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姝源

摘 要：傅壽彤乃清咸同之際朝野上下稱贊的文武全才，棄翰林之冠冕，投中州之沙場，文人從戎卻能勇冠三軍，輾轉(zhuǎn)征戰(zhàn)亦能雅歌不廢，其詩集的思想內(nèi)容豐富，有對國家兵燹之禍的悲痛，有對人民顛沛流離的憂心，有知己天各一涯的惆悵，亦有師生桃李春風(fēng)的歡愉。在詩歌藝術(shù)上，傅壽彤繼承了清末“宋詩派”1的傳統(tǒng)，或奮起直筆、以詩存史，有老杜氣象；或清透淡逸、自然蘊藉，續(xù)宋詩余韻。

關(guān)鍵詞：傅壽彤 澹勤室詩 思想內(nèi)容 藝術(shù)特色

中圖分類號：I1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8）03-99-107

傅壽彤其人，文人能習(xí)武事，從軍中州，磨墨盾頭，審正古音，雅歌不廢，遂有《澹勤室詩》。詩集成于咸同之際，先生將自然之鐘靈毓秀、國家之兵燹之禍、人民之顛沛流離、知己之天各一涯、親人之血濃于水等種種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均付詩中，風(fēng)流宛然，可備輶軒之乘；信而有征，可補志乘之闕?！扒逶娙倌辏鯕庠谝估伞?，探析傅壽彤詩歌之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shù)特色，對黔地之文學(xué)研究大有裨益，對晚清詩歌之研究也具有一定意義。

一、傅壽彤生平與著述

傅壽彤，原名華庚，后更名昶，字青馀，晚號澹叟，貴州貴筑人。其父潢，官至百色廳3同知，師從晚清經(jīng)學(xué)大家洪亮吉，以北江先生得古合今、坐言起行之治學(xué)精神傳家，故傅壽彤研精故訓(xùn)、博通經(jīng)籍，于咸豐三年（1853）登癸丑科進士，改庶吉士。時值太平天國、捻軍起義，烽煙繚亂、海內(nèi)騷然，傅壽彤請軍中州，文韜武略勇冠三軍，遂以軍功補歸德知府，后官至河南布政使。晚居長沙，筑止園于定王臺4側(cè)，與郭昆燾5、郭嵩燾6、王闿運7諸名流觴詠往來。傅壽彤生于嘉慶二十三年戊寅（1818），卒于光緒十三年丁亥（1887），享年七十歲。

傅壽彤專精小學(xué)，兼擅文辭，涉略廣泛，著述頗豐，有《澹勤室詩》六卷、《古音類表》九卷、《孔庭學(xué)裔》六卷、《孝經(jīng)述》二卷、《汴城籌防備覽》一卷、《歸德寨堡圖表》一卷，已付之梨棗；又有《古文辭》一卷、《十六國春秋年表》一卷、《湘漓別志》二卷、《吳越游記》一卷、《吳越歸程記》一卷、《澹語》二卷、《真霛篇》一卷，均未梓。其歸田以后之著述，稿多散佚。光緒庚子年（1900），宅中有絳云之阨，傅壽彤之遺稿及其藏書悉付一炬。其后人于灰燼中及戚族間搜得《古音類表》《孝經(jīng)述》《孔庭學(xué)裔》《澹勤室詩》及《傅氏庭訓(xùn)》二卷凡五種。今所存《澹勤室詩》版本有二，其一乃同治十年（1871年）七月刊于大梁的初刻本，收錄古近體詩338首；其二乃越五十有七年，其外孫朱啟鈐丁卯（1927）六月于涉園重刊版，新輯補遺古近體詩十五首。

二、傅壽彤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

傅壽彤一生，少年隨父官至百色，出入田南1，服膺許鄭，博覽經(jīng)籍。及長，又佐萬青藜游學(xué)兩浙，指掌山川，發(fā)為歌詠。后從軍中州，親冒矢石，故憂心黎庶、書劍飄零、篤念故知、眷懷氣類之詩作見多，因此，其創(chuàng)作的思想內(nèi)容極為復(fù)雜，本文試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其詩集《澹勤室詩》的思想內(nèi)容：

