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建安
1988年1月22日,葉圣陶咳嗽加重,但仍舊可以讀書寫字。他讀蕭乾寫的《易卜生的老鄉(xiāng)如是說》,以為老友潘家洵已故去,在日記中記錄:“使我大吃一驚。為什么沒有收到他家人的通知。”第二天,他咳嗽更加嚴(yán)重了,午后只能勉強(qiáng)聽家人讀報。第三天,葉圣陶全身無力,已經(jīng)沒有聽讀報的精力了。第四天凌晨2點,他一口痰咳不出來,4點被救護(hù)車送至北京醫(yī)院搶救,此后再未出院。
到2月14日的下午,葉圣陶心情煩躁,入睡困難,對家人兀真說:“我就要死在這張床上了?!?月15日,葉圣陶陷入深度昏迷。
葉圣陶在早已寫好的遺言中提及,自己的后事要一切從簡:
非但不要開追悼會,別的什么會也不要開。象(像)我這樣一個平凡的人,為我開無論什么會都是不適宜的……如有醫(yī)學(xué)院校需要,把尸體贈與(予)。如果火化,骨灰不要撿(揀)回。
他還在遺言中鄭重地說出了一個心愿,就是:
我要在《人民日報》自費登個廣告,告知相識的人,說我跟他們永別了。
葉圣陶一生朋友很多,這是他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葉圣陶于1894年10月28日出生于江蘇蘇州,年少時便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更有一輩子都與他交情深厚的王伯祥、顧頡剛。不過,這兩人都已經(jīng)先他而逝了。
王伯祥病逝于1975年12月29日,王伯祥的女兒給葉圣陶家打電話時,是葉圣陶家人接的。不料,葉圣陶在臥室聽到了聲音,急忙走出屋,搶過電話想要說話,可是又不知怎么說好,就又把話筒塞給家人。葉圣陶呆呆地聽家人打完電話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不會忘記二人從中學(xué)讀書時就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會忘記二人在北京大學(xué)一起教書的情景;也不會忘記在商務(wù)印書館、開明書店一起當(dāng)編輯的經(jīng)歷;更不會忘記王伯祥做媒人,促成了他與夫人胡墨林的請婚姻,而在胡墨林去世后,又是王伯祥第一個來吊唁,給予他最多的幫助與安慰……
顧頡剛病逝于1980年12月25日。顧頡剛與葉圣陶讀私塾時,就已成為好朋友,相交七十余年。葉圣陶曾以“玄妙觀中三年少”等詩句,敘述他與王伯祥、顧頡剛的交情。顧頡剛逝世后,他們的另一位朋友俞平伯寫信給葉圣陶:
廿八夕手書敬誦。頡公之卒,意中亦出意外,聞其逝只一瞬間,殆無痛苦,似解脫也。若傷懷感逝,彼此差同,往事煙云,可勝道哉。惟善自排遣保重為要。
這一年,葉圣陶86歲,俞平伯80歲。
他深深念著這些朋友,不忘在遺言中囑托家人,跟朋友們道聲永別,這是葉圣陶遺言最獨特的地方。
在葉圣陶生命的最后歲月中,還有一事比較獨特。
1987年6月,中國民主促進(jìn)會(簡稱“民進(jìn)”)全國代表會議在京西賓館舉行。葉圣陶作為“民進(jìn)”中央委員會主席,在5月中旬口述了一封給全體代表的信,懇求代表們免去他的主席職務(wù)。代表們都知道葉圣陶的身體狀況,所以并沒有什么異議。葉至善了解到這個情況后,便請示主席團(tuán),希望會議期間能把父親接來,讓他在會場上向代表們告別,也好有始有終。6月9日是“民進(jìn)”全國代表會議的全體會議,葉圣陶便抱病前往京西賓館,參加了他在“民進(jìn)”的最后一次大會。
在一片掌聲中,葉圣陶被擁上主席臺正中間的座位。坐定后,葉圣陶向大家問好,表示感謝,并做臨別贈言。讓大家瞠目結(jié)舌的是,這次葉圣陶的講話中夾雜著不少文言,不熟悉的人很難聽懂。據(jù)葉至善回憶:“好像只有趙老(趙樸初)聽明白了,是《禮記·大學(xué)》的兩句像繞口令一般的話,‘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這句話的意思是要自己做得到,方可要求別人;要自己無問題,方可指摘別人。這是指道德品質(zhì)方面說的,不包括智力和技能。老人在臨別贈言中提到這兩句話,也許是為‘提倡凡事從我做起’吧。”
葉圣陶在大會上背誦古文,這件事很有意味。作為中國新文學(xué)的奠基人之一,葉圣陶早在1918年便開始用白話文寫小說、寫詩歌,之后又發(fā)表童話、散文等各類白話文作品。然而,他從小接受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使他能夠嫻熟地進(jìn)行文言寫作,并對古詩文一直保持著特有的興趣。到了晚年,這個興趣似乎超過了白話文,以至于日記中常有這方面的記錄。例如,1987年5月15日記:“聽兀真讀報,讀唐詩。”5月29日記:“令兀真將韓愈、杜甫、李商隱等詞用墨筆大字抄錄來看?!?月11日記:“閑來無事,翻翻詩韻,背背唐詩?!倍钕肟吹木谷皇强鬃拥臅栽?月27日記:“常常想把《論語注釋》再看一遍,無奈目不從心,只好讓至善、兀真讀給我聽,每天讀幾頁,約一個月讀完。對孔子的道理再深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