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云

1

秦嘉卉打開便利店的時候，不早不晚，剛剛七點。周圍的店鋪一般八點以后才開，她每天起得早。開門早，掙錢早。勤快一點是沒錯的。生意要興旺，得老老實實地守著。

便利店門面很小，只有20平米，位置也不算好。就一點好，朝南，有陽光。門前的人行道上有健身器材，右手是麻辣燙店，左手是個藥店。人氣倒是挺旺的。住在這一片的大人孩子都愛來店里買東西。孩子們愿意上來，還因為她店里養(yǎng)著一只兩個月大的貓。她經(jīng)常把貓栓在門口，小貓在門口跑來跑去，時而瞇著眼睛曬曬太陽，真是奇怪，大家都喜歡這只貓。貓自然成了秦嘉卉的招財貓。春節(jié)期間店里光賣禮盒就把一年的房租掙回來了。

秦嘉卉打開音樂，泡了一杯紅茶，給店門口剛剛發(fā)芽的薔薇澆了點水。

她統(tǒng)計了一下需要補的貨，每天的工作都一樣。便利店賣的主要是日用百貨，生活用品，零食，關(guān)東煮，水，這些銷量一直很好。開了八年，她的生活就是看店、上貨、吃飯睡覺，生活如同鐘擺般規(guī)律。一年到頭，秦嘉卉休息的日子是固定的幾天，去給父親掃墓的日子、大年三十、去看中醫(yī)的日子。

幾場浩浩蕩蕩的沙塵暴刮過后，蘭州的春天才算來了。清晨，微風(fēng)輕拂垂柳柔細(xì)的枝條，像妙齡少女在梳理流瀉的發(fā)絲?；▓@里有含苞待放的玉蘭，草叢中有星星點點的蒲公英，路邊柳樹上的兩只喜鵲在談情說愛，健身器材邊聚了好多人，大家說說笑笑一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可昕的電話來了。

可昕說，中午，我來找你，給你帶午飯，我們一起吃。你得開導(dǎo)我，不然我快活不下去了。

秦嘉卉笑著說，還是要活下去，你不是有我嗎？

她和可昕認(rèn)識22年了，從小學(xué)開始一直同班，經(jīng)常一起做作業(yè)，一起吃零食，一起回家，走在路上也要手拉著手。偶爾可昕會到秦嘉卉的家里留宿?？申康膵寢屢舱J(rèn)識秦嘉卉的媽媽，但關(guān)系不像兩個孩子。

秦嘉卉出事后，除了父母，可昕是最傷心的。如今，可昕在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工作悠閑，她最近有煩心事兒，幾乎天天打電話，有時候一天打好幾個。

秦嘉卉接完電話，有人推門進來，她打開收銀機。客人選了中老年核桃粉，還想買牛奶，不知道選什么好，秦嘉卉經(jīng)常被問到這樣的問題。她總會說，各有各的好，都是大企業(yè)，是放心奶。

秦嘉卉說放心的時候，十分心虛。這是一個讓人放心的時代嗎？蘇丹紅、吊白塊、三聚氰胺、毒蘑菇、地溝油……誰敢說自己一點沒吃過？現(xiàn)在買什么都覺得提心吊膽。秦嘉卉從來不進小供貨商的東西，她不信任他們。她的兩個店里有專門的綠色食品的貨架。貨架上有綠色牛初乳、放心大米、各種粗糧、豆?jié){粉，還有純糧釀造的白酒，專柜貼著一個標(biāo)簽，“有了健康的身體才能擁有一切”。綠色食品銷量一直不錯。生活好了，大家都更注重健康。

客人買了特侖蘇，剛出去，又推門進來一個男人，秦嘉卉認(rèn)識這個人，他是芒果的爸爸。秦嘉卉和他不熟悉，卻和他的女兒芒果很熟悉。芒果剛滿四歲，幾乎每天都來找秦嘉卉玩兒，她眼睛亮晶晶的，每次來都挨到秦嘉卉身邊纏著她講故事。小孩子有一種特異功能，她憑感覺就能分辨誰對她好，誰是好人。

看樣子芒果爸爸一夜沒睡。他穿著白襯衫，牛仔褲，一雙深藍(lán)色運動鞋，加上微笑的單眼皮，是偶像劇里男主的樣子，根本不像是結(jié)了婚的人。秦嘉卉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聽說離婚了。秦嘉卉從沒見過芒果媽媽，聽母親說，那個女人跟著她的老板去了澳大利亞。在一個樓梯里，他和她常常打照面，卻從來沒有說過話。倒是母親每次見了芒果都要抱一抱。最近芒果的奶奶中風(fēng)住院了，芒果爺爺天天跑醫(yī)院，母親還去醫(yī)院看過一次，回來直搖頭，說人老了最怕中風(fēng)。芒果是她爺爺奶奶帶大的。芒果的爺爺奶奶都不喜歡講話，卻極和善，偶爾還會送些吃的給秦嘉卉母女，端午節(jié)送粽子，三伏天送綠豆粥，偶爾還送老家?guī)淼男↑S米，弄得秦嘉卉過意不去。

有一次芒果的衣服掉到了一樓秦嘉卉家的護欄上，芒果爸爸匆匆跑下來拿，恰好秦嘉卉剛洗完頭發(fā)，坐在陽臺上邊曬太陽邊看書。他看了一眼秦嘉卉，臉一下子紅了。

給孩子吃方便面不好！結(jié)賬的時候，秦嘉卉脫口而出。

芒果的爸爸拿了三包方便面，又拿了火腿腸和雞蛋。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秦嘉卉，一下子沒回過神，笑了一下，略微羞澀地說，這是我吃的，芒果早餐吃面包，我昨晚一夜沒睡，趕個活兒，客戶催著要，吃碗面就睡覺去了。

芒果去幼兒園了嗎？

剛送去，我才來買吃的。

秦嘉卉立刻感到自己多此一舉了。幸虧店里來了買鹽的阿姨，才算把她從尷尬中解救出來。

芒果爸爸付了錢，抓了零錢匆匆走了。

母親提著早餐來了。早餐很簡單，一個煮雞蛋，一碗粥，一碟泡菜。

秦嘉卉想讓母親中午看一會兒店，她打算去超市買點東西，順便給她和母親各買件裙子，買幾件內(nèi)衣褲，蘭州的春天很短暫，一眨眼就到夏天了。

收音機里傳來王菲的歌，秦嘉卉跟著哼唱“你渴望，我期待，美好燦爛的未來，不完美，也要精彩?！彼穆曇衾^承了母親，清澈婉轉(zhuǎn)。上學(xué)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說，她不學(xué)音樂可惜嗓子了。

母親把貨架上上下下都擦干凈了，說，今天我要和你小姨去趟市里。你一個表姨的女兒結(jié)婚。

秦嘉卉點點頭，心想只能改天去超市了。那你們好好玩，紅包包好了嗎？

母親說，包好了，三百塊。

秦嘉卉覺得母親去散散心也好。

那你中午吃個牛肉面，我晚上就回來了。母親說。

放心吧，不會餓著的。秦嘉卉說。

秦嘉卉生病的頭幾年，家里的親戚除了小姨忙前忙后，其他的都退避三舍，生怕她們借錢。這幾年，親戚們的紅白喜事全都請她們。母親說過去親戚們看不起我們，現(xiàn)在日子好了，也對我們好了。

秦嘉卉說，那是因為錢好，看我們家掙錢了。

秦嘉卉的哥哥在上海一家外企做經(jīng)理，也是親戚里干得最好的。

母親提著碗筷回家收拾去了。

秦嘉卉站起來，把拐杖放在一邊，這個拐是她春節(jié)的時候從淘寶上新買的。拐杖很輕，能防滑，長度自由調(diào)節(jié)，夜里有LED燈光，方便實用，還有報警器，這個拐是她左腿的重要支撐。自從能拄著拐站起來走路，她感覺世界都美好了。

18歲那年春天，成績優(yōu)異的秦嘉卉夢想著考入人民大學(xué)新聞系。一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她被一輛疾馳而過的大貨車撞飛。車禍造成脊椎栓裂，又引發(fā)骨髓炎、血液病、皮膚病等一系列并發(fā)癥，先后進行多次手術(shù)，最終一條腿癱瘓。司機肇事逃逸，后來被公安部門抓獲，但那個司機一窮二白，根本無力負(fù)擔(dān)醫(yī)療費用。

車禍后，不要醒來該多好！秦嘉卉有幾年一直抱怨老天爺給她留了一條命。

她生活不能自理，躺在床上。父母為了給她看病，賣掉了市區(qū)的大房子，用房款的一半在小姨住的小區(qū)買了個小戶型，其余的錢都用來給她看病，供哥哥秦嘉浩上大學(xué)。禍不單行，那一年，父母同時下崗，每月只領(lǐng)200元的生活費。父母只能打零工維持生活。

不能參加高考，所有的親朋好友都替她惋惜。她們搬了家，離開了熟悉的生活。她每天躺在床上，分不清白天黑夜，煩躁的時候，她會哭著說：“我怎么還不死啊！我把你們都拖累死了?！?/p>

有段時間，秦嘉卉幾乎不說話，整天像幽靈一樣，呆坐著靜靜地看窗外的風(fēng)景，沉默得好像已經(jīng)死去。很多次她想到割腕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可她連下床拿刀的力氣都沒有。她只能躺在床上，聽著廣播，絕望又渾渾噩噩地活著，有時像在云霧中漂浮，有時在像荒漠里流浪。直到做完第二次手術(shù)，兩條腿奇跡般地可以動了，秦嘉卉才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經(jīng)過三年不懈地治療，秦嘉卉能站起來了，她要學(xué)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路，她拄著雙拐，每天在院子里練習(xí)，摔過無數(shù)次跤，流過無數(shù)次血，她當(dāng)時想絕不能再拖累父母，我要獨立。后來，父親又送她去康復(fù)醫(yī)院，做了很多恢復(fù)性的訓(xùn)練，直到她能拄著一根拐杖走路。

那時她離開學(xué)校已經(jīng)四年了，父親曾勸她重新參加高考，秦嘉卉看了看父親的一頭白發(fā)，她打消了這個念頭。上了大學(xué)又能怎么樣？健康的大學(xué)生找工作都難，誰會用一個殘疾人？再說上大學(xué)，又是一筆大開銷，父母更加難以承受。秦嘉卉放棄了這個念頭。如今她的右腿機能全部恢復(fù)，只是左腿還不能用力，需要拄著拐杖。

2

秦嘉卉生在蘭州，長在蘭州。蘭州有山有水，黃河穿城而過，古往今來，在這條狹長的河谷里演繹了多少人情冷暖、湮沒了多少悲歡離合，沒人說得清。蘭州地處交通要道，火車通過蘭州，才能去更西更遠(yuǎn)的地方。從這里，有去廣州打工的，有去新疆摘棉花的，有去西藏旅游的，有去北京讀書的。蘭州的南北兩山有樹，都是幾代人辛辛苦苦種的。黃土高原上，一棵樹活下來是很難的。依山傍水，蘭州人生活得踏實熱鬧。一城的人喝黃河水，吃牛肉面。秦嘉卉也喜歡吃牛肉拉面。今天早上，她幸虧吃了一碗牛肉面，不然忙活了一上午，早就累趴下了。一上午，她都沒顧上喝口水。

中午的時候，小燕來了，小燕是她另外一家店的店長。那個店不大，但地段好，已經(jīng)開了三年，收益可觀。小燕戴著白碎花口罩，她花粉過敏。嘉卉姐，我想去看大夫，這幾天我都快毀容了。

