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顏
很多窮人,很多富人,糾結相連,在海拔二千六百五十至二千八百五十米之間的高原上構筑成臨潭古鎮(zhèn)。它不同于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它既有傾塌的城墻,又有高樓,還有草原,而其他高原只有一望無際的草原和零落散布的牦牛氈帳房。這便是臨潭古鎮(zhèn)的獨特之處,城墻即圍墻,圍的是固若金湯的心境,豎起的高樓是大智若愚的智慧,而綿延無邊的草原是心如靜波的蓄勢。
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一顆蓬勃跳動的心臟,他們目標一致,都想從窮人變成富人,從富人變成更富有的人,富可敵國,富到不受控制,富到完全自由。你絕對難以想到他們掙錢的五花八門的方式里面藏有多大的智慧,就像萬物逢春,生根發(fā)芽那樣,從一條你絕對想不到的地下根系上瞬間發(fā)展出一片浩浩蕩蕩的樹林,樹林長成森林,森林里的木材拿來豎高樓,打家具,做藝術品,承載無與倫比永垂不朽的智慧。
在臨潭古鎮(zhèn),如樹林一般浩浩蕩蕩,建立在智慧之上的富人區(qū)里,最多的外來人員便是保姆,每一個家庭至少都有一個盡職盡責的保姆。并不是說保姆天生就盡職盡責,而是因為富人發(fā)給保姆高昂的工資,所以保姆心甘情愿盡職盡責,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保姆因為錢而愿意永遠被富人牽著鼻子走。
而接下來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就是關于一個保姆的,她跟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其實不用這么婉轉地做解釋,說通透一點她就是我們家的保姆,在我心里保姆如寶劍,可保身、全生、養(yǎng)親、盡年,亦可使帶血的殘鋒折戟沉沙,熬一鍋滾燙的粥。嗯,她就是這么厲害,人們都叫她萬歲。
在離富人區(qū)十千米的地方一幢幢灰色偏青的高樓正拔地而起的春天,我穿著碎花的連衣裙,提著最新款的手提包,走在萬歲的左邊和她一起穿過西門橋,再穿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直達菜市場挑選最新鮮的蔬菜。其實買菜這樣的事完全由保姆處理就好了。但我現在雖生活在富人區(qū),但心境、生活方式都還是窮人的樣式,改也改不過來。而萬歲也是我之前從那離富人區(qū)十千米的蠅營狗茍的地方帶到外婆家的。
這一切得從我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女孩子說起。
在來外婆家之前我是跟我媽媽住在一起的,我和她相依為命。我媽媽很早以前一直在寫小說,以寫字騙錢,賣字為生,但是后來她的心臟病越來越嚴重,痛得寫不了。直到將自己活活痛死。
媽媽死了以后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接我來外婆的家里,外婆家的庭院大門大得嚇人,每個有太陽的早晨,陽光都會透過彩色的玻璃門灑進庭院投射出七彩的光。我外婆家富得流油,跟著媽媽過慣了窮生活的我有些適應不了,就走出外婆的家,只是想出去走走,穿過西門橋便是西大街,在西大街上我就看見了萬歲。
現在回想一下,首先不應該是看見的,而是聽見的。媽媽死后的天空是暗淡的灰色,我聽見很多人都在喊萬歲,萬歲,萬歲,萬歲。我穿過擁擠的人群,穿過無數的無恥、無義、無善、無賴和無數的菜攤,便看見一個扎著兩條麻花辮的大姑娘走在人群的前頭,人們喊她萬歲,而她完全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像極了帝王的神色。
我立馬想到每一個帝王死后,都會有一個豪華的陵墓,即使他被火化之后隨風揚了,他還是會有一個豪華的陵墓供在那里,千秋萬代。不像我的媽媽因為窮,而買不起墳地,死了之后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墳墓。
我承認我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子。對于我媽媽的去世,我想努力地找一些悲傷的情緒,但是它們卻像出埃及那樣越過紅海,早已經到達西奈的曠野。于是我坐在廣大到相忘的草原上,雙眼空空地看著前方。
我媽媽去世我為什么不哭呢,這得從我媽媽生下我說起,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我像一只草履蟲一樣來勢洶涌,身不由己地從我媽媽的身體里面分裂出來。全古鎮(zhèn)的人都不歡迎我,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媽媽是何時結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懷孕的,更要命的是從我的臉上也看不出另一個人的輪廓特征,連我的外婆都是不歡迎我的,我的出生還連帶害了我的媽媽,她被我外婆從家里面趕了出來。這也就是我外婆家那么富,而我跟我媽媽窮得連病都看不起的原因。
對于這個世界我惡心得想吐,一惡心就想吐是我媽媽的特征,此時我卻有這種癥狀,像復制過來的一樣。
正當我吐得昏天暗地,站也站不穩(wěn)的時候,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遞給我一片紙巾和一瓶用來漱口的礦泉水。這個人就是萬歲,她穿著春天的衣服,打著昏暗的手電筒,站在我的身后。
“萬歲,是你?!蔽覐耐碌铰槟镜暮韲档紫掳l(fā)出這樣的聲音的時候,萬歲在黑暗的夜色中用一種不以為然的眼神看著我。我握著一瓶礦泉水,邊走邊抬頭尋找天空中的星星,然后問她:“你叫萬歲,那我可以叫千歲嗎,可以嗎?”
