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歸去來兮辭》中,兩次寫到“歸去來兮”,是陶淵明心向“田園”的精神皈依,是陶淵明以“生命本然狀態(tài)”真實袒露自己“歸田”的內(nèi)心矛盾與痛苦。全文圍繞“歸”字來闡述自己歸向田園的心路歷程,以及最終做出“順從本心”的選擇,使人生選擇的沖突最后在內(nèi)心實現(xiàn)了調(diào)和。陶淵明這種“超然于世,卻又始終在世”的現(xiàn)實人生姿態(tài),為后世人構(gòu)建了“詩意棲居”的典范。
關(guān)鍵詞:矛盾;抉擇;天命;本真
一、 “歸田”,歸于“生命本真”
開篇以“歸去來兮”起筆,皈依的“急不可待”躍然紙上。隨后以“田園將蕪”反問自己“胡不歸?”我們似乎能看到作者對自己之前的幾次出仕經(jīng)歷流露出強(qiáng)烈的自責(zé)。反思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作者認(rèn)為是“心為形役”,內(nèi)心被束縛了,由此決定與田園徹底訣別。作者在本文的序——《〈歸去來兮辭〉序》中說自己“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田之后寫作的組詩《歸園田居》中也寫自己“性本愛丘山”。顯然,這樣的一顆“自然之心”與虛偽矯飾的官場是不相融的,在“仕”“隱”之前幾經(jīng)尋找之后,他終于下定決心,回歸田園,又怎不令自己歡愉?
從這個“歸”字,我們也能看出作者把田園當(dāng)成了自己本來應(yīng)該在的地方——“歸宿”。因而,歸田的決心下定之后,他“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的雀躍也從字里行間流露出來。啟程路上“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輕飏”“飄飄”以一種輕盈的狀態(tài)寫出了卸下了官場的“束縛”之后的輕松與歡欣?!皢栒鞣颉?,并不是不知前路的方向,實在是內(nèi)心的迫切,才會不住地詢問何時到達(dá)。“恨晨光”的“恨”字表面上是怨恨時間過得慢,實質(zhì)上還是對回歸田園的急不可待。
對田園生活狀態(tài)的想象,可以說是陶淵明內(nèi)心人格的真實寫照:“松菊猶存”“有酒盈樽”,這個田園與自己是有精神共鳴的,陶淵明視“酒與菊”為自己的生命,田園,也為“歸家”的主人準(zhǔn)備好了“菊、酒”。田園是懂陶淵明的,仿佛具有了人性,與陶淵明心靈相通。在這樣的田園里,“引壺觴以自酌”,“自酌”二字,充分表達(dá)了身在田園中的人“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隨心自飲?!绊硗タ隆?,園中之景,隨意看看都能讓自己獲得滿足;即使是“容膝”之地,也很容易讓自己安心。
在這樣的地方,“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門本來是用于與外界溝通的,可是“常關(guān)”:他的田園,是與外界隔絕的。這里他所要隔絕的外界,是東晉晚期的那個混亂的社會,權(quán)利傾軋的外界,正如他在后面所提到的“世與我而相違”,他所要隔絕的也是與自己的“自然本心”相違背的人和事。在這個精神的安身之所里,他沉醉于其中,“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币磺卸际亲匀欢?,隨心所至?!霸茻o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無心”“知還”寫“云”“鳥”的自然而然,云氣從山峰中自然而然地冒出,沒有任何刻意;鳥兒飛累了就自然而然地返回。這又何嘗不是在寫自己?現(xiàn)在仕途經(jīng)歷讓自己心倦了,就自然而然地歸田了,像鳥兒歸巢一樣,是一個很自然的事情。陶淵明的詩文里經(jīng)常會寫到“鳥”,無論是《飲酒》中的“飛鳥相與還”,還是《歸園田居》里的“池魚思故淵,羈鳥戀舊林”,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翱翔的飛鳥,最終都指向一致:“還”。這就跟陶淵明自己的經(jīng)歷一樣,為了實現(xiàn)建功立業(yè)的夢想,幾進(jìn)幾出地尋找“明主”(先投桓玄,后投劉裕),然而并未能如愿。在這尋找的過程中,心累了,該回家了,如今的歸田就是“知還”。這里,田園儼然具有了人性,一草一木都與自己的精神契合,而自己也仿佛成了田園的一份子,達(dá)到“物我合一”。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種渾融一體的自然之景,是一切生命本然狀態(tài)的真切展現(xiàn):“自然而然”。
田園中的生活也是自然而然的:“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春天來了,自然而然地就開始耕種;無論是“命巾車”還是“棹孤舟”,在山路間行走,都很隨心自在。“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樹木滋長,自然而然地茂盛;細(xì)水涓涓流淌,也是它本來的樣子。天地間的萬物,都是生命本來的狀態(tài),是“得時”,看著萬物這種“本然”狀態(tài),陶淵明想到了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也是自己的生命本來應(yīng)該的樣子。所以在田園里,他親自農(nóng)耕:“有事于西疇”。顧隨在《駝庵詩話》里是這樣評價陶淵明的:“陶淵明躬耕,別的田園詩人都是寫田園之美,陶淵明寫田園是說農(nóng)桑之事?!卞X鐘書在《談藝錄——論陶淵明詩》里也說陶淵明“淳樸能作本色田夫語?!彼^本色,即生命的本然狀態(tài)??梢哉f,陶淵明是把自己置身于田園之中,以田園在寫“生活”,寫自己的生命體驗。
