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徒步包、一個筆記本、一張照片,就是父親留下的全部,除此之外,羅志成只能想象那個因母親無數次叨念無數次出現在夢里的比他強壯的身影。他愿意相信父親是他的加強版。
照片上蹲著的是朱天亮和馮貴飛,站著的是一塊寫著“羅用罹難處”的碑。碑文:羅用(1959年3月28日—1983年8月23日),男,南農人,黔中人氏,因徒步于此罹難。
羅志成拄著拐杖出了門,他要去找朱伯伯朱天亮。父親羅用出事后,朱天亮不再徒步,馮貴飛在虎跳峽徒步中意外身亡。
這不是朱天亮第一次跟羅志成說了。他們當時的行程是到麻山一帶。下午五六點鐘,在叢林中找到了一處穴居的苗族村落,村民你一言我一語地過來搭話,用夾生的漢話告訴他們,村名叫“慕鵝”,有七戶人家。那一夜,他們就住在洞里,準備第二天上午繼續(xù)出發(fā)。誰知晚上下起了暴雨,一時間雷公火閃,洞穴都在搖動,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大家才慢慢入睡。第二天起來,除了旅行包,沒有了羅用的任何蹤跡。熱心的村民幫著尋找,最后在20里外的若樹寨一帶找到了兩只鞋子,經兩人確認是羅用的無疑。當時,鞋子一前一后斜躺在山路上,濕淋淋的,跟路邊干燥的柴草極不協調。那段山路,雖然荊棘叢生,卻相對平坦,并不是懸崖峭壁,或者深溝亂木,這就讓羅用的下落成了疑問。
朱天亮和馮貴飛在村民的陪同下,到以麥鄉(xiāng)派出所報了案,還帶著民警回到慕鵝去調查,民警讓他們回家等著。過后,他們去派出所問了幾次,每次都說沒有消息。村民認為是被野獸害了,至于是老虎還是豹子、野豬,因為沒有痕跡,也沒有誰能下定論。兩人商議后,在找到鞋子的地方立了碑記,并專門請了一個照相師傅到那里給他們照了張合影,算是對羅用的紀念。
羅志成詳細問了朱天亮路線,第二天早上,獨自開車到以麥鎮(zhèn),吃過面,咨詢了面館老板,把車停下,背著背包、拄著拐杖前往慕鵝。
一路上都是高低不一的樹、雜草,還有間雜其中的野花。一堵傾斜的懸崖隱在山林深處。繞了很久,將近中午的時候,羅志成才到了懸崖下。這個被懸崖半蓋著的洞穴,住著十來戶人家,房子清一色沒有頂,屋門也清一色未上鎖。羅志成喊了幾聲沒人答應,就在洞里找個地方坐下休息。洞里冷清,時不時傳來在附近地里的村民的聲音,不久,人們陸續(xù)回來。聽了羅志成的來意,他們就把格八讓到了前排。
漢子格八看了羅志成拿出的照片,先說了句“你不像”,然后邀他進家喝酒吃飯,羅志成表示謝意,說自己才吃過。
格八就不再客氣,一邊吃飯一邊嘩啦嘩啦地倒了出來:我記得很清楚,天擦黑的時候,我們從地里回來,老遠就看到洞里一片金光,老輩人說過,這種事要三十年才出現一次,看到的是有福人。我不曉得是什么福,只曉得到家之后,有幾根人在我們洞里。他們說是到處走著玩的,天黑了,要在這里借住。住就住唄,我們苗家人好客得很。半夜里閃了電起了雷。那陣雨很大,雷就像在身邊爆炸。突然,我看到有根人在洞外,張著雙手,雷電就劈到他身上,衣服成了巾巾,轉眼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有人說是吃油老祖,紅光閃閃的,騎著一根白牛向白云山那邊飛去了。第二天,他們少了一根人。我說是我看到的那根,但沒人相信我。后來就去找人,路邊還發(fā)現一些布巾,我說是那根人的衣服,被雷劈的,他們說不是,布巾是被路上的荊柴扯破的,雷劈不成巾巾,再說,顏色很陳舊了,那兩根人也這么說。后來,找到鞋,卻死活找不到人。真是奇了怪了,要說遇到野獸呢,我們生活了幾十年,也只是聽老人們說過,要說不是,又是什么呢?好端端的一根人,咋個就憑空消失了呢?有人說他是到外面解溲,被豺狗拖走了。
