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凡·史密茨 彥·溫茨恩布格 劉黎
180萬漢堡人中有兩個不需要垃圾桶和焚燒爐。瓦妮莎·利希曼和埃爾德木特·賽特只需要一個果醬瓶,就可以裝下很多星期的垃圾。目前,果醬瓶里還只有一個巧克力糖包裝袋(因為無法抵抗甜食的誘惑)和一張火車票(因為購票軟件有時會出問題)。這兩個女人不去超市,而是去無包裝商店“按件出售”購物,在家用小蘇打和油自制牙膏。但是對于大部分漢堡人而言,一頓早餐剛過,這個小小的果醬瓶就會被裝滿。每個德國人平均每年制造約500公斤垃圾。它們就像我們生存的足跡,沒有什么比我們用剩的東西更能說明問題。
從垃圾中,我們可以看到鄰居抽的什么煙,喝的什么酒,一樓那個超重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每天都在吃快餐和薯條。如果總覽所有垃圾及其再利用,就能看到整個人類社會的縮影。法國哲學家米歇爾·塞爾宣稱世界由物品和信息組成,兩者密不可分。所有物品都能傳達信息,我們制造的垃圾正在喋喋不休地訴說著一個個動人的故事。
如今,垃圾分類已經(jīng)成為德國主流文化的一部分,就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和柏林的狗主人有隨身攜帶衛(wèi)生袋的義務一樣深入人心。僅僅德國的垃圾行業(yè)就有約20萬從業(yè)人員,每年銷售額達400億歐元。這里的氣味總是不太好聞,有時會投入最先進的技術(shù),有時靠手工勞動,有時是專門的垃圾處理工,有時則是犯人在做這份工作。德國的垃圾處理工可能像歐綠保垃圾處理公司(alba)的創(chuàng)始人那樣富有,也可能像漢堡可回收垃圾代理人烏韋·特羅戈爾那樣貧窮,后者負責撿起在機場安檢前被扔進垃圾箱的可退押金礦泉水瓶。那些垃圾最后去了哪里,大部分都是個迷,或者至少對于那些將它們?nèi)釉诓煌伾睦爸械娜藖碚f是無從知曉的?!睹餍恰冯s志潛入垃圾回收場和發(fā)酵桶的世界,踏上一次深入鄰里、通往未來的探險之旅。
哪些東西沒有價值?哪些東西則十分寶貴?伊娜·科恩納等專家喜歡稱“有機垃圾”為“生物資源”,認為這些棕綠色的混合物中隱藏著價值,它們可以成為每袋售價3.5歐元的肥料,產(chǎn)生的氣體還可以用來發(fā)電。這可能是最重要的觀念轉(zhuǎn)變:重點是如何利用垃圾,而不是竭力將之廉價轉(zhuǎn)手。垃圾不再位于價值鏈的末端,而是突然成為一種原材料,有了新生的機會。
比茨貝格沼氣和堆肥公司坐落在漢堡北部的唐斯特市,是德國規(guī)模最大的幾家同類型公司之一。漢堡13萬多個有機垃圾桶中的垃圾全都被運送到這里。篩子和金屬分離器在泥漿狀的垃圾中尋找非有機的成分,余下的都被送進發(fā)酵槽。21個發(fā)酵槽隱藏在圍墻和大門之后,用6巴氣壓的橡皮密封墊充氣,這樣任何沼氣都出不來,空氣也進不去。每個發(fā)酵槽長約24米、寬5米、高4.5米。在38攝氏度的理想氣溫中,微生物在3周內(nèi)完成分解腐化工作。在此過程中,可以制造出可供1.1萬個兩人家庭使用的能源。有機垃圾的固態(tài)部分可以轉(zhuǎn)化為堆肥,聞起來“有股泥土的氣味,就像森林的地面”,經(jīng)理安科·博伊施女士這樣形容道。