說著她摘了口罩，的確很嚴(yán)重，一臉的紅疹子。

去吧，掛個專家號，看大夫怎么說。

小燕轉(zhuǎn)身想走，突然又回過頭來，吞吞吐吐地說，嘉卉姐，那個店能不能再雇個人？我們每人半天看店，這樣也有點自己的時間。

秦嘉卉看了一眼小燕，這丫頭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像她一樣，一個人守一整天店是不可能了。

秦嘉卉笑笑，你再堅持一下，我正在物色人。

小燕說，其實我有個表妹初中畢業(yè)后一直沒什么事干，人老實內(nèi)向，想找個工作。秦嘉卉看了一眼小燕，她看不穿這個只有22歲的姑娘。

你哪天帶她來看看，如果合適你們倆就每人半天。不過你的工資可能會受影響了。

小燕的工資秦嘉卉是底薪加績效還有年終獎。

小燕說，沒事兒，我就是想要點自己的時間。

中午，可昕來了。

先吃飯吧，吃完說！秦嘉卉說。她怕可昕一說事兒，就吃不下飯。

可昕去后面取碗筷，她提的牛肉土豆飯和茄子豆角飯，都是秦嘉卉喜歡吃的。她們會分享這兩個菜?？申渴煜に@里的一切，擺好碗筷，支起折疊桌椅，兩個人坐在店外的薔薇花下。

可昕說，怎么這么熱！我還是把外套脫了。

秦嘉卉說，你怎么穿這么多？

生完朵朵我一身的火氣沒了，現(xiàn)在特別怕冷。

電話里還要死要活的，此刻薔薇花下的她，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迷霧，俏皮可愛的瓜子臉帶著憔悴的美。

秦嘉卉把飯菜一掃而光，她端著碗筷去后面的水池子洗，可昕摸了一把她的腰，你這曲線趕上明星了。秦嘉卉說，沒辦法，是我爸遺傳的，怎么吃都不胖。

可昕眼淚汪汪地說，那個王八蛋說要和我離婚。他說早就不愛我了。這么多年是因為女兒才和我湊合過，現(xiàn)在他說遇到真愛了，要為自己活！

秦嘉卉給可昕倒了一杯紅茶。

不怕，那就離，你這么漂亮喜歡你的帥哥排著隊呢！

我和你都30歲了，哪有什么帥哥??！可昕嘆著氣。

可不我們都30歲了。秦嘉卉點著頭。

30歲的秦嘉卉比同齡的人要成熟許多，她經(jīng)歷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事，18歲那年，她命運的華彩樂章戛然終止，剩下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真實，一個又一個的無情，直到她經(jīng)濟好轉(zhuǎn)，可以隨意買一些東西的時候，她才感覺活著并不可怕。

命運推著人走，容不得你有半點選擇的權(quán)利。

可昕和她老公王輝是大學(xué)同學(xué)。王輝相貌一般，他爸做建材生意。談戀愛的時候，王輝經(jīng)常開著家里的車，帶可昕去看電影，參加朋友聚會。秦嘉卉當(dāng)時勸她，富二代還是留點心吧！可昕哪里聽得進去?？申吭诖髮W(xué)里就和他偷食了禁果，這么私密的事兒，她第一時間告訴了秦嘉卉。工作后，可昕燙了頭發(fā)，穿了職業(yè)裝，每次來，都讓秦嘉卉覺得她們已經(jīng)在兩個世界了。秦嘉卉覺得世界是分好多層的。有錢人在有錢人的世界，窮人在窮人的世界。有段時間，秦嘉卉故意躲著她。可昕卻對她始終如一。

婚后可昕兩口子磕磕絆絆，經(jīng)常小打小鬧，把離婚放在嘴邊。女兒朵朵出生后，王輝開始不著家。可昕發(fā)現(xiàn)他和一個女同事關(guān)系曖昧，便提出離婚，搬到了娘家，王輝拿著刀威脅可昕說如果她不回家，他就自殺?？申坑X得王輝還是愛她的，于是原諒了她。后來，王輝當(dāng)了行長，收入和脾氣巨增，找女人毫無顧忌。

王輝過去常和可昕來店里，那時候，他胖墩墩的，戴個眼鏡，很斯文，待人很有禮貌，看起來值得托付終身，現(xiàn)在他更胖了，胖得五官都變形了，上次秦嘉卉去找可昕，王輝給她開的門，噓寒問暖，秦嘉卉覺得他有些虛偽了，錢可以讓一個男人欲望膨脹失去自我。秦嘉卉當(dāng)時就想，可昕不服輸?shù)男宰涌赡苋淌懿涣怂奶搨巍?/p>

王輝說財產(chǎn)一人一半，但孩子得歸可昕。他說孩子不能離開媽媽。其實他是不想要朵朵，他想和狐貍精再生一個。我說離婚可以，第一我也不要孩子，第二他凈身出戶?？申恳е勒f。

秦嘉卉說我行動不便，不能幫你什么。不過，我覺得你先和他談?wù)劚容^好，畢竟朵朵才三歲。

說到朵朵，可昕眼圈紅了。

秦嘉卉拍了拍她的后背，算是安慰她。

你就當(dāng)上輩子欠了王輝的，人家這輩子來報復(fù)你。

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我一定要讓他凈身出戶。

她們又聊了一個小時，都是可昕在說，她語氣豪邁，好像已經(jīng)得到了有利的證據(jù)，把王輝撕成了碎片。秦嘉卉看得出來，可昕現(xiàn)在很矛盾?？申孔吆螅丶位芤沧兊糜悬c無精打采，她想靠著躺椅打個盹。

3

五月底，便利店門口的薔薇開了。一起風(fēng)，花香飄溢，花瓣在風(fēng)中飛舞。這花當(dāng)初是姨夫送來的，他栽到了店外的空地上。

薔薇花滿墻滿架。有時候亂蓬蓬的，毫無章法，秦嘉卉就拿剪刀修剪一下，把剪下的花送給顧客，也會插一把到店里的花瓶里，鮮花會帶給人好心情。

芒果哭著進來的時候，小燕帶著她的表妹胖丫剛剛走。

胖丫初中畢業(yè)，胖乎乎的，眼睛笑起來瞇成一條縫，一看就是個善良簡單的女孩。她是小燕的表妹，兩人好溝通，秦嘉卉當(dāng)場答應(yīng)讓胖丫來。秦嘉卉和胖丫簽了協(xié)議，也和小燕重新簽了協(xié)議。她知道小燕偶爾會有一些隱瞞。但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不需要說破。不要做得太過分就好。秦嘉卉說，你們好好干，年底都有大紅包。兩個姑娘高高興興地走了。

芒果的身體充滿無限活力，紅撲撲的小臉蛋上，長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頭發(fā)黑而柔軟，扎著兩個小辮子，她的小臉兒像個初綻的粉色花瓣。這么漂亮的孩子，提什么要求都是不能拒絕的。

芒果哭著說，爺爺不給她買小熊娃娃。

秦嘉卉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秦嘉卉站起來，看到馬路對面的芒果爺爺沖她招了招手。秦嘉卉也揮了揮手，意思讓他放心，她會看著孩子的。

芒果手里捏著一塊錢。

秦嘉卉說，小芒果，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吧，千萬別哭了，不然小臉就不好看了。

芒果點著頭，眼淚止住了。

每天來買東西的孩子很多，但秦嘉卉真沒有跟小孩打交道的經(jīng)驗。母親說，你一個人太久了，說話硬邦邦的，表情也呆板。秦嘉卉照照鏡子，的確，她的目光是灰色的。

這兩年，她突然開始喜歡孩子了。

有一次小姨帶著三歲的孫女瑤瑤來，瑤瑤一到店里就跑個不停，碰掉了很多貨物。小姨喝斥了一下，沒想到她居然“哇”地一聲哭了。秦嘉卉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辦，拿了很多零食給她，瑤瑤還是哭。小姨也沒有辦法，她說這孩子就膽小，臉皮薄。秦嘉卉說，小孩子都這樣。她的口氣好像自己生過孩子似的。小姨笑瞇瞇地看了她一眼。秦嘉卉立刻感到了一種羞澀。

直到父親生前的朋友張叔抱著他家的貓來，小家伙才不哭了。那個小貓是張叔家的大貓生的，因為毛色與體型都很好看，秦嘉卉要了一只。剛剛滿月的小貓咪，眼睛里充滿了需要呵護的溫柔?，幀幙吹酱裘鹊男∝堖?，破涕為笑，蹲下來和小貓玩。

自從養(yǎng)了貓，秦嘉卉才知道了什么叫溫柔。秦嘉卉給小貓取名瞇瞇。秦嘉卉常常拿一個毛線團逗它，它撲來又撲去，抱著毛線團打滾，沒有顧客的時候她會看著咪咪一直笑，她從來沒有這么笑過。

芒果拿了一包薯片，遞來一塊錢。她是個懂事的孩子。

秦嘉卉把錢收了。薯片如今漲價了，賣4塊5了。算了，鄰里鄰居的，何必太計較。

芒果撕開薯片，沒有去找小貓玩，笑嘻嘻地湊到秦嘉卉跟前。秦嘉卉正捧著《傲慢與偏見》，這本書她看了五六遍了，她上初中第一次看，就喜歡達(dá)西那樣的，只是現(xiàn)實中也許會有伊麗莎白，達(dá)西卻罕見，伊麗莎白最后都變成了剩女。

阿姨，你在看書嗎？

孩子毛茸茸的眼睛看過來，心立刻就被融化了。秦嘉卉伸手握住芒果的小手，她身上某種母性的柔情被激發(fā)了。

她合上書說，是?。?/p>

那故事好看嗎？

好看啊！

可以給我講講嗎？我都好久沒有聽過故事了。爺爺要照顧奶奶，爸爸要掙錢養(yǎng)家，他們一天都很累很累，都不給我講故事。

秦嘉卉說，好，阿姨給你講個故事。

秦嘉卉給芒果講了拇指姑娘的故事，又教她背了一首唐詩。芒果的爺爺進來看了一眼孫女，又去下棋了。

芒果肉呼呼的小手拽著秦嘉卉的衣服說，我最喜歡阿姨講的故事了！

芒果爺爺來接芒果的時候，秦嘉卉抱著芒果玩連連看。見孫女睡著了，他有點不好意思，說耽誤你時間了。

秦嘉卉笑笑，沒事兒，芒果正好給我做伴。

你也關(guān)門吧，時間不早了。

秦嘉卉一看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樣子，就說，行，那我們一起回。

他們住一個樓上。

回到家，母親正在看電視。

兩居室的房子，沒有客廳，只有一個飯廳。母親喜歡整潔，家中的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桌椅纖塵不染、衣被整潔干凈、沙發(fā)上的坐墊擺得整整齊齊，就連平時喝茶的茶杯，都被母親用鹽清洗得干干凈凈……

他們家以前住在廣場附近。父親是車間主任，廠里分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后來廠子倒閉了，秦嘉卉又生了病，哥哥要讀大學(xué)，父親就把大房子賣了，買了現(xiàn)在的兩居室，這個小區(qū)位于黃河北，徐家山附近，地點偏僻，離黃河倒是近。房子唯一的好處是一樓朝南。原來的房子在5樓，看病的日子，父親把她背上背下，每次都滿頭大汗。

