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云
在長江岸邊的東流鎮(zhèn)上,有兩座陶淵明塑像,一座是坐像,安放在陶公祠內(nèi),先生頭戴葛巾,身穿布衣,手拿書卷,眼望菊江,就像一位禪機了悟的菩薩,似乎有話要說,又欲說還休;另一座是站像,聳立在進(jìn)東流的陶公路上,先生面露微笑,眼觀世事風(fēng)云,像一位心如止水的慈祥老人,看著來來往往的蕓蕓眾生。我每每經(jīng)過塑像前,都要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向先生深深三鞠躬,歸來后,還會捧讀一遍先生在公元405年11月決定辭去彭澤令時所寫的名賦《歸去來兮辭》和那篇曠世之作《桃花源記》,每讀一次,我都會感到自己的思想感情被潛移默化,漸行漸近地走進(jìn)了先生的精神境界里。
陶淵明生于一個昏朝亂政、大廈將傾、戰(zhàn)亂四起、民不聊生的年代,年輕時他也有“大濟蒼生”的抱負(fù),但經(jīng)過幾次入仕出仕之后,他親眼看清了官場上爾虞我詐,奴顏媚骨,就像戲場子一樣,走進(jìn)去就眾目睽睽,身不由己;陷進(jìn)去就只能是白臉、花臉角色了。所以,他把失望后的一腔憤怒化成了酒,化成了詩,寫在了一張張素箋上。他在彭澤縣衙,最后打量了一眼公堂,發(fā)出幾聲訕笑后,就揮筆寫下了《歸去來兮辭》的歸隱宣言,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廬山腳下的上京里,回歸到了山野的懷抱,與他的東園菊圃終身相伴去了。
在陶淵明為數(shù)不多的散文中,對后人影響最大的是他在栗里小村的茅舍里,經(jīng)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構(gòu)思出來的《桃花源記》,緊接著“記”,還有一首《桃花源詩》,這一文一詩描繪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烏托邦式的空想社會,這個空想社會是他晚年理想的寄托。文中描繪了一幅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勞動、平等自由、歡樂異常的社會生活圖景?!短一ㄔ从洝窐?gòu)思巧妙,“記”與“詩”互相補充,故事曲折,引人入勝。文中寫桃花源人“先世避秦時亂”“來此絕境”,是對當(dāng)時社會的影射。寫漁人“處處志之”,終于“不復(fù)得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耐人尋味。這篇《桃花源記》所描寫的人間天堂,震撼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心,撩撥著多少人去追尋那美好的夢。
如果說《歸去來兮辭》及其以后的田園詩作,是陶淵明記述自己人生軌跡的話,那么《桃花源記》并詩,就是他人生理想的最好表述。陶淵明的一生,做過官,又成為民,一方面他厭棄官場的污濁之氣和奴顏媚骨,解下了一頂小小的烏紗,換成了一件寬大的布衣,“不為五斗米折腰”,寫下了他人生的光彩一筆;另一方面他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把自己歸隱后快樂的田園生活,通過詩作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從他的詩作中我們可以看出,陶淵明已把自己化入自然,心境與物境完全融為一體。這種玄學(xué)思潮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玄學(xué)家沒有達(dá)到,陶淵明卻達(dá)到了,以至于后來還沒有一個人能夠超越他。這就是陶淵明的偉大之處,也是中國文化的一種奇妙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是肉的專一和靈的傲慢的混合,是積極人生觀與消極人生觀的混合,是儒、佛、道三家宗教哲學(xué)思想的混合。在這種混合中,感官和心靈是和諧相處的,于是便產(chǎn)生了和諧的人格,這種和諧的人格便是一切文化和教育的公認(rèn)目的,它使人看到了一種生的快樂。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言:“當(dāng)我說陶淵明是中國整個文學(xué)傳統(tǒng)上最和諧、最完美的人物時,一定沒有一個中國人會反對我的話的?!保ā镀肺度松罚┧裕諟Y明,這位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和中國文化史上最和諧人格的代表,很自然地浮上人們的心頭,成了古今文人心目中最高人格的象征,成了一堆照徹古今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