羅志成注意到格八用的量詞是“根”,也聽出來他所說的“吃油老祖”是“蚩尤老祖”。格八說路上的那些布條,很有可能就是羅用衣服的碎片,如果當時留著樣品,或者現在就可以通過化驗查明真相。
吃完午飯,格八帶著羅志成重走尋找路。途中有一段與古道重合,格八說是去老安順州的古驛道??上У氖?,路上茅草雜樹叢生,如果沒人帶路,根本無法判斷哪里是路,更不要說去判斷跟羅用有關的線索了。格八一路指指點點,不覺就到了羅用碑所立之地。羅志成在附近搜尋一會兒,只看到一處埋得很淺的碑腳石,該是碑身的地方長滿了一些細小的植物。
完成使命的格八返程后,羅志成又以碑腳石為原點,逐步放大半徑,在20米范圍內仔細踩踏一遍,還是沒有找到碑身。天快黑的時候,他才打開背包,準備露宿。
這一夜月明星稀,偶爾有淡淡云彩扯成線,絲絲縷縷,縹縹緲緲,延綿不絕,耳朵卻聽到無數稀奇的聲音,有時候一個音節(jié)拉了很長時間,有時候一段音節(jié)又節(jié)奏飛快,卻沒有什么大的動靜。
第二天天氣晴好,羅志成出了帳篷,就看到一個老人,自稱占里,來采草藥。羅志成好奇地問是什么草藥,占里說是苗藥。
“什么妙藥,難道還可以決定生男生女?”羅志成笑了。
“你可不要笑,有這種藥并不稀奇呢!”占里轉而露出很嚴肅的表情,又微笑地指著對面說,“看到遠在天邊的那座山沒?像個海螺的那個,叫白云山,相傳建文皇帝到過。建文皇帝知道不?”
羅志成說:“朱允炆,被叔叔趕出京城,后來當了和尚的那個嘛。一起從南京來的下屬們跟當地儂家人通婚,形成了南農人?!?/p>
“不扯那些??矗^來再過來,樹林茂密的那里,是若樹天香寨,苗家叫八吆。寨里有棵包石樹,俗稱樹包石,石頭叫天香石,三米左右高。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去那里上香,求富貴得富貴,求男女得男女,求長壽得長壽,靈得很呢!”
羅志成說:“寨子里有一塊天香石?”
“天香石,方圓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崩先宿D頭說,“這帳篷我好像見過,不是你買的吧?”
“是我父親用的,”羅志成說,“他失蹤了,他叫羅用,你聽說過嗎?”
占里嘿嘿地笑道:“什么羅勇哦!羅勇就是白云,白云就是羅勇!”
“我說的羅用是一個人……”
占里并不打算看羅志成拿出的照片,也沒等他說完:“我也是一個人,還不是有人說我是一個村子?你看,人是人,村子是村子;人是村子,村子是人,有什么關系呢?再說,我告訴你我叫占里,所以你就叫我占里,要是我告訴你我是羅用呢?你不也要叫我羅用了?哈哈,是不是哦?不耽誤你也不耽誤我了,你去找你的羅用,我也要去采我的藥嘍?!?/p>
羅志成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只能是若樹村。
若樹村的人家散居在樹林里,村前有株巨大的樹,被一個人工修砌的圓臺圍著,樹上吊著許多許愿的紅布條和紅線。旁邊的墻上框著“村務公開欄”,上面公示著精準脫貧的名單。羅志成隨便看了一下,便朝街道深處走去,不久就迎來了狗叫聲。
一個吧嗒旱煙的白胡子白頭發(fā)白眉毛老公公,跟羅志成打招呼,并讓他到家里吃茶,時不時朝地上重重地吐一泡口水,又繼續(xù)吧嗒旱煙。羅志成隨著老人進家,老人放下煙桿,咳嗽一下:“天香,來倒茶?!币粋€身穿粗布裙子的十六七歲女孩,走出來用土碗倒了茶,遞給羅志成。羅志成一時懵懂,卻想起母親的眉眼來。