（一）心懷天下，憂國憂民

1、投筆從戎，精忠報國

咸豐三年（1853），傅壽彤任翰林院庶常，后與平遠丁寶楨以翰林序功，授編修而免散館之試，頗受重用，若當(dāng)個清貴文人，亦是前途無量。然而，適逢太平天國、捻軍起義，晚清風(fēng)雨飄搖之際，傅壽彤本無征戰(zhàn)沙場之責(zé)，卻不忍兩軍交戰(zhàn)，百姓罹難。于是，同年農(nóng)歷六月三十，一身文韜武略，滿腔憂民報國心的傅壽彤被時任太常寺少卿的王茂蔭保奏，“已有旨發(fā)往河南軍營交陸應(yīng)谷察看”2，開始了轉(zhuǎn)戰(zhàn)大河南北的戎馬生涯。

傅壽彤投筆從戎絕非一時沖動，他“平生篤守王陽明知行合一之學(xué)，故文臣用兵，確有根柢”3，后大小經(jīng)數(shù)十戰(zhàn)，親歷疆場，壯懷激烈，滿腔熱血以詩言之。有征戰(zhàn)沙場之作如“殺氣層層雪滿衣，寶刀新缺出重圍?；仡^記取來時路，斜月沉西萬槊飛?！?（《塞上曲四首·其一》）視死如歸的報國之心，何其悲壯！有轉(zhuǎn)戰(zhàn)途中之作如“看罷吳山又理裝，遠從京峴渡淮陽。十年銷盡雙輪鐵，萬里催成兩鬢霜。滿地欃槍森壁壘，何人旗鼓駐巖疆。此行自是封侯去，憔悴西風(fēng)戰(zhàn)幾場。”5（《袁浦曉發(fā)》）鞠躬盡瘁的兩鬢霜華，何其澀然！亦有回望戰(zhàn)場之作如“天留半壁居仍易，路到中原望總難。滿地兵戈千古意，不堪回首是闌干。”6（《和賴古堂登杭州城樓詩》）血染山河的征戰(zhàn)之地，何其慘烈！

2、憂戚戰(zhàn)亂，關(guān)心民瘼

咸豐十年庚申冬（1860），清軍與捻軍戰(zhàn)態(tài)焦灼，傅壽彤因軍功卓著，滿清朝廷派遣其由商丘移守南陽，沿途所經(jīng)之處郡縣殘破、百姓流離，傅壽彤觀此情景，悲戚之下作《庚申冬由睢陽移守宛南道中感舊述懷得詩四首》7，其四云：

豫山高壓萬山平，白水迢迢繞郡城。

氣概遠吞荊楚勢，往來長系古今情。

最難風(fēng)雨懷前路，如許川原戰(zhàn)幾枰。

丞相祠堂光武舍，何人此地課春耕。

放眼望去，南陽山勢高壓而齊平，水流綿長繞郡城，山水之勢，氣吞荊楚。然而縱有大好河山，如今卻戰(zhàn)火紛飛、滿目蕭然。傅壽彤念及先有光武帝劉秀平王莽之亂，后有諸葛孔明興復(fù)漢室，丞相、光武之功績使得百姓能在南陽這塊土地上安居樂業(yè)。吊古傷今，傅壽彤愈發(fā)痛心于今時今日百姓飽受戰(zhàn)火之苦，土地?zé)o人耕種，戰(zhàn)亂難以平息。于是，他將其憂民之情揮灑紙上、付諸詩中，更將一方守將的責(zé)任系于心間。到任后，為了使百姓少受戰(zhàn)亂之禍，他籌措餉銀，團練鄉(xiāng)兵，創(chuàng)立寨堡，以固城防，此舉行之有效，鄰縣也紛紛效仿。在鎮(zhèn)守南陽期間，傅壽彤屢挫捻軍，保一方太平，僧忠親王僧格林沁督師宛境之時，與傅壽彤軍旅相見，稱贊其：“汝文官能習(xí)武事，南陽民受汝福矣?！?次年，此四首組詩被書刻于碑石，南陽百姓感其恩德，保存至今，“長方形碑，長122厘米，寬48厘米。碑文22行，滿行13字，字體為行書。該碑保存完好，現(xiàn)存于武侯祠后院左側(cè)碑廊。”2歲月悠悠，不滅的是碑刻，更是青余先生的憂戚戰(zhàn)亂、關(guān)心民瘼的仁者之心。

