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松林叫我去他家看看,說了幾次了。
其實我跟松林不熟,先是他請人吃飯,順便請了我,然后我回請了一次。他老家在南幾列島,字寫得不錯。
我送過一支善璉莊的湖筆給他。有一陣他經常打電話給我。說他以前上班的公司每年有多少收入,說他怎么下決心不干了,一路打工過來,受很多白眼。說他跟家里別的人不一樣,他父親一輩子沒離開過島上一步;他三個姐姐都嫁在島上離自己家不遠的地方。說他家屋前有兩株桃樹,春天開白花。我就記得這些。
松林只看我在那幫書畫家中混得不錯,不相信我只是個蹩腳的燈具設計師,一個人住在一套又舊又小的公寓里,收入不多,又沒前途。
之后我和松林又見過三次。一次在一撥書畫家的聚會上。一次我在上班,他路過進來坐了一會。一次他打電話來,我正好一個人在山上發(fā)呆,他叫我別走,他來找我。
后來是這樣,報社的朋友——也是書畫協(xié)會的——叫我小心他一點,別跟他走太近。
如果就是到處告訴別人我們認識,我是他朋友關系挺不錯的也算了。可是,報社的朋友說,“誰知道,他還會打什么主意?”
過年的時候,他要回南幾列島,問我借了點錢。這以后,除了過節(jié),他就不大給我打電話了。
他家在東山那邊。那一帶的房子多是過去棉紡廠的宿舍樓,不知道有什么新建的小區(qū)。
我跟松林說好禮拜天下午沒事就去他那兒。
禮拜天上午,手機響了,是菲姐打來的,叫我在家等她。
菲姐是我以前的同事,和前夫鬧離婚那陣天天來找我。把一筆應收款弄丟后她辭職不干了。她說那筆錢是主任拿的,她是替人代過,還叫我小心主任,提防他背后做小動作搞我。這事也無法證實。聽說廠里叫她把錢補上,最后也沒補。反正數量不大,也算不上貪污,便也不了了之。
她跳槽走了一年多,我也從廠里走了。我們有幾年沒見面。一次路過她上班的面包房進去找她,她們說她走了,去賓館干了。
她跟安德森結婚,我聽熟人說的?!八F在是安德森太太了。”熟人說,古怪地笑了笑,又說,“誰相信,她認識安德森以前一句英語也不會,在賓館鋪床洗馬桶,被吃飯的客人逼著喝酒,喝得天天吐。反正她現在是安德森太太了?!?/p>
我和她又開始來往后,見過幾次那美國人,稍微有點謝頂,中國話很棒,不看見他,還以為中國人在講呢。
菲姐勸我去哈里森學英語,雖然他們第一次見面在賓館走廊上,安德森打不開門了,打電話給總臺,總臺派她上去開門,他們正兒八經認識卻在哈里森。那天她喝多了,把臉擱在我肩膀上詭笑著說,“哈,胡琴,你真以為那是巧遇么?告訴你,是我聽見他打電話,說他晚上六點半準時去哈里森。他有朋友在那兒當外教?!?/p>
“然后你就去了?”我們倆說得哈哈大笑。我想象她興奮地往臉上涂抹脂粉,喝多了趴在賓館廁所地上狂吐的樣子。
我吹著頭發(fā)想著,換了我做賓館服務員,我有辦法嫁給安德森這樣的美國人嗎?不一會她就來了,翻出一張照片,把照片推到我面前說,“別跟我說你下午沒空?!?/p>
照片上的男人三十來歲,瘦瘦的臉,眼睛很小,再看他的白襯衫,黑西裝,黑領帶,我好像回到十七八年以前的時光,問她,“這什么年代的照片?”
