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萍
2017年,通過對《娘親》中李苦妮的塑造,我感悟到一個全新的人物來。說到全新,是因為我和以往所飾演的角色相較有大不一樣的感覺,付出了更多的匠心。
豫劇《娘親》是在王豫生先生編劇,河南小皇后豫劇團演出的《花喜鵲》的基礎上進一步改編而成,由編劇陳涌泉、導演李庚春、作曲湯其河、舞美設計趙長德等主創(chuàng)。它主要講述的是:農婦李苦妮早年喪夫,含辛茹苦地把三個兒子拉扯成人。眼看著個個成家立業(yè),本以為可以安享晚年,不料備受兒子、兒媳嫌棄,在73歲生日當天被逼出門外,棲身破落的山神廟。她悲痛不已,幾度輕生。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法庭為老人討回公道,三個不孝之子受到法律制裁。面對兒子及兒媳的幡然悔悟,她心中五味雜陳,潸然淚下。全劇帶著強烈的生活氣息和特具的泥土芳香,以李苦妮的養(yǎng)老房為矛盾觸點,圍繞著李苦妮與三個兒子之間的親情糾葛層層推進,痛斥不贍養(yǎng)老人乃至虐待老人的歪風邪氣,傳遞出孝德、孝道的社會正能量,促進《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的普及宣傳。
《娘親》是在河南小皇后豫劇團優(yōu)秀保留劇目《花喜鵲》的基礎上創(chuàng)排的。在文本創(chuàng)作上,沒有照本宣科,沒有停留在一般的表象層面,緊緊抓住“刻畫人物”這個藝術創(chuàng)造的關鍵環(huán)節(jié),進一步加工修改,深化主題,借助那貌似復古的工作,開掘出一種新的審美旨趣和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也就是說,雖然在題材上保持了《花喜鵲》的大體框架,但是在思想上已賦予了它新的深處。比如原先《花喜鵲》是用了倒敘的手法,而《娘親》用的正敘,并加新加了序幕?!坝H親的娘啊,老娘親,累彎了腰啊,白雙鬢。一生操勞為兒孫,遭遺棄,苦受盡??蓱z天下父母心,娘親,娘親,老娘親?!币磺d長悠揚,輕吟淺唱,把李苦妮背柴放在一個很凄涼的背景中給予表現(xiàn),既點名了全劇的背景又為李苦妮的悲慘遭遇做了鋪墊和交待,同時也營造了一種滄桑厚重的意境。這是當代劇作的敘述方式和借鑒影視蒙太奇的結構,加快了舞臺節(jié)奏,鋪就了全劇的情感色彩。而且在劇情進展時,對人物不作更多的過程描寫和交待性的敘述,注重矛盾的推進和情感的起伏跌宕,而是重視對人物心靈的剖析和情感揭示。
在塑造李苦妮這個角色時,我緊緊把握她的性格基調和情緒變化,使人物活現(xiàn)在特定的情境之中,不單要唱出人物性格和人物的情緒變化,而且連道白也從不放過,圍繞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的沖突的激化,念出人物的內心活動和特定的語言方式。如“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原本這是老人說的,但這對老人來說非常忌諱的。因此,在改編的時候,我和陳涌泉先生經過溝通,一致認為這句必須讓大兒媳王金鳳去說,并在“去”字上加強了邏輯重音以強化譏諷效果。況且,這句話在李苦妮過七十三歲生日當天來說出,無疑加重了一種特殊的意味。如此一來,使人物情感有了刺激和碰撞。當受到大兒媳如此的語言奚落,人格必然受到侮辱,自尊心促使她生發(fā)思想的搏擊和情感的波動。此時,人物的內心活動應從靜到動,從弱到強,情緒的發(fā)展變化起伏跌宕,層次分明,“但是重要的一點是做到驚奇而不失為逼真”(狄德羅語)?!耙痪湓挘话汛?,讓人心寒......”張寶英老師指導我,演唱這段時一定要收著唱,不能滿宮滿調,那樣就脫離了人物的情感。李庚春導演也啟發(fā)我如何正確調動形體來表現(xiàn)內心情感的波瀾。我是這樣處理的:當大兒媳落下一句“過坎兒還得咬恁大兒一口再走”,慢鑼的重音敲擊聲緊接著響起,我穩(wěn)神定位,大兒媳轉身進屋,我不堪回目強回目,悲痛在胸中奔涌翻騰,踉蹌著望下場口的方位移動,然后一個大的停頓后,再無力地退后兩步垂首吟唱:“一句話,一把刺,讓人心寒”,當唱起“一句話”時,我的行腔抑郁深沉,“一把刺”加強尾音力度,蓄勢待發(fā),到“讓人心寒”時,拖腔厚重低緩,“忍不住苦淚流滴濕衣衫”逐漸延展,逐漸把壓抑在內心的傷感抒發(fā)出來。