這是一個令人愉悅、充滿希望的時刻,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成為能夠幫助新事物生長繁榮的優(yōu)良物質(zhì)。但實際上并沒有這么簡單。“最好的垃圾是那些根本沒有被制造出來的垃圾。”在大學領(lǐng)導著一個以“資源管理”為主題的九人工作小組的伊娜·科恩納說。從有機垃圾中制造可回收原料的做法當然很有意義,但仍然是開銷大于收益。
在所謂的垃圾層級處理體系中,避免產(chǎn)生垃圾始終處于最高的優(yōu)先位置,無論如何,它仍然是最好的解決方式,那之后才是重復利用、回收、焚燒和清除。然而數(shù)據(jù)顯示,所有試圖減少垃圾數(shù)量的努力都收效甚微。德國制造的垃圾數(shù)量仍然太多,在歐盟范圍內(nèi)僅次于丹麥、馬耳他和塞浦路斯。漢堡咖啡館“在好社會”在減少垃圾數(shù)量方面的努力簡直可以說充滿異域風情。卡布奇諾咖啡被裝在果醬玻璃瓶中端到顧客面前,花瓶用舊罐子充當,刀叉來自跳蚤市場??Х瑞^老板阿拉娜·楚布里茨和伊娜·朔伊-納坦每周只會清理出一個垃圾桶的垃圾。朔伊-納坦表示,在餐飲業(yè),避免產(chǎn)生垃圾并不難,“只需要我們自制很多東西,而且多考慮一些細節(jié)?!?/p>
有人可能會指出,德國的絕大部分垃圾并不源自消費者,工業(yè)和手工業(yè)制造了數(shù)目龐大的垃圾。而且可能在羅馬尼亞等國,沒有人像德國一樣如此精確地稱量垃圾,造成數(shù)據(jù)不夠準確。但是不管怎樣,德國的垃圾數(shù)量確實十分驚人。2015年,德國一共產(chǎn)生了4.02億噸垃圾,其中超過一半是建筑碎料,約13%是住宅區(qū)垃圾,其中絕大部分是家庭垃圾。
在漢堡的12個垃圾回收站中,堆滿了床墊、舊家具、電池、花園垃圾、汽車輪胎、電子垃圾……每個垃圾品類都有個大集裝箱,或者至少一個大垃圾桶,甚至連平板電視和智能手機都成堆碼放。垃圾回收站不再是令人嫌棄的惡心場所,它成為了富足社會的超階層集結(jié)點。
那些還能使用的東西進入市里的二手店“破碎的風格”。店員不僅將廢棄品視為原材料,還看作值得修補的商品。載重汽車每天多次進出,帶來新貨。所有帶插頭的電器都被放在一個房間中進行預分類?!叭绻粋€電器已經(jīng)確定無法開啟,就會在這里被處理掉?!苯?jīng)理羅曼·霍特根洛特說。似乎還值得一修的東西,會被升降機送到一個400平米的手工作坊中進行修補,最后抵達市里的商店。工人們會一一檢查每個熨衣板、全自動咖啡機和電視的性能和安全性?!斑@些機器常常只是電源或電容器壞掉了,只需10歐分或者15歐分就能換上新的,然后我們能賣200歐元?!被籼馗逄卣f。
這種商店的存在告訴我們,“垃圾”的判定標準有多么隨意。這個社會的一部分人總在消費新商品,另一些人則以有錢人丟掉的東西維生。這種二手店的顧客大部分都沒有固定收入,生活困頓。但是即便是對于這些人來說,衣服也不只是用來御寒和遮羞的工具,還是個性的表達。“我們真正可以重復利用的衣服只有5%~10%,其他的都轉(zhuǎn)賣給垃圾分類公司了?!币患叶值甑牟块T經(jīng)理這樣說道。