“哈,你去了就知道這個人并不像照片上這么古板?!?/p>
“上次你也這么說?!蔽野戳顺獧C的播放鍵。是列儂和大野洋子的“雙重幻想”。我喜歡“Woman”,菲姐喜歡“Every man has a woman who loves him”——每個男人都有愛他的女人。有時我們也為這張唱片悲傷,錄完這張專輯不久列儂就被槍殺了。
菲姐穿著白襪子的腳在地上打著節(jié)拍。
“你愛安德森嗎?”我想起安德森看她的眼神。
“他能讓我生活得更好。說實話,我從來沒想過愛不愛他。他能滿足我全部的虛榮心,這就夠了?!?/p>
“他叫什么?”我又拿起照片,和照片上的眼睛對視著。
“杜偉強。”
“杜—偉—強?這什么年代的名字?”我笑了。
“好啦?!彼c著煙,“別看名字不怎么樣,這人做電腦可有一套,沒準以后就是喬布斯第二。你就是喬布斯第二的太太啦?!?/p>
吃過午飯,我一個人去“森”咖啡館。這是菲姐成了安德森太太后和別人合伙開的。安德森靦腆不善交友,同別的做皮革生意的美國人也沒什么聯(lián)系。一到禮拜天,就騎輛自行車到處亂逛。
“森”咖啡館很小,樓下是前廳和廁所,上面一層有七張靠窗的火車式包廂。另一側是吧臺。
他們雇了個燙波波頭的女人給客人端咖啡,添茶水,沒事她就在吧臺后面翻畫報,背后的墻上貼著一張巨大的舊蒸汽式火車頭的黑白圖片,旁邊是舊船拆下來的同樣巨大的舵,坐在那里,你會恍然以為坐在一艘船上,一列噴著蒸汽的老式火車上,正趕往過去的一個遙遠的所在。
一個穿灰綠外套的男人坐在最盡頭的一張座位上??匆娢?,遠遠站起來,臉上含著笑,直到我走近才坐下。
這是個有禮貌的男人。有禮貌的男人總會給你帶來一種安全感,讓你放松。
他含著笑看著我,眼睛和照片上一樣小,一副認識我的樣子。看來菲姐也把我的照片給他看過了。他正看妹尾河童的一本書。于是我們從妹尾河童談起。我正巧剛看過《窺視工作間》。我說那些工作間多數極其擁擠雜亂,放滿和工作無關的東西,否則冒險小說家內藤陳就不會說“與其說工作間,不如說是他的地獄”這樣的話。
我的咖啡端上來了。他問我,“你愛藍山?”他喝的是日式炭燒,看來是個工作狂,需要濃郁的東西提神。然后我們就談到了牙買加,談到牙買加盛產咖啡的那些終年高寒的山峰。雖然我只偶爾看過一本介紹牙買家的中英文對照的旅行小冊子。接下去我們談到今年去過哪兒,我告訴他夏天去了內蒙,他則說在普濟島呆了幾天,問我騎馬了嗎?我說騎了,問他游泳了嗎?他說游了。
說到這兒,突然都沒話了。
我是因為想起了被馬鞍磨得流血的屁股、一晃而過的兩天歡愉。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醒過來似的一招手,問波波頭有沒有煙。波波頭說沒有,我這才注意到他面前扔著一碟煙頭。
杜偉強說他出去買包煙。他走后,我從架子上抽了本雜志。遠處兩個女人低聲說著話。一個女人說,“我喜歡強勢,可我的性格讓我永遠強勢不了?!绷硪粋€女人聲音低啞地說,“所以你喜歡強勢的男人……”
她們越說越輕,樓下傳來女人的哭喊,更聽不清了。
我探向窗外,看到兩截顫抖的男人的腿,被另外兩截女人的腿不停地沖撞著。我又往外探出一點,還是只能看見四截腿。我想算了吧,難道無聊到跑出去看別人打架?雖說我坐坐正,注意力也重新集中到雜志上,可這女人的撕扯刺激了我的一處神經,不由想如果我也像這女人,不顧一切爭奪自己想要的東西,說不定就不會把日子搞成現在這樣了。
杜偉強回來了,抱歉說他平時不怎么抽煙,實在是這幾天忙得不行,熬夜,沒辦法。我問他看見打架的那對男女嗎?那會他們已經走了。也許換一個地方鬧了。
“女人總這樣?!彼珠_嘴一笑。
“這不能怪女人。”我斟酌說,“多半這男的沒給她安全感。對,安全感。你知道的?!?/p>
“好吧。可是女人不能自己給自己安全感嗎?”
