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我怎么可能對你動手呢?!?/p>
“你明明知道,我怎么可能對你動手呢,師兄!”
索索原姓劉,在三清山腳下蜿蜒山道三十里地的鳳坎村出生。他爹媽算是村里殷實人家,索索早上有米粥喝,一碟炒雞蛋吃,過午有焯水茄子蘸辣椒,鮮得咬掉舌頭的三塔菌煮肉丸,摞得層層疊疊的卷餅;索索在玩耍時還常與小伙伴燒洋芋,掏泥鰍吃,這一切都比后來三清山枯板重復的吃食新鮮有趣多了。
三清山有位道人途經(jīng)鳳坎村,他穿著有樹葉清新香氣的綿白衣裳,五官端正,眼睛總是笑成一道縫兒,睜開時又炯炯有神;他講話溫柔委婉,哪家有不愉快的家事經(jīng)他一開解都安心了;見到路旁大膽向他拋熱辣目光的少女,他也鎮(zhèn)定自若,回以微笑。當時他身旁跟著一個與索索差不多年紀的少年,那少年眼神銳利如鶴,面容秀麗難得一見,身姿挺拔,骨肉勻稱,渾身都透著一股仙氣兒,一群孩子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這位小仙人。而且,他待人接物極有風度,教大人都吃驚贊嘆。索索呆呆看著他,手里的老母雞撲騰走了,臉蛋兒本就皺巴巴的,又狠狠吸了一下鼻涕,他想這位小仙人是不是學城里的姑娘抹了香膏,否則怎么出落得美玉一樣。
索索就像山雞見了鳳凰,有些自慚形穢,他的伙伴們也都跟他一樣。沒想到,小仙人竟然當晚被淹死在了湖里!索索撥開蘆葦,縱身往下跳去救他,卻只撈到他的尸體。村里人說是因為小仙人白日里踢死了一只黃皮子,遭到黃仙的報復,但也有可能是他小孩子心性貪玩,卻水性不熟溺死。
那位道人掩好孩子的尸身,長嘆一聲,說終究沒有這個緣分,又痛苦地扶住額頭,竟然當著眾人的面又急又氣地哭泣起來。原來,他此回是為了替三清山尋嫡脈弟子,好不容易選到一個百里挑一的人物,不料福緣太薄,淹死在湖中。道人跟個孩子似的,哭完了,隨手一指,對索索道:“就你了,代替他跟我上山?!?/p>
索索爹娘倒是大喜過望,做三清山的嫡脈弟子,意味著進入掌教培養(yǎng)人行列,天降的好運氣。索索一向聽爹娘的,懵懵懂懂地拜別全村人,什么也沒帶,就被道人領上山。
道人成了他的小師叔,他們爬了一天一夜的階梯才抵達山門。小師叔那雙有力的手一只抓著他的后領子,他很心疼他,總安慰說一回去就先休息,儀式可以慢些進行。
小師叔甫一進入正殿就抱著搖搖欲墜的他,喜形于色地喊道:“水,吃的,席子,還有治腳泡兒的藥膏?!?/p>
索索疲憊地睜眼看到大家伙兒都為他手忙腳亂起來,又看著心花怒放的小師叔,感到惶恐與不配,山雞變了假鳳凰。小師叔對他說:“你以后就叫索索,三清山朝邪魔外道索命的一把劍。”
索索就是一條軟蟲,他怎么做得了一把劍。
有個人從索索進山門時就對他質(zhì)疑,那便是大師兄般般子,他自認雖不通世情,卻看得透一個人的根骨,那雙微藍的眼睛將索索來回掃了好幾遍,都不見他有半點料,他抱劍冷笑著對眾人潑冷水:“我直說吧,這孩子是個廢物,小師叔你怕不是又發(fā)揮了撿破爛的習性?!?/p>
“說實話,原先的孩子死了,索索嘛,是我撿到的寶貝,”小師叔微笑著向大家解釋,“索索是天命之人?!?/p>
“那就等著看好了,這孩子會被三清山的訓練拖死。他要是能跟我過一招,我死在他劍下也無妨?!卑惆阕有χf完便離開了。