“我不叫萬歲,我有名字?!彼难劬υ诤诎抵邪l(fā)著光,她說:“算了,你還是叫我萬歲吧,我已經無所謂了。但你絕對絕對不可以叫千歲?!?/p>
“為什么,為什么不能,千歲千歲千千歲,我覺得這樣很酷。”這樣說的時候,我想到的是我如果叫了千歲我死后是不是可以有一個像樣的墳墓,不用豪華如帝王般的,而是能長眠就行。
“如果紅顏薄命是真的的話,我就可以萬歲萬歲萬萬歲了?!比f歲急著做解釋。
“這又是為什么?”
“就因為我是一個長得難看得要命的姑娘啊。人們都說如果紅顏薄命的話,這個姑娘就可以萬歲,他們叫我萬歲?!?/p>
她這樣一說,我才開始在沒有星星沒有月光的黑夜里仔細地打量她,胸平屁股小,很瘦,個子很高,小腿肌肉很發(fā)達。
因此,在無邊無際的黑夜里我相信了她的話,然后我們兩個人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我不知道萬歲住在哪里,干什么工作。但是只要人們喊萬歲的地方,我總能找見她,無所事事的我,像她的跟屁蟲一樣,每天跟著她經歷所有的窮人都要經歷的充滿誤解、傷害、斗爭、坎坷、艱難的生活。
就這樣人們開始在背地里悄悄地叫我千歲,我不介意,但我外婆介意,當千歲這個名字還沒有定型在我的身上的時候,我外婆辭掉了家里做飯的保姆。她說:“現在做飯的保姆不在了,不如這次你帶一個回來?!蓖馄胚@樣說的時候,我就笑了,我曾跟外婆夸過萬歲做的玉米面煎餅好吃到精妙絕倫。我明白外婆的良苦用心——與其讓我每天出去跟萬歲在光天化日之下廝混,不如將誘導我外出的萬歲和我都看管在他們眼皮底下,省得出去丟人現眼,再搞來一個貽笑大方的外號。
第二天我就將萬歲帶到了外婆眼前。外婆心滿意足,我看見廚房的鍋灶上全都閃爍著萬歲這兩個字的光芒。
就在萬歲在我外婆家做保姆的日子里,我發(fā)現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萬歲。白天她像一個永動機,不停地為自己為他人的生活服務,而到了晚上她便涂了口紅悄悄出去,在漆黑的充滿誘惑的黑夜里和不同的人談戀愛。在黎明前帶著沒有標記和符號的玫瑰花回來的時候,口紅在她長滿雀斑的嘴角暈染成了西天的晚霞。
在這個世界上,無論窮人還是富人都需要戀愛,這無可厚非。
但讓我不明白的是萬歲在不同的夜晚分別跟不同的男人談戀愛,這些人包括公務員,科學家,教師,工人,警察,商人,流氓,小偷。
我覺得不可理喻,與此同時我正躺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屏幕看《三國演義》。
萬歲問我:“你知道三國里面王允是怎么用計讓呂布殺死董卓的嗎?”
