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六歲那年夏天,老天爺發(fā)瘋了。
日中,那輪白森森的太陽或是走得乏了,或是心下無趣,竟無端放下慢騰騰的老爺步,戛然停在了半空。這還不算,太陽神久閑無事,又信手拽出萬千道烈焰蒸騰的火箭,緊扣弦上,惡作劇般,朝那無遮無攔的大地蒼生,密匝匝俯射了下去。
霎時,天上人間,火海一片。
那陣兒鄰里間閑拉家常,沒一個敢高聲大嗓的,皆怕哪句話說得重了,不經(jīng)意濺出個火星來,轟然一聲,引爆了火藥鋪似的村莊。
往日上躥下跳的小黑和大黃,此刻形如兩塊黑黃相間的大石頭,閉眼趴在屋后,拖兩條臘肉似的舌頭,大口喘著粗氣。
野外,禾苗半已枯焦,河水快沸了,一串串吐著氣泡,只有黑黢黢的知了不曉得天高地厚,仍躲在焉巴巴的樹陰里,聲嘶力竭地喊:死熱,死熱……
這當(dāng)兒,我因疳積日重,瘦得只剩了骨架。奶不得已請來個老中醫(yī),那白胡子老頭兒戴副跛腿花鏡,捏把锃亮剃刀,努著嘴,三兩下劃破我的掌心,雙手一旋,輕巧巧擠出了藏在皮肉里面,粘糊糊一攤的白色積蟲。
傷口包扎完了,才覺著鉆心地痛,外加天干物燥,我愈加煩懣,日哭夜鬧,比知了還吵人。后來鄰居們皆說,莊上那個水深火熱的夏天,愣是被我撕心裂肺的哭喊,一聲聲給攆走的。
夏天還剩個尾巴,隔壁劉嬸的兒子大毛出事了。
大毛家屋后有片小樹林,枝葉繁茂。一天,遠(yuǎn)處莽撞撞飛來幾只馬蜂,盤著樹頂嗡嚶。見無人敢惹,馬蜂們呼朋引伴,聲勢日漸浩大起來。隊伍壯了,群蜂索性不走了,濃陰里壘起個碩大蜂巢。自此,或早或晚,就見一只只長腿細(xì)腰的精靈,張牙舞爪,殲擊機似的呼嘯出入,鄰居們打那兒經(jīng)過皆蒙頭蓋臉,如避瘟神。
十二歲的大毛暗下決心,誓做一回為民除害的英雄。
那天遠(yuǎn)山如簇,殘陽似血,大毛赤腳光頭,單薄的身子昂揚得像個身穿金甲的勇士。大毛端竿竹槍,齜牙咧嘴,一路嘶吼著沖上前去,忽喇喇一聲,奮力挑落了那只人見人怕的馬蜂窩。眼瞅籮筐大的蜂窩像只斷線的風(fēng)箏,飄飄搖搖墜落在地,大毛興奮得一蹦三尺高。大毛雙腳還未落地哩,忽聽地上漲潮般,嗡一記悶響,旋見翻滾著的蜂窩里一蜂當(dāng)頭,后面千軍萬馬也似,擁出了不可勝數(shù)的馬蜂。
肝膽俱裂的大毛驚叫一聲,撇了竹槍,扭頭便跑。蜂群像團墨色閃電,黑壓壓蓋了上去,大毛頭頂那片紅彤彤的天空瞬時就一團漆黑了。大毛那油光閃亮的和尚頭,呼啦啦就被報仇雪恨的馬蜂左一層,右一層,裹成了只密不透風(fēng)的粽子。
大毛殺豬般凄厲的慘叫,像一柄柄奮力刺向天空的利劍,村莊夕照滿天的蒼穹,霎時就被那失去理智的悲號戳得支離破碎。全村男女皆驚慌失措趕來了,小黑和大黃不識時務(wù)地夾在亂哄哄的人堆里,吠得歇斯底里。等眾人點起火把,戰(zhàn)兢兢驅(qū)散蜂群,大毛那光禿禿的小腦袋,早被出離憤怒的馬蜂蜇得像只快吹爆的氣球。
臉色焦黃的劉嬸一腳泥水從田里飛奔了回來,一把抱住五官變形的兒子,哭得死去活來,說:大毛呀,你么事這樣孬,非得逞這個英雄呀?
劉嬸哪里曉得,自男人年復(fù)一年去江南窯廠打工后,兒子也不可避免地墜入了煩惱的苦海。一直以來,大毛上學(xué)念書,散學(xué)放牛,皆只能跟屁蟲似的跟在滿莊小伙伴身后,倘一言不合惹惱了大家,那幫精力過剩的伢子就會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大毛,青面獠牙地喊:野伢,野伢……大毛一天天長大,再不想這么逆來順受下去了。大毛明白,唯有英雄桂冠的光芒,才能瞬間吞噬小伙伴們拋來的不盡白眼??汕晌莺鬄楹σ环降姆涓C給了他出人頭地的機會。
劉嬸還在哭:大毛呀,你可千萬別有事兒呀,你有事了,娘也活不成了。劉嬸這話可沒丁點兒矯情,大毛父,那個村里最憨厚實在的中年漢子,若他在外辛辛苦苦一年,回時不見了家里的那棵獨苗苗,劉嬸怕是真的活不成了。
七嘴八舌中,有個做過赤腳醫(yī)生的老人猛拍了下大腿,大聲說:快摘些絲瓜葉來,沾點兒芝麻油擦腦袋,很快就能解毒。
劉嬸伸長脖子聽完,眼淚唰一下又淌成了河。八月的農(nóng)村,絲瓜的藤葉青撲撲的,蟒蛇一樣纏滿了院墻籬笆,應(yīng)有盡有,可比符水還金貴的芝麻油,該上哪去弄呀?