索索的天資很快展露無遺,不要說跟同為嫡脈弟子的精英比,就連普通弟子都比不了。般般子每次看到他拙劣的馬步都會狠狠踢他的屁股一腳,他摔個狗啃屎,抬眼覺得日頭眩暈,另一排少年們額頭上落下汗水,連他一眼都不瞧。嫡脈弟子沒人愿意跟他說話,他們很忙,永遠忙著超越別人,而且索索的存在彰顯了不公,這似乎是小師叔的玩笑,為了諷刺這些從各地被選上的天縱之才。而一批最底層的弟子倒很愿意幫助索索,有憐憫的成分,德不配位,受到萬千矚目與排擠,可這也不是索索想要的。
守門人是最可惜索索的人,他看到索索每天最早起,掃干凈整片前庭的落葉,開始讀書,讀到與師兄弟一同訓練;日薄西山眾人都去休息,他還往山深處獨自訓練;月明星稀時踏霜回來,又點蠟燭讀書,才睡下,每日只睡三個時辰。他都這樣拼命了,一直透支著僅有十四歲的身體,他永遠趕不上這群人,甚至謹小慎微地連標準也達不到,每一回月末考核都以失誤結束,因為他總是深深地自卑。
端午那天,小師叔給他帶了粽子,趁他低頭吃時,說:“你覺得我是故意讓你陷入這個處境嗎,不是的,這可是嚴肅的事情,我是真的看出你有這份天資,甚至是作為掌教的天資?!?/p>
小師叔是三清山的千年老二,在他那一輩他曾經(jīng)被給予最年輕掌教的希望,可是總有比他出色的人。那人并不是橫空出世,而是默默無聞了多年的普通弟子,黑發(fā)黑瞳的安靜男子,沉寂到長老都記不清名字。突然一天,他在一次比試中打敗了小師叔,小師叔當時被人扶起來感嘆老馬失蹄,笑笑不以為意??墒沁@個人從此一騎絕塵,數(shù)次強勁無雙地碾壓小師叔的自尊,直到現(xiàn)在眾人還是說不清他的名字,不過記得他的實力,他是公認的三清山七百年來第一掌教。怎么會這樣,小師叔很茫然。后來這個人仙逝,按理來說輪到小師叔掌管全派,可他一直拒絕推讓,現(xiàn)在是由五位長老輪流做代理掌門。
“我已經(jīng)沒有當年的氣勢了,那是我想不開的心病,一個男人鉆了死腦筋就難辦了。我比你更懂那種滋味,站上不屬于自己位子的膽戰(zhàn)心驚,對自己的羞恥與灰心。不過你不同,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位掌教的資質(zhì),厚積薄發(fā)?!?/p>
“那如果我永遠也發(fā)不了呢?”索索問。
“多吃點吧,是你娘包的。”小師叔摸了摸他的頭。
少年深知小師叔的不易——內(nèi)閣中原有七名長老,后來兩位去云游,掌教每年便由剩下五位長老輪流擔當,根系弟子眾多,有時一點小摩擦便容易上升到師門的摩擦,小師叔從中斡旋看似風輕云淡,實則心力交瘁。
索索滿十九歲那年,迎來了自己的最后考核,不合格的弟子會被派回各地。起先他在偌大的霧林中迷路了,最后找到了路,因為心急想趕上他人,鋌而走險涉河爬山崖,摔下了陡坡,小腿撞到凸起的堅硬巖石。然后,他用一截樹枝一瘸一拐地撐到一棵楊梅樹下,楊梅紅得爛透了,零落掉下來砸在他周身,紅色汁液與腿上的鮮血呼應,他就這么失魂落魄地坐著。
等到考核結束了般般子找到他,般般子依舊冷漠的臉隱隱惻動。小師叔在身后輕輕咳嗽一聲,他站在距離索索幾步的距離,說:“方才傳來消息,說你娘病逝了,本來想早些找到你,可你這孩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p>
