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教師難做,是時興的感嘆。這讓我回憶起我的小學、中學時代,那時的教師,就好做嗎?
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村組的小學念書。學校只有學前班、一年級和二年級三個年級,每個年級不過五六個學生,而全校也只有一位老師。
學校是一棟單層小樓,一間教室,一間老師的起居室,有臥室和廚房。老師是民辦教師,除了教書還要務農,一般不在學校住,所以起居室基本空無一物,也不上鎖,可以隨便進入。某日傍晚已經散學,我一個人走了進去,看到了老師的鍋。鍋里有一團奇怪的東西,定睛一看,是一堆大便。
可以斷定,這是某個學生的惡作劇,類似于向女同學的課桌內偷偷丟進去一條四腳蛇。當然,這個學生大概是挨過罰,以此發(fā)泄不滿。盡管這口鍋老師從來不用,但也可以想見,這樣的侮辱對他而言是何等的悲涼。
教師難做。不過得知道,這是10歲以內的孩子的行為,不能過度解讀。而且在當時的農村,孩子對知識毫無感情是普遍現象。那時的家長,即便扁擔倒地上不知道是個“一”字,也是對老師極為尊敬的。
“孩子就拜托給您了,不聽話就替我揍他!”這是我的小學、中學時代,報名時節(jié)家長們都會說的話,有的老師姑且一聽,有的老師就真的會揍,揍了之后,家長也真的沒有任何意見。
今天的“教師難做”,癥候不一樣。老師感受到的,不是孩子天性的、無城府的對抗,而是家長的監(jiān)視、計較甚至鄙夷。
傳統(tǒng)社會里,即便高官顯貴,聘請貧寒儒士,還有西席之尊。那時,知識是區(qū)分人的工具,今天,權錢才是區(qū)分人的工具。
“名”已經貶值。打個比方,倘若我的孩子上小學,從知識多寡、視野寬窄和思想深淺的角度說,我未必會佩服他的老師,那么我就可能會輕視他—盡管我本人不會這樣,但卻不能推己及人。過去,師道尊嚴的代表是孔子,他主張“正名主義”,就是要賦予不同的角色以規(guī)定性、合法性,同時也就賦予它權利和義務。那么教師這一角色,頂著“師”這個“名”,即便貧寒困苦,卻并不低賤,它命定要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因為教師這個“名”,就是神圣的知識。
今天沒人再管這一套。
“利”已經升值。當下的社會,運行的是新的價值規(guī)律。教師在知識上未必強于我,在權錢上多數情況下不如我,那么請問,你憑什么獲得我的尊敬?交學費上學,大可以理解為一種市場行為,是“購買服務”,除了少數有教養(yǎng)的人,誰還會尊敬服務員?
傳統(tǒng)社會里,即便高官顯貴,聘請貧寒儒士,還有西席之尊。那時,知識是區(qū)分人的工具,而今天,在很多人眼里,權錢才是區(qū)分人的工具。培根說,知識就是權力,但他很快就錯了,應該倒過來,權力(包括金錢)就是知識。
爾時,墨子“尚同”。“尚同”的意思是,是非標準應該由地位最高的人說了算,大家都照此執(zhí)行,不要天下紛紜,你說A他說B,CDEFG,那就亂成一鍋粥。這和霍布斯的觀點差不多。你馬上就會想到,這會在邏輯上導致專制,乃至極權。沒錯,但是如果我們把“地位最高的人”(天子、主權者)替換成“知識”或者“真理”,就幾乎沒有問題了。
只剩下一個問題:誰要理你這一套?
在我看來,恢復“師道”,“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道阻且長,談何容易。我也從不擔心“長此以往,師將不師”,或者沒人愿意當教師,這都是玩笑話。
應對之道,在于就坡下驢,既然一切都是市場價值說了算,那就制定清晰的規(guī)則,教師、家長、學生有什么明確的權利與義務,吃喝拉撒,不厭其煩,細細寫明,各自知照。畢竟學堂還算是一個特殊空間,它可以也應該有異于馬路大街的行為規(guī)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