠(yuǎn)地拿小石頭丟他,石頭扔過去,祥瑞就拿鐵盆擋在頭上,當(dāng)一聲響,祥瑞掀開鐵盆露出臉,爺倆都樂,石頭再丟過去,祥瑞再擋,當(dāng)一聲響,爺倆又樂,偏偏又一個石頭過去,祥瑞正把鐵盆掀開,哐,砸腦門上,一個大血泡。祥瑞那個哭啊,丟了鐵盆,拾起糞叉子就追咱舅,說:這回我可饒不了你,我非叉死你!
安民這時候才表情放松一些,說:你舅也真是,六十的人了,拿石頭和小孩玩,叉他也不多———祥瑞的頭不要緊吧?
馬麗說:沒事,抹了點(diǎn)藥水,包一下就好了,倒是那個小紅苗,可得著理了,對我舅說,這可是你親孫子啊,把我們砸成這樣,這下子好了,我們現(xiàn)在就賴在爺爺家,一整年吃爺爺?shù)?,喝爺爺?shù)摹?/p>
安民憤恨地說:嗬!這話說的,她哪一年不是吃你舅,喝你舅的?平時就不說了,祥瑞從上學(xué)前班開始,每年學(xué)費(fèi)都是你舅出,她和大升,橫草不豎,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花了三四萬給他們置辦了養(yǎng)兔子場,他們把兔子一個一個全養(yǎng)死,天天燉兔子肉吃,沒錢了就伸手要,錢給得慢了都不愿意,真把你舅當(dāng)老黃牛使———你舅怎么病的?
馬泗本慢悠悠地說:你舅的病,一小半是因為兔子場叫人家坑了錢,一多半還是因為你姥娘、姥爺?shù)氖?,你姥爺死得……安民啪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低聲說:你再提我娘我爺?他們活著的時候你不叫提,現(xiàn)在倒好,你再提一遍試試?馬泗本拿筷子指著安民,臉對著馬麗,抬高聲音說:嗬!嗬!你們都看看她這個樣。馬麗嫌惡地別過臉,說:吃你的飯!
安民心思不在飯上,空嚼了幾口,又說:就上個學(xué)期開學(xué)頭一晚,紅苗去你舅家,吃完飯坐著不走,也不說事,你妗子這回也學(xué)聰明了,她不提,她也不提,挨到十點(diǎn)多紅苗才回家,回家就罵,指天指地地罵,罵了半宿,驚動了四鄰五舍,你妗子第二天去了———你妗子這二年真也長了經(jīng)驗———去了就說,紅苗啊,誰氣了你?你告訴我,我替你出頭。說得紅苗倒沒了話。但是祥瑞沒錢上學(xué)啊,在家待了一個星期,到底你舅你妗子把兩千塊學(xué)費(fèi)拿過去。但是這次你妗子也把話攤開說了,說祥瑞他爺爺?shù)纳眢w,紅苗你也看到了,要不是你馬麗姐和姐夫連夜開車接到省城醫(yī)院,又搭橋又支架的,早就毀了,現(xiàn)在雖說命保住了,人也基本上廢了,活兒是再也干不動了,錢也都花到手術(shù)上去了,還欠你姐和你姑家錢,今天再把這兩千塊給你們,大升,紅苗,你們也是當(dāng)?shù)鶍尩模院缶椭钢约喊?,你們混好了,我和你爹也不要你們的,你們混得不好,我們也幫不上了,就這樣吧!
馬泗本一直吸溜著喝湯,冷不丁插話:這事到底還是怨安家兩口子,從小把大升慣得沒個人樣,現(xiàn)在就是個酒暈子,人家小紅苗愿意跟他就不錯了,大升一個子兒也掙不回家來,小紅苗不向安家伸手要錢,跟誰要?安家但凡把大升教育得好一點(diǎn)……
安民說:這事能全怨安家?大升這孩子,就是爹娘前輩子欠他的,這輩子專門來催債的,他生了那一身疙瘩……馬泗本插話:正吃著飯別說這個!……誰看見誰害怕,他自己也不是不自卑,他不止一次和他娘說,娘,你當(dāng)初為什么生下我?生下我,看見我長大了,長成這個樣子,怎么不早點(diǎn)弄死我?你想想,天底下當(dāng)娘的聽到這話,哪個不心疼?那時候又不讓多生,就只有這一個兒,管他長成什么樣,混得怎么樣,只要還活著,喘氣,能叫爹叫娘,當(dāng)?shù)锏木蛪蛄耍鸵此榔椿顠杲o他吃,哪還敢要求他什么?