索索手足無措地站著,小師叔沒有上前他寬慰他,他也不知道怎么辦,說完后就側過臉去。小師叔此刻會不會后悔,將這個孩子帶上山是毀了他的一生。
索索在三清山再也無法待下去,主動下山要去白帝學府求學,小師叔沒有阻止他的逃避。
他在白馬學府依舊是每天嚴苛自律地練習,依舊長進得很慢,但是比起追逐三清山的嫡脈弟子們,已經(jīng)輕松了不少。小師叔常常下山來看望他,為此找了不少借口,什么靈山有惡蛟需要斬殺,什么湖澤之地出了金蓮。他總忍不住問:“學成之后,你會去哪里呢?倘若是想回三清山,我就找你大師兄費口舌一番。他好幾次同我提你,真的,他也不是嚴絲合縫的人嘛?!?/p>
“小師叔,實不相瞞,我想回村子里,想了很久。爹爹老了,我怕他給人欺負?!彼魉髡f。
“我倒忘了這茬?!毙熓逍ν晔茄陲棽蛔〉穆淠?。
那天索索松了口氣,想從今以后不用再對小師叔有歉疚。但每每他覺得自己的命途要遠離三清山,上天偏要將其撥正。小酒館的那一晚,他撲擋在曹添秀身上,被揍得性命垂危,卻激起了生命最深處的力量——有朝一日,厚積薄發(fā),一鳴驚人,小師叔贈與他的讖言竟成了真。
索索背著曹添秀,踏著輕快的步子往回趕。曹添秀吐出一口血沫,笑道:“我就說,你這么用功怎么老不開竅呢,一旦開了竅,就會比誰都厲害?!?/p>
索索讓整座白馬學府刮目相看,他一次又一次優(yōu)異到幾乎不可能有人完成的表現(xiàn),這回輪到所有人對他望洋興嘆,連大國師也放下繁忙事務親自會見。他怔怔地低頭嘆息:“當年他們都說白日微死了,我想他怎么會因為陽壽殆盡而死,這個男人不完成化鶴飛仙的志向怎么甘愿離開人間。”
大國師記得白日微這個名字,三清山前任掌教,始終壓小師叔一籌令他郁郁不得志終生的人。
最先來見索索的,竟然是大師兄般般子。索索想請他吃飯,他卻義正詞嚴地拒絕:“我怎么能讓小輩請客,吃食你盡管點,這頓由我來付?!?/p>
索索在他面前始終不敢抬起頭,話也說不過兩三句。般般子說:“你知道最高興的人不是你自己,而是小師叔吧。他都快樂瘋了,竟然飲酒唱歌,那副模樣我都替他害臊,還逼我承認他的眼光。不錯,你現(xiàn)在是有了點身手,我認可這一點,不過我依然認為你沒出息。我當年看輕你,是因為你懦弱膽小,從不主動,現(xiàn)在你的內(nèi)心依然沒變,還是剛離開爹娘褲子有屎不知道擦的孩子。”
索索順從地聽著師兄教訓,般般子兩側肌肉顫抖,明顯在壓抑怒氣,最后說:“你沒有要反駁的嗎?”
一片空寂,般般子起身離開,只說:“進入極餓道吧?!?/p>
般般子想讓他進入極餓道,小師叔卻一心要他做掌教。他第一次沒有露出笑意,逼著索索抬頭與他面對面地交談了一夜,小師叔說:“你是男人了,我們現(xiàn)在要說很嚴肅的事情?!?/p>
“月末之前,我會殺了五位長老,替你鋪平做三清山最年少掌教的路,你準備好了嗎?”
小師叔說的話令索索大驚失色。他不是沒想過小師叔有雷厲風行的一面,山門中人說小師叔殺的邪魔比般般子還多。但是小師叔面對他總是和煦懶洋洋的,他那么隨和容易講話,明明是故意揶揄他的話聽了也高興,對索索慈愛又包容,像街頭賣隨處可見賣千絲糖的大叔。索索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個“殺”字從他嘴里說出來那么駭然,而且他要殺的可不是邪魔,而是同門!
