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長雁
廣州起義失敗后,葉挺等起義領導人受到廣東省委的處分。此后,處分雖然撤銷,但對葉挺在起義中表現(xiàn)消極的指斥卻未改正。并沒參加起義的王明寫了篇《廣州起義紀實》,攻擊葉挺“于暴動前6小時始由香港到廣州”,“對于軍事計劃不甚熟悉,遂致表示出消極怠工”,特別批判了葉挺將起義部隊轉移到農(nóng)村去的主張。葉挺到了莫斯科也無處申辯,負氣赴德國,結果“暫待”黨外,這一待就是十年。就是在“暫待”黨外期間,葉挺仍然保持著共產(chǎn)黨人的情懷,千方百計靠攏黨組織。
當時正是歐洲危機前夜,前些年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也相繼失敗,種種不順讓葉挺心灰意冷,于是他在柏林加入了德國的一個提倡素食的流派——國際社會主義斗爭團,打算遠離政治,放棄軍事,轉而從事德文著作的翻譯,希望在文化交流方面為國家做些貢獻,同時也以此作為謀生的手段。
1930年4月周恩來以中共中央代表身份途經(jīng)歐洲前往莫斯科,向共產(chǎn)國際報告工作,在柏林他與葉挺作了一次促膝長談。周恩來是葉挺最為敬重的中共領導人。廣州起義失敗后,李立三處分起義領導人,黃平不服,去上海向中央申訴,周恩來根據(jù)中共臨時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精神起草了致廣東省委的指示信,指出省委會的根本錯誤在于太側重主觀上的責備而忘記客觀的困難,表現(xiàn)出一個極不正確的指導和估量。如此為起義領導同志說了公道話。1928年2月,中共中央將李立三調離廣東后,派周恩來前往香港,主持召開廣東省委擴大會議,糾正李立三對廣州起義所作的錯誤結論和懲辦做法,宣布撤銷原來省委對起義領導人的處分決定。這次周恩來到柏林,令葉挺十分高興,但兩人交談時,周恩來對葉挺進行了批評,周恩來說,干革命不能只承認成功、不承認失敗,尤其個人受點誤會和冤屈是總會遇到的,這個時候既不能意氣用事,更不能消極沉淪?!拔覀兛偛荒芊艞壐锩桓珊?!干革命,成功不必在我?!?/p>
在葉挺看來,周恩來不僅僅與自己有著深厚的個人感情,心心相通,更是正確路線的代表,面對周恩來入情入理的批評,葉挺心悅誠服,甚至把周恩來的批評當強心針興奮劑,重新振作起來。雖然歐洲經(jīng)濟危機,葉挺生活困難,找個地方打零工都不如意,但他積極想辦法克服困難,在柏林工人區(qū),與一些生活困難的人一起合股開了一家小飯館,自己當廚師,并為二三十個中國留學生辦理包餐,以此解決生活問題。此后,他邊開飯館邊抓緊學習考察德國新的軍事科學,學習研究有關工兵方面的新知識,研究爆破技術,對德國陸軍特別加以重點考察,忙得不亦樂乎,期待學有所用。
隨著與自己一道謀劃組織第三黨的同志們先后從歐洲回國,特別是“九一八”事變和“一·二八”事變的爆發(fā),日本帝國主義開始加緊侵華,葉挺在歐洲待不住了,于1932年秋回到澳門,一邊繼續(xù)探索中國革命的道路問題,一邊積極尋找黨組織,期望與黨建立聯(lián)系。
1933年春,葉挺終于打聽到陽翰笙在上海的地址,就寫信給他,希望他從上海來澳門看看自己,自己有很多心里話想要與他傾訴。陽翰笙是葉挺的老部下,此時正擔任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書記職務,全力領導左聯(lián)。他說,“1929年秋,我奉黨組織之命,參與發(fā)起組織‘左聯(lián),是12名發(fā)起人之一?!憋@然,陽翰笙在上海無法脫身。葉挺于是決定親自去走一趟,尋找黨組織。
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雖是中國革命的指導中心,但是魚龍混雜。英、法、美、日等國在上海劃割租界,實行殖民統(tǒng)治;國民黨軍警憲特機關密布,流氓、地痞等黑幫勢力與帝國主義、國民黨相勾結,觸角伸向上海每個角落;還有各界各家特工在上海尤其在上海租界互相滲透獲取情報,進行潛伏與反潛伏的斗爭。面對日益嚴重的白色恐怖,中共六屆四中全會(193年1月)上臺的王明,推行第三次“左”傾路線,導致黨的力量日益萎縮。直接要命的則是1931年4月24日具體負責黨的保衛(wèi)工作的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顧順章被捕叛變,他是少數(shù)熟知中共中央所在地、中共領導人住址及中共秘密工作方法的人之一。