這樣,那些被擱置的衣服就像絕大部分人們費力完成分類的垃圾一樣,剛開始充滿希望,比如每個帶金屬蓋的塑料酸奶瓶都能變成珍貴的原材料,但是在回收再利用的過程中,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雖然有很多可能性,但如果沒有在生產(chǎn)的時候就考慮到如何有意義地再利用的話,回收的成本就會太過昂貴。實際上常常發(fā)生的是,不同物質(zhì)緊密鑲嵌無法分離,使得回收利用無法順利進行。例如一個香腸包裝可能包含5種不同的合成材料層:一層防紫外線,一層使得表面散發(fā)光澤,一層讓產(chǎn)生的氣體跑出,一層用來隔離細菌,此外還有一層堅固的底面。
很多塑料包裝、金屬和復合材料直到今年初都還被送往一次長長的旅行,尤其是塑料,約10%都被運往中國。但是現(xiàn)在,垃圾轉(zhuǎn)運的歷史要結(jié)束了,中國宣布禁止進口20多種材料。目前沒人知道這些材料的再利用和清除該如何繼續(xù)??梢源_定的是,這個行業(yè)正在發(fā)生轉(zhuǎn)變,需要更好地對垃圾進行分類和分離,而且在產(chǎn)品制造之初就考慮到將來的再利用問題。
米夏爾·烏爾布斯坐在一組顯示器前。“我整天都在顯示器上看垃圾。”這位專業(yè)修理工在歐綠保垃圾處理公司的一個廠房中工作,搜集自德國北部的垃圾在這里得到分類。就好像要證明這里沒有烏爾布斯就運轉(zhuǎn)不了似的,傳送帶上突然空空如也。烏爾布斯只看了一眼屏幕,就拿起無線電收發(fā)機,指向一個鋼桶?!笆巧溶嚦鰡栴}了?!彼蠛暗馈K囊粋€同事拿著一根鐵棍對著一個被堵住的滾筒一陣捅,直到一層厚厚的金屬片碎裂,塑料瓶和罐頭瓶又重重摔在空空的傳送帶上。
這里每年要卸下2.8萬輛載重汽車載貨量的垃圾。單斗車將垃圾袋送進一個“漏斗”撕裂,垃圾通過傳送帶來到分類大廳,這里十分黑暗,空氣渾濁,喧鬧,危險。大磁鐵將鐵從包裝材料垃圾中吸出來往下運送;鼓風機將金屬箔吸往高處;紅外攝像頭識別不同的合成材料類型,用不同的壓縮空氣射流將它們吹向不同的方向。那之后會有人力參與分類,全程由攝像頭監(jiān)控。
整個垃圾分類體系的目標是“用垃圾制造新物品”。對此,德國有關(guān)于回收利用率的規(guī)定。2900萬噸塑料包裝中得有36%擁有第二次生命,鋁包裝和利樂包等復合材料包裝甚至要達到60%。根據(jù)聯(lián)邦環(huán)境署的數(shù)據(jù),這個數(shù)值在德國是肯定能達到的。但實際上準確的數(shù)字很難衡量,因為一部分產(chǎn)品包裝流入了家庭垃圾,直接進了焚燒爐。同時,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中的黃色垃圾袋和垃圾桶中實際上也混有其他類別的垃圾,比如金屬箔、塑料玩具或是舊鐵鍋。
85位員工每年將約5萬噸塑料在高壓和炎熱中加工成顆粒狀,然后生產(chǎn)出新的包裝?!凹夹g(shù)層面已經(jīng)沒有問題,再生塑料的牢固性和彈性等都可以和全新的塑料競爭?!币晃粏T工驕傲地說。再生塑料的售價在每噸500~2000歐元之間?!拔覀兡軖赍X?!倍@是垃圾處理行業(yè)和二三十年前相比的一個巨大的進步。