“為什么?”索索顫聲問。
小師叔早預料到,細心地向他解釋:“前任掌教死后,我因為心魔不肯登上掌教之位,導致五位長老蠢蠢欲動,蟄伏不安,可他們誰也不服誰,雖然有輪流制度,但他們這幾年一直各自培養(yǎng)勢力,甚至與外道勾結,越過了底線。倘若任由他們爭斗,三清山必定元氣大傷,被人乘虛而入。已經(jīng)沒有慢慢部署的時機了,他們隨時都會反噬,這五個人必須死,全部鏟除,由我肅清干凈?!?/p>
“五位長老都是能人,小師叔你不如選擇其中一人作為掌教?!彼魉髡f。
“他們無人能擔當大任,但是索索你有機會,不必害怕,我會從旁協(xié)助。你心意已決了嗎?”小師叔說。
索索想了很久,說:“我不愿意看到三清山發(fā)生同門屠戮的慘禍,讓我踏著他們的尸骨坐上那個位子,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如果小師叔一定要殺了他們,掌教之位就請另擇賢人吧。”
索索說話時低著眼皮,他知道自己做出了讓小師叔最失望的決定。小師叔看他眼底淚珠搖搖欲墜,不忍責怪,只好笑著責怪自己,說不要緊,讓他安心讀書,此事從長計議。
這一別再見已是天翻地覆,小師叔回去后第二個月,消息不脛而走,他的謀殺計劃被透露給長老,長老們合議先下手為強,將小師叔誅殺!
那是一樁不分青紅皂白的污蔑,一個滅鎮(zhèn)兇手的身份被栽贓給小師叔,般般子前去取證要證明小師叔清白,五位長老趁機率眾人闖進小師叔的溯霞閣,以外道禁術制衡住他,取他性命。縱然小師叔神通廣大,也難以逆轉以寡敵眾的劣勢局面。五位長老與其百名幫手俱受重創(chuàng),可是小師叔受傷更重,般般子趕回來時只見一個脖頸以下血肉模糊的人。為了留存小師叔的最后一口氣,般般子自挑左手手筋——他握劍的這只手,驕傲又強大的男人咬牙親手斷送了自己在劍道上登頂?shù)南M@可是他一生心無旁騖追求的事業(yè)。
長老們見小師叔已成廢人,般般子也再構不成大威脅,便不再深究。
小師叔拼著最后一口氣,是想見索索,般般子便雙眼通紅地將索索提上山門。索索震驚地看著面容恬淡的男人,那份閑適像他第一回途經(jīng)鳳坎村,帶著樹葉香氣的道人,來時領著聰慧俊美的童子,去時手拉著平凡普通的索索。可索索掀開棉被,血淋淋不堪入目的景象令他劇烈心痛。
“那個突然跑出來,掐滅了我人生中一切光彩的男人,有一對蝌蚪胡子。不甘心,不甘心。”小師叔閉眼說。
“小師叔,我向你發(fā)誓,如果白日微還活在世上,我一定替你打敗他?!彼魉鳒I流滿面,鼻涕也流出來,狼狽不堪,平生第一回用這么狠絕的神情賭咒發(fā)誓。
“可是,白日微確確實實已經(jīng)死了啊,”小師叔笑道。索索抽泣,小師叔摸了摸他的頭,“那就成為比白日微更厲害的掌教吧,把他徹底比下去!”