羅志成問村里是不是有個采藥的老人叫占里,回答說,我們村里沒有采藥的人,也沒有人叫占里。羅志成說自己剛剛在山上遇到一個采藥人。他把占里的特征說了,老人堅持說沒有這個人。羅志成又問起“天香石”,老人情緒激昂起來:
“誤會了,我說誤會了。一年要來好幾批人,都來問天香石的事情,先前我們還好言好語地告訴他們,村里沒有天香石,看到門前的那棵沙湯榔,就說是。你聽說過樹包石沒有?樹上嵌著一塊三寸長的石頭,在他們嘴里就是三米了!這話啊,傳來傳去的,就傳亂了,搞得我們不清靜。我?guī)闳タ窗?,你看了就知道了。真真的,什么根什么種嘛?!?/p>
羅志成跟著老人走出去,遠遠地就看到樹下掛滿了紅色的許愿條跟著綠色的樹枝一起搖曳,倒也喜慶。到了樹下一看,果真有塊石頭嵌在樹里,雖然遠遠沒有三米高,卻不止三寸:樹皮慢慢從外層四面包著石頭,石頭長端可見的部分要有三寸多。羅志成說:“要不是真的靈,肯定不會有這么多人來許愿吧?”老人搖頭說:“人啊,總要找點寄托,隨他們去吧?!?/p>
羅志成又問起羅用的事情,并拿出照片,比劃著將羅用的事情粗略地說了。老人說:“好幾年的事了,說這個人是來找天香石的,想許愿生兒子,但不曉得出了什么事,只有一雙鞋子丟在路上,人卻不見了?!?/p>
羅志成問:“真有決定生男生女的藥?”
老人慢吞吞地說:“有吧。我不認識,不過,這個世界上我不認識的東西多了。也許我們這里沒有,別的地方有呢?不能因為我不知道就斷言沒有吧?比如你,之前我確實不知道有個你,比如你父親,羅用。”
羅志成怔怔地說:“我沒見過我父親,我是遺腹子?!?/p>
“孩子,你很好,一些好腳好手的都沒你孝順。但我?guī)筒涣四?,不如你在這里住一夜,明天去白云山問問無塵大師吧。”老人嘆了口氣,“你這個腳,一天可走不到哦?!?/p>
羅志成說:“我有車,停在以麥鎮(zhèn)了,我開車去?!?/p>
這個晚上,除了被灌一頓便當酒,羅志成還知道老人的名字叫八吆,天香是他的孫女。
羅志成趕到白云山時,天已經黑盡了。在山腳停了車,打了個盹,再下車,順著山門臺階一級一級地上去,沒上幾轉就渾身是汗了,然后就看到有個僧人飄飄地朝著他走了下來。
僧人眉眼不清,步履卻穩(wěn)健,他攙扶著將羅志成帶到無塵大師跟前,又招呼他吃了齋飯,才問他的腿怎么了,羅志成說:“年輕時候沖嘛,別人欺負我沒父親,我就打賭,將腿放在地上,那人騎車碾過去,就這樣了。”
大師合掌說:“阿彌陀佛,迷途知返,即是無量功德。”
羅志成說:“師傅,我尚在迷途,求大師指點?!?/p>
大師說:“一切福田,不離方寸。該吃則吃,該睡則睡,即是妙法。施主此來,仍是緣定。善哉善哉。”
清早的鐘聲將羅志成敲醒。他洗漱完就四處走動,先是到了“潛龍閣”,看了介紹,這是大雄寶殿,是正殿,供奉建文皇帝。
看到“羅永庵”匾額的時候,羅志成心跳加快,他鎮(zhèn)定了一下,才走進殿內,只見內壁上題寫著一些詩句。他辨認出了“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發(fā)已盈頭”“百官此日知何處,唯有群鳥早晚朝”幾句。
一聲“阿彌陀佛”,羅志成回過頭來,是無塵大師。
羅志成問:“師傅,這里為什么取名羅永庵呢?”
大師說:“相傳白云山遠看像個海螺,故稱螺擁山。白云山寺最早就叫羅永庵,至于為什么從彼螺擁變成了此羅永,大概只是因為同音吧?!?/p>
羅志成說:“我的父親叫羅用,師傅可否指點,這兩個名字之間有什么玄機?”
大師說:“施主,誰是誰,并沒有什么重要。即使你父親就是這個羅永,又怎么樣呢?”