這些數(shù)字聽起來很美,似乎垃圾都能創(chuàng)造價值,但實際上大部分垃圾仍然是多余的負擔。直到2005年,德國才禁止將殘余垃圾傾倒進任意垃圾堆放場。所謂殘余垃圾,是指不能歸入德國垃圾分類回收體系中的其他垃圾,比如嬰兒尿布等嚴重污染的無法回收利用的垃圾。它們必須進入焚燒爐,而這是有傳統(tǒng)的。1896年在漢堡,這個城市的第一家垃圾焚燒站誕生。如今,在這個焚燒站以外幾公里的地方建起了一座更加現(xiàn)代化的焚燒站,每天有300輛垃圾車在此卸貨,每年卸下多達32萬多噸垃圾,而且這個數(shù)字還在上漲。一股難聞的味道襲來,一輛載重汽車正好將一車垃圾倒進一個巨大的垃圾槽中,主要是嬰兒尿布,它們在800多度的高溫中燃燒。“焚燒爐中的垃圾燃燒得很好?!惫こ處熌菽取ずR蚶锵Uf,“如今的家庭垃圾在燃燒后已經(jīng)不會有灰燼了,里面不會混有瓶子,也沒有會讓火苗變小的濕衣服?!?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11/12/qkimageshwwzhwwz201811hwwz20181109-5-l.jpg"/>
垃圾處理行業(yè)的人們將垃圾焚燒美稱為“燃燒再利用”,但實際上這種垃圾處理方式和“原材料仍是原材料”的循環(huán)經(jīng)濟理想相距甚遠。真正的循環(huán)經(jīng)濟原理可以從紙張和玻璃瓶的例子看出來。早在1774年,律師尤斯圖斯·克拉普羅特就寫過關(guān)于“用印刷過的紙張制作新紙張的藝術(shù)”的文章,但很長一段時間,再生紙都色澤灰暗,價值菲薄。而現(xiàn)如今,只有專家才能區(qū)分出再生紙和普通紙張。40噸級的船以10分鐘一艘的頻率載著廢紙來到史太白公司(Steinbeis)位于易北河邊的廠房。這里處理的是漢堡人產(chǎn)生的垃圾。只需要幾分鐘,紙張就和紙板以及訂書針分離開了。如果沒有含氯的化學制劑,這些紙張就會變成灰色的粥狀物,加入水和堿液后顏色會變得越來越淺。幾小時后,新鮮出爐的白紙就離開了工廠,裝卸臺上已經(jīng)有載重汽車正在等待進行大宗紙張交易。
目前德國紙品工業(yè)約75%的原材料來自廢紙,自1974年以來就在德國進行全面搜集的玻璃瓶的回收利用率更高。漢堡的玻璃瓶來到瓦爾斯特,女人們坐在傳送帶邊,按顏色對瓶子進行分類,并挑出塑料瓶?!拔覀兩踔吝€發(fā)現(xiàn)過一把手槍?!被厥照窘?jīng)理托爾斯滕·布格說。里面經(jīng)?;煊绣X包和汽車鑰匙。瓶子的濃厚酒精味讓人想起,葡萄酒可能是德國最后的不用交瓶子押金的飲料了,德國境內(nèi)生產(chǎn)的一次性瓶子越來越少?!拔覀冞@里的瓶子也越來越少?!辈几裾f。他的回收站曾經(jīng)一年處理12萬噸垃圾,如今只剩4萬噸。
這是很多垃圾處理機構(gòu)的命運:它們被建造得規(guī)模龐大,實際上卻沒有得到充分利用。鄉(xiāng)鎮(zhèn)政府力求以工業(yè)標準處理工業(yè)化后果。畢竟,垃圾給了野心勃勃的市長們一個建造龐大的垃圾回收站來讓市民們印象深刻的理由。
如果我們完美地搜集和分類垃圾,垃圾也會給我們以回報。盡可能多地從垃圾中獲得東西,也是垃圾回收再利用從業(yè)人員的義務。所有垃圾回收人員都會對意大利藝術(shù)家皮耶羅·曼佐尼欽佩不已,因為他可能是在為無用的垃圾賦予意義和價值方面做得最成功的人了。50多年前,他用自己的糞便填滿了90個罐頭瓶。如今,一個“藝術(shù)家之糞”罐頭以6位數(shù)的價格被拍賣。所以說,最重要的仍然是人們把垃圾變成了什么。
[編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