小師叔死了,索索痛苦至極,哭得站不起來。般般子一滴眼淚沒有落,騎馬繞了三清山山道一圈又一圈。
“我要為小師叔報仇!”索索擦干眼淚,捏緊拳頭,對般般子說。
般般子一腳將他踢出幾米遠,他說:“你總算有點骨氣了,但是我不準?!?/p>
“赴死太容易了,難的是活下去,活出個人樣。我要你這條命茍活于世,讓你小師叔在九泉下看你那不爭氣的樣,讓他看看他是錯的。什么三清山的劍,你就是毛蟲,你根本不值得!”般般子說。
索索跑下山,他知道般般子只是不希望自己送死,他是小師叔的苗子,如果這樣死了怎么有顏面去見他。那時曹添秀因為打架的事被勸退,對他說:“你一個人自然沒辦法,可是我有,想通了就來找我。”
索索失眠六日,終于去找了曹添秀。曹添秀往三清山的井水中投入少量毒草,再多一點就會被人察覺。當天飲用了此水的人手足疲軟,惡心欲嘔,曹添秀說:“你去找五位長老報仇,我替你在此處擋那些小蝦小蟹?!?/p>
索索說:“你小心傷害我的師兄弟,將他們擋住就可以了?!?/p>
“你不怕他們傷害我啊,嘰嘰歪歪做什么,滾吧?!辈芴硇阏f。
索索將養(yǎng)傷中的長老逐個暗殺,他說:“我是小師叔向你們索命的一把劍?!?/p>
五位長老皆受了小師叔的垂死反擊,自以為殺了心腹大患小師叔,由此松懈下來,又因為爭奪掌教之位互相猜忌,是以讓索索得手。
曹添秀沖過來要帶他走,他看見那一地同門的尸身,知道一定是曹添秀殺的,心中羞愧又憤怒,最后逃到一處,卻一推曹添秀,叫他滾開,自己背身跌落山崖。
這一摔沒將索索摔死,卻徹底摔碎了他的心志與淳樸,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在路上要飯,因為能力高強被人邀請加入蟻幫。最后,原幫主在一次吃了餛飩面后想賴賬被正道聯(lián)盟的人打死了,他就做了幫主。
蟻幫跟三清山真不一樣啊,就像很小的時候在鳳坎村,在娘的身邊。蟻幫的夏小仁喜歡跟他開玩笑,說:“老大你天天找小姑娘就是給剝石榴不干別的呀?”
索索笑嘻嘻的,鄭孩反而怒了,罵說:“夏小仁你少放狗屁!”
夏小仁反駁道:“怎么我吃紅薯放的屁是臭的,你吃苞谷放的屁就是香的,誰比誰金貴?”
兩人一言不合扭打起來,事后鄭孩對索索說:“老大,別人說你的女人要生氣,說你的眉毛也要生氣,一巴掌給他招呼過去?!?/p>
于是,索索頓時怒了,一巴掌扇過夏小仁,打完他又笑著看向夏小仁。夏小仁摸著紅腫的臉頰,竟有些懷戀——原幫主把他們打慣了,索索不打,他們倒有些害怕他把氣悶在心里,干些其他的事。蟻幫的人特別喜歡攛掇索索欺負人,尤其四海鏢局的少主,那個人模狗樣的公子哥在索索面前就是任人宰割的小姑娘,索索在他眼中神秘莫測可怕強大。
每次索索向少主提出無理要求,然后少主灰頭土臉地回來復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辦不到時,眾人都起哄說:“罰他!罰他!”
恍惚中索索像回到十歲的春天,小伙伴們看他從田埂下的泥洞里掏泥鰍,一個勁兒面紅脖子粗地吶喊助陣:“掏他!掏他!”
蟻幫的時光是索索缺失的那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
風掃蕩過的長街,索索與師兄般般子面對面相距不過十步,兔顆與曹添秀各自據(jù)守一旁準備策應,還有一個揚零躲在最暗處。明明擁有著最強大超越鳳凰力量的索索,忽然后退攤手,用一種可笑的姿態(tài)向般般子辯駁著:“師兄,原諒我,我不該不聽你的話,讓三清山陷入如今的窮途,我知錯了?!?/p>
“錯在哪里呢?”般般子輕聲問。
“我第一不該阻止小師叔,那樣小師叔就不會死了;我第二不該殺人,讓那么多無辜的同門師弟慘死;我第三不該躲到蟻幫,做下那么多惡事?!彼薜馈?/p>
“又哭,惡心的小混蛋!認錯用哭就能解決嗎?你根本沒覺得你有錯。”
“我真的錯了,師兄你罵我也好,要我的性命也好,我只想求得你的原諒?!?/p>
“什么原諒?”
