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萍
而我
林間的空地上有斑駁的雪痕,一片片,或大或小
某個夜晚白色而赤裸的狂歡也像它們一樣轉(zhuǎn)瞬即逝
它們壓在我心頭好久了,比虛無和罪惡愈加真實可憎
在一場劫掠之后,唯有那幾個草莓和橘子流露出善意
而我,正是我自己遺棄了我呀,二十三歲那年,或者更早
而我,正是我自己拯救了我呀,三十二歲那年,或者更晚
而我,我喜歡夢境、舒適、贊美、戀愛、村莊、想象……
而我,我不得不和現(xiàn)實、惆悵、諷刺、孤獨、城市……對峙
在白天,我神思渙散。然而,夜晚也不能把它們匯聚
在那比自由更迷人的死亡之途上,它們跳舞,它們歌唱
而我,穿上新買的亞麻小褂,它的右下擺有一個兜子
而我,我把還未燃盡的骸骨及殘存的一丁點兒尊嚴裝在里面
而我,在抵達終點之后寂靜歡喜,笑靨如花……
子夜冥想曲
在曠如荒野的二居室,在渴望和絕望殊死搏斗的子夜
我沒有耐心聆聽一棵草的抱怨和憂傷,它們寂靜如謎
我的身體也一樣——就連那不安分的乳房也趨于平靜
就像深淵里的石頭,石頭下的泥土,泥土里的死魂靈
我赤裸著躺在輕如鴻毛的蠶絲被下,我感覺到了沉重
——失落和憤懣也朝我聚攏。芳菲四月,漠漠花如簇
然而,我的窗臺和書架空無一物——我的心里也沒有
那與我扮作情侶的男子,那訥于語言和表現(xiàn)的男子啊
此時,我已作出選擇——歌于斯,哭于斯,像知更鳥
像懵懂期的少年,像煙,像雨——像那羞赧的一刻鐘
影子的重量
或許,它和生養(yǎng)我的那個村莊有關(guān)?;蛟S
在早晨輕喚我乳名的親人?;蛟S,山腰的云嵐
一些事物,它們誘惑過我的青春和夢境
一些牲畜,它們奉獻過自己的忠實和深情
丁酉年三月份的一個清晨,當(dāng)然,不只這一次
它超越了我的身長。我知道,它會在正午時分短如木樁
但就在這一天,它不僅僅使我意識到草芥和微塵的價值
我比所有逝去的昨天更敢于表達喜怒哀懼,以及榮辱
或許,它和我居住的房子有關(guān)?;蛟S
在夜晚安撫我入睡的男人?;蛟S,架上的舊書
或許那些試圖探尋我苦難抑或成就的真情假意
或許,伴我多年的小犬“拉斯莉”安逸無憂的晚年
雪花密集的夜晚
顯然,那雪花密集的夜晚是個陰謀——
而它以堅硬、急迫、魅惑的姿態(tài)引誘了我
而我,即使在加速陷落的當(dāng)兒仍然保持了理性
如果再深入一點兒,在陰謀得逞之后,還有沒有退路?
我知道,他為我修建了交叉小徑的花園,在那兒——
他坐在藤椅上叼著煙等我,他微笑著讀一首詩等我
他輕喚著我的名字等我——四啊,四啊,我的四
他攤開雙臂像山峰一樣等我——來這兒,來這兒吧
他以孱弱、和緩、靜謐的姿態(tài)等我
而我,徜徉在那交叉著的小徑上快樂得像個小小的孩子
雪花密集,只一個時辰便覆蓋了大地、山巒和夜晚
像一個人的過往、現(xiàn)在和未來!像交叉著小徑的花園
歲末
那張寫滿目標(biāo)的紙片受到羞辱——它板著臉
斜著的眼睛朝我放射陰冷而嘲弄的光芒
這樣的怒懟使我快意。于是,在達到某一種平衡后
在一個三十余人的會議上,我大聲宣讀了另一張紙片
我知道,這種強加于己的壓迫像戲謔性十足的滑稽劇
它日夜壓榨我日漸干癟的肉體和我日漸虛晃的心靈
那根沾滿芒刺的鞭子在我親愛的DZ先生那兒沉睡——
他不肯用它愛我,而他愛我的方式除了贊美只有贊美
現(xiàn)在,我盤著雙腿坐在寬闊的老榆木椅子里——
十五天后就是春節(jié)!而一切應(yīng)該煥然一新的東西還是臟的
床單、窗簾、沙發(fā)罩、煙機、炊具……
而我最不能忍受的是我宣讀過那張紙片的壓迫
關(guān)于愛情
雖然,我沒有能力祛除這黑暗。它們
大海一樣洶涌澎湃,鬼魅一樣蹤跡難尋
它們能夠容納我一小部分的罪惡——這就夠了
多余的那部分,它們關(guān)乎愛情。我把它們放在心尖上灼烤——
那兒有一個熔爐,它只腐蝕欺瞞和背叛
此時,在一個空闊房子的大床上,我變得極小——蚊子,跳蚤,虱子它們想念你赤裸著的身體
而你變得極大——大到田野,天空,虛無
你想埋葬我,覆蓋我,終生糾纏我
盡管,遲早有一天,愛情會像乳房一樣干癟
但,此時,它正像亞馬遜森林一樣蓬勃
無題
沒有誰能夠拯救那兩個陷入泥淖的老人
除非阿爾茨海默病,除非死亡
那扎在心口的針,不,它是當(dāng)年采礦用的鋼釬
它正被邪惡的錘子狠命敲打,一次比一次兇猛
錘子的前身曾是她懷中含乳待哺的嬰兒
如今,它看到血像小瀑布一樣從高空墜落
它看到他們像困于玻璃瓶中的蒼蠅焦灼又無助
它笑了,它說,我是錘子啊,我只是錘子
他們不需要爐火,甚至,不需要陽光和食物
他們的臉比鐵皮更堅固——不再懼怕人言籍籍
只是,冬天的夜晚生命一般漫長
只是,暮年的生命夜晚一般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