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鈞海
男生集體住一間窯洞式土坯房。人多嘈雜,率性俠義,群魔亂舞,宿舍也是小社會。正道、成喜、馬自就常常到我們窯洞房瞎侃。他們那時已經是正式工人,分散在各自崗位,但喜好來我們知青點擁擠,打發(fā)時光,消解鼓脹的青春期欲求。是同學,又來自一個地方,沒有防備,沒有忌口。只是我們高中畢業(yè)才來不久,他們初中畢業(yè)下農場,后來又被招工,算老工人。
正道、成喜是侃山的主角。天南海北,說古道今,黑白兩道,男女之事。那時沒有電視,沒有歌廳,更沒有網絡,偶爾會放一場露天電影。《偵察兵》《沸騰的群山》《火紅的年代》以及《春苗》。好看。大家圍坐在昏暗的白熾燈下,一群飛蛾、小咬圍著燈泡打轉轉,蚊子就理直氣壯在我們的酸汗肉體與泥腿之間穿梭攀附,但大家還是目不轉睛地盯住正道和成喜的嘴巴,如一群饑渴的小老鼠。癡迷,木訥,混沌。煙霧繚繞中,正道背兩段《資治通鑒》原文,侃一段項羽劉邦大戰(zhàn)內幕,然后就轉向某某女孩對他柔情的話題,誘惑得我們眸子直勾勾的,腦袋瓜兒里想入非非。這時,正道就會突然停嘴,伸出一只手,做要東西的手勢。正納悶,馬自就遞過去一張舊報紙。馬自居然琢磨透了正道的心思。正道果然是要紙。正道撕上一條報紙,卷起了蛤蟆煙。馬自竟然有這般細致入微的本事。馬自一聲不吭,變戲法一樣遞給正道半張舊報紙,正道就默默地接過去,認真折疊,撕扯,所有人就盯著正道的嘴巴,耳朵只能暫時休息一會兒。
馬自是回族,瘦高個,臉略闊,與精瘦的軀干不太匹配。馬自雖然是回族,但與我們沒有什么區(qū)別。從小生活在多民族混居地區(qū),同班同學中總會有幾個回族、維吾爾族或哈薩克族,他們除了吃清真食品之外其他與我們都一樣。馬自混跡我們知青群里,一切都自然而然。貧乏時代,抽煙,喝酒,留長發(fā),穿港褲,互相傳遞,趕時髦,沒有你我。一次說起朝鮮電影《一個護士的故事》,小碎垂涎地說那個江連玉太漂亮了。馬自反駁說,江連玉有什么漂亮,論漂亮還是演春苗的李秀明,如果李秀明的鼻梁再高一點,那才算是完美無缺呢!馬自的審美與細膩著實驚我一跳。那時我對女孩子粗放,從未那樣精細地觀察過,更不懂得嘴巴、鼻子、眼睛、眉毛的審美把控。只要臉盤周正,就是完美。許多年后,女孩開始描眉、紋唇線、墊鼻梁,我才恍然大悟。馬自那時就知道揣摩女孩的細節(jié),我暗暗折服。
忽然有一天,馬自在我們群里地位顯赫起來。
我們居住的地方是荒僻的大戈壁,距離市區(qū)數(shù)十公里,每天下農田也要走五六公里,生活困難,填飽肚子為滿足。吃飯是最大的樂趣。但吃飯的唯一途徑就只有食堂。那時有兩個食堂,一個漢族大食堂,一個少數(shù)民族小食堂。開飯前,早早就見單身職工與知青們擁擠在大食堂里排隊,饑餓者表情焦灼地敲打鋁飯盒或印有單位稱謂的搪瓷大碗,啪啪啪,當當當,有一股掀破屋頂?shù)臍鈩荨?/p>
都是大鍋菜,天天白菜土豆,肉沫子極少,主食也是苞谷面發(fā)糕。用一根筷子穿三四塊發(fā)糕,很普遍。我瘦,但也有過一頓飯吃八塊發(fā)糕的奇跡。即便那樣我還是常常口吐酸水,饑腸轆轆。白面饅頭也有,但每月定額有限,粗糧百分之六七十,細糧百分之三四十,如果計劃不好,就只能天天啃苞谷面發(fā)糕。大米飯也有,但每月每人兩張米票,兩周才能吃一頓,想多吃便是癡心妄想。食堂里沒有桌椅,空空蕩蕩,買上飯后,大家就自覺蹲在墻根,飯菜碗就放在地下,一邊彎腰低頭夾菜,一邊大口大口咀嚼,嘴里還不停地開玩笑。不時有人會冷不丁從旁人碗里挑揀肉塊,翻出來就塞進自己嘴里,嘻嘻哈哈笑聲一片。當然,女青工與女知青還是很矜持的,她們三三兩兩結伴打上飯菜,端回自己宿舍。食堂里是清一色的男青年。夏天食堂悶熱,男生們就到食堂外找塊陰涼,照樣蹲著,黑壓壓一片,把食堂周邊圍了個水泄不通。要進食堂買飯,就得迂回著插縫前行。
馬自吃小食堂,他的優(yōu)勢漸漸凸顯出來。眾星捧月,馬自如炫亮的一彎鉤月。小食堂人少,飯菜與大食堂迥異,味道出乎意料鮮美。除了發(fā)糕、饅頭,還有馕、拉面、包爾沙克,偶爾還有抓飯。所以當大家發(fā)現(xiàn)那誘人的美味之后,就將目標鎖定了馬自。馬自成了香餑餑。那時食堂有規(guī)定,不能互竄買飯,小食堂就餐人員少,只有二三十人,如果大家都去小食堂買飯,少數(shù)民族吃什么?!
