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娣
摘 要:對逝去的同伴或親人進行掩埋,這是人類文化的特有現(xiàn)象。早在舊石器時代,就產生了居室埋人現(xiàn)象,直到近現(xiàn)代我國華南地區(qū)的一些土著民族仍舊沿用這種風習。興隆溝、興隆洼和查海遺址作為興隆洼文化典型遺址,都有居室埋人現(xiàn)象。本文擬通過考古學資料結合民族學方法,對興隆洼文化居室葬所反映的精神內涵進行探析,以期能夠對先民的精神領域有所了解。
關鍵詞:興隆洼文化;居室葬;精神內涵
中圖分類號:K89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8)06-0017-04
埋葬習俗是人類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早在舊石器時代人類便已經知道將逝去的同伴或親人就近掩埋。就目前已知的中國考古學資料來看,居室葬大體可以分為三種:一是將人埋在居室中的墓穴內;二是將人埋在居室內已存在的窖穴或灶坑內;三是將人放置于居室地表直接掩埋。第三種埋葬方式在興隆洼文化中尚屬特例,如掩埋在興隆溝遺址F22西北部居住面上的成年男女和兒童,共4名。在這4具人骨四周發(fā)現(xiàn)很多隨葬物,且有規(guī)律地放置,可能是有意安葬。
舊石器時代,人類多居于洞穴之中,生老病死是每個人必須經歷的過程,當有同伴或親人逝去,活著的人往往將逝者就近掩埋于居所內。到了新石器時代,隨著人類生產、生活的提高,大部分人已經離開洞穴,開始自己動手建造房屋,只還有少數(shù)人群依然留在洞穴之中,但室內埋人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
我國舊石器時代考古材料中,目前最早的室內埋人現(xiàn)象在山頂洞遺址有發(fā)現(xiàn),20世紀30年代曾在山頂洞下室發(fā)現(xiàn)一男二女的墓葬,發(fā)現(xiàn)有赤鐵礦粉粒撒在墓主人身上的現(xiàn)象,隨葬品有穿孔介殼、獸牙、青魚眼上骨、河蚌、骨墜等[1]。這種將死者葬在居室中的習俗,在我國的華南早期遺址同樣也有發(fā)現(xiàn),如江西萬年仙人洞[2]和桂林甑皮巖洞穴遺址[3]。
一、興隆洼文化居室葬
興隆洼文化[4]距今約8000-7000年,正式發(fā)掘的遺址僅有興隆洼[5]、興隆溝[6]、查海[7]發(fā)現(xiàn)了居室埋人現(xiàn)象。在興隆溝第一地點發(fā)現(xiàn)距今年代較早的栽培粟,在興隆洼一期發(fā)現(xiàn)了大型史前聚落。無論是探討我國旱作農業(yè)起源還是分析興隆洼大型聚落,這都是興隆洼先民在物質生活方面的反映。而興隆洼居室埋人現(xiàn)象則為我們提供了研究先民意識形態(tài)領域方面的資料。目前,興隆洼遺址發(fā)現(xiàn)居室葬30余座,房址170座,居室葬與房址占比約為17.6%;興隆溝遺址第一地點共清理居室葬28座,房址37座,居室葬與房址占比約為75.7%;查海遺址的6次發(fā)掘也發(fā)現(xiàn)6座居室葬,55座房址,比例約為10.9%。鑒于目前興隆洼遺址和興隆溝遺址均未出完整的考古報告,其實際居室葬的占比可能存在偏差,但無論如何,這幾大典型遺址均發(fā)現(xiàn)有居室葬,可見居室葬對于興隆洼文化的特殊意義。
二、興隆洼文化居室葬所反映的思想觀念
(一)親情觀念