“至少大部分不能。不然就不是女人了?!蔽艺f。后來我們不知怎么談到了貓。
杜偉強問我養(yǎng)不養(yǎng)貓,我說不養(yǎng)。
杜偉強說他也不養(yǎng),“貓這東西,你經常不知道它到底想干嗎?!?/p>
“我倒覺得喂食太麻煩,亂拉屎就更麻煩了,就像沒事給自己找了個主人?!闭f到這兒,我想起有人把他的貓叫“彼得大帝”。我們一同笑了起來。
他說小時候家里無緣無故跑來過一只貓,呆了兩個月,又無緣無故走了。貓食盆還在門口,他媽也不收起來,就擱在那兒。他進進出出看著,心里很恍惚。
過了會,他又說,“和你說話挺開心。”
“我也是,挺開心的?!蔽倚χf,望著他瘦瘦的臉。
“其實,我早已對相親不抱什么希望了。”他又說,喊來波波頭,付了兩杯咖啡的賬。
走出“森”咖啡館,他說,“有時間聯(lián)系?!蔽覀儽阍隈R路上分手了。
時間還不晚。
我上了公交車,在最后一排坐下。
最近我確實懶得可以。以前坐班,天天往公司趕,后來老板允許不坐班了,經常在家一待就是一整天。我很努力地忙著,到了傍晚卻常常冒出又虛度了一天的感覺。
松林一直不接電話,車靠站了,我只能跳下車,一邊找,一邊打他電話。
總算他接了,我已經照著門牌號找到他家樓下了。
他從樓上跑下來接我,臉紅通通的氣色很好。
“哈,好久不見?!蔽艺f。
“哈,快一年了?!?/p>
“時間真快。”我努力回想上次說了什么,“上次,”我說,“上次你一天到晚想著辭職?!?/p>
想起我一本正經勸他先別辭職的話,我笑起來,“你還在那兒?”
“辭了……”
“哦……,”我看著他,“現在呢?做什么?”
“開壓路機。”
“壓路機?你什么時候學的?聽說跟開汽車一樣要考個證?”
“要什么證!”松林大笑,“跟師傅開幾趟就會了?!?/p>
他開了門,客廳里擺的全是老家具。
“不錯啊。”我說。走到梳妝臺前,看看老鏡子里模模糊糊的自己。
松林指著一把太師椅叫我坐,說這堆老古董全是水娟家的。
看來他們的事水娟父母同意了。
“這是紅木的?”我摸摸梳妝臺的臺面。
“黃花梨的還是什么?水娟說是她祖母的陪嫁?!?/p>
“水娟呢?”我看看左右。
“上班?!?/p>
“禮拜天也上班?”