現(xiàn)在的小區(qū)是老小區(qū)，不過很開闊，樓和樓之間都有小花園。小區(qū)外面的很多老房子全部都被開發(fā)了。小姨說，這么大的小區(qū)，拆遷是遲早的事兒。

母親還在看電視，她說，你哥哥和丁丁剛剛打電話來了。

哥哥秦嘉浩和侄子丁丁每周六晚打一次電話。

秦嘉浩命好，長相好，從小愛學(xué)習(xí)，大學(xué)考上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又保送讀研，父母一直覺得他是家里的驕傲。嫂子生下侄兒丁丁后，母親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親友一夸，母親總是說，老大最有福。她每次一說這話，秦嘉卉就想接下一句，老二真命苦。還用說嗎，她的命苦全天下人都知道。

母親關(guān)了電視，秦嘉卉已經(jīng)洗漱完了。母親說，你哥說過明年想換房子。

秦嘉卉沒吭聲。

秦嘉浩大學(xué)畢業(yè)又讀了研究生，父母咬著牙把存在銀行的10萬又拿了出來，供他上學(xué)。父親說，當(dāng)時不要存銀行，直接買成房子，還能趕上房價上漲。他們什么也沒趕上。父親去世后，家里欠了3萬多的債，都是借小姨的，小姨從來不催，可欠了錢怎么能不還？秦嘉卉和母親花了兩年時間才把錢還清。

秦嘉浩畢業(yè)工作了，又要結(jié)婚買房，她們又給他攢錢。秦嘉浩結(jié)婚的那年春節(jié)，秦嘉卉把三年開店掙的錢全部給了他，她的賬上沒有多余的一分錢。秦嘉浩在電話里還抱怨著，結(jié)婚了沒錢去旅行，一肚子的不滿，電話末說了一句，聽說現(xiàn)在蘭州的房價漲了？

秦嘉卉一聽，心里“咯噔”一下。

母親那段時間催促她趕快嫁人，說，我不能照顧你一輩子。你現(xiàn)在行動自如，我要以后去帶孫子。這房子按理是你哥哥的。你生病花光了家里的錢，給你哥哥什么都沒有。

人落難的時候，誰會真心幫你？連母親也會偶爾沖她發(fā)脾氣。臥病在床的時候，有一次秦嘉卉吃不下東西，母親當(dāng)著她的面摔了碗。久病的人會讓親人也跟著崩潰絕望。

秦嘉卉知道，自己得為自己打算了。從那以后，她開始存錢，她打算開個分店，以后買個自己的房子。

秦嘉浩婚后一年，嫂子生了孩子。母親去上?？磳O子。母親是帶工資的保姆，秦嘉浩還滿腹牢騷。他要買車，說上班不方便。秦嘉卉咬咬牙把自己一年的收入八萬塊全部打了過去，她給秦嘉浩打了個電話：從此以后，我不再欠你什么，作為下崗工人的孩子，我覺得你應(yīng)該知足感恩，以后我不會再給你錢了。

秦嘉浩接受了那筆錢。那年春節(jié)她口袋里空空如也，只割了一斤肉包餃子。母親打電話說，你爸要是知道你這么幫你哥，也會含笑九泉的。

秦嘉卉心里忽然很輕松，她覺得自己終于不欠哥哥什么了。

丁丁三歲后，母親灰溜溜地回來了，說再也不去上海了，那地方?jīng)]有人情味。秦嘉浩兩口子也不孝順?biāo)?。母親邊說邊哭，見人就說。秦嘉卉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手心手背都是肉，母親從小就疼秦嘉浩，好吃的從來都是先喊他，即使他不在家，做了好吃的，也要給他留一份。小時候秦嘉卉經(jīng)常抱不平。父親去世后，母親天天嘴里說的是，我上輩子欠了你什么？

父親去世，她在醫(yī)院哭暈了過去，后來很少哭。這世上從來不缺看笑話的人。她很少訴說自己的遭遇，有些喜歡打探隱私的中老年婦女，有時候會站在店里盯著她笑，希望她說點什么，她總是笑一下，接著忙自己的事。

母親帶丁丁累出了病，一回來就住院了。出了院，秦嘉卉告訴母親，她這三年，開了一家分店，按揭買了一套小房子。她說現(xiàn)在這個房子以后留給秦嘉浩，她隨時可以搬出去。

母親知道她說的是氣話。

母親說，那個沒良心的東西。他在外企工作，一年都快50萬了，沒給過我一分錢，真是白養(yǎng)了。

大城市人情淡漠，秦嘉浩有不給錢的道理，他覺得母親有退休金，覺得他有房貸，有孩子，有車……

這房子是你的。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他說清楚。母親急于找個養(yǎng)老的依靠。

秦嘉卉說，秦嘉浩在上海生活不容易，我們生活都不容易。

母親終究沒有給兒子打電話說房子。

前年，秦嘉浩兩口子帶著丁丁回蘭州過年，秦嘉卉給丁丁包了一個2000塊的紅包，她是替父親包的。秦嘉浩來家里時竟然空著手，過節(jié)也沒給母親一毛錢。嫂子嫌房間太小，他們一來就住對面的賓館。母親為了迎接他們，打掃了三天的衛(wèi)生，腰差點扭了，兒子全家到頭來住賓館，母親算是徹底寒心了。

秦嘉卉本來要把燕子辭退了，讓母親去看分店。后來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哥哥，她還是想分清楚一些事。比如她新買的那個一室一廳的房子。那個房子的租金剛好還貸，秦嘉卉當(dāng)時湊首付的時候，還找可昕借了5萬。她也想讓母親休息。60歲的人了，辛苦大半輩子，也該休息了。

秦嘉卉看了一眼墻上父親的照片，父親估計會勸她為自己打算吧！

一天傍晚，父親興沖沖地回來，說小區(qū)門口的那家五金店要轉(zhuǎn)讓，他已經(jīng)盤過來了，打算給秦嘉卉開個便利店。秦嘉卉興奮得一夜沒合眼。

便利店開業(yè)那段時間，很多供貨商父親都要親自去聯(lián)系，親自去看。父親說，千萬不能進假貨。父親有高血壓，晚上父親的工友張叔喊去喝酒。父親喝多了，半夜起來喝水，人就倒下了。母親哭著喊醒秦嘉卉，秦嘉卉按壓著父親的心臟。救護車來了，父親最終沒有醒來，沒有留下任何話。

一想起父親的死，秦嘉卉的心就絞痛。如果父親現(xiàn)在活著，那該多好，他看到自力更生的女兒，該有多高興??！

臨睡前，秦嘉卉說，媽，秦嘉浩有本事就讓他換，我這邊買房子還欠著可昕的錢呢。

秦嘉卉說完，去了臥室。這些年，她的心腸硬了許多，好像把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都經(jīng)歷幾回了。

4

周末，母親和小姨去了炳林寺石窟，說好的當(dāng)天回來，到了下午五點，母親打電話說，她們決定住在那邊的賓館，晚上打牌，第二天下午再回來。

秦嘉卉掛了電話，母親又把電話打過來，她總是一次不把話說完。母親說，你早點關(guān)門，叫個外賣吧。

秦嘉卉口頭答應(yīng)著。秦嘉卉能做飯，但她幾乎沒有時間做飯，便利店不能關(guān)，母親在上海的3年，她不是泡方便面就是叫外賣。

可昕打電話，激動地說高中同學(xué)聚會，見著紹遠(yuǎn)了。

秦嘉卉答應(yīng)了一聲，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紹遠(yuǎn)問你的情況，我假裝不知道?？磥恚B遠(yuǎn)一直沒有忘記你……

秦嘉卉聽完心里酸酸的，有點難受。

17歲那年夏天，紹遠(yuǎn)和她并肩走著，他側(cè)過頭看著秦嘉卉說，以后我們生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兒，她會有和你一樣長長的睫毛。他穿著一件淺藍(lán)色的T恤，領(lǐng)口的扣子都系著，他是個嚴(yán)肅的學(xué)霸。秦嘉卉穿著一件綠色碎花連衣裙，扎著馬尾，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紹遠(yuǎn)突然停下來，說，別動。秦嘉卉不知道怎么了，難道是頭發(fā)上掉了一只毛毛蟲？

秦嘉卉一動不動，紹遠(yuǎn)低下頭輕輕地親了她的臉蛋。秦嘉卉盯著紹遠(yuǎn)的黑邊眼鏡，她不知道該怎么辦，那是她的初吻，也是紹遠(yuǎn)的初吻。

秦嘉卉一陣風(fēng)似的跑回家，后來好幾天都不敢抬頭看紹遠(yuǎn)。

上高二了，他們就一直偷偷約會，每天晚自習(xí)后一起回家，他們差點越過雷池，秦嘉卉膽子太小，紹遠(yuǎn)不敢強迫她。他們經(jīng)常抱在一起數(shù)星星，看月亮，聽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每天晚自習(xí)后，他們就粘在一起，只有半小時，秦嘉卉的母親規(guī)定女兒必須10點半回家。回家的時候，紹遠(yuǎn)拼命地蹬著自行車，滿頭大汗，每次都送到她家不遠(yuǎn)處的拐角處。秦嘉浩告訴了父母，因為秦嘉卉學(xué)習(xí)沒受影響，反而有進步，父母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高三那年，他們打算一起考到北京，將來一起出國讀博。秦嘉卉出車禍后，紹遠(yuǎn)來醫(yī)院看過她，她那時候剛剛脫離重癥監(jiān)護，還在昏迷，據(jù)說他嚎啕大哭。

秦嘉卉恢復(fù)意識后，拒絕見任何人，包括可昕。高考后，可昕捎來紹遠(yuǎn)給她寫的幾封信，秦嘉卉一直沒有打開看。她們搬了家，連可昕都失去了她的消息。直到三年后，可昕在街上遇見了她父親，才恢復(fù)了聯(lián)系。

秦嘉卉一直保存著紹遠(yuǎn)寫的信。那時候在班上，他們也互相寫信給對方。每天分別的時候，偷偷塞給對方，那是多么快樂的日子，親筆書寫的信箋上寫上對方的名字，然后期盼他的來信。

現(xiàn)在，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有一次打開收音機，無意間聽到《第一次》，那是紹遠(yuǎn)經(jīng)常唱的歌。秦嘉卉熱淚盈眶。她找出了紹遠(yuǎn)寫的信，當(dāng)年雋秀的藍(lán)色鋼筆字跡，已經(jīng)變淡，秦嘉卉知道，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那一年她18歲，已經(jīng)10年沒有他的消息，她的青春早已逝去……

秦嘉卉開了便利店，母親也看到了希望。她開始規(guī)劃本來不敢去想的女兒的人生。她和小姨張羅著給秦嘉卉介紹對象。有段時間，秦嘉卉回家總有男人坐在客廳等她，有離異的、有耳聾的、有工傷致殘的，有年齡相仿的，也有差距懸殊的，各種情況，五花八門。

母親說，像你這樣的情況，找個腿腳利索、大腦聰明、有固定收入的人過日子就行，還挑什么？

秦嘉卉一個都看不上。人都有點虛榮心，女人都希望找個帥一點的，經(jīng)濟好點的，愛自己的，舍得為自己花錢的。秦嘉卉雖說腿殘疾，但也希望找個看著順眼真心待她的。她給自己設(shè)計的未來生活里沒有婚姻，只有掙錢給母親養(yǎng)老送終，自己孤獨到老。