“用了連環(huán)計?!蔽艺f。
“只用連環(huán)計,不用美人計的話是殺不了董卓的?!比f歲搖頭笑我想得太簡單。
“什么意思?”我用遙控器遠距離關了電視,一本正經地問她。
“一個女人長得漂不漂亮是大有用場的?!彼f,“我長得不漂亮,我有自知之明,只有嘗試跟很多人戀愛,我才能找到那個真正愛我的人……”然后她停住了,瞟了我一眼,說:“你還是個小孩子,你不會懂的?!?/p>
我懂,我怎么不懂。臨潭古鎮(zhèn)實質上跟有人類生存的所有其他古鎮(zhèn)一樣,春榮秋枯,萬物輪回,無數的荷爾蒙與日夜交替的光陰一齊流淌,在空氣中逡巡徘徊,無論你是鋼筋鐵骨還是百毒不侵,它都會讓你心跳加速,滿眼粉紅色桃心泛濫。激情洋溢的男人們帶著黃金,錢,珠寶或是謊言開始尋找姑娘,然后在黑夜的誘使下將成熟到鼓脹的姑娘們都變成婦人,都懷孕生下后代。
而萬歲就是這些姑娘們中的一個。在一個萬里無云,群鳥亂飛的白天,萬歲終于找見了真正愛她的那個男人,她是這樣跟我說的:“我終于在白天遇見了一個普通的男人,他不貪圖出現在夜晚的姑娘,也不再嫌棄我的容貌以及我空乏的靈魂?!?/p>
因此,她和這個男人戀愛了。
此時我一定要說一句實話,那就是,我覺得這個被稱為萬歲的姑娘長得真的很丑。
跟萬歲戀愛的這個男人,他正在離富人區(qū)十千米的地方建立高樓,他可能是建筑工地上的工頭,也可能是賣樓房的,反正就是這些人里面的人就是了。他像所有的商人一樣……
其實臨潭古鎮(zhèn)有很多這樣的商人,他們用獵豹一樣的嗅覺,丈量清楚黑夜與白晝的距離,在巨大而繁忙的土地上設下混凝土、鋼筋與時間的局,等著人們心甘情愿或者擠破腦袋往里鉆。這個像獵豹一樣靈敏的商人在人群里移動著他那華麗皮膚所覆蓋的骨架,看起來年輕俊朗,生機勃勃。每次,我看見他,都能從他周圍的空氣中嗅到一股金錢的芳香味道,像極了恒河兩岸的牛奶的味道,給人飽足,讓人踏實。
假設我以上說的全都云里霧里不能讓人明白,那么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還沒有長大,還不太明白成人的充滿情欲的世界。我不相信一個如此英俊瀟灑的商人能愛上一個丑得被人稱作萬歲的姑娘。這怎么想都不合情理。我看過的一系列電視劇、一系列文學的比喻和一連串百科全書都沒有這樣的記載,倒是有不少美女愛上五大三粗、矮挫丑的男人的事,當然這樣的男人一般都會很有錢,要么會有一個氣度非凡的弟弟,像武松那樣的。
我問萬歲這樣一個男人會愛上你嗎?萬歲雙眼熾熱,點著頭說:“我跟著他從大坡橋走到南門橋的過程中,不停地聽見他跟我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在萬歲還沒來我外婆家做保姆的那段時間,整個臨潭古鎮(zhèn)上至大坡橋下至南門橋正在經歷一場空前的城鎮(zhèn)建設,每一間低矮的影響鎮(zhèn)容的房間被拆掉,然后置換成拔地而起的高樓,非常的高,黎明之光送出的早晨在遠處的大草原上就能鋪開一道沉著的高樓的陰影。
當有的人為足夠好歡呼時有的人卻依然選擇向前,因為他知道,更好和好不一樣,更好,沒有止境。這是賣樓的商人們打出來的廣告。他們將那一幢幢灰色偏青的高樓里的每一個空間按平米計算,賣給那些正在變富的窮人。窮人興高采烈地從堅實的土地上飛躍到高樓上面,被禁錮在最為理想的火柴盒一樣的空間里面,抬頭望不見晴天,低頭看不見土地。
那些還在建設中的高樓,像一條長龍,沒有止境,被鋼筋、架子和圍起來的屏障包裹著,袒露出所有的丑陋、倉促和潦草。無數的建筑工人頭戴安全帽,穿著沾滿水泥的工作服沒日沒夜爬上爬下,也沒有止境。所有的一馬平川的土地都被拿來蓋樓,越來越多的人失去勞作的土地,粗糙的肉體充滿痛苦,只好背著行李,拿著鍋碗瓢盆來工地成為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分散在廣袤土地上的人像磁鐵吸引鐵屑一樣,被吸在一處,密密麻麻,擠擠挨挨,更多的孩子被如此擠迫出來,需要更多的醫(yī)院,更多的學校,更多的超市,更多的就業(yè)者。發(fā)展空間沒有止境。古鎮(zhèn)的上層管理者忙得焦頭爛額,他們絕望地看著即將建好的高樓還沒有人來付首付,但新的土地上又開始打新的地基,開始了新一輪高樓的建設。