“原諒我犯下的錯。”
“你做錯了什么?”
“我錯的太多了?!?/p>
“你根本不認為你是做錯了,說說看都有些哪些?”
般般子似乎有些一反常態(tài)地無理取鬧了,他是個直接的男人,從不拘泥于口舌,現(xiàn)在卻將索索一點點逼瘋。索索吸了吸一溜鼻涕,說:“我一直很后悔——”
話只吐了半截,撲哧一聲,血花瞬間迸發(fā),在索索眼前遮住天幕。胸口傳來劇痛,他不敢置信地緩緩低頭,發(fā)現(xiàn)了令眾人始料不及的一幕——般般子的右手掏進他的臟腑,自那處蔓延的疼痛,讓他分辨不出是心痛還是肉痛。
“后悔什么啊,你這個偽君子,殺都殺光了!”般般子一聲低吼。
索索的胸口一起一伏,直直站著,沒人知道他為什么還沒有倒下。夜風吹散額前幾根碎發(fā),他吐了一口血沫。
索索抬頭,目光直視般般子,嘴角溢血,無法抑制地大笑起來:“你說得對!我才不后悔,本大人一點錯也沒有,就算再來一次,本大人恨只恨殺那幾個老頭子不夠痛快!”
“可是師兄,你也認為我錯了嗎,你為什么要殺我?我喜歡三清山的一切,我掛念著看庫房時總是睡著的魏小裘兒,他太胖了,真的快成球了;春分跟我一起去后山打蛇的戴凌,他騙我說對山下來一只大黑熊,嚇得我滾下了山,總是幻想酒攤老板娘偷看他的陳勾,他身體不好,可不能再喝酒了;還有嫡脈弟子里的占羅魁,私下教了我許多訣竅。你卻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看,你從來瞧不起我,我真的讓你恨到要親手刃之嗎?”
“師兄,你為什么要殺我?”
“師兄,你為什么覺得我錯了?”一聲聲詰問讓索索臨近絕望。
“大師兄,你才是背叛了小師叔!”索索怒道。
兔顆要阻止也來不及了!他已近癲狂,隨著一聲大喝,竟然也一拳洞穿了般般子的胸膛。他是將般般子打出了一個大窟窿,這一拳卻很慢,慢到故意讓人躲開,而般般子毫無避讓,反而讓他貫穿,火焰熊熊在他的心脈上。
般般子沒有低頭,眼神凝固師弟的臉龐上,那張臉充滿了悔恨與抱歉,般般子卻平靜嘆息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索索,你早該學會了。”
他順勢接近索索,歪頭在他臉側輕聲說:“要跟三清山的那幫孩子們說的話,不如你親自跟他們?nèi)フf?!?/p>
索索瞳孔皺縮,渾身劇烈顫抖,師兄要被他殺了?師兄想做什么!
