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崗工人中就業(yè)最困難的當屬“4050”人員。下崗時,他們大多在40歲到50歲之間,上有老、下有小,又很難學習新的社會技能。
齊放覺得自己是受了“92派”影響的一代,所以在他的腦海中,出路有很多,不過他相信自己絕對是極少數。
能否交得起社保,成了檢驗下崗工人再就業(yè)成功與否的及格線。
南方周末記者 羅歡歡
發(fā)自北京
李英俊是沈陽鐵西區(qū)的一名下崗工人,他盼退休盼了20年。2018年12月他終于將盼到60歲的生日。退休后將有退休金,相當于“重新有了單位”。不過,退休就差臨門一腳,他卻猶豫了:他算了一筆賬才發(fā)現日思夜盼的退休其實是個“賭局”,他得拼一拼自己的壽命。
下崗許久,李英俊才知道單位沒給他交過社保。工人下崗后找不到新單位,就得自己負擔社會統(tǒng)籌和個人賬戶的繳納部分。要辦退休手續(xù),得先補交26年的養(yǎng)老保險,一共欠了15萬,“其中有九千多的滯納金”。要領5年退休金才能收回這筆錢,“活過65歲,后面都是利潤,活不過65歲,就得賠本”。
1997年,國有經濟布局進行戰(zhàn)略性調整,國有企業(yè)從競爭性行業(yè)退出。1998年到2003年,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yè)戶數從23.8萬戶減少到15萬戶,減少了40%。
在這次改革的過程中,一些國企被出售給個人,首先就要解決員工冗余的問題。數以千萬計的國企工人為此付出了半生的代價。根據政府統(tǒng)計,1998-2003年,國有企業(yè)累計下崗職工2818萬人。
實際上,早在1993年11月,十四屆三中全會就通過了《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若干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建立新的社會保障體系。但從一開始,新養(yǎng)老保險制度的建立就遇到了資金籌措的困難,發(fā)生了國有企業(yè)老職工的賬戶中沒有基金積累或者積累很少的“空賬戶”問題。
此后,政界、學界持續(xù)為完善社保體系而呼吁。最新的方向是劃撥國有資產,充實社保基金。2017年,國務院印發(fā)《劃轉部分國有資本充實社?;饘嵤┓桨浮?,提出劃轉比例統(tǒng)一為企業(yè)國有股權的10%。試點企業(yè)包括央企3至5家、中央金融機構2家。
“4050”
下崗工人中就業(yè)最困難的當屬“4050”人員。下崗時,他們大多在40歲到50歲之間,上有老、下有小,又很難學習新的社會技能。
劉新紅是齊齊哈爾富拉爾基區(qū)的一名下崗工人,也是一名“4050”。20歲劉新紅參加工作時,正值富拉爾基區(qū)最輝煌的時候,整個區(qū)有三十幾萬人。劉新紅記得那時候,“上班時間廠前人流如漁汛,騎車想拐個彎都難”。如今望向窗外,半天不經過一個人,偶爾過一個人不是老年人就是中年人。
劉新紅是一家廠辦大集體的下崗職工,而下崗職工中,廠辦大集體處在了最底層,當初興建企業(yè)就是為了安置回城知青和職工子女。計劃經濟時代,工作都是國家統(tǒng)一分配,廠里職位不夠,就興辦一些為企業(yè)提供配套產品或勞務服務的廠辦大集體。
小時候,劉新紅很愛喝廠里汽水站產的汽水,“有橘子味和草莓味的,非常正宗不摻假”。
單位細心照顧了工人們的一切。孩子們在廠辦的幼兒園,一直升到小學、初中,然后高中,也有一部分人去了職工大學或者電大。平時都在食堂吃飯,生病了有職工醫(yī)院看病。劉新紅所在的工廠,還為職工們建了洗澡堂、電影院,甚至少年宮。住房也是工廠統(tǒng)一蓋的樓房。
“工資也只有幾十塊錢,但也沒什么花錢的地方。”劉新紅說,一代接著一代,工廠的孩子年紀到了十六歲,人事科干部就會上門登記,為孩子們分配工作。一家人都在一個工廠,世襲一樣兒子頂父親的職務,女兒頂母親的崗位。工廠是幾代人共同的依靠。表面看起來,員工們都拿著低工資,他們的報酬更多地體現在從出生到死亡的一條龍的福利保障上。
劉新紅記得工廠通知她下崗那天,“腦海是一片空白”,工廠就是她一整個世界,她根本想象不到離開工廠到底要怎么樣生活。
他們站在工廠辦公大樓門前等通知,沒有開會,也沒有文件,只是口頭說,“你們都已經下崗了”,像一個午夜驚醒的噩夢般那么不真實。有下崗通知的,是正式工的權利,而他們是廠辦大集體,是正式工福利體系的附屬品。
有些工人下崗時,原本屬于他們收入的福利并沒有折算成貨幣,而是依然以低工資的價格計算了工齡,之后就被拋向了社會。出生于1958年的李英俊是最后一屆“4050”。他一直都不知道有社保這回事,直到1998年下崗才從別人口中了解了這個名詞。此時,他所在的銷售公司已經倒閉,他甚至不知道該找誰去維權。
國企員工下崗的那些年,國企改革全面推開,東北大量小型國企被重組,剩余的一些大型國企也面臨重重困難。吉林大學東北亞研究院院長于瀟曾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東北彼時還沒有建立起新的產業(yè),為了安排再就業(yè),如果一個家庭全部失業(yè),地方政府至少要安排一個,哪怕是政府雇用,“所以那個時候,政府負擔也很重”。