馬麗說:所以說啊,我舅指不上大升,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祥瑞身上了———小祥瑞那張臉啊,馬安你見過照片的,和大升小時候一樣一樣的!
安民說:哎,你舅和你妗子,就當(dāng)把大升又養(yǎng)活了一遍吧!
餐廳有些悶熱,馬安起身去開窗,看到窗外一座青山。墨綠色的矮腳松長了滿山,在山頂,山與天相交的地方,劃出一排細(xì)密的鋸齒狀分界線。山腳下,一排米色的樓房依山而建,個個頂著兩道藍(lán)灰色的斜頂。一座橙色的塔吊自地下直直生長出來,吊臂的長端上翹,快要夠到山與天的分界線,黃黑相間的吊鉤懸在半空,輕輕搖晃著,是這一窗景色中唯一的活物。天色灰暗,整個城市都像在昏睡中,疲憊的車馬聲,尖銳如受驚的鳴笛音,都掩映在樹叢下,只聽得到聲音,看不到人影。
馬泗本說:那祥瑞的病呢,怎么樣了?
沒有人說話。低頭吃了幾口,馬麗說:剛又查過,不大好。
一道冷風(fēng)吹進(jìn)來,窗口像有一只隱形的黑鳥飛進(jìn),盤旋在餐桌上空,每個人身體都緊了一下。馬泗本一手端碗,另一只手繞過脖子伸進(jìn)衣領(lǐng),抓后背上的肉,抓得咔嗤咔嗤響。餐桌上兩個女人放下碗筷,看著他。馬泗本最后抓一下,把手取出來,拉一下衣領(lǐng),手指捻一捻,又摸到碗上。
馬麗說:馬安,冰箱里,最上面一格,把辣椒醬給我拿過來,這湯一點(diǎn)味兒都沒有……對,就是這一瓶……對了,冰箱里還有昨天我們打包回來的水餃,羊肉餡的,差點(diǎn)忘了,快拿過來。
馬安把辣椒醬和羊肉水餃拿過來,馬麗夾起水餃,往每人湯碗里放幾個。安民說:我不要,我夠了,你們吃———你妗子倒是會看事兒,上回你們給她幫了大忙,她這回就挺大方,給你們包羊肉水餃吃,不光吃,還打包。
馬麗咽下一口飯,才騰出嘴來反駁說:哪有啊,我和黃建成跑到鎮(zhèn)上吃的,我妗子倒是留我們吃飯了,可我們哪有時間?馬安你猜猜,我和你姐夫昨天跑了多少家?十家!———還是九家?我也忘了,等會兒問問你姐夫———每家兩瓶酒,兩條煙,一盒茶葉,一箱水果,后備箱里,后排座位上,塞得滿滿的!
安民說:拿那么多東西?一瓶酒配一條煙就夠了,茶葉和水果,有一樣就行———你們都去了誰家?
馬麗掰著手指頭說:我來數(shù)給你們聽———馬安你聽著點(diǎn),你要在家,就應(yīng)該你去跑———按照先后順序數(shù),先去石村,我大舅,二舅,三舅,我小姨,然后是徂徠,我二姨,小敏家,然后到新城,我三姨,我小舅,最后到泰城,鄭長鳳家,黃軍家,十家,整整十家!打仗一樣,有幾家,扔下東西就跑,吃飯?根本不敢啊,在咱小姨家吧,就說去咱二姨家吃,到咱二姨家,就說去咱小舅家吃,其實(shí)呢,誰家也沒吃,經(jīng)過鎮(zhèn)上的時候,隨便吃點(diǎn)就行了,不然根本來不及,光開車就開了四百多公里!