而般般子的聲音平穩(wěn),只是像長輩耐心叮囑一件事:“你做錯了什么,你什么也沒做錯,你做的是我也想做的事。”
索索這一刻才領悟到師兄的來意:他的大師兄因為自廢左臂拿不穩(wěn)劍,斷了登頂?shù)南M盅郾牨牭乜粗熓逅?,歷經(jīng)三清山的動亂與消沉,他早已無力支撐這一切。大師兄其實也是個孩子,一心單純執(zhí)著于劍道的孩子,殺心與仁義,是他對索索最后的考驗。
當年索索因為無用的仁義反而害了自己最親的人的性命,使正道淪喪。般般子考驗他的勇氣與決心,一向膽小畏事的索索沒聽他的話,賭上性命,殺上三清山為小師叔報仇,又入蟻幫,嘗盡世間百態(tài),歷經(jīng)俗事的種種艱辛,索索這一回的忤逆終于對了。
“我來不是要殺你,而是讓位于你,你答應小師叔做比白日微更出色的掌教,三清山的未來都靠你了?!闭f著,般般子的眼眸微合。
索索的最后一關過了,殺掉自己視如父親的般般子,他嚴厲又威嚴。從今往后男孩兒將變?yōu)轫斕炝⒌氐哪腥耍档猛懈兜哪腥?,大師兄在最后一刻終于對索索展現(xiàn)了他的溫柔。
“別哭了,三清山的掌教從不會哭?!彼麑⑺念~頭重重磕在自己額頭上。
隨著大師兄的身軀倒下,索索也脫力躺倒。兔顆上前扶住索索,曹添秀動了,對她伸手:“要么把索索給我,要么跟我回白馬巷?!?/p>
兔顆遲疑間,從街口竟然緩緩出現(xiàn)一個人,早已被揚零送回家的魏渺。她懷中抱著一柄傘,烏云密布,落雷隱隱,即將下雨了。揚零在暗處見她不知何故返回,有些按捺不住。
“魏渺姑娘,這里危險,我讓揚零先送你走?!蓖妙w對她喊道。
“危險嗎?不必了,確實有些危險,不過我從前做死士那么多年,早已對生死無所謂。我來,是為了向眾人揭穿兩件事情?!蔽好焐碥|單薄,揚起下巴,細碎的頭發(fā)飄揚,氣勢卻如萬千雨線直墜大地。
揚零與曹添秀都看向了她,魏渺宛如雪峰般美麗潔凈的臉龐牽起笑意:“第一件事情,是我從前私自愛慕著曹添秀?!?/p>
雨開始下了,綿密細小,但雨珠越滾越砸,冷冷地砸著每個人的臉龐肩膀,不用懷疑這是一場狂風驟雨,魏渺將她曾經(jīng)的愛意昭示朗朗,她做慣了死士,擅長隱匿自己,連喜歡都是見不得人的。身穿紫衣,戴著紅玉耳環(huán)的男人,無時無刻感受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他見到自己轉過頭看到他,于是笑了。魏渺對曹添秀的喜歡雖說令眾人突兀錯愕,但也不是不可預料,兔顆敏銳地察覺,曹添秀似乎皺了起眉。
“我要說的第二件事情,是三清山出事的那個晚上,殺死索索小師叔的人,不止有五位長老,曹添秀也參與其中?!蔽好焓种赶蛩?,笑容紋絲不動。
“你覺得說什么,別人就會信什么?”曹添秀頭一次對魏渺說話。
“當然,因為我有證據(jù),”魏渺對他說,“正是由于我喜歡這個人,喜歡到每天他的行蹤我都偷偷關注著。我是死士,做到不被他發(fā)現(xiàn)并非難事,他的生活很無聊,除了在學舍,偶爾會溜出去看斗雞,嗜好甜酒,從外面一桶一桶地運甜酒。他是個矛盾的人,會隨手把新買的糕點扔給乞討者,也會故意在酒館把人桌上的酒打破,每次他裝作卑微地求那些男人別揍他,眼底卻是滿滿的得逞。有一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他二更還未歸來,于是覓靈雀尋到他的蹤跡、當時,他在三清山,五位長老身后不僅有門下弟子,還有一批外道人士,烏泱泱一大堆。曹添秀就混在其中,索索的小師叔遍體鱗傷,其中有一刀便是他落下的?!?/p>
“至于為什么,我怎么知道為什么,勞煩曹添秀你告訴索索為什么?!毕铝擞?,魏渺卻不撐開帶著的傘,頭發(fā)被雨水打濕,貼在臉側,她步步緊逼。
