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一
每個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話,但是至少該像童年。
若是在都市的紅塵里長大,不得親近草木蟲魚,且又飽受考試的威脅,就不得縱情于雜學閑書,更不得看云、聽雨,發(fā)一整個下午的呆。
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xiāng)下度過,正是抗戰(zhàn),盡管貧于物質(zhì),卻富于自然,裕于時光,稚小的我乃得以親近山水,且涵泳中國的文學。所以每次憶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
我相信一個人的中文根底,必須深固于中學時代。若是等到大學才來補救,就太晚了。
高一那年,一位前清的拔貢來教我們國文。他是戴伯瓊先生,年已古稀,十足是川人慣稱的“老夫子”。依清制科舉,每十二年由各省學政考選品學兼優(yōu)的生員,保送入京,也就是貢入國子監(jiān)。謂之拔貢。再經(jīng)朝考及格,可充京官、知縣或教職。如此考選拔貢,每縣只取一人,真是高材生了。
戴老夫子應該就是巴縣(即四川江北縣)的拔貢,舊學之好可以想見。冬天他來上課,步履緩慢,意態(tài)從容,常著長衫,戴黑帽,坐著講書。至今我還記得他教周敦頤的《愛蓮說》,如何搖頭晃腦,用川腔吟誦,有金石之聲。
二
國文班上,限于課本,所讀畢竟有限,課外研修的師承則來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什么學者,但他們出身舊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曉暢通達的。
我一進中學,他們就認為我應該讀點古文了,父親便開始教我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母親也在一旁幫腔。我不太喜歡這種文章,但感于雙親的諄諄指點,也就十分認真地學習。
接下來是讀《留侯論》,雖然也是以知性為主的議論文,卻淋漓恣肆,兼具生動而鏗鏘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動。再下來便是《春夜宴桃李園序》《吊古戰(zhàn)場文》《與韓荊州書》《陋室銘》等幾篇。
我領(lǐng)悟漸深,興趣漸濃,甚至倒過來央求他們多教一些美文。父母教我這些,每在講解之余,各以自己的鄉(xiāng)音吟哦給我聽。父親誦的是閩南調(diào),母親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從鄉(xiāng)音深處召喚著我,對我都有異常的親切。
就這么,每晚就著搖曳的桐油燈光,一遍又一遍,有時低回,有時高亢,我習誦著這些古文,忘情地贊嘆駢文的工整典麗,散文的開闔自如。
這樣的反復吟詠,潛心體會,對于真正進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歷史,涵泳文化,最為深刻、委婉。日后我在詩文之中展現(xiàn)的古典風格,正以桐油燈下的夜讀為其源頭。為此,我永遠感激父母當日的啟發(fā)。
三
我一直認為,不讀舊小說難謂中國的讀書人?!案呙肌钡墓诺湮膶W固然是在詩文與史哲,但“低眉”的舊小說與民謠、地方戲之類,卻為市井與江湖的文化所寄,上至騷人墨客,下至走卒販夫,廣為雅俗共賞。
身為中國人而不識關(guān)公、包公、武松、薛仁貴、孫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議的。如果說莊、騷、李、杜、韓、柳、歐、蘇是古典之葩,則西游、水滸、三國、紅樓正是民俗之根,有如圓規(guī),缺其一腳必難成其圓。
讀中國的舊小說,至少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認識舊社會的民情風土、市井江湖,為儒道釋俗化的三教文化作一注腳;另一則是在文言與白話之間搭一橋梁,俾在兩岸自由來往。
我那一代的中學生,非但沒有電視,也難得看到電影,甚至廣播也不普及。一位窮鄉(xiāng)僻壤的少年要享受故事,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讀舊小說。加以考試壓力不大,都市娛樂的誘惑不多而且太遠,而長夏午寐之余,隆冬雪窗之內(nèi),常與諸葛亮、秦叔寶為伍,其樂何輸今日的磁碟、錄影帶?而更幸運的,是在“且聽下回分解”之余,我們那一代的小“看官”們竟把中文讀通了。
四
至于詩詞,則除了課本里的少量作品以外,老師和長輩并未著意為我啟蒙,倒是性之相近,習以為常,可謂無師自通。
五十年來,每逢獨處寂寞,例如異國的風朝雪夜,或是高速長途獨自駕車,便縱情朗吟“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或是“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頓覺太白、東坡就在肘邊,一股豪氣上通唐宋。
若是吟起更高古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意興就更加蒼涼了。
前年十月,我在英國六個城市巡回誦詩。每次在朗誦自己作品六七首的英譯之后,一定選一兩首中國古詩,先讀其英譯,然后朗吟原文。吟聲一斷,掌聲立起,反應之熱烈,從無例外。足見詩之朗誦,具有超乎意義的感染性。
去年十二月,我在“第二屆中國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上,對各國的漢學家報告我中譯王爾德喜劇《溫夫人的扇子》的經(jīng)驗,說王爾德的文字好炫才氣,每令譯者“望洋興嘆”而難以下筆,但是有些地方碰巧,我的譯文也會勝過他的原文。
眾多學者吃了一驚,一起抬頭等待下文。我說:“有些地方,例如對仗,英文根本比不上中文。在這種地方,原文不如譯文,不是王爾德不如我,而是他撈過了界,竟以英文的弱點來碰中文的強勢?!?/p>
我以身為中國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