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音
眾所周知,瓦格納樂劇基本以歷史故事神話傳奇為題材?!都~倫堡的名歌手》卻是一個特例。這部夾在《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和《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之間創(chuàng)作的三幕歌劇,既是他唯一一部以《終成眷屬》為結(jié)局的喜劇,更是絕少以真實生活平民人物為原型的作品。2018年5月31日及6月2日、5日、7日,國家大劇院與英國皇家歌劇院、澳大利亞歌劇院聯(lián)合制作的新版在京公演四場,大多數(shù)中國觀眾經(jīng)受了一次審美體驗與耐性程度的雙重挑戰(zhàn)。
筆者親歷彩排和首末兩場,愿在此與讀者分享,總計三遍現(xiàn)場觀演的心得。
花園珍藏的詩和夢
一個青年貴族愛上一個美貌女子,娶她的必要條件是在名歌手比賽一舉奪魁:愛情神力再無比強大,可他畢竟從未拜師學過這門技藝。從《零》基礎開始,一夜成名豈非白日做夢?何況更有大權(quán)獨霸志在必得的競爭者,從中作梗里外攪和。原本已《唱砸了》的白丁,經(jīng)名歌手大咖點撥相助,用詩和夢譜寫愛之詠嘆,最后美夢成真如愿以償。
這么大點事至于繁復絮叨,搞得這么冗長嗎?可能沒聽過的人都會疑惑不解,而聽過的人則大多豁然開朗。這戲就得這么唱,瓦格納的《名歌手》并非僅只關乎愛情,還涉及德意志民族的歷史、藝術、哲學、精神,三兩小時真的說不清道不明。全劇通過16世紀德意志世俗音樂代表人物漢斯·薩克斯,表達作曲家本人與當時所謂評論界權(quán)威極端對立的關系,樹立其新歌劇開拓者的叛逆形象。正因如此,該劇女一號是美女艾娃·波格納沒錯,男一號卻非對應她的心上人瓦爾特,而是提點幫助瓦爾特榮膺《至尊獎品》的師傅漢斯·薩克斯。
雖曾聽過數(shù)版,但第一次發(fā)現(xiàn)瓦格納為本劇如何著墨布局匠心獨運。十五六世紀的德意志,在紐倫堡這座城市聚集了相當數(shù)量的新興平民詩人,漢斯·薩克斯堪為旗幟人物。其時在行會組織中的師傅、工匠、學徒三種身份,保持著嚴密規(guī)正的等級關系。且不單體現(xiàn)在各自行業(yè)手藝,還著重要求歌唱創(chuàng)作能力,嚴格分為《師傅》《詩人》《歌手》《弟子》和《見習生》五個等級。瓦格納借鑒紐倫堡《名歌手》鼎盛時期的真實生活,精心創(chuàng)作了這部歌劇。
瓦爾特一心要贏取美人芳心而初生牛犢不揣冒昧,薩克斯弟子大衛(wèi)大發(fā)一通感嘆《速成名歌手勇氣可嘉》。太喜劇了吧?一個連見習生資格都不具備的《生瓜蛋》,竟然幻想一步登天?瓦格納將音律化、藝術化與生活化、口語化融為一體,音樂與文辭,有機結(jié)合渾然夭成。從劇情需要、人物個性出發(fā)的文本,如,大衛(wèi)背地叨咕師傅《他一生氣就不說話》,可見學藝一年,師傅的脾氣秉性他了如指掌:《師傅今天脾氣好/都沒抽我……我都快忘了皮帶的滋味》,可見平日沒少挨抽,德國門生不比中國學徒日子好過:同樣面對薩克斯,艾娃既會撒嬌任性《我信任您啊/可您卻辜負了我》,又會真誠贊美《你是我的啟蒙老師/教會我高尚/自由而勇敢地思考》。艾娃對瓦爾特一見鐘情,因為她《早就在畫里見過他》!她所指的是像丟勒大師的畫中人《用卵石擊倒歌利亞的大衛(wèi)》。原籍出生于紐倫堡的丟勒,本是開創(chuàng)德意志民族藝術新紀元的藝術奠基人,而非瓦格納憑空虛構(gòu)。所有歌劇角色話語,無不寫得非常人性又特別個性,且文采斐然、詩意盎然極富美感與情趣。