“沒辦法,這段時間太忙了。”
松林端來茶,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瞇細眼睛,仿佛藏著喜事。
我問他最近是不是很不錯,他看了我一會終于開口說,“我要結婚了?!?/p>
“結婚?好??!”我脫口說,想這小子總算能安定了,感慨道,“我們認識時你剛來這兒?!?/p>
“那時什么人也不認識……”
“你看你現在都要結婚了!你還記得上次在西山……”
那次在廣福寺一間偏殿里我勸了他好長時間,叫他想想好再說,別一沖動就辭職,每家廠其實都差不多。他窩了一肚子氣似的說,“我買不起房子!要是結婚生孩子,我連孩子也養(yǎng)不起!”我想你朝我發(fā)什么火,又不是我讓你買不起房子的。我自己還想買房子呢。
當時他垂頭喪氣一會,說他還得去加班,我們就一起往樓下走。走了幾級臺階,他突然轉過身——在那陰暗狹窄的樓道里,我猝不及防地停下,警惕地看著他,突然發(fā)現自己其實挺怕這個南幾列島來的愣頭愣腦的小子,一直對他心存著一種難以啟齒的恐懼,真是不可思議。
我們都出了一會神,松林說,“我跟水娟說好了,酒席過了年辦。喝喜酒你一定要來啊?!?/p>
我忙說一定來一定來,腦子里掠過他叫我下樓小心點的樣子,到了殿外我的恐懼才解除了。我喝了口茶,問他寫字畫畫那撥人都叫了哪些。突然松林的手機響了,他接通了,說了幾句掛斷,看著我說,“真不巧,我得去李教授那兒一下?!?/p>
李教授眼睛不好,玻璃晶體渾濁,松林這一陣在幫李教授做校對。李教授認識人多,說不定能替他找個事做。松林開壓路機能開多久?我想他實在受夠那些體力活了,有點心浮氣躁了。
我剛想說那我也走了,松林說,“你坐會,我去去就來?!辈[細眼睛沖我點點頭,出去了。
有一會,我仍一動不動坐著,扶著太師椅的扶手,就像松林還在旁邊,腦中卻想起“森”咖啡館和杜偉強,回味著說過的話,那張瘦瘦的臉,面頰上那道不注意不太看得出來的淡淡的凹痕。
十分鐘過去了。我起來添了水,走到陽臺上。松林家的陽臺很小,還不到三個平方,樓下有一小片草地,幾棵樹,一棵樹上掛著青綠的小果子。
太陽縮了進去。風立刻變陰冷了。我回到客廳,衛(wèi)生間門開著,再過去是臥室,那兒很巧妙地設計了一個轉角,擋住了視線。我走過去。這房子的結構跟我以前住的那套差不多,是我前夫單位分的。從那搬出來總有八九年了吧?我注意地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外面仍是寂靜的,但不完全是寂靜,細聽有一種水快要沸滾的喘息聲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說不定是有人在山上做什么。我望著轉角,再往里看就算偷窺了,我又不是妹尾河童,松林信得過我才把我留在這兒,也可能他根本不認為這兒有什么秘密。
兩間臥室門都開著,我走進朝南那間。房子沒裝修就住,總有種倉促感,好像隨時可以棄家而逃。床上被子半攤半卷,松林剛才很可能在睡覺,還留著一點熱烘烘的氣息。桌上地上到處是紙,有著墨的,也有干凈的白紙。我隨手拾起一張,頭一句依稀是:“賀蘭山上幾株草”,再下面一句,讀到“南北東西總——”,讀不下去了。我畫畫五年了,書法卻不行,題款都是找人代筆。松林字雖不錯,名氣畢竟不大。其實也不關名氣不名氣,我從來沒想過找他題款。我撥了撥筆筒,沒見送他的那支。
朝北的那間放著一只不銹鋼衣架,四季的衣服全掛在上面,邊上搭了一個內衣,尺寸不大,我看了一眼,目光移到一件藍白格子的衣服上去。我有條裙子也是這種格子的,拉出來一看,也是條裙子,也長到腳踝。還有一件白毛線衣也和我的一件一樣。
我有點意外。有那么一霎,以為在自己家里,看自己的衣服。
窗開著,不知哪兒折射過來一道光在地上忽閃忽閃地動著。
我回到太師椅上。
我其實并不在乎跟松林說,“哎,松林,水娟有兩件衣服跟我一樣!”
