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會燕
摘 要:契訶夫是俄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杰出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之一,也是享譽世界的短篇小說巨匠?!洞骷倜婢叩娜恕肥亲骷以缙诘拇碜髦?,描述了在封建等級制度下上層人物的肆意妄為以及知識分子充滿奴態(tài)的嘴臉?!靶Α必灤┬≌f的始終,作家用詼諧幽默的筆觸展示了荒誕的人物形象和人物關系,充滿了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的魅力。
關鍵詞:戴假面具的人;巴赫金;狂歡化
一、引言
19世紀80年代末,俄國國內萬馬齊喑,政治生態(tài)日益惡化,新興資本主義急劇發(fā)展,唯利是圖、阿諛奉承、卑躬屈膝等丑惡習氣成為社會風氣的毒瘤。契訶夫80年代的早期創(chuàng)作已經流露出對沙皇警察制度以及“國民性”的批判,并為中后期作品中凸顯的人道主義思想和民主主義思想奠定了基礎。
在短篇小說《戴假面具的人》中,作者用幽默詼諧的筆調描繪了看似瘋狂搞笑的晚會一幕。小說以小丑一般的“戴假面具的人”的無理要求作為導火索,午夜安靜的閱覽室瞬間變成了極盡喧嘩、擠滿群眾的狂歡廣場,各色人物輪番上場,在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中演繹了一出精彩的滑稽戲。
二、“狂歡節(jié)”與文學“狂歡化”
“笑”是契訶夫在這篇小說中帶給讀者最明顯的閱讀感受,人物的語言、行為等方面都充斥著令人發(fā)笑的因素,而極具反轉的情節(jié)設計又讓人仿佛置身“狂歡節(jié)”一般。
狂歡節(jié)是流行于中世紀歐洲的民間狂歡活動,一般在廣場上舉行,有大量群眾參與,常伴有民間滑稽戲、歌曲等演出。俄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中首次提出了“狂歡化”詩學問題?!翱駳g節(jié)上形成了整整一套表示象征意義的具體感性形式的語言, 從大型復雜的群眾性戲劇到個別的狂歡節(jié)表演。這一語言分別地,可以說是分解地 (任何語言都如此)表現了統(tǒng)一的但 (復雜的)狂歡節(jié)世界觀,這一世界觀滲透了狂歡節(jié)的所有表現形式。這是一種無法充分地準確地譯成文字的語言,更不用說譯成抽象概念的語言。不過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轉化為同它相近的(也具有具體感性的性質)藝術形象的語言,也就是說轉為文學的語言??駳g化轉為文學的語言,這就是我們所謂的狂歡化?!保ò秃战?998:185)簡言之,民間狂歡節(jié)的世界觀轉化并滲透到文學中就體現為文學的“狂歡化”。據此我們可以通過狂歡節(jié)文化的藝術思維來分析文學作品中最受讀者關注的人物形象和人物關系,進而發(fā)現其狂歡化因素。
《戴假面具的人》中出現了眾多的人物形象,他們或者嘩眾取寵,或者卑躬屈膝,或者見風使舵,在一片“哈哈”聲中上演了一出鬧劇,而這場鬧劇卻正具備了狂歡節(jié)慶?;顒拥闹T要素,充滿了笑的狂歡節(jié)氣氛。狂歡節(jié)的主體——人,既是狂歡活動的發(fā)起者,更是參與者,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狂歡節(jié)的核心。同樣,在小說中各個出場人物作為這場滑稽戲的直接發(fā)起者和參與者,其人物形象和人物關系都呈現明顯的“狂歡化”特點。