《漢斯·薩克斯是個明白人/不想重蹈馬克國王的覆轍》,在喜劇《紐倫堡的名歌手》中提點悲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瓦格納高明機巧可見一斑。例如,《人最真實的瘋狂就藏在他的夢里》,再如《你自己定下規(guī)則,然后遵從》,又如《對藝術本身的執(zhí)著追求,應當高于任何獎項》等等,通過薩克斯之口,重點表達瓦格納自我的藝術主張與創(chuàng)作理想。最后的尾聲,瓦爾特大獲全勝并被成功說服,穿戴名歌手禮服桂冠。如僅止于戀人牽手皆大歡喜,或許稍嫌平庸流俗。而瓦格納將點睛妙筆落于漢斯·薩克斯的《德意志藝術將萬世永存》一句結(jié)語一錘定音,全劇立意主題由此得以內(nèi)涵提煉與藝術升華,最大化地引發(fā)調(diào)動觀眾內(nèi)心情感的深度共鳴。
鞋匠拉動了引線
在丹麥導演卡斯帕·霍頓統(tǒng)領下,中、英、澳聯(lián)合制作的新版,舞美、服裝、燈光等都具有非常理想的視覺效果。
這個舞臺已好久不見張掛紅色絲絨大幕,這版《名歌手》從頭至尾沒用似已成常規(guī)的投影紗幕。純木質(zhì)板面的教堂、純金屬框架的工坊,《摩天輪盤》式與《旋轉(zhuǎn)木馬》式的雙向流動縱橫挪移,形成變幻時空的奇異錯位。青年騎士出場亮相無錦衣華服佩劍披風,而是一副大框墨鏡外加雙肩背的游客扮相。第一幕分明是間考場,導演卻把這兒布置成餐廳,一幫評委圍席落座,推杯換盞大快朵頤。一邊聽歌一邊品評。一會兒這桌老頭噎住了、一會兒那桌胖子嗆著了,笑料頻出包袱連響,但適時合度并不過分。強化突出瓦格納唯一喜劇作品之斑斕喜劇色彩,用輕松諧謔化解嚴肅緊張。
某些視覺設計與舞臺處理也別出心裁。第一幕歌手考試,第二幕深夜獻歌,舞臺上精巧玲瓏的羽管鍵琴堪稱造型別致音色逼真。在文本歌詞里,貝克梅瑟本應以曲頸撥弦樂器琉特琴伴歌,但其配之惟妙惟肖的神態(tài)與姿態(tài),同為彈弦撥式鍵盤樂器似也無不合理。而當貝氏唱到情迷癲狂時,竟自拆下琴板,斜抱懷里且歌且舞,再平添幾許滑稽諧謔《亂彈琴》的笑料。那場打成一鍋粥的街頭騷亂,牛頭馬面獐頭鼠目的童話傳說假面造型,正巧契合巡夜人如深井回聲的一嗓《幽靈出沒鬼魅游離/守舍勿出莫使魂迷》,耐人尋味意味深長。
開場的前奏曲,金角銅管神采飛揚,音樂極富儀式感,預示著《名歌手》入選晉級考核的嚴肅、嚴正、嚴密。這一動機發(fā)展到高潮時,長笛領奏出表情豐富的柔美旋律,這是以兩個年輕人為主題的《愛的情景動機》。音樂逐漸向縱深立體化地推進,高度緊張的情緒氣氛穿插其間。最后一個和弦,引出第一幕的《圣約翰洗禮的合唱曲》。從后面的間奏曲、儀式音樂、場景音樂、情緒音樂以及第三幕的前奏曲,可以透視瓦格納自成一體的章法與筆調(diào)。
全劇中長篇大論獨立成章的聲樂段落似不多見,相當比例較多的盡是你言我語辯論爭鋒、七嘴八舌交談對話。瓦格納有意識跳脫摒棄了前一部《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變化和弦,大量采用自然音階譜寫舒展流麗的獨唱、重唱、合唱,音樂立體化鮮明性地將同一時空下不同角色性格、不同心理狀態(tài),重疊交織穿插更替融為一體,形成了屬于作曲家自己的一個新穎而獨特的天地世界。
呂嘉指揮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與合唱團,歷史性地開創(chuàng)國內(nèi)班底擔綱《紐倫堡的名歌手》的全新紀錄。超長的演出時間、超難的音樂語言,無論實力與耐力,他們的表現(xiàn)都特別具有說服力。從大結(jié)構(gòu)的掌控,小細節(jié)的處理上,筆者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在音樂上的成長,彼此默契程度的遞增。雖然首場演出的第三幕,似有意外出現(xiàn)的閃失瑕疵,但那不像是指揮和樂隊的問題。所幸呂嘉沉著鎮(zhèn)定化險為夷,音樂順勢而下自然流暢。應該說,這場首秀在藝術上的起點與水準,超乎想象預期,令人歡欣鼓舞油然起敬。
生命最高的獎賞