（二）感懷抒情，情深意切

1、桃李春風(fēng)，師生相得

傅壽彤服膺許鄭，精于小學(xué)，客居京師之時，常伴當(dāng)世儒林之首程恩澤先生左右學(xué)習(xí)漢學(xué)，后先生辭世，壽彤曾撰《程侍郎傳》悼念恩師，其情甚篤。再者，他還臨池不輟，精于墨翰，“書法師事何子貞先生，于四體無不工，中年致力于晉草，運腕之妙，尤得道州真?zhèn)鳌１g旅次，索書者麕至，公援筆立應(yīng)，揮灑如風(fēng)，至今墨跡貽留以三湘為盛。”3傅壽彤與何紹基（字子貞）的師生情誼始于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是時，傅壽彤登甲辰科舉人，榜發(fā)公書，唱名及君，監(jiān)臨賀耦耕大聲恭賀主司得人才，典試者便是晚清書法大家何紹基，何子貞書“實事求是”四字貽之，此四字乃阮文達貽何子貞，漢學(xué)家尚實，是舉以明衣缽相傳，足見期許甚殷。傅壽彤與何子貞桃李春風(fēng)，師生相得，乃是一段佳話：時何子貞游黔靈山，傅壽彤從游，有《侍何子貞師登黔靈山絕頂》4云：

西南天畔萬山秋，壑秘巖扃太古幽。

絕境至今誰載酒，先生到此我從游。

俯看云氣來齊魯，坐擁星軺拜斗牛。

鄉(xiāng)郡料應(yīng)添近事，許君門有尹荊州。

詩以黔靈山起興，言學(xué)子拜先生，如星軺拜斗牛，以示景仰崇敬之情，又以亦工辭賦、翩然文雅的尹荊州自比，自信能榜上有名，拜于座下，既氣勢磅礴、意境開闊，又勝在筆觸厚重、情真意摯。待到放榜，傅壽彤果真名列前茅，何子貞為得人才大喜，揮筆書《圍墨刻成，合四書文及經(jīng)策得六十余篇，炳朗可觀，同人謂黔中從來所未有，喜成一律》5：

玉尺樓頭大月懸，奇光照徹夜郎天。

秋風(fēng)鵠立三千士，滄海蛟騰四十賢。

經(jīng)術(shù)居然參許鄭，才思時復(fù)到云淵。

聯(lián)珠疊璧欣傳示，為破荒寒二百年。

此后傅壽彤從軍中州，戎馬倥傯仍不忘師恩，有詩《周云槎刺史招集同人賞牡丹，以事未赴，即用其見招詩韻奉酬》1：

昨宵芳韻果如何，我亦高懷欲放歌。

別后韶光憐寂寞，從來花事易蹉跎。

東風(fēng)過眼春沉水，細雨論心酒泛波。

憶到長安最蕭瑟，瓊?cè)A陰里故人多。

詩后有小注，提及去年此日，其師何子貞召集海內(nèi)諸文士，在報國寺祭祀亭林顧炎武，當(dāng)時傅壽彤與恩師飲酒牡丹花下，東風(fēng)吹去，春天的流逝就恍若沉入水中，把酒言歡，師生的情誼如今想起也依舊波泛心間，并云“時主人將北上，棖觸于懷，故有末二句云?！?傅壽彤對恩師的感恩與思念是真摯而雅致的，這種思念與感恩在別后的韶光里，在蕭瑟的瓊花陰里，亦在心懷間，棖觸而動。