三、人物形象的“狂歡化”
狂歡節(jié)的核心形象是加冕和迅速被脫冕的狂歡節(jié)國王?!凹用崦撁帷币彩强駳g化文學中常見的敘事手法。巴赫金指出:“狂歡節(jié)所有形象都是合二為一的,它們在自身上結合更替和危機兩極:誕生與死亡,祝福與詛咒,夸獎與咒罵,青年與老年,上與下,正面與背面,愚蠢與智慧?!保ㄞD引自彭克巽1999:183)中國經典文學作品《西游記》中的孫悟空、《阿Q正傳》中的阿Q就是這種形象的典型,在他們身上體現了對立兩極的統(tǒng)一。在《戴假面具的人》中,我們主要從人物語言和行為兩方面分析人物形象的“狂歡化”特點。
狂歡化作品語言風格的一個特點是亦莊亦諧,即“莊諧體”。巴赫金認為莊諧體源于古希臘的“梅尼普諷刺”和“蘇格拉底對話”,粗鄙俗語與高雅語體交替出現,營造出荒誕怪異的“狂歡化”效果。比如“戴面具的人”笑起來說道:“啊呀呀,我被嚇壞了!我的雙腿都發(fā)顫了。尊敬的先生們,不開玩笑了......”(李輝凡2014:45)這里用“尊敬的先生們”以表達敬意,然而緊接著就罵道:“請吧!別列布興先生,滾你的蛋吧!干嗎要皺起你的丑臉?我叫你滾,你就得滾!快點滾吧,......說不準會挨一頓揍!”(李輝凡2014:45)這句話充滿了十分露骨的臟話,令人心生厭惡,而開頭卻使用了一個很客氣的“請”字。又如,警察隊長被叫來,“戴假面具的人”并沒有使用敬稱“您”,而是用“你”,充分顯示出傲慢和無禮。當警察隊長請他出去時,他又說:“親愛的,我給你一分鐘的期限,......就請你拉著這些演員的手領出去......”(李輝凡2014:46)前一句話還諷刺對方,后一句就使用“親愛的”、“請”這樣拉近關系的套話。這些具有感官和認知錯位的莊諧語體的運用,充滿了荒誕感和諷刺意味。
人物形象的狂歡化除了語言的亦莊亦諧,也表現在人物語言與行為的對立統(tǒng)一上。比如作者寫道“‘這可把我嚇壞了!那男子說,樂得哈哈大笑起來?!娴氖前盐覈槈牧?!......嘻-嘻-嘻!”(李輝凡2014:46)男子“哈哈大笑”地嘲諷警察,嘴上卻說“被嚇壞了”。又如“‘你寫,你寫,戴假面具的人用手指在他的筆下面指指點點地說?!F在我這個可憐蟲將是什么下場呢?我真是個可憐蟲!您干嗎要毀掉我這個孤兒呢?哈哈。喂,怎么啦?筆錄做好了嗎?全都記上了?......”(李輝凡2014:47)男子說自己是個可憐蟲、孤兒,但是絲毫沒有求人憐憫的行為,反而有一種優(yōu)越感,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得到懲罰,還樂此不疲地哈哈大笑。“戴假面具的人”語言和行為的悖反甚至對立,統(tǒng)一于他高傲且自負的心態(tài),統(tǒng)一于等級制度下平民屈服權貴的觀念之中。
四、人物關系的“狂歡化”
巴赫金認為狂歡節(jié)有其獨特的世界觀和藝術思維方式。這首先表現在參與狂歡節(jié)的人群沖破了森嚴的等級制度,在民眾廣場上建立起彼此自由接觸的親昵關系,建立起“人與人關系的新模式”。我們發(fā)現在《戴假面具的人》這篇小說中也存在著類似狂歡節(jié)期間人與人之間破除等級的某種新關系。
故事發(fā)生在一場慈善晚會,由于“百萬富翁、工廠主、世襲榮譽公民皮亞季戈羅夫”戴著假面具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從而客觀上消除了他與其他人身份上的等級差異,當人們無法辨認“他是誰”的時候,也就造成了一種面具下的“平等關系”。所以當百萬富翁頤指氣使、狂傲地讓一群知識分子離開閱覽室的時候,立即得到了眾人的反駁并引起了激烈的爭吵。隨著銀行經理、孤兒法庭財務主任、警察隊長、侍者、仆人等紛紛發(fā)聲,實際上形成了一個不分等級、萬眾參與的狂歡節(jié)現場,而上演的劇目正是“戴假面具的人”自導自演的滑稽戲。他故意惹怒在場的各位紳士,不僅撕碎銀行經理的報紙,還出言辱罵孤兒法庭財務主任。他仿佛一位演員,將各個知識分子調動起來參與到這場滑稽戲之中。這種行為本身與狂歡節(jié)上的表演活動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半現實,半表演性的。