不斷豎起的高樓讓住在上至大坡橋下至南門橋的人們陷入了相對的焦慮。這些人祖祖輩輩彼此熟識,清靜無為,堅守著清潔的精神,突然來了很多他們不認識的人,住在高樓上面,在他們的頭頂吃飯、拉屎屙尿。
沒有任何一個人再愿意去院子里面曬太陽或者曬其他東西,因為他們的隱私隨時隨地都會曝露給住在高樓上的陌生人。非常無奈,只好以高原天氣寒冷,需要打玻璃罩來保暖為由,給房子甚至院子都罩上了一層反光的玻璃。
因此在臨潭古鎮(zhèn)上,又有了一大奇觀,就是家家戶戶都有玻璃罩,一個個像極了罩在早就荒廢了的斷墻上的金鐘罩。
那時候的萬歲還沒有來我外婆家做保姆,還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我想她可能就是這些陌生人里面的一員,她沒有固定的住所,也沒有家人。這并不是說,萬歲就不是臨潭古鎮(zhèn)上的人,其實這些新來的陌生人原本也都是臨潭古鎮(zhèn)上的人,他們的容貌,他們的口音都可以證明這一點。只是他們原本不住在這里,他們可能住在小坡橋、南大街、北門橋這一類地方。
萬歲馬不停蹄,忙著做各種各樣的零工,但我驚訝地發(fā)現她收到最多的不是工資,而是各種各樣的玫瑰花——紅拂玫瑰、雪山玫瑰、金香玉玫瑰、卡羅拉玫瑰、法蘭西玫瑰,各種各樣的顏色,連接給花供給養(yǎng)料的帶著刺的枝干和綠葉。幾個月后,她被人們稱為萬歲,聲名遠揚,我在西大街遇見了她,跟著她滿街猖狂,狐假虎威。在這個過程中,我發(fā)現了她的秘密,她打工賺錢是其次,她只是想收到更多的玫瑰花,然后,她就收到了比最初的期望還要多的玫瑰花。
在我將萬歲帶到我外婆家做保姆,她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之時,古鎮(zhèn)上層的管理者和賣樓房的商人們一起商討擬定了一項與高樓有關的決議——那些不斷豎起、還沒有收到定金的高樓,將不計成本打折賣給那些還沒有買房也買不起房的人——決議通過之后,在一個沉靜而輝煌的大白天,在已經竣工的一幢高樓前面,西裝領帶皮鞋油亮的二十多個人參加了盛大的售樓典禮,剪彩,鳴鑼鼓,放鞭炮,即日開始售樓。
我和萬歲在落日完不成永恒的傍晚通過電視轉播看到了空前的這一幕。發(fā)表講話的有肥胖的領導、有精明的商人、有禿頂的學者、有通達的專家、有年輕的作家、有俊朗的嫖客,全都衣著光鮮,臉帶微笑。我靠在沙發(fā)上有點瞌睡,萬歲開始在鏡子前認真地涂口紅,準備為出去談戀愛做準備。
天亮以后,萬里無云,萬歲就和那個男人戀愛了。我醒來的時候,看見她帶著鮮艷玫瑰花回來,眼窩里的笑容猶如新葉上的春天。
我睡眼惺忪地看著她然后也笑了,她說:“我昨晚出門運氣好,遇見愛我的那個人了?!?/p>
還沒等我再說出恭喜、祝賀之類的話,萬歲腳步輕盈,抱著玫瑰花進廚房做早餐去了。
在一場空前的售樓儀式的催化下,我們的萬歲終于可以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地戀愛了。她不再自卑自己長得丑,也不再刻意地涂抹口紅。她現在是一個售樓商人的女朋友,最主要的是這個售樓商人告訴她,所有經歷過寥落的人,最后都會很厲害。他說:“韓信乞食亭長,寥落無奈,受辱市井小兒胯下。他將這些磨難歷練為一把淮陰侯與齊王的青銅利劍,取了西楚霸王的項上人頭?!?/p>
而,這個售樓商人之所以能講出這樣的話,是因為他自己也經歷過寥落無助,他所經歷的寥落無助是他的高樓止售。他跟很多其他的商人以及鎮(zhèn)上的上層管理者,商討出新的售樓計劃,那些即使沒有可能變富的窮人最后也都會買他們的樓房。
他們重新換了廣告詞,氫氣球吊起來的紅幅上是:上善若水,厚德載物。張貼在高樓半腰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窮人真的會買這些樓房嗎?沒有人知道。新的高樓還是不斷地被那樣豎起。整個古鎮(zhèn)欣欣向榮,整個古鎮(zhèn)除了蓋樓的聲音之外剩下的都是打玻璃罩的聲音。