正是在這非常時刻,葉挺于1933年夏奔赴上海,顯然時機不好,中共中央已經(jīng)撤離,相知甚深的周恩來也奔赴中央蘇區(qū)了。但讓葉挺想不到的是,與自己迫切希望相比,對方顯然過于“淡定”,幾乎是直接把自己關在了“門外”。陽翰笙沒有出面會見葉挺,更沒有派比陽翰笙負更重要責任的領導干部出面,葉挺只是在上海法租界自己的公寓里見到了在上海從事情報工作的劉仲華和毛齊華。他們倆人的到來,沒有特別令葉挺驚喜,他們之間只談了爆破方面的問題,而葉挺最為關心的找黨問題并沒有涉及。
無疑,王明時代的中共中央對葉挺并沒有多少興趣。
葉挺從上海返回澳門后,自己的一幫老朋友們正在謀劃福建事變。1933年11月上旬,蔣光鼐把葉挺請到福州住在自己的家里,擔任軍事顧問,幫助策劃福建事變。本來是想請他公開活動的,但許多人認為葉挺共產(chǎn)黨的色彩太濃,表示反對。在這里,葉挺碰到了自己的老部下梅龔彬。葉挺詳細介紹了自己廣州起義失敗以來的遭遇,表明了抗日反蔣的立場及盼望與黨組織早日聯(lián)系,爭取黨的教育與幫助的心情。但是,隨著福建事變的失敗,葉挺歸黨之事不了了之。
此后,葉挺離開福建,返回澳門,但常到香港與反蔣抗日人士走動。在宣俠父、梅龔彬、陳希周等共產(chǎn)黨人的協(xié)助下,李濟深等人于1935年7月成立了中華民族革命同盟,同盟成員主要由原參加福建事變的各派民主人士和原十九路軍中上層軍官組成。宣俠父、陳希周和梅龔彬等共產(chǎn)黨人,分別擔任了同盟的不管部長、群運部長和宣傳部長。葉挺是同盟軍事委員,與這些共產(chǎn)黨人成為同事。梅龔彬實際上是同盟的靈魂人物,他在香港銅鑼灣的寓所,成為中共反蔣抗日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一個地下機關。
葉挺到香港一度住在九龍通菜街,曾找到同住九龍的宣俠父,反映自己的情況,但沒有下文。在九龍時,葉挺與陳希周比鄰而居,經(jīng)常帶著夫人和兩個兒子到陳希周家會面和談心,共敘國內外時局。后來陳希周參加新四軍,擔任葉挺秘書。1936年4月,文學家、共產(chǎn)黨人丘東平抵達香港,住在九龍,也加入到反蔣抗日聯(lián)合戰(zhàn)線中。丘東平認識了宣俠父,宣俠父這時正需要人手幫助中華民族革命同盟,于是丘東平先后把陳子谷、陳辛人(兩個此時還不是中共黨員)介紹給宣俠父和梅龔彬,因此丘東平、陳子谷、陳辛人等又與葉挺相識,后來他們都參加了新四軍。丘東平還到通菜街專門拜望過葉挺,討論聯(lián)合戰(zhàn)線等方面的問題,以后兩人又多次會面,葉挺還答應在澳門給丘東平找間合適的房子。丘東平還活動翁照垣和羅吟圃兩人出資在九龍辦了一個“半島書店”,發(fā)行《在抗戰(zhàn)旗幟之下》《大眾動向》等刊物,宣傳同盟主張。由于國民黨政府施加壓力,香港當局封閉了半島書店。為了宣傳同盟主張,梅龔彬與葉挺商量后,由葉挺主持在澳門板樟廟街辦了一家小印刷廠,印制同盟的報紙雜志,代行半島書店職能。
這時,由于日本發(fā)動華北事變,進而準備滅亡全中國,蔣介石開始謀求改善同蘇聯(lián)的關系,并以改善國共關系作為姿態(tài)。為此,從1935年秋天起,蔣介石就通過各種途徑與中共聯(lián)系。1936年年初,中共代表團指定潘漢年為與國民黨談判的聯(lián)系人。潘漢年5月初到達香港,和國民黨地方實力派的上層人士進行了廣泛接觸,還特別會見了葉挺,宣傳了八一宣言精神,告訴他中共政策已由過去推翻國民黨統(tǒng)治,轉變?yōu)槁?lián)合國民黨一道抗日,希望葉挺能利用自己的影響,做一些國共聯(lián)合抗日的工作。葉挺完全同意中共的政策主張,并樂意接受潘漢年的建議。