羅志成忍住淚花,往遠處看去,轉移話題說:“那個村莊叫什么?”
大師說:“若樹村?!?/p>
羅志成又吃了一驚,畢竟自己才離開不久的地方,換個方向看去,就是另外一個村莊了?
這一驚,他才發(fā)現自己還在車里。但是,外面已經是艷陽高照,人聲鼎沸了。放眼一看,上山的路很陡??墒?,無塵大師告訴他的事情還歷歷在目,還有必要再上一次山嗎?
他打算下車去舒活一下筋骨再做計較,他看到路邊的地攤上有占里采摘的那種草藥,就好奇,賣家看了他的拐杖一眼,告訴他說:“這個是換花草,吃了能影響孩子性別的?!?/p>
賣家看出了他的懷疑,說:“你不相信是吧?央視都已經做節(jié)目了,不是我吹牛,再過一陣,網上都會有賣嘍!”
“這是你自己去采的?”
賣藥人哈哈地笑了:“藥遇有緣人。你不要管來歷,只管療效就行了?!?/p>
“你認識采草藥的占里?”
“誰是占里?在我們羅勇,也就是白云,女人都可以叫仰莎,男人都可以叫占里?!?/p>
羅志成哦哦地點了點頭,突然問道:“對面是不是有個村子叫八吆?”
“八窯吧?漢話叫若樹寨,就在對面山腳,看到沒,樹林茂密的那里。”
“車可以開到村里不?”
“車去不了,還在修路。要我說,不修還好,一修路,很多靈氣都沒了。你咋個曉得這個村子?”
羅志成不想告訴他實話:“聽說那里有個天香廟,廟里供著個靈驗菩薩,求男得男,求女得女。是真的嗎?”
賣藥人哈哈大笑起來:“什么天香廟,什么靈驗菩薩,全是瞎扯!你買不買?不買就別耽誤我做生意?!?/p>
“你給我來一棵?!?/p>
“哪里有賣一棵的道理,你要買一份,這個藥要按要求服用……”
羅志成打斷了他:“我按一份的價錢給你,你給我一棵就行?!?/p>
賣藥人對他耳語道:“這個草藥,做成香,就叫天香?!?/p>
羅志成拿了那棵草藥,回到車上,背起徒步包,拄著拐杖,徑直往對面方向走去。不管是若樹還是八窯,它還在那里,沒有消失。
遠遠地聽到一陣狗吠,羅志成心里踏實了,上次都是走進老街了才有狗呢!不過,好端端的一個村子,竟然傳說成了若干版本?當他慢慢走近的時候,卻發(fā)現眼前這個村子,并不是他到過的若樹寨。
村寨仿佛已經棄用。幾株碩大的柏枝樹下,有一個汩汩冒水的四方井,井沿是石頭砌的,看得出來很有些年頭。先前聽到狗叫,卻沒有狗出來。走進井邊人家,看到兩個躺椅,其中一個躺著一位老人,打了招呼,回說:“嗯,嗯,坐吧?!?/p>
羅志成坐到老人旁邊的搖椅上,問:“老人家,這里是八吆嘛?”
老人咳嗽著:“嗯,嗯,坐吧?!?/p>
“這里是不是有個天香石?可以求子女?”
“嗯,嗯,坐吧?!?/p>
“我要去以麥慕鵝,這里有路去吧?”
“嗯,嗯,坐吧。”
羅志成突然明白,老人并不是在回答他的問題,也就是說,他的所有問題,看起來都有了答案,其實還是沒有答案。羅志成只能等待,反正陽光使人慵懶,何況剛剛一路奔襲,也該休息一下。
正想著的時候,有一個跟八吆老人差不多年齡的人過來,打招呼道:“占里,有客人?。 比缓笥謫柫_志成:“客人,你來這里做什么?”
“嗯,嗯,坐吧?!?/p>
羅志成頭皮發(fā)麻,說:“我要去以麥慕鵝,來問問路?!?/p>
“遠得很哦,可能你今天走不到咯?!?/p>
“不擔心,我慣常在外走路,哪里黑就哪里歇。”他拍拍身邊的背包。
“這里樹林大,你不怕野物?”