對逝去的同伴或親人進行有意的埋葬,這是人類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但是這種文化現(xiàn)象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故《孟子·滕文公上》曰:“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于壑?!边@種隨意處理同伴或親人的做法,存在于人類的幼年時期。經過漫長的發(fā)展,人類在進化過程中,隨著思維能力的提高,逐漸由對死者的無意識處理到有意識的安葬同伴或親人。我們知道,人類和其他動物一樣也喜群居,況且在大自然的艱苦生活中,不光要適應氣候的變化,而且還要時常謹防大型猛獸的攻擊,這使得我們的原始先民不得不生活在一起,共同應對來自自然界的挑戰(zhàn)。長時間的相處使得人與人之間產生了親情觀念。同伴或親人的逝去會令生者感到痛苦和留戀,這必然會反映到葬俗上。20世紀90年代發(fā)掘山頂洞人的遺址下室,發(fā)現(xiàn)有男女老少合葬現(xiàn)象,并且在人骨四周撒上赤鐵礦粉末,死者身上還佩戴有用獸牙、蚌殼等制作的裝飾品。這種將死者有意安葬,并把死者生前用過的東西作為隨葬品的做法,表達了生者希望死者在另一個世界能夠繼續(xù)生活的美好愿望,是親情觀念的流露。興隆洼文化居室葬同樣展現(xiàn)了親情觀念,興隆洼遺址M118,人們將死者生前用過的陶器、石器、骨器隨葬,而且還將死者生前的財產——兩只整豬隨葬身旁,這表達了生者對死者的尊崇和留戀,有些學者認為這是祖先崇拜[8]。實際上從深層次來看還是親情觀念的體現(xiàn);興隆溝遺址M23是一座成年男女合葬墓,其位于房址F36內,在一間房子內出現(xiàn)了男女合葬現(xiàn)象,這在興隆洼文化中是獨特的,他們很有可能是一對夫妻,死后被葬在了一起。還有F32內的M19成年男性墓和M20女性和兒童合葬墓、F31中M26成年男性和M27兒童分開的墓葬,筆者觀察F32和F31中的兒童都是和成年男性分開埋葬的,如果墓中有成年女性,則兒童和成年女性合葬。這可能更多地體現(xiàn)了母子親情,因為只有母親才能分娩嬰孩,所以母親和孩子之間的親情相比之父子之間的親情更甚;查海遺址發(fā)現(xiàn)了6座居室墓,墓主人皆為兒童,且生者繼續(xù)在埋入兒童的房址內生活,這是生者對嬰孩的留戀與不舍,不希望嬰孩離自己遠去,同樣也是為了嬰孩的肉體免遭破壞,是對死者肉體的保護措施。民族學調查顯示,中外都曾有居室葬的風習,臺灣的邵族人認為是愛惜死者,不愿讓死者被野獸咬傷[9]。國外的波利尼西亞的蒂科比亞人將死者埋入室內或屋檐下,則是為了防止親人的墳墓遭到惡劣的氣候的破壞[10]。這些都是親情觀念的體現(xiàn)。
(二)靈魂崇拜
興隆洼文化居室葬大體分為三個類型,一類是生者繼續(xù)住在埋入死者的房屋內;一類是將埋入死者的房屋拋棄;還有一類是專門為埋葬死者而建立的房屋[11]。以興隆洼遺址M118為例,該房址大體位于聚落的中部,居于房址F180東北側中段,東北墓壁緊依房址的東北壁。墓主葬式為仰身直肢葬,頭向西北,面略朝西南,在墓主右側有一雌一雄兩頭豬并列合葬,房址居住面上也發(fā)現(xiàn)一些動物骨骼,如豬和鹿骨。在原始社會,當獵物屬于公有財產時,其為集體所有,不容許用來為私人殉葬。將豬同人葬在一起的現(xiàn)象在黃河流域的大汶口文化也存在。對此,高廣仁先生認為其標志著所有制的變化和私有財產的產生[12]。