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歌

外公從鄉(xiāng)下老家搬來小樹家生活，覺得就像到了外國，沒有熟人，沒有朋友，沒有他熟悉的一切。“你們這里的人，說的就像日本話，一句也聽不懂！”

外公不識字，沒文化，他還聽不懂普通話。這個江南小鎮(zhèn)的街坊鄰居，也都不說普通話。所以以前每次外公來小樹家，最多住上三天就要走了。媽媽、爸爸，當然還有小樹，都挽留他說：“多住幾天再回去嘛！”他卻執(zhí)意要走。他在小樹家感到寂寞。白天，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只有外公一個人在家。

他有頭暈的毛病，一不小心就會犯。睡得不好，或者著了涼，或者看了旋轉(zhuǎn)的東西，就會犯病。犯起病來，天旋地轉(zhuǎn)，躺在床上都會暈得要吐。有一次，他還從床上滾到了地下。所以他不能看電視?！耙豢淳蜁?！”他說。

但是這次外公來小樹家，就再也不會走了。因為外婆去世了，而且他們鄉(xiāng)下的房子也破舊得不能再住人。他在老家，已經(jīng)沒有任何親人，只能跟著媽媽這個獨生女過他的余生。

小樹去過外公家，那是一個下了火車還要坐半天汽車，然后再步行兩個多小時才能到達的偏僻小村莊。

不過她的印象是，那里的空氣特別好，呼吸一口，覺得甜甜的。那里還有許多美麗的花，一樹一樹開滿了。外公說：“你叫小樹，門外就是有很多小樹，都開滿了花！”

小樹問外公：“都是一些什么花？”外公說：“桃花、李花、梨花、杏花，什么花都有?！毙渥≡谕夤业臅r候，耳朵里所聽到的，似乎沒有其他聲音，只有宛轉(zhuǎn)的鳥鳴。她問外公：“都是什么鳥兒在叫呀？”

外婆一直癱瘓在床，無法出門，一天到晚所做的事就是聽屋子外鳥兒的叫聲，因此她熟悉所有的鳥鳴。她回答小樹說：“有百靈、黃雀、烏鶇、喜鵲、叫天子、白頭翁，還有麻雀。”

外公這次來到小樹家就說：“我再也不走啦，哪都不去啦！”但是只過了一個星期，外公就好像再也待不下去了。那怎么辦？他顯然沒有辦法，因為他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回他的老家去。他只能唉聲嘆氣。

有一天，他自言自語地說：“就像坐牢呢！”

這話被媽媽聽到了，她很生氣，對外公說：“你這樣說，我真是太傷心了！家里怎么就像監(jiān)獄了？監(jiān)獄有這么好的飯菜嗎？監(jiān)獄里每天晚餐都有酒喝嗎？監(jiān)獄里可以隨便出去亂逛嗎？”

外公不說話，但是晚餐時，他推開了媽媽放在他面前的酒盅。

爸爸對外公說：“你可以聽聽收音機，里面有評彈節(jié)目，很好聽的。”

外公說：“什么評彈？你們這里的話就像日本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小樹說：“外公，普通話你也聽不懂嗎？”

外公說：“我們鄉(xiāng)下沒人說普通話，誰聽得懂啊！”

外公還特別煩小樹唱歌，“小樹，你唱歌怎么像吵架一樣？我聽到你唱歌就要犯頭暈病呢！”于是小樹在家只能不唱歌。她聽歌也只能戴上耳機，否則外公聽到也是要頭暈的啦！

外公實在憋得慌，說：“我還不如死了呢！”

他的話又被媽媽聽到了。也許，他就是故意要說給媽媽聽的。媽媽真的很傷心，她覺得作為女兒，她沒做錯什么，她自以為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她說：“那我該怎么辦？你說我該怎么辦？”

她又問外公：“你想怎么樣？你愿意怎樣就怎樣好了！”說著自己哭了起來。

第二天外公就不見了！他去哪兒了？難道回老家了嗎？媽媽說：“不可能，他的東西都在呢，他的錢包也在，他身上沒有一分錢，怎么回老家？”

大家分頭去找。小樹沿著河邊，一直從鎮(zhèn)子東頭走到西頭，也沒有看見外公的影子。

“小樹，你干什么呀，走路這么急匆匆？”有人問她。她不回答，她覺得把外公弄丟了，是一件很不好的事。當然她也沒空向人解釋什么，她要抓緊時間找外公。

小樹找了一個早上，沒有找到外公，然后就去上學了。而爸爸媽媽，這一天都沒有去上班，他們幾乎找遍了整個鎮(zhèn)子。

課堂上小樹心不在焉，她一直惦記著，外公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她的腦子里，各種念頭亂七八糟，讓她根本無法安心聽課。