偶爾，秦嘉卉的心里突然會有空蕩蕩的感覺，她會叫可昕一起喝點酒。有一次，她喝了一小瓶二鍋頭，吐得一塌糊涂，對母親哭著說，我不相親了，我這輩子就這樣，你就認(rèn)命吧，別再張羅我的婚事了，再不要讓你的姑娘被人挑來揀去，像猴一樣耍了。

她覺得拄著拐出去相親和耍猴是一個道理。

那天，母親也淌了很多眼淚。后來她再也沒找人給秦嘉卉介紹過對象。秦嘉卉再也沒有喝過白酒。她未來的人生只有開店，掙錢，平靜度過春夏秋冬，直到人老終了……

5

天氣越來越熱，秦嘉卉的頭發(fā)長了，夜里睡覺天天一頭汗。前一天晚上吃了一盤涼面，冷飲生意好，直到午夜才關(guān)店。今天一早起來，天陰著，有點無聊。秦嘉卉獨自坐在店里，沒人的時候，她就看看書翻翻雜志，偶爾沉醉于小說里，進來顧客，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秦嘉卉正在看書，姨夫進來了，他說，嘉卉，你快進上5條黑蘭州，昨晚咱們小區(qū)里死人了。一會兒估計有人要來拿。

誰走了？

就是那個經(jīng)常來你店里偷東西的劉老頭。

秦嘉卉愣了一下，說，上個月，他還偷了一瓶醋，如果不是看監(jiān)視器，我根本不知道誰拿的。

秦嘉卉明明知道是劉老頭偷的，但沒有報警。劉老頭有退休工資，日子也不緊張，就是有偷的毛病，偷藥店，偷便利店，偷五金店，什么都偷，偷了還給老伴說，別人送的。他老伴經(jīng)常會偷偷把錢還給大家。劉老頭愛說愛笑，看起來很樂觀，誰都不知道他喜歡偷東西。

姨夫說，你先給我拿一條，我得去靈棚邊幫忙，連個孩子都沒有，真可憐。

秦嘉卉說，人都有這一天，走得突然也好，不受磨難。

姨夫是個熱心人，原先在工會上班，能寫會說，懂些陰陽。姨父是個直腸子，經(jīng)常說話得罪人，看不慣的事總要管一管。他辦事認(rèn)真踏實靠得住，民政局和殯儀館又有熟人，小區(qū)里的喪事都請他操辦。父親的后事，也是他幫忙處理的。

姨夫剛走，進來個乞丐，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她顫顫巍巍地向柜臺后的秦嘉卉伸出手，秦嘉卉給了她一塊錢。一看是苦命人，不像職業(yè)乞丐。她看到職業(yè)乞丐，總會說，你也可憐可憐我吧，你好歹行動自如，身體健康，看看我。秦嘉卉就扶著柜臺一跛一跛走出來，乞丐一看都默不作聲走了，漸漸都不來了。

秦嘉卉無心看書，她關(guān)了店，去隔壁理發(fā)店剪頭發(fā)，剛坐下，就看見芒果爸爸坐在她旁邊。

店里沒別人，他們就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

來理發(fā)?。?/p>

是，秦嘉卉有點不好意思。

前天晚上，臨睡前，她看見芒果爸爸站在樓下抽煙，好像有什么心事。

秦嘉卉拉窗簾的時候，看見芒果爸爸朝她窗戶看了一眼。她假裝沒看見。她不知道說什么。每個人都有心灰意冷的時候。

秦嘉卉洗完頭發(fā)，芒果爸爸已經(jīng)走了。等交錢的時候，店長擺擺手說，剛才的那個人有會員卡，已經(jīng)交過錢了。

秦嘉卉想著什么時候把錢還給他，20塊錢的人情，她不想欠。

直到3天后的晚上，芒果爸爸又來買東西，他買了一瓶洗發(fā)水兩包番茄味的薯片，交錢的時候，一共68，秦嘉卉收了48，芒果爸爸愣了一下，說，你算錯了吧。

然后丟下100元就走了。

秦嘉卉扶著柜臺追出去，芒果爸爸?jǐn)[擺手。

秦嘉卉心想，他還是看我是殘疾人，從心里可憐我。秦嘉卉已經(jīng)度過了為此黯然神傷的階段。第二天，她在網(wǎng)上買了一件漂亮的裙子送給芒果。她不想欠任何人的。坐公交車，每次都有人讓座，她都沒有坐，后來她出門不坐公交車，都叫滴滴快車。她不需要被人同情，不需要接濟。最困難的時候，父親沒有接受任何人的接濟，秦嘉卉也不接受。

芒果穿著新裙子，高興地在屋里唱歌兒。芒果奶奶熱情地端來一盤水果。秦嘉卉看著興奮的芒果，心想總算保全了一點尊嚴(yán)，幸虧有這個孩子在，不然真不知道怎么還人情了，她在心里出了口長氣。

后來，芒果爸爸見了她，總會笑一笑。有時候帶著芒果來找她，總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秦嘉卉不好意思麻煩他，就說沒有。后來有一次，芒果爸爸發(fā)現(xiàn)店里有一個燈不亮了，他就跑出去買了燈泡，幫忙換上了。

秦嘉卉斷斷續(xù)續(xù)知道了他的一些事。他讀大學(xué)的時候父母上班的工廠也破產(chǎn)了，為了供他讀書，他父親起早貪黑打兩份工，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一直找不到工作。沒辦法，就開了一家手機維修店。店里生意好，他在市里買了房，芒果的媽媽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生下芒果后，她說讓找奶奶帶孩子，她要去工作。芒果一歲的時候，她鬧離婚跟別人跑了。

秦嘉卉問，她沒來看過孩子嗎？

芒果爸爸說，從來沒來過，她們?nèi)乙泼窳?。后來我想，她找我就是想著多帶點錢出去。離婚的時候，她拿走了所有存款，房子賣了，我們一人一半。

她沒想著帶芒果走？

她想帶走，是我求她留下孩子，我擔(dān)心芒果受委屈。

你真傻！秦嘉卉說。

是，大家都說我傻，其實我覺得帶著孩子做單親爸爸也挺好的。

臨走的時候，芒果爸爸說，我姓肖，以后叫我肖默吧。

我叫秦嘉卉。

知道。

知道？

你媽天天在門外面喊，院子里誰不知道……肖默說。

肖默抱著芒果回家了。秦嘉卉看著他的背影，心忽然動了一下，感覺有許多話想和他說。

秦嘉卉關(guān)了店門，天氣悶熱，院子里乘涼的人很多，有人在拉小提琴，有人在搖扇子，有人在喝茶聊天，有人繞著花壇倒著走路，有人坐著小馬扎在路燈下下棋，孩子們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嬉笑玩耍。多數(shù)人都在重復(fù)每天的生活，秦嘉卉也一樣，她想回家沖個澡，然后看一會兒書。

接下來的日子，肖默幾乎天天來店里買東西，有時候帶著芒果，給芒果買個巧克力，或者棒棒糖，有時候一個人來買包煙。每次來都不急著走，幫秦嘉卉干點什么，擦擦貨架上的灰塵，挪一挪牛奶和禮盒，出門的時候再帶走垃圾。

芒果看著剛剛睡醒的小貓伸著懶腰，她激動地抱起它，小白貓已經(jīng)長大了，它健壯、漂亮，依然乖巧，經(jīng)常安安靜靜地趴在秦嘉卉腳邊的蒲團上曬太陽。它也喜歡芒果，經(jīng)常往她身上蹭，有時候挨著她，靜靜地看她畫畫。

肖默說，芒果是有貓萬事足。

秦嘉卉總是歉意地說，你老這么幫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

一天晚上，下了雷陣雨，店里沒人，秦嘉卉關(guān)了收銀機電源，準(zhǔn)備關(guān)門，肖默進來了。肖默臉漲紅，盯著秦嘉卉說，我來幫你！

他喝酒了。

肖默說我口渴，喝杯水再關(guān)門行嗎？

秦嘉卉說，當(dāng)然可以，我請客。

秦嘉卉讓肖默坐凳子上，切了一塊西瓜遞給他。她喜歡吃西瓜，甜的水果可以讓人忘記苦。

肖默吃著西瓜，話匣子打開了，他說他父母是包辦婚姻，卻很恩愛。又說了他幾個朋友的命運，有的發(fā)達(dá)了，有的下崗了，有的離婚了，有的還單身，命運真是不會放過一個人。秦嘉卉靜靜聽，偶爾插一句話，后來秦嘉卉也講起了她的高中時代，兩個人說到了12點。那天的月亮很亮。兩個人都不舍得結(jié)束話題。本是早該要回去的，是夜晚的寧靜留住了他們。

夏日的風(fēng)輕輕吹拂。

肖默說：好久沒有這么聊天了。

再不回家，天就要亮了。秦嘉卉看了時間，已經(jīng)12點半了。

兩人靜靜地走回家，秦嘉卉拄著拐，發(fā)出很有節(jié)奏的嗒嗒的聲音，空氣里有甜潤的花香。

回到家，她一直回味著肖默的話。肖默個頭高長得帥，又有錢，雖然離婚了，肯定有很多漂亮的女人喜歡。也許是同情她，才經(jīng)常幫她，或者是因為芒果？夜深了，月亮很亮，秦嘉卉看著透過窗簾的月光，想起很多事，直到天快亮了才睡著。迷迷糊糊中，她聽見母親說，你再睡會兒，我早上去看店。

秦嘉卉答應(yīng)著，沉沉睡去。

中午，有人敲門，秦嘉卉開門一看，是肖默，她還沒洗漱，尷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為什么，秦嘉卉對他忽然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心情。

肖默說，門口有個你的快遞，我順便拿了給你帶進來。

秦嘉卉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

吃飯了嗎？

還沒。

肖默說，那我給你去買點吃的。

秦嘉卉說，不麻煩了，我隨便吃點。

肖默還是去門口給她點了小碗炒拉條。肖默送去就走了，他說最近活很多。秦嘉卉吃了一半，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下午3點才去店里。

6

夏天冷飲生意特別火爆，冰柜幾乎天天要補貨，秦嘉卉打電話讓供貨商明天一早再送100個冰激凌，康師傅飲料各一箱，五泉、雪花、青島純生各6扎，還有酒鬼花生、干炒瓜子。這幾天氣溫升到38度了。秦嘉卉站在店門口，東張西望看有沒有賣西瓜的三輪車，母親喜歡吃西瓜。晚飯后母親去跳廣場舞了，秦嘉卉支持母親去跳舞，人老了就要多活動，心情愉快，腿腳利落，走路也輕快。母親跳了半年瘦了5斤，人也精神很多。

芒果和她爺爺來了。

阿姨，你真美。芒果一進來就說。

秦嘉卉穿的是純棉的黑白格子裙。平常她基本都穿褲子，或者運動服。天氣太熱，是母親讓她穿裙子的。

店里悶熱，秦嘉卉沒有開空調(diào)，她的腿受不了空調(diào)，她也不能吃冰。芒果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給她的布娃娃換裙子，她說天氣太熱了，布娃娃都流汗了。秦嘉卉沒有看到布娃娃的汗，倒是看到了芒果額頭上的汗珠。

她給芒果拿了一個冰激凌。

芒果想要又不敢拿，她說，阿姨，我爺爺今天沒有給我錢。

秦嘉卉笑了，這個是阿姨送你的，你別和你爺爺說啊，不然他又送錢給我。

芒果乖巧地點點頭。

阿姨你陪我吃？

秦嘉卉猶豫了一下，說，阿姨的腿不能吃冰冷的，阿姨看你吃。

芒果點點頭。

秦嘉卉想不起最后一次吃冰激凌是什么時候了。

好像是紹遠(yuǎn)請她吃的。那天放學(xué)，紹遠(yuǎn)在校門口等他，吞吞吐吐地說要請她吃肯德基，那時候肯德基在蘭州沒幾家店，離他們最近的在廣場，紹遠(yuǎn)說，昨天是我的生日，爺爺奶奶給紅包了，我們今天去美美地吃一頓。