安民說:哎喲,太辛苦了,小黃這一趟又累得不輕。馬麗說:沒事,他這幾年也習(xí)慣了,晚上喝了兩大罐咖啡,我和他換著開,反正最后一批了,走完這一圈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馬泗本從廚房出來,說:這羊肉水餃沒放鹽?他手里端著兩個盤子,說:這是昨晚剩的藕盒,這是咸菜,誰吃?———馬麗,我一說你又要煩,你這些姨和舅,還有你這些表弟表妹,這些年,哪個你沒少幫過他們?可是你看看,他們有一個來看你媽的嗎?你媽是家里的大姐,你也是大姐……
安民說:快堵上你的臭嘴!你又糊涂了是吧?她拿筷子夾起一個藕盒,杵到馬泗本面前,馬泗本躲開,藕盒被丟到他碗里。安民說:小黃父親剛?cè)ナ溃@十家人———后面兩家不算———要么出了人,要么出了錢,關(guān)鍵時刻都給小黃,也給咱們長足了臉,這十家,小黃和馬麗該去!不去是我們失禮,這和誰給誰幫忙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了,我那些弟弟妹妹們,我叫他們來看我干嗎?你少在這里激化矛盾,你以為我們家人和你們一樣,平時親兄弟姐妹間還情多禮多的,一到關(guān)鍵時刻人影都看不見?我又不老又不病的,我又不是他姥娘姥爺,他們有什么義務(wù)來看我?
馬泗本將一根咸菜嚼得嘎吱響,一面就鼻孔噴氣,待到咸菜咽下,他說:依我看,小黃父親去世,他們就該來,平時幫他們那么多,他們好意思不來?來了也不欠他們情分,哼!他姨和他舅,你不叫他們來看你,那你在電話里和他小舅他小姨抱怨什么?我可都聽到了,不止一次,嘁!馬安———他轉(zhuǎn)向馬安———你平時離得遠(yuǎn),家里事不太了解,你這些舅和姨家,咱們不欠他們什么,平時不管大人小孩生了病,咱們連夜接他們,看他們,還墊錢,你媽今年住院,他們連個電話都沒打……安民說:我又沒告訴他們我生病,他們好好的打什么電話!
兩人都?xì)夂艉舻囟似鹜?。馬泗本被搶白后,賭氣似的哼一聲,不說話了,只管往嘴里扒飯。安民本來已經(jīng)不吃了,這會兒也往碗里夾了一個餃子,拿筷子將它戳碎。
馬麗扯過一張餐巾紙擋在嘴前,手指伸進(jìn)牙齒里,說:你們都說完了是吧,說完了都閉嘴,聽我說———爸,老家里這些紅白喜事,你應(yīng)該比我懂,尤其白事,人家派人來了,咱們必須回禮,這是最起碼的規(guī)矩,不然咱們成什么人了?黃建成他舅和他姨家,他已經(jīng)去了兩回了,因為這個我還———安民插話:你小點(diǎn)聲,叫他聽見———聽見怎么了?我在自己家說話還要嘰嘰喳喳說?———因為黃建成只去他舅姨家回禮,我還和他鬧了一場,所以說這些人家必須要去,沒什么好商量的,爸,你可別說我只跑我媽這邊的親戚,不跑你那邊的,你那邊,我那些大爺和叔們,他們倒是來人啊,他們不來,這種事,我總不能去請他們吧,更不可能說他們沒來,我們硬要回禮吧,這是給他們難看啊,所以說爸,你別心理不平衡———馬泗本擰著脖子表示反對———你讓我說完,我大爺家的柱哥,對,他那天來了,還拿了一百塊錢———我不管他拿多少錢,他掙不到錢家里雞飛狗跳的我也不會在乎他那點(diǎn)錢,但是他來了,我一回來就去看了他,看了兩回了,給他孩子五百塊壓歲錢還拎著東西,對得起他了吧?
