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濟洲
摘 要:隋代大儒文中子(王通)畢生追求“王道”,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乖離中,文中子感受到了與孔子相似的對時變的無奈與嘆息。文中子回歸故鄉(xiāng)后選擇著書立說、專行教化,培養(yǎng)了一批具有德行和從政能力的輔政大臣,部分大臣輔佐明主李世民成就了“貞觀之治”。文中子晚年通過教化君子、弟子的輔政間接實現(xiàn)自己的“王道”理想。文中子在政治領(lǐng)域的“退場”源于他看清政治的黑暗,他在教化領(lǐng)域的“入場”卻促成其政治思想在政治領(lǐng)域的再“入場”。
關(guān)鍵詞:文中子;教化;為政
中圖分類號:K2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18)05 — 0051 — 03
王通,字仲淹,道號文中子。王通以王道要旨布教于黃頰山、白牛溪,八方志士慕名而來,其講學之溪被譽為“王孔子溪”。王通開創(chuàng)了歷史上著名的“河汾學派”,教化了一批輔政王臣,諸如隋代的蘇威、楊素、賀若弼,唐朝的開國大臣房玄齡、杜如晦、魏征、王珪、李靖等等。王通雖棄仕而隱,然其教化君子以成王臣,是名副其實的君子之師,故時人譽為“王孔子”。王通的教化實踐可謂是一種政治領(lǐng)域“退場”后的“以教為政”。
一、文中子對“王道”的追求
隋文帝仁壽三年(603年),文中子曾在長安太極殿覲見隋文帝,呈奏《太平十二策》,暢言王道要旨。隋文帝聽后異常高興,認為文中子乃上天賜予的輔政之才,于是“下其議于公卿”,然“公卿不悅”。文中子的政治首秀與《史記》記載的孔子在齊國遭晏子饞嫉的遭遇極類,文中子自知平生抱負無施展可能,于是不得不長嘆而出長安。離開時,賦《東征之歌》:“我思國家兮,遠游京畿。忽逢帝王兮,降禮布衣。遂懷古人之心乎,將興太平之基。時異事變兮,志乖愿違。吁嗟!道之不行兮,垂翅東歸?;手粩噘?,勞身西飛?!雹僭娭斜憩F(xiàn)了文中子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和對世道將亂之現(xiàn)實的洞察,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乖離中,文中子感受到了與孔子相似的對時變的無奈與嘆息。而文中子回歸故鄉(xiāng)后,其選擇著書立說、專行教化,又與孔子的晚年選擇何其相同!
文中子曾說:“人能弘道,茍得其行,如反掌耳。昔舜禹繼軌而天下樸,夏桀承之而天下詐,成湯放桀而天下平,殷紂承之而天下陂,文武治而幽厲散,文景寧而桓靈失,斯則治亂相易,澆淳有由。興衰資乎人,得失在乎教。其曰太古不可復(fù),是未知先王之有化也,《詩》《書》《禮》《樂》復(fù)何為哉?”②通過對歷史的反思,他總結(jié)出歷史的興衰在于執(zhí)政者的德行,而確立執(zhí)政者德行的方式就是教化。文中子晚年雖然棄仕行教,然其教化君子,培養(yǎng)王臣,用師道引導(dǎo)執(zhí)政者,亦可作為參與政治的一種方式。文中子的弟子之一董常說:“夫子以《續(xù)詩》、《續(xù)書》為朝廷,《禮論》、《樂論》為政化”。③在弟子看來,文中子的教化實踐于政治之功用極大。
文中子視自己為孔子的傳人,他說:“天地生我而不能鞠我,父母鞠我而不能成我,成我者夫子也。道不啻天地父母,通于夫子受罔極之恩,吾子汩彝倫乎!”①同孔子一樣,文中子認為《六經(jīng)》中蘊藏著政治的要義。但是,時移事遷,他認為要闡釋符合其世的政治要旨,故著《續(xù)六經(jīng)》,力求繼承并發(fā)展古之“王道”。文中子說:“王道之駁久矣!《禮》《樂》可以不正乎?大義之蕪甚矣!《詩》《書》可以不續(xù)乎?”②由于文中子所著《續(xù)六經(jīng)》早已亡佚,我們無法過多地了解其對《六經(jīng)》中所蘊含的政治思想的發(fā)展,幸而其弟子輯錄其言語成《中說》,我們才能略窺文中子對“王道”的理解。文中子曰:“道甚大,物不廢,高逝獨往,中權(quán)契化,自作天命乎?”③由上可知,文中子之“道”“甚大”,具有極大地包容性,任何東西都不能代替它,證明他的道是超越的、恒常的?!案呤弄毻?,具有神秘性、神圣性、絕對性、唯一性。他的“道”有一些道家的影子,但終歸之于儒家的天命。
