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教育的時代之約

本刊實習記者 /

“全國教書育人楷?！币馕吨裁?？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孩子與城市文明下的孩子有哪些不同？新時代的鄉(xiāng)村教育的方向和出路在哪兒？張建華能不能給我答案？

我并不確定。因為我從新聞圖片上看到的她都是拘謹而臉譜化的，參不透什么感情，連衣著應該也是刻意修飾過的。

鄉(xiāng)村教師是什么樣子的呢？電影中總將其塑造成一株倔強的苦菜花，我也帶著這種刻板印象，等著張建華老師的到來。

“你們好，你們好！”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她闊步走到記者跟前打招呼，背著大大的雙肩背包，扎著干凈利索的馬尾，一身白領子黑色襯衣，今年流行的高腰闊腿褲——漂亮，干練！

她的這套衣服，我認得。8月31日，教育部在北京召開2018年全國教書育人楷模座談會。當時，坐在教育部部長對面的張建華穿的就是這套衣服，今天唯一讓我覺得詫異的是一雙高跟鞋?？伤婚_口，我就知道，找她找對了。

“這鞋可累了，我平時也不穿高跟鞋，我的孩子都知道我是飛人，每天在好幾個教室滿場飛?！?/p>

“我這衣服可貴了，好幾百塊錢，專門為去北京開會時買的?！?/p>

“我當了全國教書育人楷模，我得顧及教師形象，今天特意捯飭好的?！?/p>

你是“寶貝兒” 我是“老張”

我深刻體會到，最樸素最真實的教育就是愛和陪伴。

——張建華

張建華所在的阜平鎮(zhèn)大元村大園小學位于城郊，是大山深處往外張望的“門檻”，這所學校的學生大多是留守兒童和打工子弟。

“大山也在慢慢發(fā)展，很多年輕人眼界開闊了，他們懂得送孩子讀書，但是他們做小生意，早出晚歸，沒時間管孩子?！睆埥ㄈA每天都在反思，這些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她該扮演什么角色，“我想，他們最需要的是愛與陪伴。我是老師，也是媽媽?！?/p>

“教育是一種陪伴。沒有愛沒有陪伴就沒有教育，沒有興趣就沒有學習。教書育人在細微處，學生成長在活動中?！?/p>

張建華牽起孩子的手，同讀共寫，在快樂中教育呵護著孩子。為了讓學生愛上語文，愛上習作，她和孩子一起走進生活，觀察生活，同寫《滾動日記》?！?0多個孩子，每天有4名同學輪流寫日記，我和同學、家長在日記后跟帖，時間長了，孩子開始變得不一樣了?！?/p>

“老張，您每天和我們一起學習，一起玩耍，我已把您當成媽媽了！您以后別生氣了，氣壞了身體怎么辦？多注意點身體，要不，我該擔心您了！”這是金泰，他常常從身后抱住“老張”，他撒嬌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被寵愛的兒子。

“老張，從我認識您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會進步。一封溫暖的信，一個深情的擁抱，都深深地印在我們成長的歷程中?！边@是趙倚，她個子比老張高一頭，她和趙洋、郝婕為老張送來親自熬的玉米粥。

老張的回應有勸誡：“澤源寶貝兒，老張知道你對電腦‘情有獨鐘’，但不能上癮呦……”也有稱贊：“才亮寶貝兒，每次放學后，你總會留下來幫其他同學打掃衛(wèi)生。雖然，灰塵弄臟了你的衣服，卻照亮了我們的心靈。”還有叮嚀：“舒寧寶貝，還記得那次流鼻血嗎？可嚇壞了老師，所以你一定要按量喝水，多吃蔬菜，多運動，你要健康成長?！?/p>

學生家長說：“老張，我都吃醋了，我閨女張口老張閉口老張，我這個媽媽比不上您了?！薄皬埨蠋?，讀您給孩子的回應，我覺得，我們的心更近了，更親了，您像朋友，像家人，更像孩子們的第二個媽媽！”

◎張建華帶著她的“寶貝兒”們認識植物

“教育的本質(zhì)意味著一棵樹搖動一棵樹，一朵云推動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一個靈魂?！薄稘L動日記》讓老張走進了學生、家長的心里，成了老張和她的寶貝兒們情感交融的秘密花園。孩子們受了委屈，會在隨筆中向老張傾訴；有了高興的事兒，會在隨筆中跟老張一起分享；遇到困難，會在隨筆中向老張求助?！拔腋⒆诱f得最多的是‘我懂你’。多年來，我陪著孩子成長，孩子也給我愛和陽光，我愿一直守護這片心靈凈土?！?/p>