有兩件衣服和松林女朋友的一樣,不能算是詭異的事。頂多只是偶然或巧合吧。
回想起來,我碰到偶然或巧合的事概率非常低。我?guī)缀鯖]碰到過偶然或巧合的事。
燒水的聲音近了一點,好像不久就要沸滾起來了。想著家里攤著的設計圖,就是回去,這一下午也虛度了。我很久沒有設計出自己滿意的吊燈來了。我試過從十七八世紀的老式吊燈里尋找細節(jié)上的設計,也試著設計了一批樣子怪異的被認為時尚新穎的東西來。這批吊燈風靡過很短的時間從市場上退出去了。當然,我相信有幾個家庭的天花板上仍掛著那么一盞過時的吊燈。
不成功的設計帶來的不安只持續(xù)了一會兒就從我的腦子里消失了。
我的思緒回到松林的女朋友有兩件衣服跟我一樣這件事上。我對自己說這沒什么奇怪的,店里一樣的衣服很多,只能說明有個女人穿衣服的喜好跟我差不多。
那我不自在什么?
我又不可能愛上松林。連喜歡他都談不上。
他也不可能愛我。他有水娟。他和水娟的浪漫史認識他的人都聽他說過。
要說偶然或巧合,有一年春天,我買了幾個花盆,給陽臺上的花換了盆,夜里我夢見一個人死了,尸體停在帶螺旋花紋那個花盆里,幾個人圍在邊上哭。第二天起來,看著花盆好好的,還想自己怎么做這種夢。怪的是,隔了兩天盆里的杜鵑真死了。
前夫過來幫我換熱水器老化的膠皮管,我把這事講給他聽,他聽得直笑,還說:“你千萬別夢見我死了?!?/p>
茶幾上有五六個桔子,皮薄薄的,看上去很甜。我拿了一個慢慢地剝著吃了,起來去衛(wèi)生間洗手。從外面望進去,衛(wèi)生間也是毛坯的,水娟用的瓶瓶罐罐堆在窗臺上,洗臉盆上方還沒裝鏡子,他們不知從哪弄來一塊斜豎在地上。
我正要進去,其實已經走到門口,只差一步就進去了,驀地在鏡子上看到一個女人穿得松垮垮的從轉角那兒出來,往陽臺走去。
是我眼花了嗎?
我還是進去洗了手,回到太師椅上。屋子里是不是真的有人啊。松林怎么不說一聲?她肯定不是水娟。我見過水娟。也不像是松林的母親。她沒這么年輕。不然是他妹妹,怕見人,躲著不出來?我以前就這樣,來了人就躲著不出來。我從來不承認這是心理疾病,認為自己不過內向,是性格問題,而且這種閑聊除了花掉點時間大部分沒什么意思。
去陽臺上看看不就知道了?這么想著,人卻沒動。從我坐的地方望過去,陽臺靜靜的,稀淡的陽光落在地上。就算有人過去,也該出來了。在陽臺上站那么久干什么?看風景?衣服的影子落在地上,也沒見有人的影子啊?真是我眼花了?大白天的,這好好的新房子哪來的鬼。不過要是屋子里真有人,回頭告訴松林他不在的時候我在屋子里亂看亂走,那也是挺糟糕的。
燒水的聲音越來越響,聽上去馬上要開了。也不知怎么想的——其實就是腦袋里突然晃過一個念頭,不如到樓下等松林吧,“騰”地站起,抓起桌上的鑰匙就走。
松林接電話時我已經在樓下了,我說有事要走了,看著鑰匙圈上吊著的中國結,忽然發(fā)覺竟是松林的鑰匙。再找我的,好好的在包里呢,問他家里有沒有人在,我把鑰匙拿上去,要不干脆先放我這兒,他過來拿?只聽他聲音很大地說著“葷葷葷”,我還在問“什么?你說什么?”電話斷了。再打過去,已經關了機。
保安站在門口,看上去注意我一會了。我從他邊上走過又走回來,把鑰匙用紙巾包了,請他轉交給松林。心里還是有一點不妥,這保安應該沒問題吧,不會拿了鑰匙去開松林家的門?