2、天倫之樂，舐犢情深

傅壽彤之于翰林，是博覽群書的文人；之于沙場，是驍勇善戰(zhàn)的將領(lǐng)；之于親人，亦是和藹慈愛的長輩。青余先生有女五人，皆疼愛有加、悉心教養(yǎng)，故傅氏出五鳳，皆有詠絮之才：長女夢瓊，字清漪，得壽彤親傳詩書，有《紫荊花館詩》一卷，適朱慶鏞，生子啟鈐，官至北洋政府代總理；次女寶瓊，亦雅好詩詞，適貴筑黃彭年之子黃國瑾；季女幼瓊，字婉漪，擅詩詞古琴，書法得壽彤真?zhèn)?，尤工漢隸，民國的《中國營造學(xué)社匯刊》以及《中國營造學(xué)社》題名之人即是傅幼瓊，有晚清女書法家之稱，適清末重臣瞿鴻禨；四女玉瓊，博通典籍，適湘陰左琦；幼女紫瓊，極具才情，適閩縣林步隨。

傅壽彤長女名夢瓊，其名之由來蓋因其出生之夜青余先生夢有梅花如玉，此事《十二月初五日初生女二首》3有載：

其一

天將春色靳貧家，姊妹枝從冷處華。

怪底清癯似阿母，連宵風(fēng)雪夢梅花。

其二

天意蒼茫那可知，蘭征麟夢故遲遲。

傳書尚是他年事，先遣人來繡我詩。

寫起愛女的出生，不經(jīng)意間筆調(diào)就輕快起來，顯得清新自然、姍姍可愛：許是上天吝惜春色不予吾家，新出生的女兒姿容若寒梅般清冷，清癯模樣像極了母親，難怪近日連宵風(fēng)雪，總是夢見梅花如玉，盼了這么多年喜得麟兒，如此喜事，傳書告與他人尚可來年再說，但這份喜悅須得留于詩上，好生保存，將為人父的喜悅寫得自有一番憨態(tài)可親。

3、思鄉(xiāng)懷故，書劍飄零

同治三年（1864），傅壽彤調(diào)守開封之際，其母去世。身負一城百姓之安危，傅壽彤不能回鄉(xiāng)丁憂，以墨絰留豫辦理營務(wù)，忠孝仁義不可全，傅壽彤無可奈何。其實，在傅壽彤的科舉之路與戎馬生涯中，不僅有壯志凌云的意氣，氣壯山河的豪邁，更是有這種思鄉(xiāng)懷故、書劍飄零的無奈。正如韓退之《又與柳中丞書》云“夫遠征軍士，行者有羈旅離別之思，居者有怨曠騷動之憂”1，傅壽彤常年客居異地，羈旅他鄉(xiāng)，難免有去國懷鄉(xiāng)之思；輾轉(zhuǎn)征戰(zhàn)，戎馬倥傯，不免有書劍飄零之感，這種傷感，在傅壽彤的詩中屢次出現(xiàn)，如《亦資孔驛亭題壁》2：

驛亭疏柳數(shù)行秋，歷盡家山是此州。

到底鄉(xiāng)愁何處是？教人無語怕回頭。

初出黔地，行至亦資孔，正是滇黔分界，驛亭的疏柳留不住連夜趕科舉的士子，更留不住保家衛(wèi)國的兒郎，然而，家鄉(xiāng)的山川卻讓鐵血的將軍不敢回首。如《嶍峨道中》3：

花鳥南來不喚春，十分憔悴壯游身。

傷心怕問江頭柳，何處青青是故人。

云南峨山，距黔不遠，卻已不是故鄉(xiāng)是他鄉(xiāng)。壯游他鄉(xiāng)之際，身心憔悴，故人零落。詩人之傷心，半是思鄉(xiāng)，半是懷人。重過汝墳之際，思鄉(xiāng)之情已到極致，遂有《淅川道中》4：

漫說崎嶇不易行，一麾今日過邊城。

村炊晚帶秦?zé)熋?，馬首遙瞻蜀道平。

到處云山堪放眼，無端風(fēng)雨最關(guān)情。

年來多少鄉(xiāng)園思，付與南樓燕幾聲。

河南淅川，與黔地相隔數(shù)千里，傅壽彤率軍過此處，裊裊村炊勾起鄉(xiāng)情，李太白口中“難于上青天”5的蜀道也因歸鄉(xiāng)心切而變得平坦，思鄉(xiāng)懷故之感無處安放，拋擲于南樓的燕聲里，隨風(fēng)遠去。