紹遠(yuǎn)是獨生子，父母都在高校工作，生活條件要比秦嘉卉優(yōu)越。那天，他們吃完了一個全家桶，又吃了草莓冰激凌，兩個人一直傻傻地笑，紹遠(yuǎn)話不多，他嘴巴周圍開始冒一些小胡子，他總是低著頭，生怕別人知道他發(fā)育的秘密。

也不知道可昕他們聚會怎么樣了？可昕沒說。秦嘉卉自然不能問。她相信可昕肯定會告訴她的。

芒果最近喜歡畫畫，經(jīng)常來店里坐在小板凳上畫，秦嘉卉曾經(jīng)也上過繪畫班，她還記得一些基本的筆法，就教芒果畫。芒果總用認(rèn)真崇拜的目光看著她。

店里來了人，秦嘉卉讓芒果看圖畫書，她得盯著攝像頭。店里最近老丟東西，有個老太太一進來就奔后面去了，秦嘉卉盯著攝像頭，老太太一直往她布袋子里放東西。

秦嘉卉拄著拐走過去，咳嗽了一聲，老太太驚呆了。

袋子里的東西都是要結(jié)賬的嗎？

老太太頭都沒敢抬，哼哼了一聲，丟下袋子就走了。

芒果畫了一個房子，一朵云，她突然抬頭問，阿姨，你怎么沒有生寶寶呢？其他阿姨都生了。

秦嘉卉突然一陣悲哀，瞬間想到自己的余生。她去醫(yī)院做過檢查，她能懷孕生孩子，以前做手術(shù)吃藥都不會影響。

芒果說，阿姨，你當(dāng)我的媽媽，我當(dāng)你的孩子好不好？

芒果懷里抱著布娃娃，她是那個布娃娃的媽媽。秦嘉卉把芒果緊緊抱在了懷里。芒果感覺到了，她抬頭發(fā)現(xiàn)秦嘉卉在哭，用小手替她擦眼淚，關(guān)切地說，阿姨不哭，阿姨不哭。就像在哄她的布娃娃。

芒果的小手軟綿綿的，她用她的體溫融化開了秦嘉卉冰封的心。她笑了，說，芒果，以后我就是你的干媽，你喊我嘉卉媽媽！

太好了，我有干媽了，我們拉鉤！

拉鉤！

芒果爺爺來的時候，芒果把她有干媽的事兒，興奮地告訴了爺爺，她一出門，估計全世界都知道了。

下午，可昕來了。

可昕一進門就說，紹遠(yuǎn)馬上要移民了，他可能再也不回來了，他現(xiàn)在是我們同學(xué)中最有錢的。果然高學(xué)歷高智商才能有好生活啊。他一直在我跟前問你，說從來沒有忘記過你，說你出事后，他一個人經(jīng)常在你們約會的操場的籃球架下，孤零零地在那里為你祈禱。他對我說的時候，眼淚都差點出來了。他曾經(jīng)是真的喜歡你啊嘉卉，我就沒有人這么喜歡過，你這輩子也值了，對了，他讓我?guī)Ыo你一個禮物。

可昕說著拿出一個袋子。秦嘉卉打開，袋子里除了一套國外的化妝品，就一張銀行卡，也不知道卡里的金額。

紹遠(yuǎn)說，卡的密碼是你的生日和他的生日。

秦嘉卉很嚴(yán)肅地把卡遞給可昕，你把這些還給他。告訴他，他的心意我領(lǐng)了，我現(xiàn)在有錢，夠用。

可昕像犯錯的孩子一樣，小心翼翼接過袋子。秦嘉卉的目光不容拒絕。

分別時，秦嘉卉說，如果你透露我的住址，紹遠(yuǎn)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一刻，就是我們分道揚鑣的時候。

知道了，知道了，我現(xiàn)在打車就給他還回去。他明天就回深圳了，我犯不著為了他得罪偉大的秦嘉卉小姐。

秦嘉卉笑了。

你的事兒怎么樣了？

僵持著，我和他說了，如果他凈身出戶，要女兒，我明天就去辦離婚手續(xù)。

可昕是現(xiàn)實的。

可昕說，一切已經(jīng)完了，我必須現(xiàn)實一點。我覺得錢比男人可靠多了?？申空f著狠話。

秦嘉卉拍了拍她的肩，早點結(jié)束吧，何必僵持著，等過陣子回頭看，會發(fā)現(xiàn)這些其實都不算事兒。

可昕點點頭。

秦嘉卉看著可昕坐的出租車漸漸遠(yuǎn)去。想到紹遠(yuǎn)給自己的卡，她心潮起伏，心情忽變得難過又復(fù)雜，紹遠(yuǎn)的錢她怎么能要呢？如果沒有車禍，她會和紹遠(yuǎn)在一起嗎？人生的殘酷就在于沒有如果，只有不斷的向前走，向前走。

7

連續(xù)的高溫天氣，冷飲的生意越來越好。秦嘉卉每天都要進貨，兩個店冷飲的銷量飆升。秦嘉卉打電話，嗓子都啞了，剛放下手機，想喝口水，手機響了，是肖默打來的。

肖默說，晚上一起吃飯可以嗎？

肖默請她吃飯，會是什么事呢？秦嘉卉不知道該不該答應(yīng)。她猶豫了片刻。肖默說，我們吃火鍋吧，你六點半在店里等我，我開車來接你。黃河邊開了一家涮羊肉，聽說味道不錯。

那口氣根本不能拒絕。秦嘉卉只能答應(yīng)。放下電話，她有點慌亂和不知所措。她沒有準(zhǔn)備好。她急忙打電話給可昕。

可昕說，好事啊，你不是一直對他有好感嗎！你等著啊，我中午過來陪你做頭發(fā)，晚上你就放心去約會。

他約我吃飯，他怎么會約我吃飯？

秦嘉卉反復(fù)問。

因為喜歡你。

他喜歡一個瘸子？

瘸子怎么了？瘸子就不能愛了嗎？何況你論相貌有相貌，論修養(yǎng)有修養(yǎng)。

一種緊張的、超過她承受力的慌亂壓迫著她的心，她渴望著，又擔(dān)心著。

肖默來接秦嘉卉的時候，西邊的晚霞正濃，河面上泛著薄薄的微光，像少女害羞的紅暈。秦嘉卉沒有聽可昕的建議去做頭發(fā)，不過她換了一件淡藍(lán)色的裙子，是前幾天在網(wǎng)上買的，亞麻面料的歐版長裙。肖默把她的拐杖放到后備箱，秦嘉卉自己上車，在選擇副駕和后座的時候，她心里矛盾極了，副駕是肖默打開的，很顯然他想讓她坐那里，而秦嘉卉想坐后面。她剛要打開后座車門，肖默沖她一笑，坐前面吧，吃完我?guī)闳I河路看夜景。

秦嘉卉的臉?biāo)⒌丶t了。她很窘，只好上了副駕。坐上車，肖默幫她系好安全帶。他們靠得很近。秦嘉卉聽見自己的心在嘭嘭嘭地跳。

你吃辣怎么樣？肖默問。

還行，以前吃藥的時候一口辣都不能吃。整整三年，我一聞見對面麻辣燙店的味道就流口水。

肖默一聽笑了。

秦嘉卉也笑了。

肖默說，今天不是周末，我們先吃飯，天氣熱，火鍋店里估計人也不少。書上說，夏天人體內(nèi)反而是寒的，該多吃熱的食物。

肖默點了鴛鴦鍋，點的素菜居多，秦嘉卉只要了一盤羊肉。聊了幾句，秦嘉卉心跳踏實下來。

說好了，今天這頓我請客。秦嘉卉說。

哪能讓你請，是我約你的。

秦嘉卉說，那好，我下次回請你，還來這家。

非得算這么清嗎？

禮尚往來！秦嘉卉眨了眨眼睛說，她要和肖默保持適當(dāng)距離，不能讓他看出她對他的好感。

秦嘉卉吃了很少的肉，又吃了些青菜金針菇豆腐之類的?；疱伒耆硕噜须s，說話挺費勁。肖默一直給她不停燙菜，菜好了，就夾給她。

秦嘉卉的電話響了，是小燕打來的，說了一些要補的貨，秦嘉卉讓她列個名單微信發(fā)過來。放下手機，秦嘉卉發(fā)現(xiàn)碗里一碗菜。

你也吃點啊。秦嘉卉說。

肖默說，我在吃，你沒看到啊。他說著端起現(xiàn)切的羊肉，放到鍋里，麻辣鍋和海鮮鍋各放了一半。

我怎么吃得完？秦嘉卉看著碗里的菜，抱怨著。

多吃點，你太瘦了。

秦嘉卉一抬頭撞上了肖默的目光。

肖默隨即低下頭。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我看見你，我都有點緊張，就像高中時見到漂亮女生一樣，我都35歲了。

秦嘉卉吃著菜，不知道該說什么，說什么好像都有點心虛。

肖默給秦嘉卉要了一瓶干紅葡萄酒，讓秦嘉卉少喝點，他要開車，不能喝。秦嘉卉接過肖默遞過來的杯子，碰觸到了肖默的手，她看了一眼肖默，肖默的目光和她的又撞在了一起，這一秒變得漫長，好像一起進了時光隧道，卻找不到出口。

肖默的臉通紅，他說，嘉卉，我可以叫你嘉卉嗎？

秦嘉卉點點頭，我們都是朋友了，你就叫我嘉卉，我喊你肖默。說完心卻是若有所失的感覺。

吃飯的后半段，秦嘉卉開始惶惶不安，她擔(dān)心自己的目光暴露了一切，幸虧大廳播放音樂。

餐廳外面就是黃河。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河面波光艷影縱橫交錯。吃完飯，秦嘉卉一瘸一拐地下樓，再次引來一些人的側(cè)目，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目光，這些目光曾經(jīng)像刀子一樣割過她的心，現(xiàn)在對她沒有任何影響。

想去看電影嗎？肖默問。

還是兜風(fēng)吧，難得有專車。秦嘉卉故作輕松地說。

以后你想出來散心，隨時告訴我。

深邃、寧靜的夜空，舒緩而溫柔的河水。秦嘉卉望著河水，肖默的目光卻一直盯著她。

秦嘉卉說，月亮真好。我們散散步吧，這樣的夜晚真的讓人心動??！

肖默說，真想這么一直看下去，真美??！

夜晚的濱河路安靜極了。

累不累？肖默回過頭問秦嘉卉。他的聲音渾厚有力，給人一種踏實感。

不太累。秦嘉卉輕輕回答。

肖默微笑著，累了我們就回車上去。

秦嘉卉說，我的腿現(xiàn)在挺好，站一個小時沒什么問題，當(dāng)然走一天半天肯定是不行的，

我走半天路也累，肖默笑著。他說話十分注意分寸，秦嘉卉盡量讓自己坦然一點。但她心里也有黑暗的時刻，有時候她會問自己，腿殘了，為什么還要活著？這樣的念頭像流星一樣經(jīng)常會閃一下，平常，她的心還是陽光燦爛的。

