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箏
“我們雖然渺小,但是我們是最接近病人的醫(yī)療人員,我們可以聆聽,可以給予我們能做到的幫助,哪怕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是對病人的鼓勵。”
記者采訪的茅瑩瑩是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yī)院的護士,她為我們講述了基層醫(yī)護工作者在與疾病殊死較量中,體現(xiàn)出的人文情懷和現(xiàn)實觀照。
醫(yī)學給人希望,卻不是百分之百的希望
鐘林(化名)是我在肝臟外科監(jiān)護病房認識的病人,他40多歲,肝硬化,發(fā)展到后期,在肝臟上發(fā)現(xiàn)了惡性腫瘤。
還好,還有希望,可以做肝臟切除手術,并移植肝臟。
手術后的過程是很痛苦的,一個人住在監(jiān)護病房里,靠著插管輔助呼吸,不能吞咽,也不能說話。為防感染,家人不能進去探望,進進出出的只有我們醫(yī)護人員。我想患者內(nèi)心一定既孤獨又恐懼,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狀況怎么樣,也不知道之后能不能好好恢復過來。
傷口在麻醉過后會疼痛,身體也因為手術而變得虛弱,但患者還是必須要盡快下床鍛煉,以便盡早恢復。我想這對患者來說,需要承受身體上很大的疼痛。
不過鐘林整個人狀態(tài)很好,恢復得非常順利。他整個人也透露著自信的氣息,讓人感覺不需要過很多時間,他就能重新回歸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中去了。
在病房呆了兩個星期后,鐘林就出院了??粗@名身體恢復情況和心理狀況都優(yōu)等的病人離開病房,我們都很欣慰。
沒想到才過了一個月,他又住進了我們病房,原來是肝臟發(fā)生了急性排異。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鐘林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躺在病床上,眉頭緊鎖,萎靡不振。
肝臟急性排異,非常兇險,如果不做及時處理,患者可能熬不過兩個月??墒钱斸t(yī)生向他提出治療方案,建議做第二次移植手術時,他卻搖了搖頭,說:“我當時做移植手術是不是就是一個錯誤?”
當治療效果和期望不一致時,人往往會生出這樣的懷疑。醫(yī)學就是這么殘忍,它給人希望,卻不是百分之百的希望。肝臟有腫瘤,可以進行肝臟移植,但不能百分之百保證你沒事,排異反應是最不可預料的風險。急性排異,可以進行第二次肝臟移植,但也不能保證100%成功,如果發(fā)生意外,下不了手術臺都有可能。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也知道每一種選擇背后的風險,越是清楚,越是害怕,也越是絕望。
“不說,我會有遺憾”
距離第一次移植手術時間不長,手術之后的身體和心理的痛苦鐘林還記憶猶新,他不想再重新經(jīng)歷一次。同時,他心里還有一些排斥,覺得手術不一定有用,就自暴自棄地想就這么算了。但鐘林明明還是舍不得,他的孩子還未成年,我會看到他常常拿著孩子的照片在那兒看,也會趁沒有人的時候偷偷哭泣。
當醫(yī)生和他談話的時候,我就在旁邊,我聽到了他的拒絕。說實話,那時我心里挺難受的。在醫(yī)院病房,我看到了很多因為現(xiàn)實原因而不得不放棄的病人和家屬,有的病人被緊急送來的時候,家屬跪在醫(yī)生面前,說:“醫(yī)生,求你一定救救他?!笨墒沁^了一個月,家屬哭倒在地上,對醫(yī)生說:“我們實在沒辦法再救了?!?/p>
當看到這些場景的時候,我心里都特別難受,在醫(yī)院無奈的事情太多了。而鐘林并不是因為現(xiàn)實原因而不得不放棄,他還是有機會的。