安民將手重重舉起,輕輕拍在桌面上,表示十分的贊成。她正要說話,馬麗已經(jīng)轉(zhuǎn)向她:媽,你別急,我這就說到你———是,在我姨和舅面前,你不是當(dāng)老的,你是個姐,但你轉(zhuǎn)過年就六十六了,你是個老姐啊,我姥娘姥爺沒了,你就是家里年紀(jì)最大的———先不說之前我們怎么幫他們———就憑你是老大這一點(diǎn),他們來看看你,平時打個電話問候一句,也不為過。安民說:他們怎么不打電話了?前天我還和你舅視頻聊天聊了半個多小時。馬麗說:是你打給他還是他打給你?肯定你打給他吧?———好,好,咱不管誰打給誰,能和你聊半小時也算眼里有你這個姐,可是媽你知道吧,我這些姨和舅,我是真不愿意去他們家,一想到我姥娘和姥爺去世前后那些事,我就不想看到他們的嘴臉,我這一次也可以不去,讓黃建成跑一趟就行了,我之所以去賠他們笑臉———媽,全是看你面子。
安民神情一下暗淡,似乎燈光從頭的上面移到了下面,抬頭紋、黑眼圈、眼角處的老年斑、鼻翼兩側(cè)的暗影,全都粗重起來。她整個人頹倒在椅背上,自言道:好,好,看我的面子,我還有面子讓你們看。
馬麗手里的餐巾紙捂在桌上。桌上,每個盤子里都剩了一到兩個蒸包、餃子、饅頭塊、藕盒或是別的什么———他們家有這種“剛吃飯時總嫌不夠,吃到最后卻總剩一些在碗里”的傳統(tǒng)。上一頓的剩菜和這一頓的剩菜,即將并在一起,成為下一頓的剩菜。
馬麗胸口起伏,還處在熱烈演講后無人應(yīng)答的短暫不平中。又一陣?yán)滹L(fēng)吹進(jìn)來,云層從窗外移過。馬麗吸一下鼻子,眼睛瞇著,昂起頭左右擺一擺,像是努力甩掉蒙在臉上的一層陰霾。然后她睜開眼,說:不說這個了,說點(diǎn)高興的吧。
馬泗本好像等了很久了,臉上立刻浮出一層笑,說:前天,我看見有人殺?!R安你和你姐都沒見過殺牛吧,我和你媽年輕時候可沒少看———牛本來不是站著嗎?先用一個夾子夾住牛鼻子,分散牛的注意力,這時候,兩根繩子偷偷拴在牛前面兩個蹄子上,兩個人朝后面猛一拽,咣當(dāng)一聲,整個牛摔在地上,一根鐵杠子上來,兩人握住兩頭,壓在牛頭上,一人后面扯住牛尾巴,把牛死死摁在地上,這時候,牛明白了,這是要?dú)⑽野?,兩個大牛眼,嘩嘩地流淚啊,人可是不管,一刀子遞進(jìn)去,血噴出來,噴泉似的,拿一個大盆接著,盆里放些水,水里撒些鹽———牛血也要造假。
安民將空碗疊放在一起,說:叫你說高興的事,非要說殺牛,殺牛有什么好說的?———說起殺牛,生產(chǎn)隊的時候,殺個??刹灰?,隊里有頭老黃牛,可比人金貴,指著它拉犁耕地呢,可是社員饞啊,餓啊,想吃了它,那時候要?dú)㈩^牛,必須先把牛告倒———怎么寫?我也不知道,就聽著大人說告倒牛告倒牛,估計就是告訴的告,倒下的倒吧,可能就像現(xiàn)在打官司一樣,把誰誰誰告倒———其實(shí)就是給上面打報告,生產(chǎn)隊打給大隊,大隊打給公社,層層上報,說明這頭牛老了,光吃草不干活,請示能不能殺了,可是上頭就是不批,結(jié)果呢,幾個社員就想了個辦法,你們猜是什么辦法?馬泗本說:不叫我說殺牛,你說得比我還多———那年代牛肉也好吃,現(xiàn)在的牛肉,沒牛肉味,你二姑家不是養(yǎng)牛嗎,你二姑夫跟我說過,你知道現(xiàn)在的牛都吃什么長大的嗎?