還差兩個月,就是李英俊60歲生日,他不得不和親朋好友們開口,“能不能借我點錢?我想退休”。
“這是下海, 不是下崗”
也有人主動選擇自我放生,從國有企業(yè)的圈養(yǎng)圈里跑出來。2001年,江蘇油田有三千員工下崗,其中就有齊放。與其他人不同,下崗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的結果,“這是下海,不是下崗”。
下海后,他選擇了營口作為自己的第一站,接收了當地一座爛尾樓的開發(fā)。當時的營口正值下崗潮,整座城市都彌漫著絕望和失落,而他卻從中找到了商機。樓盤開發(fā)沒有資金,他們就采用賣樓花的形式,承諾建好后將一半的產權分給建筑商。
在齊放看來,同樣都是下崗,但是他的心態(tài)不一樣。彼時的深圳、海南正熱火朝天地改革開放,報紙上經常有各種成功人士,出來講致富經鼓勵大家下海。最有影響力的當屬“92派”,陳東升、田源、郭凡生、馮侖、潘石屹、易小迪等一大批企業(yè)家,均離開了體制下海創(chuàng)業(yè)成功,鼓舞了許多像齊放這樣的體制人。
1992年,總設計師鄧小平南方談話,鼓勵了一大批機關事業(yè)單位、國有企業(yè)中的活躍分子下海經商,掀起過一股下海潮,而受南方談話影響成長起來的一批企業(yè)家就是“92派”。
齊放覺得自己是受了“92派”影響的一代,所以在他的腦海中,出路有很多,不過他相信自己絕對是極少數,“可能就千分之一”。事實上,和他一起下崗的幾千人中,有一半專業(yè)工人最終都沒有再去工作,他們的專業(yè)技能適用面太過狹窄很難再就業(yè)。
他自認為是思想開化的人,在下崗之前,他已經在嘗試做過生意,倒賣了七八趟,“工資才七八十塊,我已經賺了三萬塊”。
齊放的弟弟齊康也跟著哥哥一起下了崗,與哥哥不同,他感覺自己是被圈養(yǎng)在國企這個小社會里的寵物,突然遭遇了放生,“下海后才發(fā)現野外原來這么殘酷”。
為了拿到訂單,他得陪客戶們洗澡喝酒,一天要洗個三四場,中間還夾雜著三四場酒局,“我這小身板,根本扛不住”。從前在國企,身上自帶著一股驕傲感,如今卻不得不迎合一些潛規(guī)則,“適應起來很不習慣,總感覺頭低不下去”。
齊康和齊放兩兄弟也到了退休的年齡。齊放的房地產生意,正好趕上上海房地產暴漲的十年,如今已經成了整個油田子弟羨慕的對象。而齊康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他輾轉換了很多行業(yè),卻一直沒有找到自己的致富經。
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成為全球制造業(yè)的承接者,開啟經濟躍升的黃金十年。那段時間,能源等原材料價格上漲,裝備需求量大,這對以重化工業(yè)為主的經濟結構是利好。留下來的人工資都在翻倍增長,讓齊康有些后悔當初買斷工齡的決定。
下崗工人的期末考
能否交得起社保,成了檢驗下崗工人再就業(yè)成功與否的及格線。
1998年的下崗潮,奪走的不僅僅是李英俊的工作,而是他的安全感。下崗前,生老病死都找單位。下崗后,任何風浪都可能會把他們的生活打翻在地。
妻子得了白血病走了,李英俊發(fā)現自己也患上了丙肝。肝炎病人身體不耐累,干不了重活只能打零工。他會點木工,每天只能等著做點零工,“有時候給二三十,有時候給個一二百”。
生病前,他還曾賺錢供兒子讀書,資助他買房結婚。生病后,生活還得靠兒子和老母親的補貼,兒子每月1000,老母親每月500。他每天早起,燜上一鍋米飯,燉兩根茄子,早中晚三頓都是它了。
廠辦大集體的員工大多沒有一技之長,再就業(yè)最為困難。和劉新紅一起下崗的姐妹們,干的大多是體力活。她的一個姐妹就在超市打工,像男人一樣搬貨,她攥緊了拳頭給劉新紅展示自己的肌肉,“我可有力氣了,不像你整天沒吃飽飯一樣”。
富拉爾基是重工業(yè)區(qū),幾乎沒有什么工作機會,外出打工是絕大多數下崗工人的宿命,最慘的是走不了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只能留在當地”。
離開的人,很多去了上海北京做了保姆、保安。一開始大家還遮遮掩掩,大多會說“去大城市去做買賣去了”。手里有些技術的工人,則有機會過上比下崗前還好的日子。劉新紅廠里不少鉗工、柳工都在南方找到了高收入的工作。
不過,下崗最怕的就是得病,“有勞動能力不管掙多少錢你會生存下去,但是生病會改變這一切”。
退休是下崗工人最后一次人生考試,考過了晚年生活就有底了。2017年12月21日,劉新紅通過了考試。她給自己買了一個巧克力蛋糕,慶?!敖K于過上有保障的生活了”。
她正在計劃旅行,過去不打工就沒飯吃,得逼著自己干下去。終于熬到退休,她說自己最想去云南,“看看那些地方的花”。
(應受訪者要求,劉新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