上了車,我給松林發(fā)了個短信,告訴他鑰匙給保安了,拿到了給我打個電話,發(fā)個短信也行。
發(fā)完短信,我靠著車窗看著外面,奇怪剛才干嗎怕得那么厲害?還有,松林說的到底是什么?葷葷葷?昏昏昏?
我還想起一件事。我是突然想起來的。也可能是坐我前面的小女孩讓我想起來的。我像她那么大的時候三天兩頭和鄰居家的小朋友往于老頭那兒跑,那時我們同住一幢很大的老宅院。這宅院我現在還有印象,雖然舊得厲害,墻裂出了縫,天井卻很大,還留著一點涼亭假山的模樣。于老頭說他從前打過仗,不過大家都說當兵的不是他,是他弟弟,每年給他寄錢。他的腰和一只胳膊是伸不直的,不過他會吹口琴,我們經常聽他吹口琴,聽他說打仗的故事,他們怎么躲在壕溝里,男兵怎么偷偷地去村里找相好的女人。于老頭好像很羨慕那些男兵。他沒結過婚,一直一個人過。他有很多吃的東西,瓜子、甘草話梅、貓耳朵餅、松子糕、桔紅糕,一袋一袋疊在床頭兩邊,疊得老高。讓我瞠目結舌的是后來聽爸爸媽媽說醫(yī)生從妮妮肚子里拿出來兩顆玻璃彈珠,他們很慶幸玻璃彈珠不是從我肚子里拿出來的,還說別的沒什么,以后不要生不出小孩。
這些話的意思過了很多年我才回過味來——最早進入妮妮身體的不是男人,而是兩顆玻璃彈珠。不知道于老頭怎么把彈珠塞到妮妮的肚子里去的。我們總是在一起玩。可我對這個事一點不知道。說不定就是我玩過的那兩顆,一顆中間有藍花,一顆中間有黃花。我根本想不到它們會鉆進妮妮的肚子里。我還記得妮妮的媽媽流著眼淚怨恨地瞪著后院的樣子。后來他們搬走了。再后來我們也搬走了。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這個。這件事到底有多嚴重呢?給我和妮妮帶來什么呢?我和妮妮就是這樣長大了。我連妮妮后來有沒有結婚也不知道。我們好多年沒見了。上回在超市邊上碰到她,她胖了很多,臉上有顆挺大的黑痣。我想不起來她以前臉上有沒有痣。我真想不起來了,小時候她的臉一年四季紅通通的,很像蘋果。
這也沒什么。我和小時候也不像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比妮妮運氣好,無憂無慮,和什么樣的人——設計所的同行,書畫協(xié)會形形色色的人——還有松林這樣的,誰都能打打交道,保持不錯的關系。
晚上菲姐打電話問我在“森”咖啡館談得怎么樣,我說杜偉強說“有空再聯(lián)系”。
菲姐叫我別泄氣。我知道不久她會再給我看一張什么人的照片。
“對了,”我問菲姐,“你去過南幾列島,知不知道葷葷葷什么意思?”
“葷葷葷?你是不是聽錯了?”
“怎么會聽錯呢?”我把聽筒從耳朵邊挪開一點,不知道她干嘛那么大聲。
“那——大概就是好好好吧?”她聲音更響了?!昂煤煤媚阋埠ε??”
好好好?是好好好?我想來想去,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大約又過了兩個月,那天我正準備跟杜偉強出去吃飯,接到松林的電話。他沒問我那天為什么急著走,也沒說鑰匙的事,高興地說他下禮拜結婚,請我去喝喜酒?!澳闳グ?。協(xié)會好多人都去。”
我說我一定去一定去。
我很想問他那天他家里是不是有個穿睡衣的女人,杜偉強一直笑著看著我,我也笑著看著他,緩緩放下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