晚上剛回到家，秦嘉卉收到了一條短信：丸子，我猶豫再三，還是想見你一面，請你理解我這么多年牽掛你的心。

秦嘉卉的心里咯噔一下，是紹遠(yuǎn)發(fā)的短信。這個世界上喊她丸子的人只有紹遠(yuǎn)。

紹遠(yuǎn)的短信一條接一條。

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想盡辦法聯(lián)系上了可昕，找到了可昕的電話，打聽到了你的消息。

我不想打擾你平靜的生活。這十五年我經(jīng)常祈禱，希望有生之年和你再見一面，這么多年了，我想了你這么多年，我只是想和你面對面說說話。

可昕說紹遠(yuǎn)在深圳一直做軟件，他的收入不錯，已經(jīng)結(jié)婚，有個四歲的兒子。秦嘉卉努力地回憶紹遠(yuǎn)的樣子，竟是模糊的，從前的事也記不清了，都是一些片段，從高一和他同班同學(xué)開始，算起來，已經(jīng)15年了，時間是一條永不回頭的河流。

紹遠(yuǎn)的短信發(fā)個不停。

那時候，你拖著長長的馬尾辮，穿著白襯衣，像一朵青澀的梔子花。你的大眼睛那么亮，像星星一樣，長睫毛忽扇忽扇的。我永遠(yuǎn)忘不了你的樣子。但你不要有負(fù)擔(dān)，把我當(dāng)成哥哥就好，我們都經(jīng)歷了很多事。可我們的初戀是永遠(yuǎn)不能忘記的。

我可能要去國外定居了，公司在新西蘭開了分公司，讓我過去負(fù)責(zé)。以后來蘭州的機會不多，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會幫你。

秦嘉卉沒有回信息。她把寫好的一句——其實你不該把我記這么久，個人有個人的命——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她把那個電話拉進了黑名單。

這一切在17歲那年都結(jié)束了。和紹遠(yuǎn)在一起的青春往事，像是上輩子的事。秦嘉卉望著窗外的夜色，她知道，她永遠(yuǎn)也不會見他。也不想有什么聯(lián)系。她的心也如她的目光一般平靜。

她發(fā)信息給可昕，如果你再和紹遠(yuǎn)聯(lián)系，我就沒有你這個朋友了。

可昕發(fā)來無數(shù)個“對不起”……

8

中秋后的一天傍晚，天刮起了風(fēng)。秦嘉卉一想到洗的衣服還晾在外面，急忙打電話給母親，母親沒有接，打了好幾遍，都沒有接。秦嘉卉只能關(guān)了店，回家去收衣服。

豆大的雨點砸下來，像密集的爆竹，響個不停。渾身濕透的秦嘉卉推開家門，發(fā)現(xiàn)母親昏倒在衛(wèi)生間，嘴角還有血，她嚇得急忙拿出手機給肖默打電話，肖默有車，她怕叫120耽誤母親的病情。肖默幫她把母親送到醫(yī)院，跑前跑后辦手續(xù)。母親直接被送進手術(shù)室。大夫說母親有點血管堵塞，需要在血管里安裝兩個支架，秦嘉卉一聽腿都軟了。她手抖得不能簽字，她讓肖默幫她簽字。

母親的手術(shù)很順利。肖默幾乎天天跑醫(yī)院，憂心忡忡的秦嘉卉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他。欠了他這么大的人情，該怎么還??！母親出事，她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小姨和姨夫，而是肖默，這讓秦嘉卉自己都很震驚。也許肖默早已在她的心上。

母親出院后，秦嘉卉買了一大堆的東西去了肖默家。肖默在店里加班，不在家。芒果見了她，忽閃著兩只大眼睛，喊著嘉卉媽媽，歡呼著伸開胳膊抱住了秦嘉卉的腿。肖默爸爸和媽媽端了水果，噓寒問暖的像是久別重逢的親人。

晚上回家，肖默發(fā)來微信。

我搬到這個小區(qū)，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上了你，那天你站在薔薇花下，穿著白襯衣，正在修剪花枝。我對你的喜歡和芒果喜歡你無關(guān)，我們都已過了小半生，如今做的決定都是深思熟慮過的，我真心想照顧你一輩子，你是那么堅強，又那么獨立，我希望你給我們一個機會，我會用后半生來愛你。

秦嘉卉沒有回信，肖默喜歡她，這算是表白嗎？這兩年，秦嘉卉斷了結(jié)婚的念頭，她覺得一個人，守著店過一輩子挺好的。想了想，她還是給肖默回了微信：我配不上你，別再說這樣的話了，鄰里鄰居的，不然很尷尬。

母親生日這天，秦嘉卉請肖默一家和小姨姨夫在附近的羊肉館吃了一頓飯，一起給母親過生日，也是為了表達(dá)謝意。肖默母親一進包廂就給秦嘉卉一個禮物，是金鐲子。秦嘉卉哪敢要這么貴重的禮物，她堅決不肯收。肖默媽媽拗不過她，只好裝起來。

肖默忙前忙后，幫著招呼。秦嘉卉看著他，心里酸酸的。她想著，以后要保持點距離。小姨瞥了一眼秦嘉卉，她對他們的關(guān)系表示懷疑。小姨一直覺得秦嘉卉雖然腿有毛病，但人漂亮，男人見了她漂亮的臉蛋都會動心思。

秦嘉卉聽見肖默爸小聲問姨夫：你覺得這兩個有可能嗎？

我看有，姨夫低聲說。

吃完飯，幾個老人不約而同地說要散步回家，本來就一站路的距離。

肖默的車?yán)镏挥星丶位芤粋€人了，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她得說點什么，掩飾自己的緊張。

肖默把車開到了小西湖橋，夜晚，橋上的車輛依然川流不息，橋上五彩的燈光像水波一樣微微蕩漾。整個金城像籠罩在夢幻中。肖默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前方，秦嘉卉側(cè)過臉，看到他清晰的輪廓，他的側(cè)臉線條柔和，眼角向上，他一定在笑。

秦嘉卉問肖默店里的事，肖默說，現(xiàn)在的人離不開手機，手機成了必需品，我整天忙得焦頭爛額，最近活兒太多，上個月找了個小伙子幫忙。

秦嘉卉說也好，你能有點自己的時間了。

肖默并沒有把車開回店里，而是停到了一個咖啡廳。

肖默說，去喝一杯再回去吧？

秦嘉卉躊躇了一下。她雖然拒絕了肖默，肖默好像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他更積極了。秦嘉卉覺得坐坐也好，或許可以把話說明白。

一下車，肖默走過來，輕輕握住了她的手，秦嘉卉的心顫了一下。很多年她沒有握過男人的手了。肖默的手暖暖的，充滿了力量。秦嘉卉急忙抽出手，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好在門口的迎賓小姐過來帶路，才緩和了一下情緒。

咖啡廳里播放的是莫扎特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他們坐在靠窗的位子，這里鬧中取靜，還可以看到繁華的大街。

秦嘉卉笑道，我好些年沒有來西關(guān)什字了。

肖默抬頭看了一眼她，以后，你想來，就告訴我。

頓了頓，肖默又說，我離婚以后，心里發(fā)生了很多的變化，以前總在乎那些外在的，什么長相、學(xué)歷、房子、車子、工作、家境，而現(xiàn)在我只看重人。

秦嘉卉笑了一下說，人都是會變的。

秦嘉卉現(xiàn)在的心境很明朗，她誠懇地說，肖默，我的話說得很清楚了。你不要說那些話了，再說，朋友都做不了了！

肖默不再說話。

他們默默地喝完咖啡，走出咖啡館?；貋淼穆飞?，秦嘉卉看著窗外，一直沒有說話，肖默也沒有說話，他們之間有一種天然的默契。

9

可昕說晚上要來，讓秦嘉卉等她一起吃飯。

秦嘉卉一直在店里等，直到天黑，可昕才來。手里提著兩碗砂鍋。她臉色憔悴，眼窩深陷，看樣子幾天都沒睡好了。

可昕跟蹤了王輝半個月，只拍了幾張吃飯的照片，這點證據(jù)，王輝肯本不能凈身出戶。她說王輝帶那個女人幾乎吃遍了蘭州的高檔餐廳。她每天打著不同的車子跟蹤他們，跟著跟著，她有些受不了了。

王輝有認(rèn)錯的可能嗎？秦嘉卉說。她說完了才覺得自己想多了?，F(xiàn)在的王輝不是過去的王輝了，遇上渣男還能怎么樣？

可昕說，今天晚上我想和你住。

朵朵怎么辦？秦嘉卉提醒她孩子的事兒。

反正我不要孩子，我媽堅決不讓我要。可昕堅定地說，語氣決絕而又霸道。

秦嘉卉嘴里吃著一個丸子，嚼了半天，怎么也不能下咽。

可昕在掉眼淚，她哽咽著，我想要幸福的小家，我也想朵朵有父母陪伴，可命運給了我什么，我犯了什么錯，會遇上這樣的事。

沒辦法，你遇上了，就得咬著牙挺過去。孩子，財產(chǎn)，你都得考慮。秦嘉卉平靜地說。

離婚大戰(zhàn)傷筋動骨，一般人都吃不消。

可昕結(jié)婚前談的男朋友太少，她當(dāng)初看上王輝主要是看上了他的家產(chǎn)。當(dāng)然感情是有，但有幾個富二代是靠譜的？

她安慰可昕，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得是，犯不著為這樣的男人干傻事。

可昕終于笑了，說，行，到時候咱們一起找。

夜里秦嘉卉回到家，母親還在看電視，小姨在一邊織毛衣，這個點，小姨一般都回家了。姐妹住在一個小區(qū)來往方便，她們有說不完的心里話。有的兄弟姐妹成了仇人，有的卻是永遠(yuǎn)的親人。小姨放下手里的毛線，笑瞇瞇地站起來。秦嘉卉進屋洗了手，她猜小姨是來說媒的，她每次說媒的神情都一樣，兩眼放光。

母親關(guān)了電視，把削好的蘋果給她放到桌子上。秦嘉卉坐下，小姨和母親也湊過來。房子里突然熱鬧起來。母親好像很興奮。

你知道今天誰托你小姨說媒了？母親笑瞇瞇的。

秦嘉卉抬了一下眼皮，看了母親一眼，不知道說什么。等母親和小姨的心情平復(fù)了一些，房間里安靜下來。

小姨說，嘉卉，你的好運來了，今天肖默的爸爸托我向你提親。小姨的眼睛里閃著亢奮的光芒。

秦嘉卉說，小姨，你胡說什么，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小姨笑了起來，哎呀呀，我這把年紀(jì)了，怎么會胡說呢？今天中午肖默的爸爸專門提了煙酒到我家去的，肖爸爸說，肖默太害羞了，不敢向你表白。嘉卉，我們一直以為你會獨身一輩子，我和你媽媽這兩年都不抱希望了。本來給你介紹的，不是喪偶的，就是離婚的，或是殘疾的，沒有特別好的。

秦嘉卉聽了這消息，她不知道怎么說。她吃了一口蘋果，看了看兩個老姐妹，她笑了，不讓你們操心我的事兒，就是改不了。

小姨嘿嘿笑著。母親也笑了。她們對肖默非常滿意。

現(xiàn)在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你是芒果的干媽。你就接了吧。小姨說。

秦嘉卉模棱兩可地答應(yīng)著，大晚上的，她不能讓兩個愛她的人睡不著覺。她得好好想想。聽到肖默提親的事，她腦子亂極了，不過，她很快冷靜下來，她要快刀斬亂麻，把這事處理得干干凈凈，讓肖默斷了念頭。