“全科老師”種下一顆魔力的種子

我的小學老師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沒有她我就走不出大山。老師是我的精神擺渡人。

——張建華

張建華從北京開會回來，循著山間小路，回到講臺?！白钕敫倚W老師說我得獎了，可惜老師已經(jīng)不在了。還好，我還在這個講臺上站著，老師能感覺得到。”

1993年7月，張建華從保定師范學校畢業(yè)。這個當年考試成績拔尖的學生，三年后學成歸來，又回到家鄉(xiāng)阜平，在全縣最偏遠貧困的大臺鄉(xiāng)坊里村小學做一名鄉(xiāng)村教師。正如她的小學老師一樣，張建華站在三尺講臺上，打開了大山里孩子的新世界。

河北省阜平縣位于太行山深處，這里是老區(qū)、山區(qū)、貧困地區(qū)“三區(qū)合一”，“九山半水半分田”是這個山區(qū)的真實寫照。簡陋的土坯房四面漏風，一碰就倒的破桌子、爛板凳在當年并不新鮮。讓學校和學生倍感新鮮的是這個“全科老師”的出現(xiàn)。

“當年，學校只開常規(guī)課，音樂課、美術(shù)課、體育課都沒有?！睆埥ㄈA開始包班教四年級，整個班的所有學科就她一個人教?！拔沂侨评蠋?，我得把在師專里學的東西全教給學生，把課一樣一樣開起來。”

當年學校里唯一的一件“高大上”的物件就是腳踏風琴，是好心人捐贈給學校的，但是沒人會彈，一直閑置著。張建華把腳踏琴收拾出來，她彈琴，學生唱和，“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那時候，大山的校園第一次飄出音樂的旋律。

她把自己一手扎實的素描功底搬到美術(shù)課上，帶著學生畫落葉，畫蜻蜓，沒錢買彩筆，就拿鉛筆畫。孩子們和從未謀面的素描、剪紙、手工交上了朋友。

她把體育游戲、韻律操搬到體育課上，讓孩子們在快樂中鍛煉身體，健康成長。

“我學得不精，動作也不協(xié)調(diào)，但是不妨礙孩子們的學習熱情。”張建華非常明白，這些課對孩子意味著什么?！耙郧爸恢罃?shù)字1234567，不知道它們還可以叫哆來咪發(fā)梭拉西，而且還可以唱出來。當時大家都覺得小張老師可神奇了?！焙⒆觽冞@樣夸贊張老師。

如果撬開一個縫隙，哪怕只露一點點，也阻擋不住陽光。張建華帶著大山之外的知識，在孩子的心里種下一顆有魔力的種子，在青山厚土中慢慢發(fā)芽，等待成長。

生活即教育

教育即生活，生活即教育。我和孩子們共同生活、共同勞動、共同學習、共同快樂成長。

——張建華

“秋口麥口，臘月二十八九。”這句諺語講的就是農(nóng)村每年都有的兩個特殊的忙碌時節(jié)——麥收和秋收。

“農(nóng)忙就得搶收、搶種，老鄉(xiāng)一年的口糧和指望全在這幾天?！睆埥ㄈA的班級里總有一些孩子因為家里缺少勞動力被父母拉去干農(nóng)活?！拔也荒茏柚?。這是農(nóng)村的特色，是農(nóng)民求生之本，也是鄉(xiāng)村學校跟城市學校的不同之處?！?/p>

為了不讓孩子落下功課，張建華號召全班同學成立互助小組，把語文課堂搬到田間地頭。她一邊帶著孩子幫著父母割小麥、掰玉米、刨紅薯、拾大棗，一邊講解，讓孩子注意觀察細節(jié)，體驗生活，學寫作文。

“阜平當?shù)氐奶禺a(chǎn)是大棗。我?guī)е鴮氊悆簜兎殖尚〗M下地拾大棗。大家相互幫忙晃棗樹，拽樹枝，蹲地上爬著拾棗，棗子嘭的一聲砸頭上，這真切的體會孩子一輩子都不會忘?！焙⒆觽冊谶@里既體會到收獲的喜悅和勞動的不易，還能體驗到父母的艱辛，既豐富了寫作素材，又懂得了互助的幸福和快樂，得到了精神的成長。

“我當年學會包餃子就是我的小學老師教我的，老師手把手教我怎么放餡兒，怎么捏褶，怎么擺放餃子，還教我用什么詞形容餃子方陣。我現(xiàn)在也給我的寶貝兒們上包餃子課，回家的作業(yè)就是包餃子，第二天上作文課，孩子們爭先恐后地講。這就是教育，生活的教育更生動，更透徹?！睆埥ㄈA“生活即教育”的實踐幾乎是見縫插針，甚至去各個村做家訪的路上，她都能一邊和孩子們談心聊天，一邊和他們撿路邊的木柴，帶回家讓家長燒火做飯?！坝米约簱旎氐牟窕鸪达?，更有意義。這樣孩子也學會了感恩，土地孕育生命，父母教養(yǎng)孩子，都值得我們感謝。”

