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俊宇
《芳華》通過對特定政治背景和時代浪潮下普通人命運故事的敘寫,展現(xiàn)了一幅由“一男四女”的“觸摸”輻射四方的生命畫卷。嚴歌苓在這部作品中打破了先前對男性閹割化的傳統(tǒng),運用了“蕭穗子”這一獨特的敘述聲音,塑造了林丁丁、何曉蔓等豐富立體的人物形象。
一、女性意識對政治立場的順從與反叛
1.政治立場對女性生命的影響
女性如何彌補進入男權(quán)世界后自身攜帶的弱勢,是嚴歌苓在《天浴》《床畔》等作品中反復探討的內(nèi)容,特殊政治環(huán)境逼迫柔弱的女人們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劇結(jié)局?!斗既A》中的女性人物們在政治立場面前始終是平凡而普通的,政治和集體對她們來說,既是漠視性別差異的大熔爐,又是超越階級束縛展現(xiàn)性別魅力的小舞臺。
《芳華》中的女性人物們生來便承繼了來自父系的政治身份烙印,作為女人的一切都被這個前提簡單粗暴地劃分。當身體與靈魂在殘酷壓制下橫沖直撞時,敢于大膽做夢的青年們?nèi)耘f出于階級慣性,自覺地將自己劃歸特殊關(guān)系體系里的某一部分。所以郝淑雯理所應當?shù)叵硎苤娙说那按睾髶頃r,感謝的是父親的地位,母親的美麗,她早早就搭乘上了時代的順風車。但正如蕭穗子在故事結(jié)尾處不經(jīng)意的一點,這寂寞的主婦擁有的,不過是豪華裝潢的大房子、若干“小三”的威脅、沒完沒了的泡面,外加自嘲“破罐子也破摔不起”。
2.女性與集體的拋棄、叛離
而當人們打聽清楚何曉蔓毫無庇佑的底細后,便把她的存在都當成了莫大的錯誤。自從“觸摸事件”對劉峰不公處理開始,她對于自己曾經(jīng)拼命找尋的愛與接納已經(jīng)不抱希望。然而命運還是要磋磨她,丈夫的死,母親前倨后恭,突如其來的聲勢,何曉蔓內(nèi)心已經(jīng)是一塊久經(jīng)冰凍的不毛之地,此刻突然被安插上各種奇花異草,偽裝成“戰(zhàn)地天使”,她不能欺騙無知的群眾,也不愿意辜負對劉峰的追隨,只能選擇以癡傻的面孔來掩飾內(nèi)心的震悚、惡心、驚慌,這與她父親的處世哲學簡直如出一轍。
有其父必有其子。蕭穗子的父親與何曉蔓的父親都是清高文人,但是卻有著天壤之別。蕭穗子的父親懂得及時妥協(xié),從拙劣的人情世故學起,通過委托被組織認可的劉峰來給女兒鋪設回歸集體的路。蕭穗子憑借這份遺傳的敏感,審視局勢。哪怕她早就覺得眾人眼里的“學雷鋒標兵”不像風評中那么老實,目光中透著些“腥葷”。劉峰這個來自山東的苦孩子在生活中磨煉出來的手藝、真誠和善良,在她眼里無非是虛偽的外衣。人的存在,在蕭穗子看來,就一定是“不可期不可靠”,一定“不乏罪惡、腥葷肉欲”。讓她重返當時,她的行為并不會改變?!爱敃r我沒有參與迫害,是因為我心不在焉。”她這樣回避道。
3.女性特質(zhì)與“觸摸”
在林丁丁身上體現(xiàn)出的是超越了階級性的女性特質(zhì):細皮嫩肉,手腳帶著輕微的不協(xié)調(diào),看上去稚氣而天真,但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她具有男性權(quán)威允許范圍之內(nèi)恰當?shù)娜崛?。文工團在提供政治優(yōu)勢的時候,也在進行著對女孩子們的禁錮:一方面要強調(diào)在階級斗爭面前,無論男女都是平等的;而另一方面在潛意識里期待著女性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臣服、尊崇和溫柔、賢淑。不過很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真正的林丁丁不像男人心中所想的那樣天真,她懂得及時換上海表和摩凡陀來跟兩個不同身份的男人斡旋,也能針對觸摸事件及時做出反應,先下手把劉峰送上絞刑架來免除自己“玷污學雷鋒標兵”的罪名。這樣狡猾的林丁丁,只有同屬于女性的蕭穗子和郝淑雯才能發(fā)現(xiàn),她們打著“嫉妒”的旗號完成了對林丁丁的報復,破壞了林丁丁在劉峰心中的完美形象。
真假莫辨的林丁丁曾對劉峰有過好感,可她只能接受適度的殷勤?!皠⒎宓奶秋瀮喊阉龖T壞了”,中年林丁丁經(jīng)歷過那樣真摯而濃烈的示好,便永遠懷念“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而徹底激起劉峰的欲望的,是半截從排練褲里飛出來被經(jīng)血泡糟的衛(wèi)生紙,它提醒著劉峰,你的愛是帶著男性渴望完成對女性征服的、充滿性欲和沖動的愛。生理刺激使把持了那么久的劉峰再也禁錮不住自己的思想和行動了,所以觸摸只是水到渠成的最后一步。在林丁丁看來,這種水到渠成是危險的,充滿了“驚悚、幻滅、惡心、辜負”。