（三）贈答唱和，情誼篤厚

1、眷戀故知，贈送酬答

傅壽彤弱冠之前，與其父宦游四海，難逢摯友。歸故里后，識尹蘊皋，蘊皋性情古淡，動與時違，獨與楊劍曇為道義交，遂與傅壽彤和楊劍曇相識訂交，后又與尹、楊之友王懷真相交。從軍中原后，與故里之友相距千里，“而情思所結(jié)不能已”6，常相互酬答唱和，寄以詩作，歷敘蹤跡，有《里中三憶詩三首》7。

憶及尹蘊皋，先盛贊其“十年飽憂患，舊學(xué)今逾牢?！焙笤弧奥渎漪W邊絲，懔懔匣中刀。前夢何時續(xù)，立馬霜天高?！备祲弁诠锩?843）之秋夢見與尹蘊皋出塞，二人在馬上相聊甚歡，那是傅壽彤考中鄉(xiāng)試的前一年，而今戎馬生涯，夢中相聊之人卻天各一方，篤念故舊，黯然神傷。

憶及王懷真，先感嘆“念子不作詩，為我傾千觴”，后云“朝折楊柳枝，暮看云數(shù)行。胡為邁行路，貽君心彷徨?！蓖鯌颜娌簧迷娮?，傅壽彤亦將其視為知己，可見傅之擇友不在志趣相投而在脾性相合，朝折楊柳，暮看行云，眷戀故知，無處不在。

憶及楊劍曇8，先憶其“白眼看天行，酒波常不浣”，后云“蓮壺萬朵花，十載曾結(jié)伴。記否說清明，共把愁城展。”楊劍曇頗有魏晉風(fēng)骨，善飲酒，常白眼望天。作此詩時，傅壽彤與楊劍曇已相交十載，是年春，二人同在京華，相互扶持，同展愁腸。楊劍曇少年失怙、家境清貧而好學(xué)不倦，故少有詩名，時人稱之“城南才子”，傅壽彤與其相交甚篤，二人同舉甲辰科鄉(xiāng)試，后又相伴入京參加禮部會試，傅壽彤有《丙午冬再偕楊劍曇北上留別同學(xué)諸子》1：

匹馬頻年盼卸鞍，催人風(fēng)雪又長安。

青回野岸邊笳冷，白走荒沙亂葉干。

各有詩情隨夢轉(zhuǎn)，平分劍影入愁看。

天涯難寄相思緒，記取燕山路幾盤。

道光二十六年（1846）冬，傅壽彤與楊劍曇北上京師參加丁未恩科，時傅壽彤與同學(xué)唱和，遂有此作，后傅壽彤于咸豐三年登癸丑科進士（1853），楊劍曇卻屢試不第直至同治四年（1865）考取內(nèi)閣中書。在此期間，楊劍曇以傅壽彤幕僚之身份與其同赴中原，二人相交甚篤，為一生摯友，傅壽彤與其唱和最多，有《游仙詩和楊大四首》《答劍曇》《施秉道中與劍曇同賦》《晃州小住與劍曇作》《沅陵驛舍有懷劍曇夢廬寄劍曇》《答劍曇三月三日棲霞山望翠仙詩》等詩作，其中《寄劍曇》2一詩最是動人：

最難風(fēng)雨是前途，山館寒歸泣夜烏。

鬢影逼人春后短，戰(zhàn)枰著手晚來孤。

千秋積感三杯酒，四海論交一丈夫。

底事青楓閑不住，頻頻催我注陰符。

二人相識多年，也曾相伴讀書，也曾相交從游，也曾相偕趕考，更曾同赴沙場，生死之交，不過如此?！扒锓e感三杯酒，四海論交一丈夫”將二人的情誼揮灑得淋漓盡致，抒寫得蕩氣回腸。