就像我剛說過的那樣,高樓越來越高,非常的高,黎明之光送出的早晨在遠處的大草原上就能鋪開一道沉著的高樓的陰影。如拉丁美洲一樣寧靜的草原,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面每一天都有新增上去的陰影。
就在這個時候,萬歲突然想買樓房。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外婆家的房子絕對夠寬敞,絕對夠萬歲住下去,一間不夠可以分給她兩間或者三間。在富人區(qū),每一戶人家的房子都很大,房間也很多,除了給人住,還給寵物住。在很早之前,我的外婆跟我說過,為了不影響到富人區(qū)的風水,所有富人拿著足夠多的錢聯名上書,若非要在臨潭古鎮(zhèn)蓋高樓,那就蓋在離富人區(qū)十千米的地方。只要這樣做,所有富人都同意被上調富人稅。
然后,就是現在所能看到的這幅景象了,在離富人區(qū)十千米外蓋起來的高樓像迷蒙的海市蜃樓或者攔河大壩。反正就是即使能影響到草原上的草的生存問題,也不會影響到富人區(qū)的貓貓狗狗的日光浴。
不同于富人區(qū)的就是上至大坡橋下至南門橋的這些地方了。這個我剛才也說過,就是人們想方設法以各種方式開始打玻璃罩,將自己罩在里面,以此來保全隱私。
萬歲沒有戀愛之前,從沒有動過買樓房的心思,因為她不僅長得丑還沒有錢,不過她現在依然長得丑依然沒有錢,但卻想買樓房。我不得不說,愛情容易沖昏人的頭腦,讓自己陷入各種危機也在所不惜。她跟我說:“這是我們的窮人和你們富人之間的重大差異。你們一直無所追求一直什么都有,因為什么都有所以不用追求,而我們窮人不一樣,我們每一個時段的追求都不同,在沒有戀愛之前得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尋找愛情,有了愛情之后就要想到如何將它穩(wěn)定下來,如何維持天長地久。所以這個房子我必須得買。”
我聽得目瞪口呆,又強作鎮(zhèn)定。我想到了我死去的媽媽,她那么窮,但她的追求一直都沒有變過,一直都是寫小說,所以她最后才會沒錢看病,會被窮死。
在臨潭古鎮(zhèn),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活得都沒有痛苦。中午陽光燦爛的時候我從他們中間吊兒郎當地穿過,看見他們都微瞇著眼睛曬太陽,隨機伸展出各種各樣的動作。反正就是沒有痛苦就是了。唯有我的媽媽有痛苦,我親眼所見,她的痛苦就像她寫的小說一樣,從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細節(jié)上發(fā)展出無數的故事線,起承轉合,浩浩蕩蕩,承載起更多的無與倫比的痛苦。
關于我媽媽的痛苦先說到這里,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是她自己執(zhí)意不做改變才這樣的,別人能有什么辦法?,F在請跟著我的腳步走,經過南門橋,經過西門橋,經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再經過一些蠅營狗茍的店鋪,往前走,穿過大坡橋,再往前走,就能看見我和萬歲的男朋友吳鋒第一次抽煙的地方了,它的對面是正在建高樓的工地。
按照常理,故事講到這里,不應該再突然出現一個人名,糊弄聽眾。但吳鋒這個名字,另有深意, 吳鋒即無鋒,是韜光養(yǎng)晦內斂鋒芒的利劍。無鋒孕育有鋒,躍然出鞘,給人致命一擊。這是他能夠成為一個俊朗、聰慧、迷人的商人的合理條件。和吳鋒第一次抽煙的時候,他作為工頭戴著安全帽,而我穿著碎花的連衣裙,提著最新款的手提包。天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對面正在建設中的高樓的燈光打過來,一片昏黃。他問我:“抽煙嗎?”