馬自成了擇食者乞求的對象。馬自板著面孔,很煩躁,內心可能還是很享受。但馬自只帶一份飯食,或拉面或抓飯,噴香噴油的,誘人無比。馬自的搶手可想而知了。為了搶到那碗飯,曾有兩個青工粗暴地對打,互相指責,鼻青臉腫,鮮血四濺。馬自不管,誰先給他飯菜票,就給誰帶。那時,小青年窘迫,不會自理生活,常常月初發(fā)工資狂吃幾天,下半月就不夠花,佯裝苦相到處借飯票。知書達理還好,碰上二皮臉賴瓜子,那飯票就永遠借出去了。馬自聰明,狡黠地冷笑。小碎逗樂說:不見鬼子不掛弦。馬自知道有借無還的郁悶,還知道如何對付無賴。
我也是一個拉面癡。只要有拉面,讓我干什么都行。其實小食堂拉面也就是大把子拌面,菜也是大鍋菜,并不像現(xiàn)在吃拌面那么精細,單鍋單做,面拉得可粗可細,勁道,口感滋潤,菜更是過油肉、西芹、辣皮子、木耳、香菇、皮牙子以及外加雞蛋豪華之類,最差也是鮮辣椒、西紅柿組合的家常拌面。但總覺得沒有那時的拉面香。那時我一見拌面就饞得直流口水。
馬自不說話,撇著嘴角,表情傲慢。他接過最先遞給他飯菜票人的碗,轉身走了。細瘦的高個,在正午驕陽的照射下,逆光,兩條腿顯得細長細長。我們就蹲著,看他甩達著兩腿慢慢走遠,由高大變成一個小黑點。
馬自成了一個品牌。想吃拉面找馬自。馬自冰冷接飯票的樣子,刻在了我的心里。馬自炙手可熱。小碎低三下四起來,總是點頭哈腰悄悄遞給馬自一支白雪蓮煙,并親自點燃,小碎自己卻不抽,忍著煙癮。那時還沒見過紅雪蓮,白雪蓮算是地產名煙。小碎目的就弄一碗拉面。但即使這樣,馬自帶來帶去還是常常倒貼飯菜票。馬自暈,搞不清是誰欠他的。馬自就拉著臉罵人。
沒辦法,馬自月底就會去找另一個人要。
那天我們一幫蹲在開水房門前抽煙,老遠見走來兩個女孩,穿細帆布工作服,靚麗而撩人。那時細帆布工作服很耐穿,青春秀雅,漂亮女孩穿上漂亮,難看女孩穿上難看。兩個女孩像一陣和煦的柔風刮了過來,妖嬈,婀娜,颯爽。大家都不說話了,直勾勾地盯她們。她們卻目中無人地挺著胸,昂著頭,腰肢柔軟,步履輕盈,就像兩只白天鵝高傲地劃開水面,勾魂攝魄。
正幽暗曖昧地欣賞,發(fā)呆,卻有人說話了。
說話人是馬自。馬自叫住了白天鵝中的一位。馬自說,馬茜,我給你說個事。那馬茜就把暖水瓶遞給另一位女孩,跟馬自走到旁邊。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那個叫馬茜的女孩是馬自的妹妹。她白皙清艷,身材窈窕,亭亭玉立,可人的樣子比電影演員春苗漂亮多了。我終于知道馬自為何會那樣評價李秀明了。
馬自哭喪著臉對馬茜說,我沒飯票了,給幾張飯票。馬自邊說邊撓后腦勺,顯得煩愁而猥瑣,完全是個小弟弟。
馬茜就像大姐姐一樣,從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個繡花的小錢包,纖細的手指靈巧地撥弄幾下,取出一沓飯票,遞給馬自,嘴里說:計劃點吃,像個小孩子,永遠長不大!馬自連連點頭,也不說話,宛若可憐兮兮的乖小孩。馬茜給過馬自飯票就表情孤傲地打開水去了。男工們就目送馬茜韻味優(yōu)雅地走進水房,目光柔和浴凈了許多。
一個青工厚顏說:馬自,好福氣呀,有這么一個漂亮賢淑的妹子,眼饞?。●R自瞪了那青工一眼,不再理會。馬自麻稈一樣甩著長腿走了。
那以后,我常??匆婑R茜給馬自送飯菜票,還給他洗過幾次衣服。馬自的工作服就被馬茜洗得發(fā)白,還飄有一股淡淡的花露水氣味。我們羨慕馬自有一個好妹妹。肌質透明,心地純凈。