2、游玩宴飲，唱和詩章

咸豐十年（1860），傅壽彤以候補知府之職守歸德府，后實授。任職歸德期間，傅壽彤結(jié)識了二、三好友，時常與之游玩宴賞、唱和詩章，有《劉子恕前輩招集同人寓齋賞菊，葉湘筠觀察即席有詩，依韻奉酬二首》3，其二云：

我有菊千本，花時香最深。

今番得知己，相約抱秋心。

水閣閑中詠，柴桑歸去吟。

斯人久不作，空對色如金。

據(jù)《曾國藩書信》稿本所記，劉子恕乃前歸德府知府4，傅壽彤受前輩之邀參加宴飲，席間葉湘筠作詩一首，傅壽彤依韻和之，“今番得知己，相約抱秋心”，可見賓主盡歡之景，后兩句應(yīng)是自勉之句，以期不廢雅歌。《澹勤室詩》所收此類詩作數(shù)量不多，但都體現(xiàn)了傅壽彤敏捷的才思和自然真誠的處世之道。

（四）詠物寄懷，自然蘊藉

1、寄懷山水，發(fā)為歌詠

由山川之美而觸物興詞的作品，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小雅·斯干》便是采用了起興手法，“秩秩斯干，幽幽南山”1觸發(fā)了詩人兄友弟恭的贊嘆之情，故發(fā)而為詩：“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這種寄懷山水的歌詠之作，傅壽彤寫來也是筆酣墨飽，生動細致之極。

傅壽彤與友人楊劍曇游黔靈山深處，黔靈山之鐘靈毓秀觸動傅壽彤，于是他發(fā)為歌詠，有《秋日偕劍曇游黔靈深處二首》3云：“群山來復(fù)往，飛鳥西與東?；仡^認來處，卻在煙靄中。”“萬壘綠無縫，四圍青不收。一峰當(dāng)路出，路轉(zhuǎn)懸峰頭?！比壶B飛去欲復(fù)回，朦朧的煙靄迷了歸路，萬山青碧，山峰高聳，傅壽彤與友人沿著山間小路到了陡峭的山巔，嘆恨自己不是仙人，縱然眼前美景攝人心魄卻不敢久留，忍不住詠出“恨我非化人，志懾難少留”，將自然之瑰偉，人類之渺茫詠嘆而出。此外，傅壽彤過河南葉縣昆陽之時，驚嘆于昆陽的山姿水色，亦悲嘆于戰(zhàn)爭致使山河破碎，草木搖落，有《昆陽》4一詩云：

春風(fēng)今日滿昆陽，兵氣銷沉劍化芒。

絕好河山堪放眼，最憐花柳未成行。

卌年身世同浮梗，萬里烽煙繞故鄉(xiāng)。

何事中原滯戎馬，將星看到月昏黃。

傅壽彤將文人對自然山水的欣賞喜愛與將領(lǐng)對山河殘破的憂心悲痛融合在一起，細膩雅致的“最憐花柳”與雄沉悲壯“萬里烽煙”相融，文雅蒼涼，欲即轉(zhuǎn)離。

2、流連古跡，抒寫懷抱

王安石《憶金陵》其二云：“蒿目黃塵憂世事，追思陳跡故難忘”。5當(dāng)眼前的古跡所承載的歷史與現(xiàn)實交融時，詩人難免悲從中來，賦詩以遣懷。傅壽彤憑吊古跡、鋪究前史之時，亦常懷古傷今，蒿目時艱，悲從中來。中原之扳倒井承載著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傳說，相傳劉秀行軍至井邊，干涸的井會自己傾倒，流出潺潺的水流，以示天道助劉秀滅王莽新朝。傅壽彤屢次過扳倒井，均是感慨萬千，有詩兩首，其一為《調(diào)鶴軒·在扳倒井漢光武帝祠中》6：

宿草青青夕照過，逢人頻與話煙蘿。

軟紅十丈花千樹，回首中原戰(zhàn)馬多。

傅壽彤過扳倒井，思及光武舊事，期盼清軍能如光武滅王莽那般清剿捻軍，他憂心中原前景，希望此處能早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莊子·駢拇》曰：“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傅壽彤吊古傷今背后，是一顆仁者的憂世之心。數(shù)年以后，傅壽彤故地重游，復(fù)作《扳倒井題壁》8：