王仁湘先生則認為:“埋葬習俗屬于意識形態(tài)的范疇?!盵13]他在通過對古代文獻和民族學資料等的深入研究后,認為隨葬豬:“確確實實是對死者靈魂的一種護衛(wèi)?!盵14]筆者認為高廣仁先生和王仁湘兩位先生對于葬豬習俗的分析是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實際上可以理解為生者將死者的私有財產隨葬于居室墓中,這一方面是對死者靈魂的敬畏,另一方面也是對動物靈魂的崇拜,希望動物在另一個世界能夠繼續(xù)為死者服務。M118還隨葬陶器、石器等生產生活工具,都是“視死如視生”生動體現(xiàn),都是對死者的靈魂崇拜。
興隆溝遺址M15位于F19內,墓主人為成年男性,隨葬一大一小2件陶罐,大罐西南側腹壁有個圓形鉆孔。西安半坡仰韶文化流行一種特殊的葬俗甕棺葬,用甕和盆做葬具,一般埋葬兒童和幼兒,也有個別埋葬成人。在甕棺的葬具上通常鉆有小孔,一般認為是作為死者靈魂出入的通道[15]。原始先民并不知道人的精神活動依賴于人的肉體,它們相信死者具有某種特殊的力量,進而對死者產生敬畏和尊崇,產生了靈魂崇拜的觀念。這種在葬具上鉆有小孔的現(xiàn)象在中外民族志中依然存在。云南的普米族實行火葬,“他們用陶罐盛骨灰,以布封口,口部和罐底也打破一個洞,最后放到氏族公共墓地——罐罐山上去?!盵16]澳大利亞阿蘭達部落也有這種現(xiàn)象,在死者葬后,要留一個不大的洞以供死者的陰靈(勒塔納)進出[17]。因此,在興隆洼文化時代,原始先民便產生了靈魂觀念。
(三)生殖崇拜
從目前僅有的材料來看,興隆洼遺址資料公布比較詳細的居室葬有兩座,即M117和M118,墓主人皆為成年男性,仰身直肢,頭向規(guī)律且頭向固定,其中M118隨葬雌雄兩豬,說明先民已經認識到獵物的繁衍生息需要以雌雄結合的方式進行;興隆溝遺址M10為2兒童合葬墓,在同一墓穴內分層埋葬兩名兒童并非簡單的葬制,包含著查海先民對子孫繁衍的重視,M23為成年男女合葬墓,這是興隆洼文化第1次發(fā)現(xiàn)男女合葬在同一墓中,應該具有生殖崇拜因素,M20為成年女性和兒童的合葬墓,同樣是生殖崇拜的反映;查海遺址共發(fā)現(xiàn)有居室葬6座,其中墓主皆為兒童,葬式為仰身直肢,頭向朝北,足朝南。查海遺址發(fā)現(xiàn)墓主皆為兒童,表達了查海居民對兒童特殊的親情,也表達了對種群繁衍的期望和崇拜,正是生殖崇拜中的體現(xiàn)。
從隨葬品看,查海遺址居室墓葬6座居室墓,其中三座有隨葬器物出土。F7M出土有三對6件玉匕形器,F(xiàn)21M出土有1大2小共三件直腹罐,F(xiàn)43M出土有7件小型陶器和2件玉玦和2件石料;興隆洼遺址M117墓主左、右耳部各出土環(huán)形玉玨1件(圖一,1、2)。M118墓主隨葬有陶器、石器、骨器、野豬牙飾等。墓主人右臂內側出1件玉玨,乙豬腹下鼠洞內出玉玨1件;興隆溝遺址第一地點居室墓出土玉玦4件,M7墓主人為成年男性,其左肩部和右肱骨內側各出土玉玦一件。M4墓主人為一位女性,可能未成年,在該墓填土層中發(fā)掘一件玉玦,另一件嵌在墓主人眼眶中[18]。