三、母性、妻性、女兒性與父性的碰撞
正如女性主義批評家西蒙?波伏娃所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養(yǎng)成的?!庇捎趪栏柢弑旧硭艿闹形魉枷氲木C合影響,《芳華》中對更能突出表現(xiàn)女性特征的家庭身份的摹寫,蘊含著許多反傳統(tǒng)、反定義的設定,讀來別有新意。
1.母性的壓抑與女兒性的畸形
魯迅先生曾言,中國女性的母性多于妻性??墒窃谶@部小說中,直接寫到母親的地方實在是寥寥。從用筆較為集中的何曉蔓的母親身上,很難看出尋常作品中竭力歌頌的偉大母愛,這一切的原因不言而喻:作為洗清自己反革命遺孀身份的絆腳石,她必須拋棄何曉蔓。當這樣不完美但尋常的生活權(quán)利都被剝奪干凈的時候,人就會產(chǎn)生畸形變異。何曉蔓的母親步步為營地討好新丈夫,為他挑刺夾肉,為他生兒育女。她失去了愛自己孩子的權(quán)利,不能被稱之為完整意義上的母親。
表達母親最好的視角是孩子,所以蕭穗子暫時退出了何曉蔓的成長。為了重新回到母親子宮中成為一個備受關(guān)愛的胎兒,為了重新獲得與母親緊密聯(lián)系的臍帶,她用盡一切辦法吸引母親關(guān)注,就像一個癡狂的賭徒。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相關(guān)理論,何曉蔓從小便因為與母親不可彌補的隔離沒有得到充足而及時的情感獎勵,也沒有從母親那里得到家庭生活中應有的社會訓練,她缺乏自信,卻又極度渴望獲得肯定。郝淑雯、林丁丁在婚姻選擇上可以左顧右盼、挑三揀四,綜合考量各方面,但是何曉蔓卻已然失去了挑選的興致,她選擇結(jié)婚的對象是一個“眼睛很亮”但“眼神呆板”的排長。
2.“紅樓”女青年與妻性禁錮
也許蕭穗子鐵了心要擊沉林丁丁偽裝的天真爛漫,所以要從最容易消磨生命激情的家庭層面下手:第一段婚姻,林丁丁如愿以償嫁入首長家,卻因為文工團的沒落被丈夫和婆家妯娌們嫌棄;第二段婚姻成于移民潮,她嫁到澳洲當起了中餐館的老板娘,卻在醬油拌飯和雞爪中失去了堅持的勇氣。兩次落敗林丁丁逃不過妻性的禁錮,她的發(fā)嗲和調(diào)情一旦進入到浸滿柴米油鹽的普通生活中便失去了現(xiàn)實效益。蕭穗子曾設想林丁丁和劉峰在一起后就會擺脫現(xiàn)實的魔咒獲得幸福,然而自恃聰明的林丁丁根本不會做此選擇。
另外幾處寫到妻性的還有劉峰救下的妓女小惠、嫁給官二代的郝淑雯、喪夫的何曉蔓,她們的婚姻都不甚幸福。小惠與劉峰之間并不是正常的夫妻關(guān)系,劉峰已經(jīng)把心身都交付給了林丁丁,和小惠的結(jié)合多半出于男性的生理欲望。劉峰強迫小惠從良,是因為他認為妓女低人一等,根本上是出于“他的身體愛她,可心不愛”,劉峰自視為拯救者無視了小惠應有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郝淑雯在死水微瀾的婚姻生活拼命尋找存在意義,不能繼續(xù)接受夫權(quán)的碾壓,這恰恰是“紅樓大夢”給予她的最后印記,“前頭沒有期盼好事,身后沒有自豪?!彼械摹昂檬隆焙汀白院馈倍颊蹞p在那場青春大鬧里了。
3.歷史潮流中的父親形象
常言道“賢妻良母”,母親是兒童成長中最重要的角色。然而在《芳華》中,對何曉蔓和蕭穗子來說最重要的人卻是父親,他們是溫柔、儒雅、和世俗有著天然的鴻溝的文人。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何曉蔓和蕭穗子心中始終留存著戀父情結(jié)。后來出現(xiàn)的劉峰就像一座沉穩(wěn)的山,能夠盛放這些被集體和同性深深傷害的女人對父愛的渴求。但是劉峰自己做起父親來也很是失敗:他無法跨越時間和空間完成對女兒的教育,劉倩對淡去的歷史不感興趣,他所關(guān)注的只是自己狹小的空間。當他帶著殘余的執(zhí)著向女兒的精神高地進發(fā)時,卻被告知這已經(jīng)成為兩代人之間的集體難題,他只能像無數(shù)個父親一樣,在女兒心門外徘徊、哀吟。
雖然這部小說在結(jié)構(gòu)上也存在著“前緊后松”的問題,在某些細節(jié)的處理上也略顯矯揉造作,但是總體而言,《芳華》在充分繼承嚴歌苓書寫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表現(xiàn)出了充足的誠意,小說通過對政治、家庭生活的描寫,塑造了有血有肉的眾多女性人物。在這座瀕臨崩塌的“紅樓”中上演的青春美夢,包含著作者對集體暴力與個人宣泄的關(guān)系的思考,也隱藏著作者對女性命運悲劇的嘆息。
★作者通聯(lián):山東理工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