尿素!馬麗說:尿素,那不是化肥嗎?不是往莊稼里上的嗎?安民說:是啊,過去上莊稼,現(xiàn)在喂牛,牛吃了尿素長得快。馬麗說:二丫本來就不愛吃牛肉,這要讓她聽到,更不吃了。馬泗本說:二丫不吃的東西這么多,我聽小黃說,這半年給二丫陪讀,每天做飯是個大難題,二丫牛羊肉不吃,包子水餃不吃,早晨帶湯帶水的不吃,原來還愛吃火腿腸,現(xiàn)在看了網(wǎng)上報道,火腿腸也不敢吃,這樣下去不行啊。馬麗說:難伺候!成績不怎么樣,還挑食!我有辦法治她,上次我去周城看她,說你知道自己為什么偏科嗎?挑食的孩子就偏科!呵呵,別說,被我這么一嚇,她還真有點(diǎn)信了,最近不那么挑三揀四了,二丫這孩子吧,平時就有點(diǎn)神神道道的,一考試就穿那雙白色板鞋配紅襪子,五冬六夏的不肯換!安民說:那你還嚇唬孩子?光學(xué)校就夠嚇人了,你讓她看看她姐姐吃什么,她就不挑了。馬麗說:嗐!大丫的美院,馬安你知道嗎?每天逼著孩子畫到凌晨兩三點(diǎn),那么累,總要吃得好點(diǎn)吧,可食堂每天就大白菜這一樣蔬菜,還是冷的,學(xué)生在畫室里畫了一天大白菜,到了食堂還是大白菜,都快吐了,大丫有一天真吃得上吐下瀉的,帶她去醫(yī)院看了,查了血和大便,也沒查出什么,那個星期正好霧霾停課,把她帶回家,給她做了海鮮疙瘩湯,她一頓就吃好了。安民說:倆孩子真是受了苦了,馬安當(dāng)年上學(xué)時也沒這么苦,可要好好鼓勵鼓勵她們,再熬過這幾個月就好了。馬麗說:哎,倆熊孩子,一個比一個愁人,我們是盡力了,最后就看她們的運(yùn)氣吧———她們運(yùn)氣應(yīng)該不差,最近連續(xù)遇見兩件好事,都說是吉兆,一是大丫爺爺下葬前,挖墳的竟然挖到一條蛇,這么長!這么粗!正冬眠呢,被挖出來,村里人都懂,不敢驚動它,趕緊在旁邊再挖個洞,用鐵鍬把蛇鏟過去,重新埋起來,回來就到處宣揚(yáng),說這是百年不遇的好征兆呢。馬泗本說:這么長這么粗的蛇,在北方算大蛇了,以前人蓋屋挖地基,誰家要是挖到蛇———這叫“挖地龍”———要放鞭炮慶祝哩。安民說:那還有一件好事是什么?馬麗說:你說什么?什么還有一件?安民說:哦,你剛才說起霧霾,昨天坐火車,越往北開,霧霾越嚴(yán)重,下了火車,什么都看不清,虧了我和馬安一人戴了一個口罩。馬麗說:光下半年,學(xué)校因為霧霾停了兩次課了,我看微信群里人都賭咒發(fā)誓的,說今年過年再不放鞭炮了,誰放誰是孫子,我倒要看看,他們長不長記性,要不要臉。馬泗本說:你說大丫爺爺這個病,和霧霾有關(guān)系嗎?我記得他是兩年前查出來的,霧霾是什么時候有的?也就兩三年前吧。安民說:你懂什么,兩年前的事多了,兩年前老黃還罵過馬麗呢———安民壓低聲音———還都有聯(lián)系?馬麗說:哦,我想起來了,第二件好事是當(dāng)天晚上,不是要請人家吃飯嗎?黃建成開酒,第一瓶就開出了獎!馬泗本說:什么獎?馬麗說:再來一瓶,哈哈!安民說:行啊,好事成雙,咱們明年也肯定好事成雙。