“不怕不怕,上次他們給我說有個野豬精,結果,才這么大一點,跟我們家那邊拿做烤乳豬的小香豬一樣,要是在城里,只能當寵物?!笨粗_志成比劃的樣子,老人哈哈大笑。
“嗯,嗯,坐吧?!碧梢卫锏睦先税l(fā)聲。
“我可以在你們的井里灌點水不?”羅志成想,這樣征求一下意見是對他們的尊重,也是拉近距離的一種形式。
“這個是老天爺給我們大家的,大家就隨便飲用,你不消客氣,想灌多少就灌多少?!?/p>
羅志成去井里打了水回來,不停地嗅著鼻子,說:“好香,莫非也是老天爺給你們的吧?”
八吆說:“什么香?沒有聞到哦?!?/p>
羅志成說:“我剛才在白云羅勇那邊,聽人家說,這個村子叫八舀,說是你們的水井可以同時讓八個瓢舀水,因此得名。還說,你們這里有個天香洞,洞里有個送子觀音,只要虔誠求拜,想生兒子就生兒子,想生姑娘就生姑娘……”
羅志成把白云跟羅勇連在一起說,是買草藥的人給的啟發(fā),他不是說“在我們羅勇,也就是白云”嘛?這樣顯得他對這個地方還是有些了解的。同時,故意編出八個人同時舀水的故事,只是想表現他知道的也有很假很荒誕不經的一面,至于天香洞,也是從天香石、天香寺引申出來的。他一面說,一面察言觀色。
老人始終面不改色:“客人說笑了。我們只知道生男生女是天意,天意是人必須尊重的。至于那些來這里求子的,許愿還愿,也都是隨天意。天意讓你一兒一女,你想求兩個兒子也不行的。也有人說,簡單得很,第一個生了,就接著生第二個,性別總會有讓你如意的,天機嘛,不說也罷。趁早咯,你要去以麥,你從那邊繞上山去,有一條毛毛路,你去就是??辞宄],那才是你自己的方向呢!哎呀,你坐住,我去看看我的墳,小家伙們,總是搞錯?!?/p>
說完,他唱起歌謠離開:
凝脂為容玉為心,波郎天香兩樣情。
難為波郎瞞世界,只求天香熏眼睛。
羅志成原本打算跟他一起走的,聽到他要去看自己的墳,一下子就動不了身了。不知過了多久,被鼾聲震醒,原來躺椅上的老人已經進入深度睡眠,嘴角邊流出了一線幸福的口水。
羅志成有些時光錯亂的感覺,不知道剛才來人的那些事情是否真實存在,仿佛根本沒有,卻又明白被指點了去慕鵝的路,而且水杯也確實是裝滿了水的。仔細一想,老人說他要去看自己的墳,很多人都在為自己筑“生居”,又有何不可?那些小家伙年輕,總是搞錯,是不是又將墓碑上他的名字搞錯了?還有,這個沉睡的幸福老人占里,確定不是那個采藥人。
羅志成起身告辭,老人沒有睜開眼睛:“嗯,嗯,坐吧?!?/p>
羅志成一方面要圓自己去以麥慕鵝的謊,一方面想再去看看羅用碑遺址。繞上山路后,好像一切親切起來,霞光正在前方,將天邊映得很紅,心中明亮得仿佛已經看到之前露宿的地方,就在前面不遠處,誰知走了一陣,仍然沒有到,天倒是分明地越來越暗,離月亮升起來還有好久呢!突然,腳下一滑,人就摔了出去。
醒來的時候,羅志成發(fā)現自己躺在一處枯草上。周圍黑暗無比,想象中的星空、月亮也沒有,動了動身子,發(fā)現很多地方生疼,呻吟了一聲,卻聽到一個略顯親切的聲音:“別動?!?/p>
隨著火把點起,走到面前的竟然是那個自稱“占里”的采藥人。
“我在哪里?”羅志成表現得很緊張。
“諾,這里?!闭祭锸种械幕鸢淹竺嬉苿舆^去,分明是“羅用碑”,“噓噓,冷靜些,年輕人,你的嘴巴是不是太夸張了?”
“羅用?”羅志成伸出手去,想找旅行包。占里又晃動一下火把,說:“諾,背包在那里,本子在背包里?!?/p>
羅志成確實是冷靜了:“羅用的紀念碑,怎么會在這里?”
“那個是紀念羅用罹難的,如果羅用并沒有罹難,碑是不是沒有了意義?”