她忽然想，外公會不會是掉到河里去了？或者，就是他故意跳進河里的。他不是說了嗎：“我還不如死掉！”這么一想，小樹就哭了起來。

老師覺得很奇怪，問她：“怎么啦？小樹怎么啦？”

下課以后，小樹終于忍不住說了出來：“我外公不見了！”

老師說：“應該報警呀！讓警察幫忙找呀！”

據(jù)說，媽媽到每個橋洞里都找過了。而爸爸呢，去了鎮(zhèn)上幾乎所有的旅館，都沒有找到外公。

后來，警察開了巡邏車，在大街小巷轉(zhuǎn)了很多遍，轉(zhuǎn)遍整個鎮(zhèn)子，也沒有見到小樹的外公。難道他真是回老家去了？他身無分文，怎么買票乘車呢？

黃昏的時候，外公回來了！他在外面很響地敲門，并且用他濃重的家鄉(xiāng)話喊媽媽的名字。

爸爸趕緊去開門，看到外公提了一個馬夾袋，興沖沖地走進來。他的臉紅撲撲的，興奮得兩眼放光。

媽媽當然責備他：“你到哪里去了？你把我們都急死了呀！警察都出動了，找遍了整個鎮(zhèn)子，你到底上哪兒去了呀？”

原來外公去了一戶陌生人家，在那家的院子里幫忙搭了一天瓜棚架子。

“誰家？”媽媽說，“你真是豈有此理！在人家家里玩，也得告訴我們一下呀！你知道我們有多著急嗎？我都快急瘋了！”

外公把馬夾袋里的東西取出來，那是幾個番茄，還有一些茄子和青椒。

“哪來的呀？”媽媽問他。

“人家種的?！蓖夤f。

“你拿人家東西干什么呀？”

外公說：“我?guī)退麄兇钐偌苣?！他們送的?！?/p>

媽媽怒氣未消，一晚上不理外公。外公于是悄悄跟小樹說話：“小樹，那個曹奶奶家有很大很大的一片地，種了很多菜，有小青菜、芹菜、芫荽，還有番茄、茄子、青椒?！?/p>

“種樹了嗎？”小樹問。

“有啊！”外公說，“真的還有很多樹，有石榴樹、橘子樹、桂花樹，還有柿子樹和枇杷樹?！?/p>

小樹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外公這么高興了，他激動得好像是回到了他的鄉(xiāng)下老家?！八麄兗业慕z瓜藤就在地上爬，笑死我了！”外公開心地笑了，但他又壓抑著自己的笑。他臉上的皺紋那么多，讓小樹給看到了。

“絲瓜是什么？”小樹問，“是長在樹上的嗎？”

“絲瓜會爬藤，要讓它往架子上爬，它才會好好結(jié)絲瓜。絲瓜掛在藤架上，就會長得很長很長?！?/p>

“絲瓜好吃嗎？有西瓜好吃嗎？”小樹問。

“你沒有吃過絲瓜？不會吧！你是沒有見過絲瓜，不知道它長什么樣，吃是一定吃過的。絲瓜炒蛋，吃過沒有？絲瓜豆腐湯，吃過吧？”

小樹點點頭，又搖搖頭。她好像吃過，又記不起來了。

外公說：“我還幫曹奶奶家搭了豇豆架。豇豆也是要讓它往架子上爬的呀，它就能長得很長，所以叫長豇豆嘛！”

小樹說：“長豇豆我吃過的?！?/p>

外公說：“我明天還要去幫曹奶奶干活。她家的番茄都倒了，番茄結(jié)得多，太重了，都把自己壓倒了！”

第二天，外公對媽媽說：“我出去了哦！”

媽媽說：“去哪里？哪個曹奶奶？”

外公說沿著小河往東走，過了第二座小橋，右拐進一條小弄堂，弄堂的盡頭就是曹奶奶家。

“那是誰家呢？”媽媽很迷茫。

爸爸說：“那是曹老師家，就是那個中學的退休老師曹老師！”

小樹也是知道曹老師的呀，她是鎮(zhèn)上中學的退休教師，她的女兒也是老師，就是小樹他們的音樂老師關(guān)敏敏呀！原來外公是去了關(guān)老師家?！澳阋姷疥P(guān)老師了嗎？”小樹問外公。