故事以“戴假面具的人”皮亞季戈羅夫為核心,與之相對的是幾位知識分子。很明顯“戴假面具的人”作為這出鬧劇的主導者與其他人的關系在摘下面具前后經歷了“平等”到“不平等”的轉化。頗具荒誕感的是假面具掩蓋下人們的“平等”關系,正是鬧劇展開并發(fā)展的前提。因為平等,所以人人享有同等的權益,閱覽室理所當然地被禁止用于個人尋歡作樂的場所;因為平等,各個知識分子可以理直氣壯地拒絕無理要求,并尋求公權力——警察的幫助;因為平等,沙皇警察可以暫時充當“正義的使者”來主持“公道”;也是因為平等,“戴假面具的人”可以隨意嘲弄任何人,甚至藐視所謂公權力,取笑老警察像貓,而知識分子不過是一群演員。這種在沙皇專制制度下“人與人關系的新模式”——平等,正是狂歡節(jié)上最鮮明、最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小說也正是在“假面具”掩蓋的“平等”關系下將這出滑稽戲情節(jié)推向了高潮。
高潮之后情節(jié)反轉,現實中普遍存在的不平等關系凸顯——百萬富翁、榮譽公民皮亞季戈羅夫受到萬眾膜拜,理所當然地凌駕于一群籍籍無名的知識分子之上。正是基于人物之間的“不平等”,又出現了一系列怪事:閱覽室被公然用于富翁和美女們尋歡的夜場,各位淑女、夫人們黯然離開,知識分子們集體失聲,甚至為之前據理力爭的表現感到羞愧、甚至恐懼。
每個人都是“戴假面具的人”,知識分子和警察得知自己與富翁身份地位的懸殊之后就極盡阿諛奉承和獻媚的丑態(tài),像一群變色龍繼續(xù)著狂歡節(jié)上的怪誕表演,只不過這一次知識分子變成了主角。這種不平等關系下的“怪誕離奇性”也正是狂歡節(jié)文化氛圍中經常出現的一種現象。人們“將兩個差別極大的事物、對立的事物結合在一起:如神圣與滑稽、高級與低級、偉大與渺小、聰明與愚蠢等等......它反映著中世紀人民將那神權統(tǒng)治的中世紀世界‘翻轉過來的愿望,對傳統(tǒng)觀念進行重新評價的精神,追求自由與平等的精神;要把神拉到地面上來。”(彭克巽1999:183)在人物關系由平等到不平等的轉變中,我們看到不僅所謂的世襲榮譽公民被拉下神壇,成為出盡洋相的鬧事者、無賴和無恥之徒,其他道貌岸然的知識分子身上同樣存在著崇高與渺小、追求正義與屈膝諂媚的對立統(tǒng)一。翻轉過來的情節(jié)和不平等的人物關系所蘊含的荒誕離奇性,會讓人們在“含淚的笑”中思考何謂真正的“平等”。而這或許才是作者的用意,也正是狂歡節(jié)在“怪誕離奇性”掩蓋下所要追求的真正“自由與平等的精神”。
五、 結語
《戴假面具的人》充滿了狂歡節(jié)“笑”的氛圍,然而卻是飽含淚水的笑,荒誕與真實、高貴與低賤、真與假、美與丑通過一出荒誕離奇的滑稽戲展示在我們面前。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是“戴假面具的人”,在化裝舞會上演著“加冕脫冕”的戲碼,眾人物從圣壇走向地面,從高尚走向粗鄙,表現了作者對封建等級制度的厭惡與嘲諷,對人性異化的反思與嘆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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