上述三大遺址居室葬內皆有玉玦出土,且數(shù)量不少。而白音長汗[19]是經過系統(tǒng)發(fā)掘的興隆洼文化另一處重要遺址,該遺址雖沒有發(fā)現(xiàn)居室葬,然而,白音長汗遺址積石冢內也發(fā)現(xiàn)了玉玨。興隆洼文化墓中出土數(shù)量如此可觀的玉玨,實屬不尋常,玉玨當有某種特殊的意義。往往學者研究玉玨多以裝飾品的角度考察,玉玨一般也出土于墓主人的耳邊,其作為耳飾的功能應該是可信的。筆者推測玉玨不僅僅是耳飾,還應當有某種特殊功能。通過民族學材料,可間接證明這種推測是有道理的。在今天云南省境內,“永寧的摩梭人把格姆山腰的山洼視為女性生殖器,左所的摩梭人把滬沽湖西部的一泓水視為女性生殖器,烏角摩梭人把喇孜巖穴內的鐘乳石凹視為女性生殖器,俄啞納西族把阿布山巖穴內的石凹坑視為女性生殖器,還有一些地方把村落所在的某種地貌視為女性生殖器的?!盵20]這都是透過象征物來達到的女陰崇拜,實質上是生殖崇拜。興隆洼文化發(fā)現(xiàn)的玉玨在外形看有一凹口,正好象征了女性的陰戶。
可見生殖崇拜的觀念在當時已深入人心,從出土的石雕像也可見一斑。目前已知的考古出土的石雕像,1尊出土于東寨遺址(圖二,1)[21],1尊出土于白音長汗遺址(圖二,2)[22],1尊出土于興隆洼遺址(圖二,3)[23],2尊出土于西山遺址(圖二,4、5)[24]。石雕像女性特征明顯,乳房豐滿且腹部圓潤,蘊含了生殖崇拜的含義。這種對女性的崇拜影響了后來紅山文化。如遼寧喀左東山嘴出土的2件紅山文化小型孕婦塑像(圖二,6、7)[25],牛河梁第五地點紅山文化出土的1件女性小型塑像(圖二,8)[26]。
三、結語
居室葬作為一種內涵豐富的葬俗,反映了史前先民的精神認知。同先民們創(chuàng)造的輝煌的物質文化相比,先民們的意識形態(tài)可謂更難琢磨。興隆洼文化室內埋人現(xiàn)象則為我們研究興隆洼先民的精神領域打開了一扇窗。以往的學者對于興隆洼居室葬的研究往往過于強調興隆洼遺址M118這個特殊的墓葬或者某一類特殊的器物,過于強調居室葬反映的祖先崇拜因素。筆者認為,研究興隆洼文化居室葬一定要對興隆洼文化的居室葬總體把握,不能以偏概全。事實上興隆洼文化居室葬內涵豐富,其反映的先民的精神領域是豐富多元的,任何一種單一解釋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觀念應該都是缺乏嚴謹?shù)?,是有失偏頗的。朱乃誠先生認為:“有規(guī)劃的聚落、原始農業(yè)、居室墓葬、玉器[27]”是興隆洼文化物質內涵方面的四個特征。筆者通過對居室墓葬的分析,認為原始先民在精神領域存在著三個方面的特征:親情觀念、靈魂崇拜和生殖崇拜觀念。筆者認為親情觀念、靈魂崇拜、生殖崇拜這三者之間是有內在邏輯聯(lián)系的,由親情崇拜產生了靈魂崇拜,由靈魂崇拜產生了生殖崇拜。然而這一切都是以親情觀念為基礎的,就像我們祭奠炎黃一樣,因為我們是炎黃子孫,這首要的前提是親情觀念,親情是靈魂崇拜和生殖崇拜的前提和紐帶?;氐脚d隆洼居室葬,正是先民對于死者的親情觀念才將死者葬于屋內,進而產生對逝去的同伴或親人的靈魂崇拜,為了氏族的繁衍和昌盛,繼而又對本氏族的死者的靈魂進行祈禱,產生了生殖崇拜。其他任何形式的靈魂崇拜和生殖崇拜都是在親情基礎上衍化、抽象出來的。對于居室葬這種內涵豐富的葬俗的研究,鑒于目前考古資料有限,尚處于起步階段,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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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文物工作隊.廣西桂林甑皮巖洞穴的試掘[J].考古,197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