只有深入到人物的心理層面,找準人物的行為動機,從中發(fā)現(xiàn)人物深層情感奧妙,才有可能上升到審美層面進行意象創(chuàng)造。比如,楊二成被柳玉葉氣得喪失了理性,要掄起鐵耙扒養(yǎng)老房,原先《花喜鵲》的處理比較簡單,而《娘親》對這場戲則做了濃墨重彩的處理,并選擇組織戲曲表演中具有潛力的語匯,交融程肢體技法創(chuàng)新。具體來說,我們的處理是:李苦妮與楊二成以鐵耙為表演支點,二人合著鑼鼓點的節(jié)奏,二成是怒不可遏,立身緊握鐵耙柄,我則緊悲戚滿懷,匍匐在地抓住鐵耙頭不放。在近似“拉鋸戰(zhàn)”的舞臺調度,我先以跪步,后變拖步,中間我不斷挑高語調,聲音凄厲,迸發(fā)出撩人的情感激流。我雖是戲曲科班出身,從小也練就了相對扎實的基本功,但是自從調入河南豫劇院三團專攻現(xiàn)代戲,已多年不用傳統(tǒng)戲的程式動作了。導演要求這個跪步要做足做細才能出彩,不能有一點含糊和將就。為此,我在排練期間,就有意識加強了這個動作的練習,不僅穿的布鞋練出了洞,而且膝蓋也練得發(fā)紫。真應了齊白石先生說的“功夫深處漸天然”,經過不懈努力最終達到了導演的要求。
莎士比亞指出:“以珍貴的真實為基礎的美,才是百倍的美?!鼻楦械恼鎸嵟c表現(xiàn)的形式美同時加強,既真又美是藝術的最高境界。當楊二成扒房之后,李苦妮癱軟無力地匍匐在地。這時的情感不是外在的激烈張揚,而是抑制,是發(fā)自內心的真摯傾訴。電影表演藝術家劉曉慶說:“抑制的感情,才是最為感人的感情?!币虼?,我在此處先是悲戚地唱【散板】“二成他掄起鐵耙像發(fā)瘋,一耙一個大窟窿,耙耙刨在我心上,心頭破碎血噴涌........”在尾音“涌”處,以渾厚激越的高強音加長拖腔,把胸中的塊壘傾瀉釋放。爾后,緩緩拾起地面上楊父的遺像,以深沉委婉的語調演唱:“這房子是恁爹爹親手蓋........”當唱到“這房子之內把你生”處緩緩起身情緒接唱“這房子有你爹的影”,我原先唱到這句時動作是把遺像摟在懷里,張寶英老師看過之后指出那樣顯得有點秀氣,與人物身份和年齡不相稱。在老師的啟發(fā)和示范下,我把它改為手持遺像做仰式,用三步調動轉變身姿動態(tài),在起唱這句的時候,就要做好轉身的準備,那么接下來第一步是側身,第二步是背身,也就是背向觀眾,第三步是面向觀眾。尤其是第二步背向觀眾時,既讓觀眾看清了遺像,又加強了“背功”戲的感染力度,使觀眾深受感染。實踐證明,真情實感是藝術感染力和藝術生命力的決定因素。需要指出的是,這段戲是湯其河老師根據(jù)情節(jié)和感情的需要重新譜寫的,在保持王豫生先生作曲主音的前提下,調整了字與腔、腔與韻的配合關系,控制潤腔時音色音調抑與揚和濃與淡,大大豐富了全劇音樂形象的表現(xiàn)力,更好地傳遞出劇中人物的內心活動和思想感情。
一個人就是再好的脾氣,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也會變得有棱有角。正因如此,李苦妮忍無可忍,迫不得已,才會鼓足勇氣去法院狀告不孝之子?!耙宦暷锝械梦覝I紛紛,千滋百味涌上心。”這段戲就是楊家三兄弟被宣判后,李苦妮在法庭上當著眾人唱的,同樣是湯其河老師重新譜寫的,旋律時高時低,起伏跌宕變化頻繁,難度很大。
對于法庭上的這段戲,我講究演唱中的音色、音質以及力度的控制和掌握。通過板式的變化,旋律的延伸,情感步步深入,我在“亮”與“暗”“輕”與“重”中求對比,時而似一縷青煙,裊裊不絕;時而又如仲夏沉雷、堅實深沉,曲直有變,徐急有節(jié)。如在“千滋百味涌上心”一句中的“心”字時,聲音低沉,令人屏息聆聽。而到“千辛萬苦獨自吞”時,在“苦”字上,突出了邏輯重音和情感重音的結合力求唱得九曲回腸。唱到“長大了要孝敬苦命的娘親”時,把胸腔共鳴和頭腔共鳴有機結合起來,漸快漸強用力收煞噴發(fā)而出,似爆發(fā)的洪流奔涌而出?!吧火B(yǎng)娘之過,李苦妮已知大錯罪孽深”,既動人之情,又啟人之思,從而揭示隱藏在事件背后的動因和教訓,用藝術形象使觀眾從審美享受中得到啟迪,產生共鳴,以其深沉的內涵,所形成的情感的活力,感染了廣大觀眾。這是發(fā)生深省的場面,更是戲曲化“點睛”場面。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河南小皇后豫劇團給予了全方位的支持,王紅麗團長不僅統(tǒng)籌安排具體事宜,還親自出演了李庭長,為全劇增色不少。
我的恩師張寶英老師是崔派藝術的繼承者,也是大膽的發(fā)展者,她不是追求表面形式的像,而是追求精神實質的像。調入河南豫劇院三團以來,我雖然不再演出崔派劇目,但也根據(jù)情節(jié)和情感的需要,在掌握運用崔派藝術的創(chuàng)造規(guī)律和演唱法,把死的音符唱出活的情感,達到技在弦外、聲情并茂、余味無窮。所以,我對李苦妮的處理,不是一味地展示委曲求全,忍辱含垢的老婦形象,而是把她上升到理性精神和情感意義上,飽含著人生況味,滲透著強烈的生命意蘊。人們對李苦妮的同情,也不再只是帶著壓抑的嘆息哀其不幸,而是看到了李苦妮的新生,釋放出主人公的人性和母愛的閃光點。
一路走過來,我伴隨著汗水、心血和持之以恒對藝術執(zhí)著追求和創(chuàng)造精神得到了應有的回報。2017年,《娘親》不負眾望在第十四屆河南省戲劇大賽上榮獲文華新劇目獎,我本人也榮獲了文華表演一等獎。盡管如此,《娘親》仍有待加工和提高的地方,我會想方設法組織優(yōu)勢資源,將該劇帶入一個更高的審美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