我說:“我沒抽過煙,不會抽?!?/p>
“不會抽就學么?!彼麑ξ冶硎境鰳O大的不滿,然后遞給我一支……他說是香煙。
就這樣,在臨潭古鎮(zhèn)夜色降臨的時候,我和一個叫吳鋒的男人在一起抽煙,我還是一個孩子。而萬歲的男朋友吳鋒,他就像所有的哲學家那樣邊皺著眉頭作思考狀邊吞云吐霧。我又嘗試抽了幾口,抽一口嗆兩口,滿嘴苦澀,眼淚也出來了。我跟吳鋒說:“香煙并不香,是苦的?!?/p>
“是的,香煙是苦的,但抽煙是快樂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從他眼神里面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神態(tài)。以前我媽媽喝苦咖啡的時候,眼神里就是這樣的東西。所以我知道他并不快樂。
在臨潭古鎮(zhèn),人人安居樂業(yè),堅守著清潔的精神,鄙視任何人用任何方式污染空氣。只要你是一個污染過空氣的人,即使你自己不說,你也會在人群里暗淡好幾天,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我所遇見過的最多的污染過空氣的人是那些放過臭屁的人,他們的臉容、頭發(fā)全都像被煙熏過一樣,暗淡無光。他們常常低著頭走路,不愿意跟人打招呼,事后會辯解自己眼睛深度近視認不清楚人。
“抽煙雖然污染了空氣,但有不被人發(fā)現的方法?!眳卿h銜著煙頭,手腳比劃起來:“你明天出門時記得在頭發(fā)上抹麻油,在臉上打高光粉?!?/p>
“這樣可以嗎?”我不太相信地問他。
“毫無破綻,我曾愛過一位高傲的漂亮姑娘,我們常常一起抽煙,但也從來沒有被人發(fā)現過?!?/p>
“你也往頭發(fā)上抹麻油往臉上打高光粉嗎?”我又問他。
“我不用,我白天戴安全帽,臉上工地曬一曬就看不出來了?!闭f著閉起一只眼睛盯準攪拌砂漿的機器瞄了瞄,伸手遠遠地將抽剩的煙頭飛了進去。煙頭掉進去,煙火熄滅了。我想它將來可能會變成高樓上的一分子,與住在高樓上的人們相安無事,廝守終身。也有可能哪個粗心的工人倒砂漿時不小心掉下一滴,那一滴正好就是裹著煙頭的一滴。就像松脂滑落下來裹住了蒼蠅,最后千年萬年變成了琥珀。而一滴潮濕的砂漿最后能變成什么呢,我想到了硌腳的尖銳的石塊兒。
“你還在等什么,你不要將煙頭銷毀掉嗎?”吳鋒問我。
“我還沒有抽完。”我說。
“還真是個孩子。”吳鋒說著將我的半截香煙拿過去掐滅煙火,然后架在了自己的耳朵上,樣子分外滑稽。
這時,萬歲已經做好晚飯來找我了,我跟她打著手電筒一起回家。需要說明的是,今天我不跟萬歲去超市買菜,而走很多路來跟吳鋒一起抽煙,其實就是想問清楚,吳鋒到底愛不愛萬歲,如果不愛就請離開她,雖然萬歲長得很丑而且還是一個大齡女青年,但她很善良,請吳鋒無論如何都不要傷害她。這個問題從我見到吳鋒那一刻起就可以問,但我一直沒問,我一直在忙著干其他的事,忙著抽煙,忙著想象,忙著聽吳鋒說他曾愛過一位高傲的漂亮姑娘。
吳鋒曾愛過一位高傲的漂亮姑娘,這個萬歲也知道。萬歲笑得無比灑脫,說:“那個高傲的漂亮姑娘離開了吳鋒,所以,吳鋒就和我戀愛了,時間、地點、故事情節(jié)都剛剛好。”
萬歲跟吳鋒戀愛之后,我發(fā)現一種更為頑強的生命力,一種看不見的精神在指引著萬歲的生活。她晚上不再出去戀愛,也不再收集各種各樣的玫瑰花,而是拼命地賺錢,白天在富人區(qū)做保姆,晚上在各類場地打零工。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古鎮(zhèn),人們貧富有別,千姿百態(tài),但似乎只有在賺錢這一件事上人們是統(tǒng)一的,他們可以不計前嫌,也可以忽略人種、口音、信仰、貧富等隔閡的存在。比起死,人們更擔心的是賺不到錢,以及伴隨而至的比死更難過的心情。如果你真想聽這些賺錢的事,那應該由萬歲講給你聽,她現在正在馬不停蹄地賺錢。
