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胡 靜
400年前,在永興還叫馬桑坪的時候,在如今長滿茶樹的丘陵地帶,長滿的是參天古樹,其中最多最繁盛的馬桑樹,就變成了這片水土的名字。那時,永興的土地上,還沒有茶的跡印。湄潭最古老的茶樹還孤獨、頑強地生長在某座不知名的深山之中。
明萬歷初期,馬桑坪因為地勢開闊、平坦,加上地處樞紐,被選中成為集市,取吉慶、發(fā)達之意改名為永興后,四川、江西、兩湖、兩廣等地商賈紛紛到此經(jīng)商、安家落戶。那時,讓小鎮(zhèn)名揚四方的是集市。
到了明清晚期,永興的茶香濃郁得隨便找一個泡茶的老茶罐,單用清水,就可沖泡出醇厚的茶香。在這陣濃郁的茶香里,鎮(zhèn)上的富裕人家開始劃出一小片土地種茶,逐漸形成小有規(guī)模的茶園。永興場外,那段被當?shù)厝私凶鱿床继恋匿亟觾砂?,飄蕩著湖南、江西的棉花織就的布香土地上,也泅染上了茶的幾抹輕綠。茶香開始潤物細無聲地浸潤這片土地,一片一片的嫩芽在沸水里千回百轉(zhuǎn)后散發(fā)出的甘醇氣息,一絲一絲地浸淫著山川景物,一縷一縷地慰藉著艱苦而悠長的歲月。
1940年的夏天,浙江大學穿越戰(zhàn)亂,一大批教授和學生赤衣芒鞋,流亡來到這里辦學后,茶香如同佛前的檀香,撫慰了這群飽受山河破碎,顛沛流離的人們的身體和心靈。在那些困苦的日子里,永興的茶館成了教師和學生們休憩、看書的地方,一個銅板就可以讓他們在這里面呆上一整天。諾貝爾獲得者李政道年輕的容顏至今仍然生動地刻在發(fā)黃的窗欞上。茶掀起了浙大人內(nèi)心暗種的深情,他們建立的“湄江吟社”單是賦湄潭茶的詩就近百首,詩社成員錢寶琮教授的詩興,多半就萌發(fā)于永興的路邊茶館里。
茶在滋養(yǎng)了這群浙大師生的同時,自身也借著這縷生機萬千的南風,踏上了新的途程。那時,民國中央實驗茶場在距離永興20公里的縣城應運建立,浙大人會同茶場的工作人員,采用浙江龍井工藝試制的湄江茶,為永興茶海的途程寫上了深重的一筆,也給20世紀50年代初興建永興茶場,埋下了深遠的伏筆。
是機遇,也是地理使然,平緩起伏的低山丘陵,濕潤的北亞熱帶季風氣候讓這片土地差點成了遵義地區(qū)谷物示范農(nóng)場所在地,因為四周水源缺乏,不適宜農(nóng)作物生長,只能建茶園而作罷。于是,1954年的那個春天,成片種植茶園真正開始。短短兩年時間,就開墾了6000余畝。這時的中國西部茶海還只是初具雛形,就像尚在母腹中未誕生的嬰兒,人們愛他的新生與蓬勃,至于他是長成一個美麗多情的姑娘,還是剽悍威武的漢子,遠未可知。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永興人,忘不了的是茶加諸于他們身上的酸甜苦辣,那些頭頂黎明、腳踩露水的清晨,那些因為饑餓而不得不丟棄自尊去偷茶的雨季……
多年以后,茶場的機具和設施因為閑置而銹蝕,昔日的采茶工人斑駁的面目被年輕的容顏替代,他們在抱怨時代和命運乖舛的同時,卻又暗暗感激著大自然的饋贈,感激著茶海用博大的胸懷容納和滋養(yǎng)了他們。于是,當年采茶饑渴后,賣小吃的小販“泡粑、涼粉”的叫賣聲就如同大旱后的甘霖,滋潤著他們回味的歲月。
年輪進入90年代末,種茶、制茶的風氣如同春風一樣吹遍神州大地后,永興人已然深深明白,自己的命運與茶緊密相連。他們投入前所未有的熱情,在這片土地上開墾種茶,僅僅十余年,茶場就從6000畝逐漸擴建至3萬畝,簡陋的茶園變成名揚天下的中國西部茶海。
此時,永興的路也從最先的羊腸小道變成326國道,再變成由西南向東貫穿鎮(zhèn)域,日行千里的杭瑞高速。高速公路如同鋒利的利刃,筆直地劃開了通向茶海的途程,車輛在上面飛速地滑過,人的身心無可名狀、不由自主地撲向接天連地的茶綠。起伏的丘陵里,那些在藍天下仍然一葉一葉靜靜生長的嫩芽,被賦予了新的意義,他們在接受新火的烹煮前,還得以海的姿態(tài)和藍天白云對峙。一些年輕熱烈的人們,邊躺倒在茶綠鋪就的海浪上,邊對著天空仰起微笑的面孔大聲地呼喚,他們的聲音如此清晰響亮,路過的人都能聽見:茶海,我來了!他們喊著喊著,清澈的淚水就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