本輪演出四場,只有A而未設B,同組演員陣容強大,七位主演均為瓦格納歌劇一線唱將,歌喉堅挺實力超群,可以說每個人都勝任自如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即便唱段有限甚至僅開一兩嗓的小人物,聲腔也威力魅力兼?zhèn)涮貏e動聽,如面包師、巡夜人都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最有料的角色是書記員貝克梅瑟,德國男中音歌唱家約赫恩·庫普佛,將一個貪戀財色的名歌手兼求婚者,塑造得神氣活現(xiàn)入木三分。最后求婚慘敗被剝光外套,全身只剩白色內(nèi)衣,在一片歡樂歌聲中,環(huán)抱雙臂蜷縮一團,落得個孤獨寥落受人唾棄。真是個有趣、逗趣、妙趣不可或缺的好角兒。
在這部戲劇中,瓦格納為女一號預留的空間遠不及伊索爾德、布倫希爾德。美國抒情女高音阿曼達·瑪耶斯基以其天仙般的容顏、《優(yōu)美如銀鈴般》的歌喉,塑造出一個美慧多情的《萬人迷》。艾娃的戲主要集中在二三幕,因深知薩克斯對自己暗藏一份微妙情愫,便親自前去打探消息——意中人是否初試通過。面對德高望重的薩克斯,阿曼達演活了少女的天真與任性。因無法預知的結(jié)果、無法言說的不安,又一反常態(tài)和《最信任的朋友》無理糾纏,新鞋上腳,左腳松了、右腳緊了,噦噦唆唆磨磨唧唧,怎么都不對勁。其實誰都心知肚明,鞋是否合腳,自個兒知道,這也適用于愛情與婚姻。最后意中人終獲全勝,她卻匆匆逃離,因艾娃開始就宣稱,她《要贏得他》,豈能接受自己成為《獎品》。
德國男高音達尼爾·科爾西聲音造型雄健剛硬,雖從抒情男高音步入歌劇殿堂,但音色略顯偏暗,高音區(qū)似不夠通透柔潤,有些僵硬而緊張。但中低音區(qū)非常豐厚飽滿,聽起來比較過癮。最大優(yōu)勢在于表演,自然松弛很會做戲。第一幕《考試》章節(jié)不長但很賣力;第二幕空間不大無從發(fā)揮:第三幕《瓦爾特的夢之詠嘆》,清晰完整地展現(xiàn)出男高音的實力與魅力。演唱聲情并茂,強弱對比層次分明,美麗的《夢境》與深情的贊嘆,淋漓盡致入耳悅心??赡茏鸪鐚а菀庵荆郀柼乜桃獾嗄曩F族的做派,從頭至尾一派《中年大叔》的隨意率性,松垮懈怠甚至吊兒郎當,而缺少人物應有的優(yōu)雅高貴。
丹麥低男中音約翰·羅伊特領銜頭牌,漢斯·薩克斯嗓音渾厚結(jié)實極富戲劇性表現(xiàn)力?!睹枋帧奉I軍人物的正義與仁厚、睿智與穩(wěn)健,在其重點唱段及重唱段落中綻放光華異彩?!督裉斐璧哪侵恍▲B,有著一副好歌喉/唱得名歌手們不自在,卻深深地打動了漢斯·薩克斯》,第二幕的獨自動人心弦。《誰能命名這種行為?》第三幕這段詠嘆調(diào),可謂全劇最富于德式哲思內(nèi)涵的核心唱段,男中音歌唱家的演繹,既有深沉的盤詰,又有浸沒的冥思,更有理性的自省,高唱低吟起伏跌宕、層次清明絲絲入扣。最后尾聲用金嗓銅喉詠嘆結(jié)語:《神圣羅馬帝國可以煙消云散/而德意志藝術卻將萬世長存》,全場觀眾蘊積已久的熱情共鳴被其瞬間點燃噴發(fā)。
如果放棄觀看6月7日的演出,可能無法想象,本輪達及的最終高度。開始有些擔憂,演員樂隊是否已疲憊不堪?最后一場是否會懈掉?結(jié)果是意外之喜!這是筆者現(xiàn)場觀演最滿足的一場,三位主角狀態(tài)明顯勝于前兩場。重要的是指揮與樂隊發(fā)揮超常,弦樂清純透明、木管圓潤靈動、銅管嘹亮齊整。最有戲、最出彩的第三幕,表現(xiàn)最為理想近乎完美?!赌鞘俏乙娺^的最明亮的雙眼……》竟然會被感動得心潮激蕩熱淚盈眶!前兩場絕對沒有這樣的效果。
在臨近午夜時分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喝彩與掌聲,無疑是對中外藝術家最高的尊崇與褒獎???,更多富于深刻藝術內(nèi)涵與人文情懷的傳世巨作,越來越為國人理解并接受。借《紐》劇男主漢斯·薩克斯唱詞《春天應該有不一樣的聲音》結(jié)語——中國歌劇舞臺,四季如春前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