她對芒果好，那是真的好。難道肖默是因為芒果？別人會怎么說她？說她討好一個小孩子，給自己找歸宿。這話聽著她特像心機婊，她得趕緊解決這事兒。

第二天秦嘉卉主動給肖默打電話。肖默正在忙，他心眼實，從聲音里就分辨出他很高興。

秦嘉卉說，晚上我請你喝咖啡。就小區(qū)斜對面的咖啡店里。

肖默一口答應(yīng)下來。他興奮地說我剛想給你打電話，約你晚上看電影。

傍晚，天還沒黑，秦嘉卉急急忙忙關(guān)了店門，她害怕流言，她顧不上生意了，她去了斜對面的咖啡館。那家咖啡館，是對面高檔小區(qū)新開的，環(huán)境簡約，一天到晚播放著爵士樂。剛開的時候，可昕陪她來過幾次。

肖默已經(jīng)到了，他坐在角落的一張沙發(fā)上，看見秦嘉卉，急忙迎了上來?？Х鹊目煽上阄稄浡?。她一般晚上不喝咖啡，喝了會影響睡眠。

咖啡端上來。

肖默說，你真美！

秦嘉卉攏了攏頭發(fā)，不知道說什么好，她今天穿著灰色哈倫褲，上身一件淡藍(lán)色小碎花的雪紡短袖，頭發(fā)披著。

等到我不愁生計的時候，就在河邊找個地方，也開一家咖啡館，放很多書架，擺很多書，人們可以點杯咖啡安靜地坐著看書，看黃河落日……

太陽一點一點下去。窗外的光黯淡下來。肖默望著她。她望著肖默，目光的對視中，好像已經(jīng)說過了千言萬語。

秦嘉卉喝了一口咖啡，說，我配不上你。

我對你是真心的。肖默說。

我是殘疾人，我這輩子打算就這樣，不想結(jié)婚了。

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你還是找一個健康的女人吧，我和你一起散步都有困難。更何況，你能忍受和我一起出去遭別人異樣的眼光嗎？

我能！

我不想讓你忍受，我不想讓你的心情變糟糕。秦嘉卉激動地說。

日子是自己的，和別人無關(guān)。肖默說。

秦嘉卉嘆了口氣，我已經(jīng)沒有權(quán)力結(jié)婚了，以后不要再提這事兒了。

她說完心里輕松了一些，悲傷卻怎么也擋不住。外人覺得，殘疾的她可以嫁人，但不能嫁肖默這樣的，她是配不上他。她頓時淚流滿面，就要起身離開。

肖默說，喝完再走吧！

肖默遞過來紙巾，秦嘉卉擦了眼淚。

走出咖啡館，天完全黑下來了，寒冷的冬夜，夜空繁星點點，繽紛的落葉在靜悄悄地飛舞。分手的時候，秦嘉卉拄著拐，站在路邊，她的心如同眼前殘敗的落葉。

肖默幾次都想說什么，他眼睛里流露出焦灼和失望。半天才說，我是真心對你，我已經(jīng)想過了，到對面買一套電梯房，這樣你也方便，芒果的事你別有負(fù)擔(dān)，這孩子就是喜歡你，我爸說他會一直幫我?guī)?，而我喜歡你，是從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你，我希望你給我們一個機會，先別給自己下一輩子獨身的決心。

秦嘉卉心一橫，笑著說，你別再說了，我是芒果的干媽，現(xiàn)在，我們還是朋友，再說，我們連朋友都做不了了。秦嘉卉說完，鼻子酸了。

秦嘉卉慢慢走回店里，在路上，她努力平復(fù)著自己的心情，到了店里，母親問，談得怎么樣？

秦嘉卉說，就那樣。

這天晚上，秦嘉卉忽然覺得很累，心里空蕩蕩的，她洗了個澡，一覺睡到第二天早晨。

10

一入冬，蘭州的天變得灰暗沒有生機，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路面也開始結(jié)冰，黃河水卻變得湛藍(lán)清澈起來。冬日的蘭州，空氣冰冷，陽光溫暖。便利店生意清淡，秦嘉卉抱著瞇瞇，呵著白氣，盯著路邊樹上刺向天空的枯枝，她打了一個寒噤，裹緊了棉衣。樹下，幾只蹦來跳去覓食的麻雀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秦嘉卉在這漫長的冬日，靜靜地呆在有暖氣的屋子里聽音樂，看小說，不知不覺，日落了，時光就溜走了。

周末，街上人很少?？申客蝗淮螂娫?，她一般周末都在帶孩子，很少打電話。再說婆婆家打電話也不方便。秦嘉卉感覺出事了，急忙接了電話。

可昕說，我活不下去了，你照顧好自己。

秦嘉卉急忙問她：你在哪？

我在廣場。

秦嘉卉叫母親來看店，她急忙打車趕到廣場。

秦嘉卉背著她的牛皮小包，圍著一條紅色的長圍巾，一瘸一拐地尋找著可昕，路上的行人望著她。隆冬苦寒，人都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唯恐凍著，又似乎怕被人認(rèn)出。廣場喂鴿子的地方，秦嘉卉發(fā)現(xiàn)了可昕。這里離王輝的銀行很近。

可昕失魂落魄，臉色憔悴，捂著肚子坐在臺階上，她的黑色羽絨服上全是土，她的頭發(fā)很亂，臉上有淤青，嘴角有血跡。顯然是和誰廝打過。你這是怎么了，被人搶劫了？

嘉卉，我活不下去了，真她媽不想活了！

秦嘉卉知道她肯定見王輝了，而且兩個人吵架了。

在大街上，你們這樣打有意思嗎？秦嘉卉苦笑著。

可昕不說話。

秦嘉卉說，快起來吧，這么多的人，你想讓人把我們當(dāng)猴看啊。

可昕這才神情黯然地從地上起來。秦嘉卉拍了拍她身上的土。

走，我們?nèi)コ燥?，邊吃邊說。

可昕這才抬起頭，咧開滲著血的嘴唇笑了，還是你對我好。

她們并肩走在人流中，秦嘉卉盤算著怎么安慰可昕。她忽然想起了父親，父親最會安慰人了。秦嘉卉骨子里是像父親的，父親朋友多，熱心腸，有時候他會說，我一直在做善事，為什么我的女兒會有這樣的命運？不過他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鼓勵秦嘉卉，躺在床上的日子，他鼓勵她，說肯定會站起來，站起來了，他說你一定可以自己走路，只要堅持鍛煉。

看著可昕喝完一碗南瓜小米粥，又勸她吃了兩個包子，秦嘉卉才問，到底出什么事兒了？

可昕流淚了，嘉卉，我錯了，當(dāng)初不該嫁給王輝，我是虛榮心的報應(yīng)啊。我今天去王輝單位了，問他考慮得怎么樣了，本來我是想像潑婦一樣大鬧一場，只是我拉不下臉，王輝把我拉出單位，后來因為孩子的事兒就吵了起來，他不想要朵朵，我說，你不要朵朵，永遠(yuǎn)也別想離婚。不是我不愛朵朵，我就是要讓他和狐貍精后半輩子過得不那么舒服。

秦嘉卉嘆了口氣，她有些傷感。她聽可昕痛罵了一個多小時王輝，可昕氣消了大半，她們才離開飯館。她不放心可昕，堅持把她送到了可昕父母住的地方。

可昕在樓下說，幸好有你在，不然我真的沒法活了。

秦嘉卉笑笑，轉(zhuǎn)頭上了出租車。

開出一段路，秦嘉卉回過頭去，可昕還在原地。秦嘉卉又揮了揮手。天上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秦嘉卉想著該穿加厚的棉衣了。

一周后，可昕離婚了?？申空f，王輝沒有辦法，那個狐貍精懷孕了，他不能耗下去。王輝媽媽答應(yīng)把朵朵一直帶到十八歲，可昕隨時可以去看孩子?？申空f，公公婆婆很疼朵朵，她平常有時間就去陪朵朵，后媽不會把孩子怎么樣的。

秦嘉卉問，王輝的傷好點了嗎？

他的右胳膊暫時還不能動?？申康难劾锶紵鴳嵟幕鹧妗?/p>

可昕拿著刀，在地下車庫準(zhǔn)備和狐貍精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同歸于盡，王輝擋了過來，刀子扎進了王輝的胳膊?？申空f，那一瞬間，我覺得為了這個忘恩負(fù)義的男人坐牢不值得，我就住了手。王輝沒有起訴可昕。辦手續(xù)的那天，可昕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王輝一家不講道理。連房子都不想給可昕，事情鬧得這么僵，狐貍精肚子又大了，日子沒法過了。婆婆怪她太較真，說哪個男人不偷腥，都是她鬧的。王輝爸爸知道是兒子錯，把婚房給了可昕，答應(yīng)了可昕提的條件，可昕才去辦了離婚手續(xù)。

11

冬天的被窩很暖和，秦嘉卉每次都依依不舍地起床。春夏秋冬她起床的時間，和上學(xué)的孩子們起床的時間是一樣的。天還黑著，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大多是趕著上班和送孩子上學(xué)的家長。秦嘉卉出門的時候，遇見芒果爺爺送芒果去上幼兒園。

她好幾天沒見肖默了。她把他的微信拉進了黑名單。為了避免尷尬，她三天沒有去店里，整天昏睡，母親以為她感冒了，說讓女兒休息，店里有她。

秦嘉卉的腦子里揮之不去肖默的樣子，她不想見人，不想說話，不想去店里，經(jīng)常偷偷掉眼淚。她沒有信心和肖默開始感情生活。夜晚漫長無邊，她像條灰色的毛毛蟲，一動不動地趴在被窩里，她整整睡了三天，才讓自己漸漸平靜下來。沒想到剛一出門就遇見芒果。

芒果手里拿著一個油餅吃，她穿著毛茸茸的米色棉衣，像一只歡快的小羊羔?？吹角丶位埽涌炝瞬阶?，喊著，嘉卉媽媽，嘉卉媽媽！

秦嘉卉答應(yīng)著，沖他們招了招手。

芒果還是撲過來，非要親一下秦嘉卉再走。

肖默爸爸抱起芒果，秦嘉卉把臉湊過去，芒果冰涼的小臉親了過來。

芒果先走了。秦嘉卉看著他們的背影，心情有點復(fù)雜。

芒果爺爺好像知道了，話少了許多。

刮了一夜大風(fēng)，一地的落葉，路兩旁的樹在冰冷的寒風(fēng)中哆嗦。

整個冬天，蘭州干燥寒冷，遲遲不見下雪。冬天喝冷飲的很少，生意有些冷清。這段日子，秦嘉卉有點忙，她要看分店的賬目，要退掉一些賣得不好的貨，補一批新貨，要在網(wǎng)上查，要和供貨商溝通，這些都是耗費精力的事。

早上，秦嘉卉把這一年收支整理了一下，還不錯，兩個店收益可觀。除去兩邊房租、小燕和胖丫的工資，那個分店今年賺了11萬，秦嘉卉這個店收入了15萬，今年比去年還好一點，她打算春節(jié)時給小燕和胖丫各包一個五千的紅包。

秦嘉卉去銀行取了鼓鼓囊囊的一萬塊現(xiàn)金，晚上回家遞給母親。還沒到春節(jié)，她想讓母親提前高興高興。母親很感動，她說我后半生靠你了，你放心，你給的錢，我存著呢，不會給你哥的。