“誰是關(guān)老師？我沒看見關(guān)老師?！蓖夤f。

“關(guān)老師是我們音樂老師，是曹老師的女兒。曹老師就是你說的那個曹奶奶呀?！?/p>

小樹在學校里看見關(guān)老師，說：“關(guān)老師，我昨晚吃了你們家的番茄，真好吃！”關(guān)老師感到很奇怪，說：“你怎么吃到我們家的番茄了？”小樹說：“我外公帶回家給我吃的呀！還有茄子?！薄澳阃夤?？誰是你外公？”關(guān)老師說，“你外公不是昨天不見了嗎？”小樹笑了，說：“晚上他自己回家了，原來他一直在你們家。”關(guān)老師也笑了，說：“那就是你外公呀？我媽媽說，那個老頭真會干農(nóng)活呀，幸虧有他幫忙，家里的蔬菜瓜果都伺候好了呀！小樹，謝謝你外公！謝謝你！”小樹很高興，她為外公感到驕傲。

小樹回家，把關(guān)老師夸外公的話告訴爸爸媽媽。她聽到爸爸對媽媽說：“他說明天還要去呢，不會是和曹老師好上了吧？”

媽媽說：“去你的！別瞎說！人家曹老師是有文化的，雖然沒有了老伴，但她也不會跟爸的。”

爸爸說：“要不撮合撮合？”

媽媽說：“你少來事哈！爸是在家太無聊了，突然找到了活干，又是自己拿手的，所以來勁了。”

爸爸說：“那，要不咱們家院子也讓他種菜吧？”

小樹聽到高興得跳起來：“好啊好啊！還要種西瓜，還要種很多樹！”

媽媽對爸爸說：“去年才堆的假山，鋪得那么好的鵝卵石，都挖掉嗎？”

爸爸說：“挖！挖掉！”

最終，媽媽沒舍得把假山搬走，院子里的鵝卵石地面，則全部挖掉了。泥土裸露出來，黑濕的泥，蒸騰起土的腥味。

外公說，在他老家，也有人像他們家現(xiàn)在一樣，在自家后院里挖土，結(jié)果挖到了一甏銀元?！皫装賯€銀元，”外公很夸張地說，“發(fā)大財了！”

小樹正想，難道自己家也會挖到銀元不成？很多白花花的銀元，裝在一個大瓦罐里？ 只聽得媽媽在一邊說：“別做夢了！這地下，屁都沒有！”

外公和爸爸挖了半天，并沒有銀元。小樹只看到有一條蚯蚓被翻出來，像小蛇一樣扭動，她很害怕。

爸爸說：“別怕，蚯蚓不咬人?！?/p>

外公說：“有蚯蚓的土，一定能長出好蔬菜！”

爸爸說：“自己家種菜好啊，又好吃，又省了買菜錢。省下很多錢，不就是挖到了銀元嘛！”

媽媽說：“那有幾個錢？滿院子的菜，都不值一個銀元！”

爸爸說：“話可不能這么說，自己種的菜，沒有農(nóng)藥，不用化肥，百分百綠色環(huán)保，不是比銀元更值錢嗎？”

外公說：“我們老家都是自己種自己吃，自己種的東西是自己的汗水辛勞，吃著香甜?！?/p>

小樹問：“為什么要有農(nóng)藥化肥呢？”

爸爸說：“施化肥長得好、長得快??！灑農(nóng)藥是為了防蟲啊！”

“那……”小樹說，“我們家不灑農(nóng)藥，菜不是要被蟲子吃了嗎？”

外公說：“把蟲子捉掉嘛！小樹，咱們一起捉蟲子！”

小樹趕緊說：“我不我不，我怕蟲子，我不捉我不捉！”

媽媽說：“不施化肥是要用糞便嗎？臭死了臭死了！”

外公說：“又不天天施肥，臭也只臭一陣子，馬上就是花香、菜香，蝴蝶、蜜蜂都會飛過來。臭它們會來嗎？臭只有蒼蠅會來！”

小樹聽到還會有蝴蝶、蜜蜂，高興地說：“它們是來采蜜嗎？”

爸爸說：“蜜蜂才采蜜呢，哪有蝴蝶采蜜的？”