一日,我被安排在大食堂外墻寫大幅標語——就是用板刷蘸油漆直接往磚墻上寫。那時我天天寫大幅標語,美術字尚好。排筆、板刷用得自如順溜。我穿著草綠軍便裝,身上到處是廣告顏料和油漆,衣袖處還有幾處噬洞。我妻子后來說,那時你就像一個要飯的。我也調侃道,對呀,所以那時你才給我送飯票啊!妻子說,沒臉皮!那時我飯量大,與我妻子正在熱戀中,飯票常常不夠吃,她就偷偷給我送飯票。溫暖滋潤身心。那時學徒工不敢公開談戀愛,若發(fā)現(xiàn)就要受處分。那天,我踩著梯架往墻上寫大字,還刮著嗖嗖的北風,困難程度可想而知。那時剛剛打倒“四人幫”,要大干快上,要奪回被“四人幫”損失的時間。我在梯架上寫一個大字,就要下來四五回,站在稍遠距離瞄一瞄,看字跡是否合適,有無歪斜。我重復又賣力地爬上爬下,一手提油漆桶,一手拿大板刷,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吃飯。陸續(xù)有人來食堂就餐,路過就停下品頭論足。我很得意,梯架就前后晃悠,險些掉下來。
后來,就有人真的晃起梯架,呼哧呼哧,動作很大。我驚了一跳,趕緊扶墻,油漆潑灑得到處都是。低頭轉身朝下一看,見是馬自,氣就從胸腔向外迸發(fā),大聲說,干什么你!
馬自陰陽怪氣地說:叫什么叫,鴨子一樣,忙創(chuàng)建飯都不吃啦!馬自高興起來也像哭,永遠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我苦笑說,這字必須寫完,不能半截子吊著!于是不再理會馬自,扭頭繼續(xù)寫。馬自討了個沒趣,垂著頭走了。
過了一陣,又有人晃起了梯架。我正想發(fā)火,見又是馬自,他仰著臉看我,一張闊臉顯得好大,但手里還端了一大碗拌面,還冒著熱氣。他說:吃飯,吃飯,吃完飯再干!說著馬自就踩著梯架上來了,把面碗遞給我。馬自端的就是那種印有單位字樣的大白搪瓷碗。
喜悅溢于言表。滿手油漆我就坐在梯架上吃了起來。那碗拉面真香, 入里,沁人心脾。
馬自從不主動給人帶飯。馬自破天荒為我端來一碗拌面,我心存感激。我掏飯票給他,他堅決不肯。馬自說,這是我給你的,不是你讓我?guī)У?。馬自說完就走了,邁著他的瘦長腿??蓜傋邇刹?,他又轉過身來嚴肅地說:吃完用洗衣粉洗干凈,記住一定用洗衣粉!這回馬自真走了,頭也不回。馬自瘦高瘦高,雙腿擺幅很大,太陽從西邊照射過來,側逆光,雙腿的兩道陰影就像兩道長長的黑柱。我在梯架上看得異常清晰。
記住了馬自的話。那晚寫完標語,我就用洗衣粉把馬自的大白碗洗了數(shù)遍。馬自是回族,他還挺講究。但我必須尊重他的講究。我想。那時還沒有洗潔凈洗碗液之類清洗液,用洗衣粉洗碗還算一件奢侈的事。
如今回想,那就是一碗極為普通大鍋菜拌面,白菜是水煮的,有幾塊零星的碎羊肉,面也是那時盛行的八五面,灰黑粗糲,還摻雜有少量苞谷面細渣。但,我吃得極香,狼吞虎咽,梯架都被震得搖晃不定。僥幸,我沒有出事。那碗拌面的香味幾十年不散。
后來我調入市區(qū),再沒見過馬自。只是聽說他換了單位,去數(shù)百公里外的一個鐵廠上班了。經濟大潮襲來,社會一夜之間變成另外一種模樣。辭職、下海、病退、買斷、停薪留職、暴發(fā)戶等等,我也換了數(shù)次單位,進了一個政府機關,管理經營性錄像廳、歌舞廳、卡拉ok廳、音樂茶座、臺球廳、電子游藝廳、報刊亭等等。審批,檢查,處罰,停業(yè),吊銷許可證。疲憊不堪。但文化市場還是蓬蓬勃勃發(fā)展,娛樂項目如雨后春筍,破土而出,花樣繁多。