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泉
庸常的作家各個相同,庸常的編輯卻各不相同。整體掌控一部小說所要表達的意思,是庸常編輯的常用辦法。讀完赫爾曼·黑塞的《悉達多》,總感覺這部小說還沒有寫完,一個宗教修行者,不該如此簡單草率地完成他的修行,即便經(jīng)歷了人間的榮華富貴,經(jīng)歷了地位、愛情、財富、甚至家庭,最終以大河為師,即能完成一個宗教領(lǐng)袖應有的高度,實在難以服人,而面對赫爾曼·黑塞這個巨大的諾獎獲得者,所有的言說都顯得無知而無畏,只能默認。讀畢《鳩摩羅什》,覺得這才是應有的修行者的人生。
高明的作家各有各的不同,高明的編輯有一點相同:開頭五頁看長篇。兩部小說,開篇截然不同。同樣寫兩個非同凡響的宗教人物,鳩摩羅什還沒有出世就先聲奪人,奇跡頻出:他的父親——高僧——國師,愛上了龜茲國的公主;公主懷胎的時候不僅能用龜茲語背誦整部的經(jīng)文,而且還神秘地用天竺語唱出了原經(jīng)文。主人公呼之欲出,龜茲國翹首以待。悉達多是婆羅門之子,古印度國的王子,開篇就是年輕英俊的王子,郁郁寡歡,對宮廷生活煩不勝煩,看見幾個修行的沙門路過,覺得他們“毫無生氣”,“對塵世既陌生又敵視,是人類的異類和賤民”,卻“飄著一股濃烈的氣息,一股寧靜的激情、艱辛的磨練和無情的自我修行的氣息”,于是做了沙門,捐了衣物,跟著走了。兩相比較,前者的確高明,主人公還在娘胎中就已經(jīng)躍然紙上,全國人民都在等待他的降臨;而另一個卻顯得平淡無奇,只是庸常的開頭,庸常的出走,庸常的修行。塑造一個宗教人物,沒有傳奇色彩,疑似普羅大眾,便了無生趣。
可讀性的強弱,也即故事本身是否具有吸引力,是編輯長篇小說的第三個辦法?!而F摩羅什》的傳奇性敘事是顯而易見的。當鳩摩羅什在娘胎里就已經(jīng)奇跡初現(xiàn),萬眾期待。如果這是作家的伏筆,那么他降生之后,則更令人期待。果然,他降生后沒有令人失望,作家在他降生后立即將他塑造成了一個神童。他幾乎過目不忘,而且對宗教有著天然的濃厚興趣,對語言的敏感和好學幾乎令人生畏。如此一個人,只要有師傅教習,作為一個宗教大師和翻譯家,似乎自然天成。作家為了凸顯他的神奇,在他降生后,他母親的神奇自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母親成了他的侍陪,進而在龜茲國沒有他學習的知識時,這對母子在師傅的指引下,踏上了漫漫的求經(jīng)求學之路。小說的格局豁然開朗,在一個接一個的險象環(huán)生中,小說家完成了對鳩摩羅什從少年到青年的塑造。
塑造一個宗教學家,必然是有思想的。他所思所想是什么,精神主張是什么,他們的學術(shù)路徑來自哪里,都應有源頭出處,這關(guān)乎一個人物的靈魂刻畫?!而F摩羅什》在這方面堪稱典范,做足了準備。如果沒有對他的靈魂的刻畫是不夠的,膚淺的人生體悟也是不夠的,絕對要有他宗教學術(shù)立場的深度理解和解釋,必須要對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有一個在特定背景下的圖解?!而F摩羅什》的作者幾乎像一個宗教徒一樣,對所有佛經(jīng)典籍都有深度的理解和認識,使得他筆下的人物鳩摩羅什的認識和境界從低到高,再到超脫,這意味著他的學術(shù)觀點的形成,在神的暗示下完成了學業(yè),來到東方傳播宗教。在體現(xiàn)它的學術(shù)成就時,作家多次讓人物以對話和辯論的形式來豐富其精神內(nèi)涵,可謂匠心獨具,既不費解,也不枯燥,甚至還對讀者有一些啟發(fā),禪機乍露,令人感佩。在這一點上,《悉達多》做的功課顯然不夠,甚至膚淺。這倒不是問題,關(guān)鍵在于所塑造的悉達多似乎也沒有深刻的學術(shù)造詣乃至個人獨特的學術(shù)立場,那么成為一家學說,這個人物的塑造自然令人生疑。在《鳩摩羅什》這部學術(shù)性極強的書寫中,引領(lǐng)讀者對世界和人生深入探究,便屬必然,這也是一部小說的意外收獲。
