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
我生活在長江邊,一座秀逸的小城,我們國家最早開放的四埠之一。洋風(fēng)的吹拂,各種文明的雜糅,造就了她不同凡響的氣質(zhì)。銳意新格,自立徑庭,早在明清,便比肩蘇杭,頡頑京都,成為聞名遐邇的繁華之地。梵音裊裊的章華寺,就坐落在我家附近,我經(jīng)常散步至此。兩千多年前,曾是楚靈王的離宮,細腰宮的故事便發(fā)生在這里。
我是個癡迷時間的人,喜歡在細節(jié)的腸肺里尋尋覓覓,淡古的遠影,緩存的記憶,智慧與美的較量,一代代綿延的血脈,均令我神往;那些窄街陋巷,搖著蒲扇,坐在竹椅上,生煤球爐子,頭發(fā)花白的大媽們也讓我羨慕。她們身上有著一個城市給予的完整性,油鹽醬醋中無不浸泡著一方文化的滋養(yǎng)。我熱愛這座古城,然而我不會說本地話,三十多年來,依舊操著一口普通話。我可以熟練地運用方言俚語,喜歡它的生動準確性,但發(fā)不好它的音,這種隔閡是天生的,來自于血。我的兒子可以是,而我不是,依舊是個外地人。
鄉(xiāng)音是去偽存真,最有辨識度的工具。
我的父母在鐵路工作,20來歲便背井離鄉(xiāng)出來搞建設(shè),我們姊妹均長大于外地。故鄉(xiāng)對我們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奢侈的名詞。父母可以有故鄉(xiāng),一趟一趟地回歸,把路跑成槽,而我們只是蜻蜓點水,零星的幾趟。長大后,更是忙于個人事務(wù),故鄉(xiāng)成了父母孤單的版圖,全力以赴的地標。然而父母的桑梓,畢竟也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我比弟弟們幸運,在故鄉(xiāng)呆過三年,小學(xué)二年級至四年級,滯留在爺爺家讀書。人的記憶是有限的,一件事能被記住絕非偶然,靠的是一遍遍下意識不自覺地復(fù)習(xí),就像功課。
那個小城特別特別的冷,冬季幾乎看不到馬路上的柏油,全是皚皚白雪壓實了的冰面。上學(xué)連滾帶爬,不知摔多少個跟頭才能到達學(xué)校。學(xué)校對面,小賣部門前的自行車龍頭上凝了層薄薄的冰,姑媽進去買東西,我在外面等,舌頭舔上去,沾掉一塊皮,手掌也會被粘住。那是我對冷最初也是最深的概念,那種冷是堅硬的,毫不留情。直到屋檐的雪水融化,開始滴嗒,金色的暖陽千萬道灑落,大地泛起腥潮的氣味,才預(yù)示著春天的到來。
我的棉袍是舅媽縫制的,舅舅也常來接我,頭發(fā)是姑媽梳的,衣服是姑媽洗的,飯也是姑媽做的,生活中一些細小瑣碎之事都是姑媽完成的。那時我八九歲,姑媽們待字閨中,皆是孩子,摩擦難免。爺爺偏心,溺愛我,只要知道,就會用皮帶抽她們,所以我常瞞下。很多年后,自己當了母親,才明白我是在和兩個沒媽的孩子爭奪父愛。四年間,她們充當和承擔的是一個母親的角色及職責(zé)。這句話,我寫在送給她們的我出版的第一本書里,她們拿到后喜極而泣,一遍又一遍反復(fù)摩挲,珍貴到藏了又藏。很多道理并非來自紙上,而是需要發(fā)酵,經(jīng)過漫長嚴肅的時間烘焙,才能聞得到香氣。人之生命皆獨立,并不相干,任何細小的付出均超越生命本身,這是它昂貴的意義。
就像時間最后的涵義是用來后悔,打字是為了思考一樣。
有一年爺爺病重,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單,父親從千里之外趕回。冬夜,昏黃的路燈下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走在通往二道街寓所清冷的路上。一切都是沉默的,身邊的這個男人我已相當陌生,像個野丫頭樣,習(xí)慣了和爺爺姑姑的日子,他們帶我聽戲看電影洗澡訪親拜友,似一粒塵埃到處飄。沉默是父親打破的,他問:他們對你好嗎?那一刻,我開始流淚,像風(fēng)迷了眼,止不住地往下滾,不敢擦,怕他看到。我嘴里回答著好,然后把臉別開,藏在黑暗里。那個場景至今記得,也想過當時為何如此,是委屈嗎?不是!爺爺姑姑待我極好,用不著哭。但人是復(fù)雜的,童年的感情不能缺位,越豐滿越好,以后的路方能御寒,這是我多年后的總結(jié)。