外公告訴小樹，蝴蝶不采蜜，但會傳播花粉，“花跟小貓小狗一樣，也有公的母的。對，和人也一樣，有男的女的。蜜蜂、蝴蝶把這朵花的花粉放到那朵花里去，就會結(jié)果實啦！黃瓜、絲瓜，都是這樣的?！?/p>

爸爸說：“就像爸爸媽媽結(jié)婚，才有了小樹?！?/p>

媽媽呵斥爸爸道：“少啰唆，干活！”

外公很爽朗地笑起來，他好像很久都沒有這么笑了，小樹曾經(jīng)甚至以為外公是一個不會笑的人。

泥土翻好了，里面的小石子被一顆顆撿掉。外公的釘耙，好像手指一樣靈巧，土被他耙得又松又軟。他的額頭上冒出汗來，臉紅紅的。

曹奶奶也來幫忙，她帶了很多秧苗過來，有辣椒、茴香、青菜，還有南瓜、葫蘆和向日葵。還有一些小樹苗，據(jù)說有橘子樹和枇杷樹。

“小樹，喜歡吃枇杷嗎？”曹奶奶問。

小樹說：“我喜歡吃楊梅！”

曹奶奶說：“啊，沒有楊梅樹。那明年吧，明年去東山買一棵楊梅樹過來，看能不能種活。”曹奶奶又說：“但是結(jié)出來的楊梅可能很酸哦！”

小樹的舌頭上，馬上泛出水來，好像真有一顆很酸的楊梅放進她的嘴里。

外公熱得把上衣都脫了，他的身體看上去很棒呢，肌肉飽滿結(jié)實。釘耙在他手里擺弄，好像很輕松的樣子，看他干農(nóng)活，好像是一點都不吃力。

曹奶奶說：“小樹，我們家關(guān)老師說你唱歌非常好呢！小樹，你唱一個吧！”

小樹因為關(guān)老師夸她唱歌好聽而感到很高興，但是現(xiàn)在要她唱，又覺得很難為情。她把自己的手縮回去，好像她的身體也越縮越小了。

外公說：“小樹，那你唱一個吧！”

小樹對外公說：“聽到我唱歌你不是會頭暈嗎？”

外公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是以前，現(xiàn)在不會啦！唱吧唱吧！”

曹奶奶說：“聽唱歌怎么會頭暈呢？不會的不會的，小樹快唱一首吧！”

小樹說：“外公不讓我在家里唱歌，說聽到我唱他就會犯頭暈的毛病呢！”

曹奶奶對外公說：“你真是個古怪的老頭！”然后她對小樹說：“關(guān)老師說，小樹唱歌是最好聽的。唱吧唱吧，我愛聽！”

小樹于是唱了起來：

HELLO 我來自外太空，

我是掌舵全星球的小宇宙，

雖然臭屁自戀神經(jīng)會生銹，

最IN的魅力在我左右，

噼酷啪Q噼酷啪Q，

外星人就是這樣說話，

噼酷啪Q噼酷啪Q，

外星人跳舞也不差，

來吧釋放小宇宙，

噼酷啪Q的小宇宙……

外公和曹奶奶都停下手里的活聽小樹唱歌。外公說：“小樹你這歌唱得很奇怪，好像念書一樣?！?/p>

曹奶奶則說：“小樹唱得真好！真Q，好聽！”她還為小樹鼓掌，啪啪啪地拍手，于是外公也和她一起鼓掌。

小樹覺得這位曹奶奶真好啊，小樹想，要是自己有這么一個奶奶倒是不錯。

自從家里的院子變成了菜園，外公就再也不唉聲嘆氣了，也不覺得像坐牢了，更不會說什么最好死掉那樣的話。每天他都很早起來，在院子里忙碌，松土、澆水，給蔬菜捉蟲子。他生活得津津有味。小樹想，他在鄉(xiāng)下老家，就是這樣過日子的吧？有這么多的菜啊、瓜啊、樹啊、花啊，和他作伴，他就不寂寞了吧？

小樹家的餐桌上，經(jīng)常都是外公種的蔬菜，胡蘿卜啦、芹菜啦、番茄啦、絲瓜啦、黃瓜啦等等。小樹是親眼看著這些菜怎樣在地里長大的。

冬天快要過去的時候，院子里外公種的紅梅開花了。是小樹第一個發(fā)現(xiàn)樹枝上綻開了一朵粉紅色的花。它小小的，花瓣兒很精巧，真是太好看了！

外公說，紅梅花兒一開，春天就要來了。

“春天是最早來到我們家的嗎？”小樹有點激動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