夕陽一點點墜落山口,暮云也迫不及待地抖開了霞衣,西邊的天空頃刻就被染成了五彩斑斕的水墨畫。但人間那凄涼一幕,連招搖過市的晚霞也不忍卒睹了,晚霞揮揮衣袖,扭頭飄遠(yuǎn)了。
不一時,火紅火紅的村莊徐徐披上了層黑紗,雞鴨一路蹣跚著,嘰嘰嘎嘎回窩了。大毛已哭不出聲了,只手腳漸硬地躺在劉嬸懷里,瘦弱的身子間或一陣痙攣。劉嬸肝腸寸斷地哭:兒?。∧愕鹊饶锇伞?/p>
劉嬸絕望的哭喊,像一根根銳利的鋼針,嗖嗖穿透土墻,深深扎在奶的心尖上,奶沒頭沒腦在屋里轉(zhuǎn)著圈兒,幾次走到碗柜邊,枯瘦的雙手挨上柜門,又觸電般縮了回來。
整個莊上,唯有奶的手頭還有小半壺芝麻油。
那是我割完疳積后,哭得奄奄一息,奶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才在鄉(xiāng)采供站買到一瓶。奶高興壞了,咧著嘴,珍寶一樣將芝麻油倒進(jìn)只小油壺里,點滴不剩。
這只精巧玲瓏的小油壺卻有幾分來歷。
時光一下又扯回到了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那陣兒爺奶剛成親,大爺爺便梗著脖子說要分家。樹大分枝,人大分家。爺無二話,依了大爺爺,不大會兒就將幾間土房,幾張破桌爛椅分撥完了,最后就剩了這只陶壺和十斤紅薯。
爺食量大,一心想要紅薯,不惜和大爺爺爭得面紅耳赤,奶一旁拉過爺,悄聲說:過日子講究個長遠(yuǎn),紅薯吃不幾天就完了,油壺雖小,用好了能傳代哩!爺拗不過奶,要了油壺,就這樣默不作聲用了幾十年。
為了哄我,奶在我鬧得兇時,才小心翼翼把著虬龍的壺柄,淋幾滴金黃的芝麻油潤潤鍋底,煎塊豆腐給我解饞。姐那時和我一樣面黃肌瘦,也被香氣四溢的油煎豆腐吸引來了,咬著手指頭,眼巴巴站在灶邊,盯著 啦作響的鍋里咕咚咕咚直咽口水。奶豎起筷子毫不留情地打跑了姐:你一沒病二沒災(zāi),礙手礙腳地站這做么事?
芝麻油剩一小半時,我的傷口慢慢好了。奶尋張舊報紙,滿臉莊重地將小油壺一層層包裹起來,藏進(jìn)黑咕隆咚的碗柜。隨后,那只小油壺似被奶遺忘了,許久再沒拋頭露面。直至偶有親朋好友串門來了,奶才摸索著掏出小油壺,嘿嘿笑著往招待客人的菜里點上幾滴,那頓飯一桌人就會吃得分外香甜。
大毛年紀(jì)小,氣性旺,能熬過去吧?再說,家里有個大事小情,可全靠這點兒東西救場呀!奶來來回回,絮絮叨叨自語著。
一彎冷月悠悠爬上東山,如水月光寂寂灑遍村莊,墻角的蟋蟀,屋后的紡織娘,皆啁啁啾啾亮開了歌喉。此起彼伏的蟲鳴聲里,劉嬸忽然不哭了,卻洗凈手臉,梳好頭發(fā),換了身干凈衣裳,緊緊摟著大毛,呆坐在屋前矮凳上發(fā)愣。劉嬸的眼神平靜得嚇人,似已做出了艱難而又重大的決定。
凄冷的月光漫過門窗,一點點淌到了奶的腳邊,奶被逼到了墻角,退無可退了。奶終于忍不住了,一跺腳,一陣風(fēng)沖到碗柜邊,分外小心地捧出了那把報紙包裹的小油壺,扭轉(zhuǎn)身,一路小跑著給劉嬸送去了。沉寂如水的夜色里,旋即傳來劉嬸天崩地裂似的一陣痛哭。
很快,奶也躡手躡腳回家了,昏暗忽閃的油燈下,奶那斑斑點點的臉上,竟紅得像抹了層胭脂。奶揪著前襟,再三訕笑著對我和姐說:唉!奶真是老了,糊涂了,做人都不曉得長遠(yuǎn)了……
一周后,劉嬸領(lǐng)著活蹦亂跳的大毛,雙手捧著再次干涸的小油壺,千恩萬謝地送還給了奶。奶癟著嘴,一遍遍撫摸著大毛傷痕累累的光頭,那張皺紋密布的臉,笑得像朵怒放的黃菊。
許多年后的一個午夜,夜風(fēng)窸窣,春雨淅瀝,窗口的街燈漸漸黯淡在墨染的夜色中,滴答聲里,我忽又回到了熟悉的村莊。
村頭濃陰如蓋,鳥語花香,大毛光頭跣足,蚱蜢似的跳來蹦去,奶坐在樹陰下的矮凳上,手里捧著那只精巧玲瓏的小油壺,正遠(yuǎn)遠(yuǎn)朝我微笑。
奶那慈祥長遠(yuǎn)的笑容,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