有人說“一個作家一直都在寫童年”看到這句話時,我愣了愣,他是如此通曉人性。童年是什么?是我們埋下的果子,等待漫長的日后長出新鮮的枝柯;也是最初審美和心性定居的位置,藏著你的性格和善良。能被我們輕而易舉記住的往往是最善和最惡的東西,且成為一生的標尺。
所以故鄉(xiāng),對我來說是一卷經(jīng)書,朝圣之地。
36年后,我再一次回去時,我的大姑媽和爺爺已經(jīng)去世,舅舅脫干了水分,奄奄一息;年輕美麗,鶯歌燕舞的小姑媽也變得老丑,時間吞噬了他們的健康和美貌。爺爺家的胡同早就被鏟除立起新樓,紅紅的櫻桃樹和壓彎枝條的海棠蹤影全無,整個街道干巴巴的;我的母校遷移,被社區(qū)代替。整個城市易容,我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朝思暮想的圣地,如此稀松平常。煙火散盡,童年,只不過是自己設(shè)計的一個盛大節(jié)日。
更可悲的是,沒有人再承認我是這個小城的人,逛過的門面和商城里的服務(wù)員都會問我從哪里來,并隨口報上幾個城市,我說本地的,她們只是搖頭。我的故鄉(xiāng)不再承認我,我依舊是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故園遺夢》是我從故鄉(xiāng)回來后寫的,分兩部分。第二部分九千字,發(fā)在《北方文學(xué)》,主要敘述漸漸老去的親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天國里的經(jīng)幡。生命是厚重的也是輕飄的,失去的瞬間地動山搖,也平靜如水,人生是個悖論,很難參破。第一部分,也就是《故園,遺落的風(fēng)》,來自外部概述和歷史回身,以一個女性的角度,少時和成熟后的雙重筆調(diào)進行敘述。把人物置身大環(huán)境中,納樸實于凝練,寓厚重于輕盈,是我的目的。
張奶奶是個真實的影像,多年的鄰居,她很美,像尊皎潔的明月,性格光亮,讓人喜愛。她是一部活著的歷史,真正的古董,身上存放著幾代人的芯片。94歲,小腳,足夠傳奇。透過她柔弱的身體,平靜的神態(tài),能窺見昔日的刀光和鐵蹄。東北的歷史,總共才200多年,她卻見證了94年。甲午風(fēng)云后,就沒消停,日俄戰(zhàn)爭就打了五年,那些士兵要吃要喝還禍害大姑娘,東北人失去的不僅是糊口的糧食,更是尊嚴。反抗是必須的,遂形成了東北人今天的性格,仍流傳著“能動手就別商量”這句話。
對張奶奶的敘述,我是保留的,輕描淡寫,并沒做深入挖掘,她的豐富性遠非如此。生命是個自然輕盈的過程,有些苦難應(yīng)抽身離去,不能一層層穿在身上,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筆巨額財富。那個俄羅斯風(fēng)格的小站,張奶奶無數(shù)次提到,我的爺爺也在那給日本人和俄國人做過事。漫長的鐵軌迎來送往的不僅是賓客,更有先輩的恥辱。
《故園,遺落的風(fēng)》成稿后,我的姑媽告訴我,張奶奶和她的女兒好一頓哭。也許從沒有人,把她們?nèi)绱肃嵵氐赝杏诩埳?,對她們平凡樸素富有人性的生活進行真誠地剖白。文學(xué)的力量是神奇的,是我們穿越紛繁的物質(zhì)生活,抽出的一道光,它通向清澈的淚腺,柔軟的心底,超越對事物本身的理解,刮鱗去繭,露出真實的血肉和溫度。
紙張是白皙的,它生養(yǎng)光亮,把我們心底的美和思想一次次養(yǎng)大。
感知一件事物,遠有時比近好。像“故鄉(xiāng)”這個詞,對沒有離開家鄉(xiāng)的人是失效的,也是幼稚的。近鄉(xiāng)情怯,那種惆悵更無從體會。
我回鄉(xiāng)的前一年,故鄉(xiāng)曾有一位財政部的朋友來武漢開會,順至這個古城。我陪她去熊家冢,路上她和她的同行說起彼此管轄區(qū)域的財政。我聽到了一些熟悉的地名,那些數(shù)字讓我驚愕,遠非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虛無的熱鬧。虧損,挪用,債券,那是我第一次知曉故鄉(xiāng)的真實情況,那片重工業(yè)基地所面臨的窘境。望著窗外青綠朱粉的江南美景,我沒有作聲,一行潔白的大雁正從藍天北歸。
故鄉(xiāng),那卷經(jīng)書,生命最初的搖籃,精神安全的寄存處,是不是很多人和我一樣罔顧了。如今,只能呈放紙上,變成一枚心頭的紙月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