二、 “歸田”,矛盾痛苦后的抉擇
作者在文中第二次發(fā)出呼喊“歸去來兮”,相對于開篇的熱情奔放,這里則似乎要顯得理性而慎重,這“歸”的抉擇,是深思熟慮之后的選擇,這個選擇的過程,充滿了痛苦和矛盾。
陶淵明出生于一個傳統(tǒng)的儒學(xué)世家,早年胸懷大志,作詩云“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雜詩二十首》其五)。他懷抱著“猛志”理想出仕,可在那個爭權(quán)奪利的時代,處處充滿著虛偽和矯飾的官場,“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這樣的天性,二者本身是不可調(diào)和的。這對于陶淵明而言,無疑是痛苦的。想要實現(xiàn)自己的“志”,就只有出仕為官這一條路可選,可這官場卻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官場,所投奔的對象:桓玄、劉裕,“這兩位雖是敵手,可在顛覆東晉王朝方面,則并無二致,可謂前仆后繼的梟雄?!保愐Y《走向田園,從梟雄身邊……》)卻并不是自己所想的能夠“濟(jì)蒼生”的“明主”,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边@不是自己想要“事”的“主”。陶淵明所面臨的,幾乎是一種“無路可走”的人生絕境。
他的這種痛苦與矛盾,在結(jié)尾段的“已矣乎”這一個感嘆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算了吧”,通常發(fā)出這種感嘆的時候,一般是處于一種兩難抉擇的境地之中。后面的“曷不”“胡為”兩個反問詞也是對自己心靈的叩問。懷抱理想“出仕”,可這經(jīng)歷又有違自己的“本心”,讓自己陷入“惶惶不安”“心神不寧”的狀態(tài)。在這現(xiàn)實與自身激烈的矛盾中,內(nèi)心的糾結(jié)與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可以說,每個處于這樣境地的人,都會痛苦,這是同常人一樣的。然而,常人多止于痛苦,甚至哀怨。陶淵明卻不怨,在這一番矛盾糾結(jié)中,陶淵明以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來看待人生的悲哀。既然“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那曷不“委心任去留”呢?將自己現(xiàn)在所做的選擇看作是“樂夫天命”的結(jié)果。所謂的“委心”“樂夫天命”都是順其自然。把自己“回歸田園”看作是順應(yīng)“天命”的一種自然而然?!吨芤住は缔o上》:“樂天知命,故不憂?!痹谒磥?,這是上天的有意安排,是人生的最佳選擇,是心靈理想的歸宿,是人生價值的所在。如此,便將自我與外界的對立調(diào)和了,之前的出仕也好,現(xiàn)在的歸隱也好,都是生命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以一種沖淡平和的態(tài)度過著真實有煙火氣的現(xiàn)實人生,這不就是生命本來應(yīng)該有的樣子嗎?陶淵明將自己的選擇歸結(jié)為是“樂夫天命”的一個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到這里,是出仕還是歸隱,還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呢?就順心而為,做“真實的自己”好了。用他自己的詩來解讀就是“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該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這正是“生命的本真”??!所以朱光潛在《詩論·陶淵明》中評價說:“‘真字是淵明唯一恰當(dāng)?shù)脑u語?!鳖欕S也在《駝庵詩話》中說:“與其說陶淵明是隱士,不如說他是真人?!?/p>
雖然歸隱后的生活并不輕松,先是遭受火災(zāi),一家只能暫居船上,后又疾病纏身,饑寒交迫,生活都難以自給。然而在如此困頓中,他依然恪守著“生命的本真”,既不憤世嫉俗,也不自絕于世,也不怨天尤人。
三、 “歸田”,生命的姿態(tài)
這種“超然于世,卻又始終在世”的現(xiàn)實人生姿態(tài),以“精神田園”的方式告訴了后世所有人:“君子固窮”,無論在什么處境中,身為人,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獲得最大的精神自由,去體會生命的真諦,在這塊永恒的土地上“詩意棲居”。我想,這正是陶淵明的高度,也是他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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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桃紅,上海市,上海交大附中嘉定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