教育是一種執(zhí)著

大山可以阻隔我的生活視野，但不能阻隔我追求進步的執(zhí)著。我就是這樣來追求我心中的教育。

——張建華

張建華的生活路線圖很簡單，兩點一線——學校、家庭。在這簡單的生活軌跡上，她忙得團團轉(zhuǎn)。

白天，張建華屬于她的91個寶貝兒。給他們上課，為他們解惑，批閱像小山一樣的作業(yè)本，她忙得連喝水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回到家中，所有的家務活還要她去干。盡管這樣，她還是堅持學習、反思、實踐。

“沒有時間，我就焊接時間?！痹诿恳粋€晨曦微露的清晨，別人睡得正酣，張建華早已和著鍋灶上米粥“咕嘟咕嘟”的沸騰聲，坐在寫字臺前，或臨寫一頁毛筆字，或摘錄一篇教學筆記，或?qū)懴乱黄虒W反思。在每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她在臺燈昏黃的光暈里，在本子上奮筆疾書，寫下一天的收獲，思索教研上的一個難題，惦記著那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孩子。

正是有了這樣的執(zhí)著，一年內(nèi)張建華寫下來厚厚的4本學習筆記，4本教學日志，2本《觀察·積累·表達》，和學生共寫3本《滾動日記》，共計約二十萬字的教學筆記，90多篇教學反思。

農(nóng)村文明裹挾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中，改變也在發(fā)生著。張建華的行走方式，也會引人非議?！熬退涯?，這樣玩命，傻不傻？”“想出名想瘋了吧?！薄鞍嗬锏暮⒆咏痰迷俸?，那也不是你自己的孩子呀！”

在學校里，變化或許更大。“很多年輕大學生滿腔熱血來，一臉灰土地走，誰耐得住寂寞。”“新老師留不住，老教師也有很多混日子的?！薄稗r(nóng)村老師找對象結(jié)婚都有局限性，有了孩子的，凡是家中能過得去，對孩子抱有希望的都出來了?！?/p>

或許張建華并不是最優(yōu)秀的，她的業(yè)務能力和理論體系也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是她卻是最適合的。她的可貴之處在于堅守，在大山里為孩子們堅守一方教育凈土；她的可貴之處在于執(zhí)著，帶著滿腔熱忱執(zhí)著于她的鄉(xiāng)村教育夢想。

【記者后記】

鄉(xiāng)村公路已經(jīng)修到“最后一公里”，然而鄉(xiāng)村教育卻依舊任重道遠。

今日教育，就是為了讓每個孩子都享有公平而有質(zhì)量的教育，讓孩子有尊嚴地接受教育。有尊嚴的教育方可造就民族未來的尊嚴。張建華只是無數(shù)個鄉(xiāng)村教師中的一員，中國還需要更多這樣的教師，在每一個角落，為教育努力，為孩子造夢，為中國圓夢。

早在1926年，陶行知起草的《改造全國鄉(xiāng)村教育宣言書》就指出，鄉(xiāng)村教育政策是要鄉(xiāng)村學校做改造鄉(xiāng)村生活的中心，鄉(xiāng)村教師做改造鄉(xiāng)村生活的靈魂。可以說，張建華正是新時代陶行知教育理念的踐行者。

論情感，一個人熱愛生養(yǎng)自己的家園與土地，不在于它是否富饒，不在于你有多大成就，而在于你在那里度過了流金歲月，你還能回來，因為那是安頓靈魂的所在。張建華生于斯長于斯，站在講臺上回報家鄉(xiāng)，做孩子生命中的貴人，給予孩子成長、成才的精神養(yǎng)分。

一個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種過莊稼，尤其能體會什么是“要那么收獲，先那么耕種?！比绻脑虏シN，九月就有收獲，明白的人不會焦慮，不會守著四月的土地哭泣。土地已經(jīng)平整，種子已經(jīng)發(fā)芽，剩下的事情交給時間來完成。鄉(xiāng)村教育正是如此。張建華和她的同事寫過約10萬字教學日志《這里的教育靜悄悄》，“竹根埋在土里，五年的時間，地面上看不出任何動靜。某夜大雨過后，第二天推窗一看，漫山都是竹林。孩子的成長也是一樣，教育就要靜悄悄，慢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