全新的文娛活動,如強心劑,激活了人們的欲求,讓社會迅速顯現(xiàn)為一種混濁又亢奮的怪異狀態(tài)。我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如履薄冰,以極強的使命感,責任感,守住一片藍天。掌握政策,執(zhí)行法規(guī),條款倒背如流。嚴禁雇傭或變相雇傭舞伴;嚴禁以色情或變相色情方式服務或招徠、陪隨顧客;嚴禁設置老虎機、跑馬機、蘋果拼盤機、角子機、牌機等類似的賭博機;嚴禁搖頭丸、冰毒等毒品進入場所……
這時,馬自突然來找我。那天上午我去開會,馬自找到我辦公室,告訴接待他的同事小劉,說是我同學,下午再來。小劉告訴我后,我驚了一跳。那時常有多年前的老友突然造訪,總有出人意料的相托和需求。我想,馬自造訪,怕也是想開游戲廳、臺球廳之類,至少也是一個音像店。那時賣盜版錄音帶、錄像帶猖獗,香港武打片、臺灣生活片泛濫。李小龍、周潤發(fā)、譚詠麟、羅大佑,《青青河邊草》《婉君》《一剪梅》,以及小虎隊和北方的狼,后來,還有美國的《人鬼情未了》《真實的謊言》,都很火。那時盜版光碟時代還沒有到來。我辦公室就成了這類急想發(fā)財人的夢想之地,他們絡繹不絕走馬燈式地拜訪,趕集一般。再后來,網吧發(fā)展起來,進展神速,活泛的背后更是暗含了銹跡斑駁的污垢。文化市場在繁榮昌盛和病毒頑癬的共存中,青春茁壯又連滾帶爬,揉搓出一個個意趣盎然的美妙良宵。
然而,我錯了。
馬自下午果然又來了,黑瘦黑瘦,我差點沒認出來。原來就細長的身段,仿佛只剩下長腿,輕輕一推似乎就會散架。馬自病懨懨的,面如菜色,有些精神萎靡。如果是在大街上,我絕對認不出他。
馬自要借錢。馬自說,錢包叫人偷了,回不了鐵廠,借錢買車票回去,所以想到了兄弟。
放心了,隱存的焦慮逃遁了。我問馬自,借多少?馬自說,一百六十元。我失口說,一百六?愕然。我想,一百六,一趟又一趟找,值得嗎?但馬自仍然堅持說:一百六,我就是要回一趟鐵廠,夠買車票就行。馬自極為誠懇,看不出一點無賴的樣子。于是我給了他二百元。馬自接過錢就走了,沒有停留,也沒再坐,還禮貌地點著頭,表情依舊是苦大仇深,像哭。有人進來說事,待我回過神來,馬自已經消失了。
遺憾,我似乎有話想對馬自說,甚至想聊聊他的生活現(xiàn)狀,然而,馬自拿錢走人了。馬自莫名其妙地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我倍感凄涼。
數(shù)年過去,同學聚會上,有人說馬自死了。什么?大家都沒聽清一般。重復問。有一個同學說:好像得了抑郁癥,吃了很多藥,死了。又一個說:好像說吸麻煙,借了同學不少錢,在出租屋……
我的頭嗡的一聲,炸裂般轟鳴,四周金星閃爍,許久,都沒有緩過神來。
馬自不過四十多歲,總覺得不大可能。我想,別人說的也許是謠言。雖然我大概知道一點抑郁癥或吸噬麻煙的少許內幕,但我還是不愿相信。我深信,那個推搖我梯架,遞給我拉面的馬自還活著,肯定還甩達著他精瘦精瘦的長腿,逆光下,踢踏而行,剪影黧黑,兩條腿的陰影也愈發(fā)修長。而且,他的樣子依舊那樣誠懇,那樣有禮貌。
倏忽之間,我會冒出一個念頭,何不去找找馬自那個漂亮的妹妹馬茜,或許她會知道很多細節(jié)。但轉而一想,問清楚了又能怎樣?或許還會給我增加更多煩惱。我眼前總是閃現(xiàn)馬茜那亭亭玉立又溫善嫻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