玉照堂前柳放青，東風(fēng)重到我重經(jīng)。

回頭多少升沉事，付與泉聲入夜聽。

東風(fēng)吹重過，堂前柳又青，千古升沉之事，連同傅壽彤的懷古傷今之意，憂國憂民之心，在寂靜夜里的嗚咽泉水聲中，涓涓流淌。

三、傅壽彤詩歌的藝術(shù)特色

（一）奮起直筆，以詩存史

據(jù)《東華續(xù)錄》載，清咸豐七年（1857）傅壽彤等人在輝縣與捻軍交戰(zhàn)之事曰：“軍機大臣等英桂奏，拿獲輝縣首犯并河北三府情形一折，匪徒楊景幅等均系滋事首犯，見經(jīng)先后拿獲正法，該撫派令崇安等搜捕余匪，并飭傅壽彤、周士鏜等分赴新懷相機解散辦理，尚屬妥協(xié)?！?傅壽彤以詩存史，作《衛(wèi)輝道中》2，云：

汲城煙樹曉蒼蒼，匹馬西來度太行。

一路欃槍開戰(zhàn)壘，頻年風(fēng)雨上征裳。

以詩志史，自杜工部而昌，其《悲陳陶》《洗兵馬》《收京三首》等作品被后世稱贊為“詩史”，傳誦千古。關(guān)于以詩存史，錢鐘書《宋詩選注》序云“也許史料里把一件事情敘述得比較詳細，但是詩歌里經(jīng)過一番提煉和剪裁，就把它表現(xiàn)得更集中、更具體、更鮮明，產(chǎn)生了又強烈又深永的效果?！?這也就是說，較之史料，詩歌在藝術(shù)層面更具有強烈深永的獨特感染力。傅壽彤身處特殊的時代環(huán)境兼之特殊的政治身份，使其詩歌頗有杜甫遺風(fēng)，除上文所提及的《衛(wèi)輝道中》之外，其《辰陽驛》《聞中丞駐軍洛下漫戰(zhàn)賦》《感事六首（壬戌九月）》等作品集中亦描寫了咸同之際中原戰(zhàn)亂、村舍凋敝、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狀，是當(dāng)時歷史的真實寫照。

（二）眾體兼?zhèn)?，風(fēng)格多樣

傅壽彤古近體詩皆擅，故其詩歌眾體兼?zhèn)洹Ｓ制鋷煶潭鳚?、何紹基均為“宋詩派”領(lǐng)袖，受此影響，其詩歌風(fēng)格極其多樣，既有盛唐氣象，又有宋詩余韻。五言古詩如《夜步池上》《吉祥寺雙柏》《云槎以所著黎峨雜詠見示奉題二首》等均窮極筆力，經(jīng)緯綿密；七言古詩如《蓮心曲為董節(jié)婦作》《再題孫登公和鐵琴拓本為裘小華諫議作》等則半遵雅調(diào)，平淡簡易。值得一提的是，傅壽彤將一些樂府詩寫得明朗巧妙、清新自然，與其他詩作風(fēng)格迥異，頗有南朝余韻。如《陌上?！ぐ剜l(xiāng)道中作》4：

大婦行采桑，中婦執(zhí)微筐，

少婦未解事，笑語楊柳旁。

楊柳兩三行，杜宇聲斷腸。

聽到不如歸去也，不知郎可憶家鄉(xiāng)？

詩歌媚而不俗，且洋溢著生活的氣息，別具一格，婉轉(zhuǎn)動人。詩人先是將婦人采桑與鄉(xiāng)村圖象相融合，以散文筆法出之，勾勒出一幅清新美好的畫面；而后筆鋒一轉(zhuǎn)，將濃濃的思念之情于委婉含蓄中輕聲問出，掩卷思之，恍若眼前。再論傅壽彤的近體詩作，總的來說，既有律體格，亦有拗體格，但均為雅正之音，其七絕如《游仙詩和楊大四首》《慰張春樵》《小閣》，無論是眷懷氣類還是描景抒情都短小精悍又經(jīng)緯綿密，耐人尋味。此外，其律詩與絕句的風(fēng)格是迥然不同的，如七律《晚宿新野》5：