“如果?羅用沒死?那他在哪里?為什么這么多時間,他不回去看看家人?他可知道,他留下的孤兒寡母有多悲慘?”
采藥人嘆息著說:“你先休息一下,我弄點東西給你吃,等會兒再說。”
采藥人后來說的,是一個讓羅志成淚流滿面的離奇故事:
嚴格說起來,我跟你不在一個世界了。你不要怕,我沒有死去。我是說,你是我的兒子,不,你不是我的兒子,但你做了我的兒子,你該叫我一聲父親。我曾經跟你一樣生活在熱鬧的城市,現在卻生活在大山深處,而你依然在城市里,這就是我說的兩個世界的意思。你不明白嗎,那我這樣說吧,你相信有人死后的那個世界不?不管叫什么,人死后是不是也會有一個世界?如果你相信有,是不是也應該相信有來往于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的使者?你還是不明白嗎?那我再換個說法,你相信換花草可以決定生男生女不?如果你相信有這樣一種草藥,那么你是不是也應該相信,有人懂得如何使用這種草藥?同樣一種草藥,既要保證可以生兒子,又要保證可以生女兒,是不是用法和用量的區(qū)別?
在你那個世界,我的名字叫羅用,是你名義上的父親。在我這個世界上,我的名字叫波郎。你可以接受了嗎?
那年,我背著旅行包,開始了徒步,可是,我卻是沖著天香來的。筆記本上有“天香”兩個字,估計你想不到這一層。你相信天香不?那個掌握著換花草功能的波郎,他在聽取世人的禱告后,給人們一炷香——就是天香,讓他們到天香石那里去焚香求拜,要等香燒掉四分之三之后,才可以將香滅掉,用剩下的部分泡在水里喝掉。你知道天香的原料就是換花草了吧?
誰有資格確定生男生女?在那個世界是老天爺,那就是老天爺吧!如果波郎就可以,那他豈不是代替老天爺了?人怎么能夠代替老天爺呢?所以,波郎只是泄露了天機,這是要招天譴的,因此,每一個波郎都不能有子女。知道了吧?泄露天機是老天爺給他安排的,沒有子女也是老天爺給他安排的。最根本的是,波郎也會死去,誰是接班人,也不是波郎自己選定的,都是老天爺代為選定的。
我失蹤那天下了暴雨,波郎告訴我,那場雨就是為我下的。你知道我沒有帶走一切,就是我穿在身上的衣服,也被雷電全部劈碎,聽懂沒?一切就像一個謊言,我的衣服全部被劈碎,并且老舊很多,我卻毫發(fā)無損!這不是天意是什么?我不是摔倒也不是滑倒,是老天爺指引著走到這里來的。我到這里的時候,依然是赤身裸體。這不正是我們常說的“赤條條來,赤條條去”?我覺得是我欠父母的,波郎告訴我,欠賬的人不是我,要是也只能是老天爺,可老天爺從不欠任何人,老天爺從來就沒有隨便責罰人。凡是果,都有因。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波郎親手教會我如何采集配方和制作天香,然后他就死去,我成了新的波郎,就是說,屬于你們那個世界的羅用,也已經徹底死去,我成了神的使者,注定一輩子不再離開天香。
波郎告訴我,老天爺只有愛,沒有恨,要恨也是恨鐵不成鋼。我很早以前就懷疑自然界應該有一種幫助生育的草,最初我是想減少生育的疼痛,后來,我知道了天香草——也就是換花草的存在。我充滿了好奇,我并不知道,我其實是為天香而生的。你能摔到我這里來,也是一種緣分,不過,你畢竟不是我這個世界的人,你跟天香的緣分也就只能到此為止。
我是波郎,你就不會是我親生的孩子。你來找我,其實只是尋找一個愿望,一個幸福的理由,一種信仰,但是,這個幸福的理由,它只在你心里。
明天你就會完全恢復,然后,我?guī)阕叩蕉纯冢阕约鹤叱鋈?,不要回頭,也不要斜視,看清楚大路,就走往白云山去。記住,那才是你自己的方向。
責任編輯:高鵬
作者簡介:
楊十八,本名楊汝祥,貴州省作協會員、安順市作協代主席。作品散見《山花》《貴州作家》《星星》《文友》等,已出版文學作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