二、文中子在教化領(lǐng)域的成功
文中子晚年以教化君子為職業(yè),以培養(yǎng)王臣為目的,其教化的重點在于確立執(zhí)政者的德行?!吨姓f·王道篇》載薛收問至德要道,子曰:“至德,其道之本乎!要道,其德之行乎?《禮》不云乎!至德為道本,《易》不云乎,顯道神德行?!雹芪闹凶诱J為道德是“王道”的根本,要推行“王道”,就必須由執(zhí)政者共同踐行道德。文中子對執(zhí)政者德行的強調(diào)與孔子如出一轍,在他看來,亂世的根本在于執(zhí)政者德行的缺失。文中子對隋末世道的評價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言道之難進也”,因此他強調(diào):“君子思過而預(yù)防之,所以有誡也。切而不指,勤而不怨,曲而不諂,直而有禮,其惟誡乎?”⑤文中子從思想和行動兩方面對他所教化的君子提出了誡慎的要求。他的教化思想可歸納為如下三個方面:
第一,窮理盡性?!吨姓f·周公篇》載“子謂周公之道,曲而當,私而恕,其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乎!”⑥在王通看來,道德修養(yǎng)的過程就是知命、窮理、盡性的過程。知命即知社會、人事的興衰廢立等;窮理即探究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盡性即尊重人的本質(zhì)特性。知命方可窮理,窮理方能盡性,君子若盡性,則可以成為明君的輔政良臣。
第二,言信行謹?!吨姓f·周公篇》記載了文中子與賈瓊的對話,子曰:“言而信,未若不言而信;行而謹,未若不行而謹。”賈瓊曰:“如何?”子曰:“推之以誠,則不言而信;鎮(zhèn)之以靜,則不行而謹,帷有道者能之。”⑦在文中子看來,一個執(zhí)政者必須做到誠信謹慎,以誠心誠言待人,用鎮(zhèn)靜謹行做事,如此,才具備輔政天子的基本條件。
第三,正心立志。關(guān)于“正心”,《中說·事君篇》載房玄齡問事君之道。子曰:“無私?!眴柺谷酥馈T唬骸盁o偏?!痹唬骸案覇柣酥??!弊釉唬骸罢湫??!雹嘣谖闹凶涌磥?,執(zhí)政者必須以無私之心盡忠為公,以不偏之道使用人才??鬃釉裕骸捌堈渖硪?,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⑨文中子的從政“化人”觀與孔子一致,執(zhí)政者化人的基本條件是“正身”和“正心”,君子之心不正是不能做好從政者的。關(guān)于“立志”,《中說·天地篇》有如下記載:
魏征、杜淹、董常至,子曰:“各言志乎?!闭髟唬骸霸甘旅魍?,進思盡忠,退思補過?!毖驮唬骸霸笀?zhí)明王之法,使天下無冤人。”常曰:“愿圣人之道行于時,常也無事于出處?!弊釉唬骸按笤裕崤c常也?!雹?/p>
此段對話與《論語·先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一章極為相似,比較文中子贊同董常的“愿圣人之道行于時,常也無事于出處”與孔子贊同曾點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兩處,二者都似道家之言,追求天下無事與自身的閑適,然誠如包咸所言:“莫春者,季春三月也。春服既成,衣單袷之時。我欲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水之上,風涼于舞雩之下,歌詠先王之道,而歸夫子之門。”{11}曾皙之志是“王道”得以實現(xiàn)的宏志,那時沒有硝煙戰(zhàn)爭,他可與好友弟子享受世道的安和。曾皙之志于董常之志相同,皆愿“王道”行于時,祥和降于世,而這一宏遠正是居于亂世的文中子的最高追求。
三、文中子在政治領(lǐng)域的再“入場”