夕陽西去斷云東，鈴柝聲聲響暮空。

楊柳數(shù)行村店酒，江山半壁戍樓風(fēng)。

游燐明滅疑殘燒，宿草荒涼接故宮。

回首當(dāng)年爭戰(zhàn)地，幾人看劍惜英雄。

正如元稹評杜甫所言“鋪陳始終，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辭氣豪邁而風(fēng)調(diào)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1，傅壽彤此七律亦氣格豪邁，排律鋪陳，洗削凡近，有雄跨百代的老杜氣象。

（三）語言豐富，文彩豐茸

古人為詩，講求遣辭造句，《文心雕龍·明詩》云“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2，即追求詩歌語言的生動形象，從而達到更高的審美境界。傅壽彤遣詞造句功力就極為深厚，常常絕妙佳句、典故新詞接連不斷，詩歌語言豐富多彩，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水平，如“幾回踏破游仙路，云滿天涯月滿川”3（《憶舊游六首》其一），不飾雕琢，卻有曠達飄逸之感；或如“東風(fēng)飄泊春偏瘦，燐火凄迷月未溫”4（《繡葉女士墓》），對仗工整，飽含凄切悲涼之情；又如“劫火零星血未干，戰(zhàn)場秋老暮云寒”5（《塞上曲四首》其三），雄渾沉重，蒼涼悲壯；再如“許多春夢無從覓，滿地落花飛去遲”6（《小閣》），聲情搖曳，余味無窮。傅壽彤語言遣詞設(shè)色的不同，使其詩歌面貌各有千秋，但均用詞雅正，各得其妙。

除語言豐富多彩外，傅壽彤亦十分擅長煉字，煉字精妙，使得表情達意愈發(fā)生動傳神；字與境諧，使得詩歌境界更顯深邃悠遠。如《有懷二首》7，其一云：

舊夢重重話最真，紫云深處著吟身。

天風(fēng)不為吹愁去，一片桃花水上春。

“吹”字用得極好，憂愁本是虛無縹緲的，就這么被風(fēng)一“吹”，似是有形了，可轉(zhuǎn)念一想，它被風(fēng)吹“去”了，似是又無形了，欲有還無的“愁”，將詩歌變得耐人尋味起來。“上”亦妙極，一片桃花飄于水上，搖搖曳曳間便是春天，意境融徹，乃得煉字真味。

傅壽彤平生篤守王陽明“知行合一”之學(xué)，述其生平可以說于知、于行二者皆而得之。論其知，則志從心學(xué)，博通漢經(jīng)，將樸學(xué)與理學(xué)合而為一；雅歌不墜，精于墨翰，于文學(xué)、書法皆有所成。論其行，則游學(xué)兩浙、指掌山川，有太史公周行天下之概；從軍中州，親冒矢石，有衛(wèi)仲卿了卻君王天下事之功。傅壽彤之詩，雖未歌于水井，但夜郎王氣，應(yīng)有青余先生一席之地。

Abstract：Fu Shoutong was a highly praised scholar and military strategist in Xian Feng and Tong Zhi periods of the Qing dynasty. He gave up his position as an academician officer and went to the battle field in the central China. As a scholar， he could win the support of the soldiers. While leading the soldiers to war， he still insisted on writing poems. His poetry is rich in ideological content—some poetry is grief to the rightness of the national war， some poetry is the anxiety about the homeless people， some poetry is the friend life far apart and disconsolate， and some poems are happy which are like good relationship between teachers and students . In poetry art， Fu Shoutong adheres to the“song poetry school”at the end of Qing dynasty， some poems are directly lyrical and he uses poetry to record history， which has the feeling of Du Fu. Some poems are clear， light and natural， and which have the charm of song dynasty poetry.

Key words：Fu Shoutong； Danqinshi Poetry； ideological content； art features

（責(zé)任編輯：黃萬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