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城
鄧艾(197—264,三國時期魏國杰出的軍事家、將領)是漢末寒門的驕傲,但他最終的結局也反襯出寒門的悲涼。
他出身卑微,自幼喪父,曾為屯田民,最初得不到賞識,后遇司馬懿賞識,官至鎮(zhèn)西將軍、都督隴右諸軍事,晉封鄧侯,成為曹魏政權的“西南城墻”,并最終完成伐蜀大業(yè),建不世之功。可他沒有想到,這條功業(yè)之路,也是自己的不歸路。
原本,曹魏代表新興武人和中小士族的利益,曹氏剛剛把持東漢政壇時,尚能對士族大家發(fā)起沖擊,但官渡之戰(zhàn)后,曹氏也逐漸對士族大家(尤其是秉持儒家立場的士家)釋放妥協(xié)信號,至黃初元年(220)春,曹丕繼位,為了爭取士家大族的支持,完成代漢大業(yè),本來代表了新興士族及武人利益的曹魏集團,也轉而讓利于士家大族。曹丕依陳群(?—237,曹魏重臣)建議,推行九品中正制,由此“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風氣驟起。
鄧艾一生的轉折在于遇見司馬懿。因為才能非凡,司馬懿破格將他征辟(一種擢用人才的制度)?!度龂尽む嚢瑐鳌份d:“宣王(司馬懿)奇之,辟之為掾,遷尚書郎。”
部分史家據(jù)此認為:司馬懿看中寒門,有意革新階層。但這種觀點并不靠譜。事實上在司馬懿拔擢的人物中,多數(shù)人的父輩是司馬懿的至交、同僚或部下,如盧毓,高平陵事變后,司馬懿任其為司隸校尉,他的兒子盧欽后來被司馬懿舉薦擔任中郎;又如荀顗、胡奮,他們的父親與司馬懿頗多交往。其中,荀顗之父正是潁川荀氏的代表荀彧。被司馬懿舉薦之人多為世家貴族或當時名士,寒門少之又少,鄧艾只是一個另類。
鄧艾常被人稱道的是伐蜀之事,但在正史里,他的屯田本事一樣值得書寫。屯田不但為魏國一統(tǒng)三國奠定了“糧食”基礎,而且大大改善了屯田地區(qū)農(nóng)民的生存狀況。作為魏國將領,鄧艾屯田自然有他的軍事目的?!短藉居钣?·河南道·州·沈丘縣》載:“磚城在縣東北西十五里,司馬宣王使鄧艾于此屯田種稻,以備東南?!睆拇艘院?,“每東南有事,大軍興眾 (伐吳),舟而下,達于江淮,資食有儲而無水害,艾所建也”。
在鄧艾的后半生,伐蜀一役是他最輝煌的時光,但對于司馬昭伐蜀的決定,鄧艾起初并不贊同?!稌x書·文帝紀》:“征西將軍鄧艾以為未有釁,屢陳異議。帝患之,使主簿師纂為艾司馬以喻之,艾乃奉命。”
伐蜀之戰(zhàn),論資歷和能力,鄧艾本該都是主帥的最佳人選,可為什么司馬昭決定用鐘會(225—264,曹魏重要謀臣和書法家)為主帥呢?