萬歲付掉房子首付之后,就從我外婆家辭職走了。她說打零工要比固定在一處賺的錢更多。現在房子付掉了首付,就要考慮裝修的事,她在房子里面最想裝的是一間開放式廚房。她笑靨如花,說:“吳鋒喜歡開放式廚房,裝修好之后,我就可以做結婚打算了。”
我看著她,還能說什么呢。人在開心的時候,永遠都伴隨著一個若隱若現的幽靈,我在萬歲的眼睛里就看見了幽靈,筋疲力盡,頭發(fā)大把脫落的幽靈。
我還是跟剛認識萬歲時一樣,在人們喊萬歲的地方找見她,然后像她的跟屁蟲一樣,每天跟著她經歷所有的窮人打工賺錢,買房子,裝修房子,考慮結婚的事。偶爾得來閑暇功夫,就又跟著她一起去找吳鋒。在吳鋒面前,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們的萬歲釋放著一種原始而自然的寂靜之美,她不說話但她那雙靈動的小眼睛卻歡呼雀躍。萬歲還是那個萬歲,然而她長得很丑的面容卻變成了一種不羈的超乎尋常的美麗,她舉止優(yōu)雅脫俗,會隨時流露出一個令人愉快的,保持著與生俱來的童稚感和無知感的微笑。
吳鋒看著萬歲,又皺著眉毛看了看我。萬歲立馬心領神會,她跟我說:“以后你就不要再跟著我了,你會影響我談戀愛?!?/p>
能有什么辦法呢?萬歲既然已經這樣說了,那我一定不能再像跟屁蟲一樣跟著她了。
數天以后,我無所事事,無聊得快要發(fā)瘋。便想出用另一種方式跟萬歲見面,我要請她吃火鍋。
可是萬歲沒有來,來的是吳鋒。他拿著萬歲破爛不堪的手機,他說:“我看見了你發(fā)給她的信息,所以我就來了。”然后,他笑著說:“火鍋有什么好吃的,還不如一起抽煙?!?/p>
他這樣提議,我就和他一起抽煙了,這一次抽煙不像第一次那樣又苦又嗆人,這一次抽了一根又一根,抽走了所有的無聊,抽得口干舌燥時我問吳鋒:“萬歲呢?”
吳鋒猛抽了一口煙,慢慢吐出煙霧,良久,才說:“她死了。”
萬歲死了,可以理解,沒有一個人會長久地活在這個世上,人無論年輕年老,隨時都會死,這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吳鋒說:“這個女人內心有很多的沖突和封建主義色彩,難道談戀愛就非得要天長地久嗎,都什么年代了,還講從一而終,太幼稚了。”
原來事情是這樣發(fā)生的,那一天,天剛亮的時候,吳鋒站在街邊發(fā)售樓的廣告?zhèn)鲉?,遇見了萬歲,他建議她買樓。萬歲搖著頭說:“我沒有結婚,沒有家,不需要買樓?!?/p>
“要想結婚,那得先談戀愛?!眳卿h這樣跟萬歲說。
“我長得太難看,沒人愿意跟我談戀愛。”
“你長得一點都不難看,我可以跟你談戀愛?!比缓髤卿h送萬歲鮮艷的玫瑰花,并和她戀愛了。
“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現在請你將扔在地上的這些煙蒂都撿起來,銷毀掉,不要讓人發(fā)現你抽過煙?!眳卿h這樣要求我。等我將所有的煙蒂都撿起來裝滿我衣服的口袋之后,吳鋒又跟我說:“走,我?guī)闳タ纯慈f歲的墳墓,雖然沒有墓碑,但至少是一座像樣的墳墓。”
墓園里大霧迷蒙,在臨潭古鎮(zhèn)上比活著的人還要多的是死去的人,所以墳墓也就比活著人多很多,多好幾倍,祖先的墳墓,血親的墳墓,墳墓挨著墳墓,有墓碑的沒墓碑的,像樣的不像樣的,五花八門,千奇百怪。
看著萬歲還算像樣的墳墓,吳鋒問我:“怎么樣,我弄的,是不是很淳樸,很有古風?”