馬麗說:那天晚上大家伙還聊起這個事,我們后院的陳工,和大丫爺爺年紀(jì)差不多大,前后腳查出了癌,相差不到一個月吧,都是晚期,陳工是什么人啊,精通俄語英語,又是上網(wǎng)查資料又是咨詢國外專家,大丫爺爺呢,啥也不懂,讓他吃什么藥就吃什么藥,自己從來不問,去醫(yī)院復(fù)查都不知道掛哪個科,陳工手術(shù)化療放療全來了一遍,折騰兩個多月死了,大丫爺爺就吃黃建成網(wǎng)上買的藥,活了兩年!———馬麗壓低聲音: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安民說:老黃這個人啊,別的不說,心是真大。馬麗說:心不是一般的大,大得都快沒心沒肺了,他但凡有點(diǎn)心,大丫奶奶怎么會死得那么早?———哎喲,他睡著呢聽不到,他聽到了我也這么說,就是他對我這么說的,不然他家的事我哪知道?馬泗本說:多虧了小黃,之前他工作太忙,沒顧上他父親,這二年他可真下了不少功夫鉆研,也算盡了心,沒什么遺憾了,他自己也快成了專家了,那個藥,一般人可買不到,據(jù)說連批號都沒有,買回來全是粉,自己裝膠囊。安民說:小黃這二年,事兒都趕到一起了,父親重病,孩子考學(xué),家里面……你倆的事最近才剛消停點(diǎn),單位更別提了,上頭一次一次地查他,讓他背黑鍋,現(xiàn)在單位又解體……這些事,隨便拿出一件,不說要命,也都是硬碰硬的大事,換了其他人,估計早撐不住了,小黃能挺過來,不容易,我看他這半年頭發(fā)好像長出來一些。安民說完嘆口氣,馬泗本也跟著嘆口氣,好像只有在嘆氣這件事上兩人聲氣相投一些。這嘆氣也像能傳染一般,一口氣傳到馬麗這里,卻被馬麗硬生生吞下去。她將桌上剩飯都折到一個盤子里,盤子和盤子摞在一起,筷子攏在身前,說:所以說啊,馬安,你的事不算什么,振作起來!
四人肅穆,面對著一張空桌。馬安意識到,上一次這樣四人相對,默守著一桌空白,還是十九年前。下一次不知何時。窗外突然響起炸裂聲,含混,尖銳,綿延沒有頓挫,要等到接近尾聲時的幾顆零星脆響,他們才聽明白,是鞭炮聲,久違的鞭炮聲。此時,窗外的喧鬧與室內(nèi)的安靜,不知道誰更不合時宜一些。馬麗將一把筷子放在盤子上,說:哈,這是我今天聽到的第一聲鞭炮,到底還是有人不要臉?。?/p>
四人都起身,馬安說:我去叫我姐夫和大小丫起床吧。馬麗說:你可叫不動他們,我去叫,你去把所有的窗子都關(guān)起來,爸,你來洗碗,媽,你再給他們做點(diǎn)飯……她說著上了樓,聲音從上面?zhèn)鱽恚狐S建成!黃建成!黃建成你還起不起床?今天大年三十了,我們還得再去趟超市,還得去趟劉國濤家,宋紅家,喬金芬家,你還睡!你也不看看幾點(diǎn)了……大丫二丫,今天距離高考還有128天,兩個高三的學(xué)生,有這樣睡懶覺的嗎?我再叫你們最后一遍,馬上給我起床,我數(shù)到三,一,二……啊呀!下雪了!你們快起來看啊,外面下雪了!
馬安走到窗前。風(fēng)停了,滿天的灰云固定下形狀,塔吊將黃黑相間的吊鉤靜止在半空,樓群與樹叢等距離排開,天地昏沉,像是沒有一個活物。他抬頭等著,心里默數(shù),一,二,三……第一片雪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