“要知道剛參加工作的時候,自己并沒有太多人生歷練,無法和病人在一條心上。往往是‘我站在床旁,我看到了病人,卻看不到痛苦。但經(jīng)過了近十年的工作,我漸漸地學會對病人不僅僅是做治療,還要在意他們的想法,去體會他們的痛苦。”
由于我自己小時候家庭環(huán)境比較艱苦,所以我很珍視生命,因為我覺得只要活著,再痛苦的日子都會過去,才會有明天。我很擔心鐘林一負氣不再接受第二次治療機會了,我想我要和他談談。
在工作中,我們和人打交道,接觸久了,總會投射個人的感情,我們沒法只是冷冰冰地對待病人。
對于鐘林,在平時的查房換補液工作中,我們都會拉拉家常,我了解他的狀況,所以更不想袖手旁觀。醫(yī)院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護士一定要和患者溝通手術的事情,但是從我自己的角度來說,我覺得如果我不和他談一談,我會很遺憾。不管我的話是否會給他一些力量,是否會影響他的決定,我都不在乎,我只是覺得,我說了之后,我會問心無愧,否則過幾天,他就這么回去了,想起他,我心里會充滿遺憾。
天亮了
那天是一個周末的下午,我走進病房,一開始并不敢直接和他談治療的事,我怕他有太大的心理壓力。我和他先拉家常,由于我們生的都是女兒,一開始就從女兒的話題說起,然后又說到了工作。鐘林的職業(yè)是律師,一部分工作是為弱勢群體爭取權(quán)益,我就對他說:“你幫助了很多人,那為什么不拯救一下你自己?現(xiàn)在你的心臟、腎臟都是好的,為什么不把壞掉的肝臟換掉,給自己一個新的人生呢?”
他說,他很害怕,害怕再失望一次,害怕在手術臺上下不來,也怕再次出現(xiàn)排異反應。
我很理解鐘林所說的。從與他的交流來看,一直以來,他的人生都是順風順水的,他很害怕在同一條路上跌兩次跟頭。但是我告訴他,如果跌了跟頭,不肯爬起來,就永遠倒下了。我說:“你的家庭、女兒,還有那些你要幫助的弱勢群體,都需要你,為什么不多給自己一個機會?”
我想其實在鐘林心里,是有企求希望的火苗的,只是之前被他自己的恐懼和絕望壓住了,我和他說了這些話,或許是激勵了他。在之后的查房中,他對醫(yī)生說,他愿意再試試。
手術的前一天,鐘林問我:“我明天還會活著嗎?”那時他的皮膚蠟黃,身體嚴重消瘦,下床都有些困難。我告訴他:“放輕松,麻藥一打,睡一覺,我們明天見?!?/p>
其實那天晚上我特別不輕松,我望著那張為他準備好的床位,默默計算著手術時間,希望他能安全回來。
在接到鐘林手術結(jié)束的電話的時候,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凌晨1點他麻醉醒過來了,嘴巴里的管子使他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音,我走到他的身邊,握住了他的手告訴他:“你回來了,現(xiàn)在很安全。”
凌晨5點,醫(yī)生就為他拔出了口插管,他看著小小的窗口透進來的微弱的光,輕輕問了一句:“天亮了嗎?”我看著他穩(wěn)定的生命體征笑了起來:“是的,天亮了?!彼残α?。
再之后,還是休養(yǎng),恢復體力,鐘林仍然很有決心,即使傷口再痛,還是堅持下床走動,進行肌肉訓練。出院他是自己走出病房,雖然比第一次消瘦了很多,但還是充滿自信。出院前,他特地來感謝我,說:“本來我已經(jīng)準備放棄了,是你讓我燃起了希望?!?/p>
我和他開玩笑說:“我打心眼不想再在這里見到你了,希望不要再在ICU相見。”
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三個多月了,鐘林沒有再出現(xiàn)在病房,我心里的石頭才算放下了。因為一般急性排異都發(fā)生在一個月內(nèi),三個月己到穩(wěn)定期,如果能熬過半年,那他的人生就可以有嶄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