我抬頭看見了群山,自我能記住它的時候,它就屹立在那里,寧靜、自然、永恒。不像每天新出現的不同風格,不同樣子的墳墓。
“無論你相信與否,我都是與萬歲認真談戀愛的。”吳鋒說,“但我是一個售樓商人,我的人生目標不是談戀愛,而是售樓,我們有自己的售樓計劃,所以我必須在不同的售樓階段跟不同的人談戀愛。分手的時間到了,我就提出來了,但萬歲負氣奪門而出,正好撞在裝修工人們抬過來的玻璃板上,那個玻璃板不是普通的玻璃板,是裝修開放式廚房用的,堅硬無比,萬歲頭撞在上面,就倒下了,就死了?!?/p>
吳鋒并不是在對我說話,而是在對著瘦落的道路,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喋喋不休,像是某種懺悔。他繼續(xù)說:“她死的時候,來不及說一句話,沒有一絲痛苦,也沒有一句遺言,好在我是她的男朋友,售樓中心的人,將她房子的首付拿出來給她做了一個像樣的墳墓,算是對得起她了?!?/p>
我低下頭,像是什么都沒有聽進去。但我十分明白,萬歲,我的保姆,我像詩人稱呼自己的奶媽那樣稱呼她,一個努力尋找愛情的人,她像我的媽媽離開我那樣離開了我,有生之年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她是萬歲,她說如果紅顏薄命的話,她就可以萬歲萬歲萬萬歲了。
而我,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也想買樓房了。不要想到我是為了談戀愛而準備買房子的,我還是個孩子,還沒到談戀愛的年紀。
我?guī)Я艘粡垍卿h給我的售樓廣告回家,在失眠的夜里我開著臺燈,看到廣告上是這樣寫的:吳鋒即無鋒,無鋒是寬容??v觀古今中外,能成大器者無不胸襟開闊。寬容他人的丑陋、貧窮。寬容每一個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寬容每一個生靈,寬容所有的小昆蟲小花小草。他們懂得一個天啟的道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毕旅娴呐鋱D是一座高樓,倒過來看卻是一座墳墓和一朵紅玫瑰的記憶。
我反復看這個廣告,看了又看,除了最后一句,完全不像是一個售樓廣告。它講的是寬容,怎么理解這個寬容呢,意思就是如果買了他們的樓房,他們就會將你捧到天上。即使萬歲那樣的丑姑娘也可以被寬容對待,可以不計較長相、身材、胖瘦,可以談戀愛,是這樣嗎?落地窗的客廳,清風吹拂,十分舒服,但我卻看著廣告,感覺天旋地轉……
我去買樓的時候,看見一個比萬歲姿色稍微好一點的姑娘,正坐在吳鋒的大腿上,跟他一起研究售樓廣告,然后響亮地接吻。萬歲一死,吳鋒又跟這樣的姑娘開始談戀愛。
我說:“我來買樓了?!比缓髮⒁粡堛y行卡放在了吳鋒面前。
“是分期付款,還是一次性付清?”吳鋒問我。
“一次性付清。”銀行卡是外婆的,里面的錢隨隨便便都可以買下任意一個想買的樓房。我在付清房款,在購房合同上簽字畫押的時候,使勁使勁地聞,都沒有聞到一丁點欺騙的味道,它就是一宗有賣有買的買賣。
只有萬歲買樓的過程中我聞到了欺騙的味道,像餐館下水道里面腐爛的油膩味道。
說到這里還有什么好說的。臨潭古鎮(zhèn)一如既往在建高樓,在給庭院打玻璃罩。那些比較消停一點的狹窄小巷,污水橫流。兩邊低矮的平房,里面墻壁上糊滿過期的報紙,剛認識字的小孩每晚看著那些報紙上花里胡哨的文字進入睡眠。而那距離十千米的富人區(qū)想必你是看不到了,進入富人區(qū)的那條街上有一個很大的,金光燦燦的招牌,上面寫著:閑人勿進。
我一如既往,從富人區(qū)出來,經過西門橋,經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滿街流浪,然后短短的日子里,在這樣的街面上,我竟又碰到好幾個叫萬歲的姑娘。越來越多,無數個叫萬歲的姑娘。她們努力生活,也渴望愛情,在荒涼的,承載著無數建筑無數智慧的海拔二千六百五十至二千八百五十米之間的高原上,她們心甘情愿,組合成了聲勢浩大的萬歲萬歲萬萬歲。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