是否真的表達了人性深處的幽暗和光明,是判定一部長篇的緊要之處。有一點,《悉達多》和《鳩摩羅什》的高明是相通的,那就是把兩位修行者都作為人來寫,作為一個有肉欲的男人來寫,而且他們又在不同程度地極力控制這種欲望。當悉達多在修行途中討水喝的時候,見到一個含情脈脈的少女就蠢蠢欲動,但最終還是遏制了自己的沖動,進而在城市里見到名妓珈瑪拉的時候,卻再也控制不住了,忘記了修行,苦苦追求珈瑪拉,拜她為師,向她學習愛情,最終得手,徹底開始自我放縱。他得到了愛情,進而得到了財富、得到了人的尊重,最終拋棄一切,似乎像一個浪子回頭一樣,在大河邊上開始了靜思默想的修行。他似乎走了一圈的彎路,因為悉達多原本就可以輕松擁有這一切,作為王子,這些他都有,只是放棄了而已,他為什么回頭又得到了這些,似乎含混不清。這大概是西方較之東方的差異所在。鳩摩羅什則不同,他同樣有沖動,有欲望,有欲火焚身之感,但他面對女色,卻是教化。他的第一次破身是被迫的,是國王的旨意,甚至是醉酒狀態(tài)下發(fā)生的,這對于一個修行者而言,自在理解的區(qū)間,甚至符合情理。當他清醒地面對妓女墨姑時,他選擇的卻是教化,最終使她教化皈依。當他面對十個生動活潑的女子時,他更是講經(jīng)說法。這位印度傳教士幾乎和孔子面對色一樣,如此莊嚴肅穆,這更符合一個宗教傳播者和修行者的身份,令人信服。悉達多一直在渡己,而鳩摩羅什始終在渡人。
一個宗教傳播者窮其一生,到列國宣講佛法,作家不能浪費了他的資源,《鳩摩羅什》煌煌四十六萬言,不僅塑造了一個宗教人物、翻譯大家,同時塑造了一系列的佛教徒,父親、母親,不同時段的師傅、同道,以及五國國王,由此復活了一個時代,以其曠闊的筆觸展現(xiàn)了五代十國時代的河西四郡以及長安的景象,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展現(xiàn)的是歷史,是在特殊歷史背景下的中國以及佛教思想。
而回頭再看《悉達多》,他塑造的是誰呢?難道是佛陀釋迦牟尼嗎?似是而非。他僅僅講了一半,只有悉達多,喬達摩只是作為悉達多的導師,以有限的篇幅作了適度的呈現(xiàn)。黑塞在《悉達多》中將佛陀喬達摩留在森林邊上布道說法,卻讓悉達多去人間煙火里感悟人生和哲學。按照悉達多自己的話說,“他(喬達摩)把我還給了我自己”。也許黑塞只寫了一個肉體的佛陀,而另一個空的佛陀卻隱去不寫,因為原本佛即是空,寫之何益?也許這才是《悉達多》真正的密碼所在。那么,《鳩摩羅什》究竟要表達什么、想通過這個人物給讀者傳遞什么呢?儒釋道交融多年,我們卻不知道它們各自的優(yōu)長在哪里,小說中多次將三種哲學放置在不同的人物身上,進行辯論甚至由主人公講解,其義自見:中國的文化發(fā)展到現(xiàn)在,人的追求和
信仰顯然是出了問題,跳出宗教,圖解人生的法門何在呢?的確值得深思。
常規(guī)的編輯辦法不再贅述,這里主要談的是編輯對一部長篇小說的把控,也就是說如何定位一部長篇的問題。只要具備了上述四點,這部長篇應該說算是成功的長篇。當然,小說的語言是基本要求,如果你看了五頁,都不想再讀下去,那么這部長篇自然是很失敗的,起碼沒有勾起讀者的閱讀欲望,自然屬于淘汰之列。以上僅為個人的編輯心得,再具體到小說環(huán)境中如何把控,還要看具體的作品而言,不可一概而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