文中子希望“王道”能在他的時代出現(xiàn),但他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勤于著述,闡發(fā)王道,卻未必能用于當世。于是,他通過教化君子,放眼“王道”的將來,相信自己的理想在弟子的努力下一定會實現(xiàn)?!吨姓f·關(guān)朗篇》載文中子曰:仲尼之述,廣大悉備,歷千載而不用,悲夫!”仇璋進曰:“然夫子今何勤勤于述也?”子曰:“先師之職也,不敢廢,焉知后之不能用也。是藨是蒨,則有豐年?!雹傥闹凶訉鬃訋煹赖睦^承,同樣并不游離于政治之外,雖然他并未點明自己的教化就是政治實踐,于事實上也棄仕歸隱,然其教化君子、培養(yǎng)王臣,無異于引導(dǎo)政治、參與政治。
文中子將自己所知之“道”授予后學,以期理想在未來實現(xiàn),而其弟子在他之后平治天下以為輔政良臣,幫助唐太宗李世民開創(chuàng)“貞觀之治”,正是對文中子教化的最好回饋。文中子晚年雖然放棄出仕,然其通過教化君子,通過弟子的輔政間接實現(xiàn)了自己的“王道”理想。文中子以“師道”引導(dǎo)政治,他的作為自然不應(yīng)被簡單地看作是一種教育行為,而應(yīng)具有深刻的為政意義。
文中子通過自身的教化著實培養(yǎng)了一批具有德行和從政能力的輔政大臣,其中部分大臣在其身后的貞觀之世,輔佐明主李世民成就了“貞觀之治”。文中子晚年雖然放棄出仕,然其通過教化君子,通過弟子的輔政間接實現(xiàn)了自己的“王道”理想。文中子在政治領(lǐng)域的“退場”源于他看清了政治的黑暗,而他在教化領(lǐng)域的“入場”卻促成了其政治思想在政治領(lǐng)域的再“入場”。事實證明,最適合儒家知識分子生存的時代就是一個具有明主的治世。而儒者的困境正在于他們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儒家知識分子總能依據(jù)智慧來裁斷政治的走向,而他們的傲骨每每讓他們選擇政治性教化來延續(xù)自己的政治生命。
作為人類生活的兩大場域,哲學與政治必然發(fā)生聯(lián)系。哲學是政治的本質(zhì),哲學所追求的是終極的善,而政治是通往哲學之善的唯一平臺。正如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在《政治學》開篇所說的“我們見到每一個城邦(城市)各是某一種類的社會團體,一切社會團體的建立,其目的總是為了完成某些善業(yè)——所有人類的每一種作為,在他們自看來,其本意總是在求取某一善果”②。而讓一個城邦通往向善之路的力量,不僅需要統(tǒng)治者和公民,更需要政治家。文中子“以教為政”的政治性教化思想正是將自己視作一個引導(dǎo)政治的政治家。
馬克斯·韋伯在《學術(shù)與政治》中指出:所有歷史經(jīng)驗都證明了一條真理:可能之事皆不可得,除非你執(zhí)著地尋覓這個世界上的不可能之事。但只有領(lǐng)袖才能做這樣的事,他不但應(yīng)是領(lǐng)袖,還得是十分平常的意義上的英雄。幾遍是那些既非領(lǐng)袖又非英雄的人,也必須使自己具有一顆強韌的心,以便能夠承受自己全部希望的破滅。他們現(xiàn)在必須做到這一點,不然的話,他們甚至連今天可能做到的事也做不成。一個人得確信,即使這個世界在他看來愚陋不堪,根本不值得他為之獻身,他仍能無悔無怨;盡管面對這樣的局面,他仍能夠說:“等著瞧吧!”只有做到了這一步,才能說他聽到了政治的“召喚”。③
韋伯的話道出了所有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隱痛,儒者們實際上并未真正感受到“道統(tǒng)”尊于“政統(tǒng)”的優(yōu)越感,而是在政治現(xiàn)實的打擊鐘,重復(fù)著政治領(lǐng)域的“退場”與教化領(lǐng)域的“入場”。文中子“以教為政”的思想,是退而從教之儒者的心靈慰藉。然而,即便僅剩下“教化”的外衣,他們?nèi)匀粚Υ耸钢静灰啤R驗?,這是儒者們對政治的負責,對天下的負責。在“五百年必有王者興”④的希望中,他們?nèi)淌苤蔚拇驌?、堅持著教化的使命。雖然,所有的歷史都已證明,道德與政治之間存在著一種緊張,代表理想的知識分子始終不能在代表現(xiàn)實的政治中實現(xiàn)自己的宏愿。但是,正是因為知識分子的存在,正是由于理想的存在,現(xiàn)實的政治才會在一次次教化的洗禮中前進!
〔責任編輯:張 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