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從《草木滋味》開始知道周華誠的。這是一個在田野里長大,被父母恫嚇著“趕快努力讀書,要不然,以后也要種田耕地”的少年,一個從故鄉(xiāng)遠遠地離開,許多年后又重新靠近它、親近它的浙西青年。
他說,他的根還在故鄉(xiāng)。
《草木光陰》是他的新書,這本書里有草木的青蔥,讀著會覺得指尖都有春水漫延。
寫著鄉(xiāng)間草木的周華誠是安靜而虔誠的。
他寫晨霜:“天氣一天天地涼下去,稻田收割過后就到了寒露、霜降。清晨枯黃的草葉上,漸漸地有了霜?!?/p>
寫鳥鳴:“我一遍遍重聽并思想著,能把這十二秒的鳥鳴,用郵件分享給誰,呆坐了一會兒,手機屏幕上就漸漸地落了一層黃色的花粉?!?/p>
寫鄉(xiāng)村的黃昏:“總是會想起那一些黃昏。跑過一個山坡爬過一座木橋,再穿過一大片樹林,眼前就是大片大片的田野。余暉把田野涂成一片金黃。孩子們四散開來,在田野間奔跑。布書包軟軟地拍打著屁股。跑一陣子,他們張開雙手撲進草垛中打幾個滾,就這樣躺著看天空,看飛鳥,看流云和飛機,直到挑著擔子的老農路過,孩子們才會忽然驚奇,然后想起回家這點事兒,于是他們接著在田野里飛跑……”
這樣的文字,有生動的安靜。
這樣的文字,讓我?guī)缀跻尚闹苋A誠是一個深情而寡言的現代田園詩人。
是的,誠如華誠自己所說,“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語言會變得多余。和草木一起待久了,一個人的語速會變得緩慢。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會慢慢變成一個行動緩慢之人。和草木一起待久了,臉上,也就慢慢有了植物的神情?!?/p>
這種安靜來自對于土地的誠懇與溫柔。
也因此,即使隔著文字,我們也能嗅到稻草的清香,看到纖弱的豆娘在草間起起落落。
聽到耕田時農人對著耕牛喊聲“嶄”,牛就按人意向左轉,喊聲“辟”,牛就乖乖地向右轉,如果喊一聲“挽”,牛就停步了。
聽到房屋前墨守成規(guī)的鳥鳴:“啾——啾——啾。清明——歸啾。清明——歸啾?!?/p>
這份難得的安靜亦來自于對于土地的敬惜。
只有親身體驗過田野苦樂悲歡的人,才會說出“靜靜地吃一碗米飯,是一件多么平凡卻重要的事”這樣的話吧:“一碗米飯就是一份約定,一絲敬畏,一種從內心生長出來的做事規(guī)則,人奔走一輩子,能盡情地吃一碗飯跟靜靜地做一件事,都是十分值得感恩的事情?!?/p>
——可不是嗎?
而這個喜歡穿黑布衣、黑布鞋的浙西青年,把字寫得像對待土地對待莊稼一樣誠懇,竟然便有了些許哲學的味道。
這種哲學不高深,不聲嘶力竭,仿佛不過干干凈凈地坐在澆過一點水的黃昏的村頭,慢慢地說說話,隨意地聊聊天,說者無意,反而多了一點鄭重:
“我忽然想到一個農民的一生耕種次數其實是有限的。從前村莊里的水稻是一年兩熟,現在也是一年兩熟,一個人活到八十歲也就看到一百六十次水稻成熟,如此而已。”
當然,如果只是局限于書寫草木的味道,這本書或許不過歸于日本《小森林》電影一樣小清新或者多少重復華誠君自己的《草木滋味》而已。我以為最難得的是,這本書的字里行間,黃昏一樣緩緩滲入的光陰的味道。
這種味道,來自其間勞作一生的父親。來自曾經英俊高大有一身力氣而最終每天一臉愁容地騎著電瓶車往返于縣城與小村莊之間道路上的小舅。來自直接把稻谷攤曬在寫著“禁止在公路上曬稻谷”的老婦人。來自于跟牛相處了一輩子的耕田佬馬岳云。
如此,一本不算厚的書,從田野的春天經過夏天、秋天,一直到了冬天,不全然詩意卻畢竟美好,就有了光陰的分量。
有時候華誠的字很長,長到濃縮了農民一生的酸甜苦辣。有時候,華誠的字又很短,短到仿佛寂靜的冬天,短到只有一句:
“田野里漸漸地歸于一片沉寂。”
短到讓人懷念古老的留白在此留下的永恒的寂靜。
留白的旁邊,正好有金雪的水墨插畫,有豐子愷一樣的悠閑淡然?!。蚁胂笾?,那應該是一個有著齊耳短發(fā)的安靜的江浙好女子。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便是周華誠《草木光陰》里的溫柔敬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