除了因為鄧艾站在反對一方,以及司馬昭對鐘會的重用(《三國志·鐘會傳》:雖在外司,時政損益,當世與奪,無不綜典。嵇康等見誅,皆出自鐘會之意),還在于長久以來,鄧艾與司馬氏集團核心人員的“疏離”,而這個就與鄧艾的出身有關。鄧艾原本只是襄城典農(nóng)屬下的部民,沒有世家依托,他一步步往上晉升的方式并不是依靠士人品評或家門榮光,而是實實在在的戰(zhàn)功與謀略。
司馬昭用鄧艾而不引以為心腹,除了鄧艾的出身問題,還有輩分上的考量。如仇鹿鳴(當代歷史學者)所說:“鄧艾是司馬懿所提拔的人物,他在年輩上要長于司馬氏兄弟,他與司馬氏兄弟的關系自然無法像與之年齡相仿的鐘會、賈充那樣親近。而在鄧艾功業(yè)已著的情況下,如何來駕馭這些司馬懿時代的老臣,也是司馬氏兄弟所要考慮的問題?!?/p>
于是,景元三年(262),司馬昭任命鐘會為鎮(zhèn)西將軍、假節(jié)都督關中諸軍事,而鄧艾則輔助鐘會,率領一支偏師。大軍伐蜀,攻克乃還。后來,鄧艾見戰(zhàn)場形勢有變,決定偷渡陰平,繞開劍閣,數(shù)十年僵持不下的魏蜀之爭,頃刻之間被鄧艾解決。
可在立下不世之功后,鄧艾卻下錯了一步棋。
《三國志·鄧艾傳》載:“(艾)轍依鄧禹故事,承制拜漢主劉禪行驃騎將軍,太子奉車、諸王駙馬都尉。漢群司各隨高下拜為王官,或領艾官屬。以師纂領益州刺史,隴西太守牽弘等領蜀中諸郡?!彼^承制封授,即秉承皇帝旨意而行封授之事。鄧艾除去封授蜀漢群臣官銜外,還大肆委任其部下?lián)问裰懈骺ぬ亍?/p>
鄧艾的這種做法,讓本就與他保持疏離的士族更加笑話他,也讓司馬氏集團找到鉗制他的借口。畢竟,鄧艾滅蜀,居功甚偉,自古統(tǒng)治者不容臣子功高蓋主,且無論是輩分還是家世背景,鄧艾都不是司馬昭發(fā)自內(nèi)心仰仗的對象,加之鄧艾沒有士族支持,兵權又因鐘會陷害而被奪,所以一時之英雄,也就徹底成為刀俎下的魚肉。
大臣的幾句讒言,就能讓司馬昭下決心逮捕居功至偉的鄧艾?在這件事上,司馬昭的心思恐怕也是“路人皆知”,只是不好點破。所以,鄧艾沒有稟告司馬昭而擅自行事,成為他被捕的導火索,而參與殺害他的衛(wèi)瓘,先斬后奏,不但沒被降罪,反而轉任督徐州諸軍事、鎮(zhèn)東將軍,封菑陽侯。耐人尋味的是,衛(wèi)瓘恰恰出生于儒學官宦士家,而參與誣陷鄧艾的鐘會、胡烈,前者出身潁川鐘氏,是魏太傅鐘繇之子,后者乃曹魏車騎將軍胡遵之子,鎮(zhèn)軍大將軍胡奮之弟。
鄧艾之死的直接導火索表面上看是其滅蜀后的獨斷行為,但深層原因,在于司馬氏集團對鄧艾的忌憚以及士家大族對他的鄙夷。是非公論,民間心知肚明,司馬氏集團又何嘗不知道鄧艾冤死,但做臣子的更明白,這是統(tǒng)治者有意而為的冤案,即便有二三人為鄧艾說話,短期內(nèi)也無濟于事。
鄧艾死后,魏國政壇里本就勢單力薄的寒門,話語空間被進一步縮小,及至司馬氏政權建立,朝廷上已經(jīng)形成司馬氏與尚儒士家大族壟斷的局面。爾后,哪怕司馬氏一度想遏制尾大不掉的功臣集團,想到的援手也不是寒門,而是外戚一支。整個西晉王朝,寒門的政治代言人基本空缺。
鄧艾的悲劇看似偶然,實則蘊含了一種偶然中的必然。他可以建立不世的功勛,卻無法改變那個時代的政治秩序和趨勢;他可以成為執(zhí)政者賞識的幸運兒,卻最終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鄧艾一度是寒門的希望,但最終,他的死亡象征了希望的破滅。這是貴族政治的時代,寒門終究只是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