秦嘉卉說，你看著辦，各盡各的孝。

母親嘆了口氣說，你哥哥那邊快生了，可能春節(jié)前后，我得過去幫忙。

多一個孫子總是高興的事。二胎政策一開放，嫂子就懷孕了。

秦嘉卉嘆了一口氣，我爸知道了，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母親說，你爸沒那個福氣啊。

秦嘉卉信心滿滿地說，你就放心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母親說，那我先準(zhǔn)備準(zhǔn)備。

春節(jié)前夕，秦嘉浩打電話說，他老婆這兩天要生了，讓母親趕緊過來。

秦嘉卉對哥哥說，媽出院沒多久，身體不好。

秦嘉浩說，我這邊沒有辦法，你嫂子她不能辭職，要不孩子生下來，我們送到蘭州，帶到三歲我再接過來。

秦嘉卉說，這個你還是和媽商量。

母親搖搖頭，剛剛生下的孩子不能離開媽媽，還是我過去吧。

第二天，母親和小姨、姨夫告別，又和一起跳廣場舞的姐妹們告別，母親整整告別了三四天，直到嫂子住院待產(chǎn)，秦嘉浩又打電話，她才決定坐第二天下午的飛機去上海。

秦嘉卉關(guān)了店，叫了滴滴快車，送母親到機場。

蘭州是中國版圖的地理中心，但秦嘉卉一直覺得這里是塞外小城，是西域重鎮(zhèn)。去中川機場的路上，沿途山坡上有零零星星的枯草，沒有雪，在黯淡的光線中反射耀眼土層的白光。

母親有點暈車，秦嘉卉只能說話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母親不是第一次去上海，何況秦嘉浩在浦東機場接，她沒什么擔(dān)心的。

機場高速路兩側(cè)干枯的樹上，纏著一些粉色的假花，卻掩飾不了滿目蒼涼。候機大廳冷清空曠。

母親有點依依不舍，她幾次欲言又止。

秦嘉卉說，你記得按時吃藥，如果熬不住就讓哥哥請保姆，我可以每月給你打點錢。

母親說，放心吧，把你的事兒抓緊，肖默這孩子人好，別錯過了。

秦嘉卉笑笑。別提這事了。媽，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你不認(rèn)也得認(rèn)。

母親眼圈紅了。秦嘉卉說，你趕緊進去吧，別誤了登機。

嘉卉啊，我和你小姨說好了，春節(jié)你去她家過年。

秦嘉卉笑了，不就是個年嗎，我還看店呢！

母親笑笑，我還是不放心?。?/p>

秦嘉卉遞給母親一個信封，信封里是她取的一萬塊現(xiàn)金，說，這是我給未來的侄女的紅包。

母親攥到手里，眼圈又紅了。

回來的路上，遼闊的天空，有一些淡淡的云。秦嘉卉想起自己過去的這十幾年，往事歷歷，如在目前，浮生如寄，死生由命，秦嘉卉不勝感慨，也許一切都是注定的。

12

冬天刺骨的風(fēng)無孔不入，秦嘉卉為了生意，店門還是半敞開著，掛了透明的塑料簾子，秦嘉卉抱著暖寶，穿著厚厚的棉褲。

小姨偶爾來店里幫一下忙。

母親到上海的第二天，嫂子就生了，是女孩，秦嘉浩微信發(fā)來了小侄女的照片，母親在電話里說，這孩子像你。秦嘉卉看著嬰兒的照片，激動得流下淚來。秦嘉浩兒女雙全，再次驗證了他的福氣。

小年這天，可昕打來電話。

嘉卉，我要飛香港，去臺灣，看看冬季臺北的雨，順便透透氣，反思一下我的前半生。

秦嘉卉說，去吧，小女孩，把不快樂的事丟進太平洋，把快樂帶回來。

春節(jié)后我就開始相親了，有親友給我介紹了幾個條件不錯的男人，還有單身未婚的。

秦嘉卉笑著提醒她，這次你可睜大眼睛。

可昕說，現(xiàn)在的我，嫁妝豐厚，不能隨隨便便就嫁，對了，你和肖默什么情況？

秦嘉卉聽見肖默的名字，心里就不對了。她急急忙忙說店里來人了，掛了電話。

聽小姨說，肖默去深圳了。說是去參加堂弟的婚禮。秦嘉卉聽了沒有吭聲。小姨嘮叨著，嘉卉啊，肖默怎么就不可以了？我們看在眼里，他是個好孩子，他爸爸說，前幾天，他一直不怎么說話，從店里回來也是倒頭就睡，正好，他堂弟結(jié)婚，他爸就讓他去了。

秦嘉卉還是不吭聲。

一過臘八，店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秦嘉卉忙得沒有吃飯的時間。小燕和胖丫回家過年了。秦嘉卉關(guān)了分店。錢永遠(yuǎn)掙不夠，該休息就休息。

除夕下午五點，秦嘉卉打算關(guān)了店，回家去貼春聯(lián)，包餃子。春節(jié)前半個月，秦嘉卉店里又賺了不少。這讓秦嘉卉開心不已，一年的辛苦總是有回報的。

一個人過年又不是第一次，她給母親打電話，說，買了韭黃，晚上包韭黃雞蛋的餃子，讓母親放心。母親說，一想到你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就睡不著覺，家里冷清，你去小姨家看春晚吧。

秦嘉卉呵呵呵地笑著。

我不覺得冷清，我要好好睡一覺。別煽情了，我要忙了。秦嘉卉急忙掛了電話。春節(jié)對于別人來說是團圓的日子，于她是休息的日子。打開電視，家里暖暖的，自己給自己做頓飯，然后看看電影，睡個安穩(wěn)覺，比什么都好。

小姨打電話，讓她晚上來吃餃子，秦嘉卉婉言謝絕了。

昨天晚上，秦嘉卉去了趟小姨家。小姨的兒子兒媳婦都來了。家里很熱鬧，秦嘉卉給小姨包了個1000塊的紅包，表達(dá)自己的謝意。

小姨死活不要。秦嘉卉硬裝到了她的口袋里。

這么多年，我給你和姨夫添了多少麻煩，這只是我的心意。秦嘉卉笑著說。

秦嘉卉的年貨都是在淘寶買的，她沒時間逛超市，她也不能提重東西。她在網(wǎng)上買，讓快遞員直接送到家。她給自己買了紅色羊絨大衣，買了加絨的打底褲，買了黑白格子裙，買了紅色的圍巾，還有雪地靴，給家里買了新的沙發(fā)套，買了靠墊，又給自己買了個防滑的拐杖。在門口的菜鋪子里買了些菜。就三天街上沒有吃的，初四牛肉面館開了，秦嘉卉就不愁吃飯了。

下午，天開始下雪，天氣寒冷，秦嘉卉關(guān)了收銀機，心想著，再熬一段，春天就來了，她關(guān)了電源，想著帶咪咪一起回家，她呼喚著，咪咪，咪咪，我們回家了……

卻不見小貓答應(yīng)，往常它都趴在柜臺后面的暖氣旁。秦嘉卉急了，在店里細(xì)細(xì)地找了一遍，沒有。

秦嘉卉估計小貓跑出去了，她關(guān)了店，在店門口的花園里喊著，咪咪，你在哪？

雪越來越大，天已經(jīng)黑了，路上都是行色匆匆趕著回家的人。秦嘉卉的耳邊寒風(fēng)呼嘯著，她在便利店前面的花園里，用拐杖一點點地?fù)芾▓@里的雜草。以前咪咪也跑到這里來過，后來它都回店里了。

秦嘉卉回想不起來，最后一次見到咪咪是什么時候，店里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她根本沒有時間去顧及咪咪。

遠(yuǎn)處偶爾傳來鞭炮聲，樓上也有小孩子放煙花，五彩的火花，哧溜溜地響幾聲就滅了。冷不丁又一聲炮響，秦嘉卉心里驚了一下，她的羽絨服的腰帶套到了樹枝上。秦嘉卉使勁拽衣服，刺啦，羽絨服扯破了。猝不及防，秦嘉卉滑倒在地上。拐杖也甩了出去。秦嘉卉坐在雪地里，北風(fēng)呼嘯著，她的手不知什么時候被劃破的。秦嘉卉有點絕望地喊著，咪咪，你在哪里？你不可以丟下我。

秦嘉卉喊著喊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天黑了，路上沒有人，家家戶戶燈火通明，迎接灶神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有人樓上放煙花。此刻，全世界的人都在笑，都在團圓。秦嘉卉看著煙花，鼻尖酸楚，淚眼朦朧，那破滅的煙花，何嘗不是此時落寞的她。

秦嘉卉沒有找到咪咪，她相信咪咪一定會回來的，她想著明天天亮再去找。

她失魂落魄地拖著半身的泥來到家門口，樓道里的燈壞了，她在口袋里找了半天，才找到鑰匙，在黑暗中，插了幾次鑰匙，都失敗了。她想打開手機手電筒，突然有一束光照過來。

黑暗中傳來熟悉的聲音，嘉卉，是你嗎？

你去哪里了？店里也不在，你小姨家也不在，電話也不接……

秦嘉卉呆呆地站在門口。

是肖默。

他說，我下午從深圳回來，放下包就去店里找你，你不在，又去你小姨家，你也不在，打電話不接，我就給你媽媽打了電話，大家都不知道你在哪。

秦嘉卉拿著鑰匙，慢慢打開門，掏出手機一看，果然有幾十個未接電話，有母親打的，有小姨打的，有一個陌生號碼打了二十幾遍，可能是肖默的新號碼。

店里太忙，手機我關(guān)靜音了。秦嘉卉說。

我們都擔(dān)心死了。肖默說著打開了家里的燈。

你怎么來了？秦嘉卉脫掉了泥外套，她沒有扭頭看肖默，她不能讓他看到她的淚痕。

肖默看到了她手上的血，那么深的傷口，秦嘉卉自己竟然毫無知覺。肖默拉著她去衛(wèi)生間沖洗。

冰冰的水流過傷口，她說，咪咪不見了，剛才找咪咪，不小心摔倒了。她努力地克制著自己，她的眼淚早已涌滿了眼眶。

放心吧，明天我去找找看，家里有酒精或者碘伏嗎？

秦嘉卉指了指電視柜的抽屜。

肖默拿著棉簽給她的傷口認(rèn)真地涂了碘伏，又貼了創(chuàng)可貼。

秦嘉卉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她不敢看肖默，和他半個月沒見，仿佛過去半生。她在桌子上的一堆禮盒里翻找著，低著頭說，瞧，這是……我給芒果買的新衣服，這幾天太忙了，沒有給她送過去。

秦嘉卉遞給肖默，抬眼看一眼，遇上肖默的眼睛，肖默的眼睛濕潤著。

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好不好？肖默低聲說。

秦嘉卉站在廚房門口，抽搐著，無聲地落淚，肖默的話撕扯著她的心，是做夢嗎？這么多年，她就想一輩子像過去一樣心灰意冷地活著。她以為自己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她以為，她像一只刺猬一樣包裹著自己，無人可以靠近……

肖默一下慌了，不知道怎么安慰。

肖默說，我們包餃子吧，完了一起去黃河邊看煙花……

秦嘉卉點點頭，眼角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下來。肖默靠近她，把她抱在懷里，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肖默的脖子里熱乎乎的，秦嘉卉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這一刻，她的心又暖又靜，她忘記了曾經(jīng)的病痛、孤獨，絕望，她只想在一個男人的懷里沉睡不復(f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