大家在等曹添秀的解釋,他一貫緘默了一會兒,說道:“你看錯了吧?!?/p>
“魏渺,再仔細想想,撒謊可是會被人殺掉的?!辈芴硇闱昧饲锰栄ā?/p>
“曹添秀,如果我還喜歡你的話,我會愿意為你撒謊隱瞞這件事的?!蔽好斓脱劾湫Α?/p>
“誰敢對她動手。”揚零踏前一步,跨越半個天際的閃電映照半面天幕,映照半面他鐵青的臉。揚零的面目即將猙獰,他要動手教訓曹添秀,大半是因為魏渺曾經(jīng)喜歡他的緣故。
“對不起,我暫時不能讓你帶走索索?!蓖妙w也站起身,臉上是不容抗拒的堅毅,劍隨時準備出鞘。
國師府內(nèi),兔顆的祖父坐在書桌前,另一端是兔顆的父親,現(xiàn)任大國師。祖父當日雖然嘴上回駁了兔顆的請求,但畢竟這是孫女兒第一次有求,他始終心存掛念,趁著兒子歸家,同他商量恢復曹添秀的極餓道名額。
“兔顆竟然因為這件事求您?”兔湫行有些意外,知女莫若父,這件事在兔顆心中的分量可知,但他因此沉吟憂慮起來。
“不就是當年打了小王爺嗎,你年輕的時候比他更淘氣,哪家公子沒被你揍過。”祖父說。
“別的也罷,這件事毫無商量的余地,”兔湫行與兔顆如出一轍的固執(zhí),“我當年不要這個人,并不是因為他打了小王爺?!?/p>
“當年的同期生中,我一直更看好索索,而一直對這個孩子心存顧忌。您知道他在我面前自然恭謹有禮,在其他學生眼中也謙虛可敬,可我總覺得這孩子心性不穩(wěn)。我查了他的出身,發(fā)現(xiàn)棠溪鎮(zhèn)是他謊報的地方,那他打哪兒來的呢?我請正道聯(lián)盟全力查他的過往,就算一個人家拴的老黃牛也能倒查三代,可偏偏查不出他半點底,似乎這個人憑空降在世上。后來我派出去監(jiān)視他的人稟告,有一天他去三清山參與了內(nèi)亂,殺的人是李懸想,三清山小師叔。我想,這應該是因為李懸想是唯一知道他底子的人吧。”
“如果真是這樣,兔顆倒是與他來往親密?!弊娓竼?。
“明早我會親自去白馬巷找兔顆一趟?!蓖娩行姓f。
“另外,讓正道聯(lián)盟出動追捕曹添秀?!?/p>
距離整座露京城七百里的盧城,一隊人馬出了城門,為首騎著一匹高大神駿的男人,天藍色暗紋披風擁身,一尾白貂皮毛領,沉穩(wěn)陰郁,并不顯山露水。他抬頭看了看星星,說道:“離開露京城這幾年,終于要回去了?!?/p>
當初被曹添秀所重傷的一刀雖然早已痊愈,可他因為招攬得力之士在外游歷,自身能力也精進許多,可惜他的心胸似乎并沒有寬闊多少:“據(jù)說那個女人傳我錙銖必較,我不對她計較一番,豈不是浪得虛名讓人失望了?!?/p>
“我們回城后立刻去教訓她!”手下紛紛應和。
“我一個人就夠了。”小王爺說完,揚鞭策馬,瞬間遠遠甩開眾人。
此刻露京城內(nèi),各方勢力暗涌,以炬王靈為首的正道聯(lián)盟飛快趕往一條街道。還有極餓道的新人揚零,三清山最年輕掌教的索索,他們?nèi)几粋€人結了仇。無論任何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都是必死無疑,可這個人是曹添秀。
四方為敵,來勢洶洶,非奪他性命不可,他只能暫避風頭。
他逃走之前看了兔顆一會兒,留下一句話:
“我會回來找你?!?/p>
下期精彩:索索暫時放下糾葛準備回三清山繼承掌教位置,薛雀與鳴溪澗做下離別與重逢的約定。白馬巷內(nèi),兔顆的老爹突然來到,帶來二叔大婚的消息。兔顆備受曹添秀跟蹤的苦惱,慢慢地察覺這場大婚可能是一場鬧劇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