這是葉挺自離開黨的組織在國外流亡多年回國后,第一次同中共的重要干部面談,中共黨員柯麟當時陪同潘漢年參加會見??瞒胍部伤阕魅~挺的戰(zhàn)友、部下,曾在第四軍作醫(yī)務主任,并隨葉挺參加了廣州起義。因此,柯麟隨后被派到澳門以開診所為掩護,擔負中共同葉挺的聯(lián)絡員。此后,葉挺心情舒暢,情緒很高,遇到熟人常常高興地說:“我現(xiàn)在好了,和那邊(指中共)聯(lián)系上了,再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葉挺按照潘漢年傳達的團結抗日的政策精神,訪問了在蘇州、嘉興、常熟、江陰一帶建設防御工程的國民黨部隊中的老朋友。1936年11月葉挺還偕同中共華南工委書記宣俠父等人到廣西蒼梧李濟深老家,向李濟深和住在他家的抗日反蔣人士轉達共產(chǎn)黨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變發(fā)生后,葉挺立即要求在中華民族革命同盟工作的梅龔彬,陪同去上海會見潘漢年。潘漢年當時攜帶《中國共產(chǎn)黨致中國國民黨書》和周恩來致陳果夫、陳立夫的信,在上海滄州飯店與國民黨代表陳立夫談判。葉挺正是想通過潘漢年了解黨對西安事變的真實態(tài)度,再利用自己熟悉國共雙方的有利條件,為和平解決事變共同抗日盡點力。1937年5月中旬,奉中共中央命到華南開展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的張云逸到達香港,他在柯麟陪同下專程赴澳門會見葉挺,向葉挺介紹了中共處理西安事變及擁蔣抗日的方針政策、國共談判的進程及趨勢。葉挺表示愿意隨時響應中共號召,返回內地,投身抗戰(zhàn)。有此背景,在國民黨內老朋友幫助下,葉挺舉家遷往上海,住在靜安寺路一座庭院式的小洋房里,與國民黨方面的陳誠、張發(fā)奎、黃其翔等多有來往,交談時事,等待報效祖國的時機。
1937年,為了盡快實現(xiàn)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主張,推動國民黨在政策上進一步轉變,實現(xiàn)國共第二次合作,國共之間進行了多次談判。2月下旬至3月上旬,周恩來、葉劍英代表中共和國民黨代表顧祝同、賀衷寒、張沖在西安進行了第一次談判,談判的中心是紅軍改編和蘇區(qū)政府問題,也涉及南方各邊區(qū)紅軍游擊隊改編問題,張沖提案有“其他邊區(qū)地方隊改為團隊”的條款。對此周恩來建議中共中央,“其他邊區(qū),過千人者集陜甘,以下者改為團隊。”毛澤東、洛甫則提出:“陜甘以外各省的紅軍游擊隊,一律改民團或保衛(wèi)團,千人以上者亦然,絕不宜調來陜甘集中?!边@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關于南方紅軍游擊隊改編問題的議案,這個“就地分散改編”的辦法由國民黨方面提出,被共產(chǎn)黨方面所接受。7月18日,周恩來上廬山與蔣介石談判時,就南方紅軍游擊隊問題,提出:國共雙方派人分赴閩浙贛、閩粵贛、湘鄂贛、鄂豫皖等地傳達國共合作新方針,對南方紅軍游擊隊實行改編。8月中旬,周恩來同何應欽商談南方紅軍游擊隊改編問題,何應欽答應中共可派人到南方各游擊區(qū)傳達中共中央的指示和協(xié)助紅軍游擊隊進行改編。
顯然,南方紅軍游擊隊就地分散改編曾是國共雙方的共識,中共方面也一直這樣認定。1937年8月1日,中共中央關于南方各游擊區(qū)域工作的指示還對就地分散改編提出了具體要求。但把各邊區(qū)武裝適當集中卻是周恩來揮之不去的心愿,雖然這一建議一提出來就被中央否決,但隨著時機的成熟,最終還是為中央所接受。葉挺也因此而出山,實現(xiàn)重回黨的懷抱的愿望。
1937年7月7日,周恩來、博古、林伯渠離開西安飛抵上海。在中共駐上海辦事處主任潘漢年等陪同下,周恩來會見了葉挺,周恩來請葉挺出面活動改編南方紅軍游擊隊。毫無疑問,周恩來是讓葉挺出面“集中改編”,而不是“分散就地改編”,因為那樣就不需要葉挺了。所以葉挺自7月上半月會見周恩來后,就開始為改編南方紅軍游擊隊而奔走,他與正在上海參加淞滬會戰(zhàn)的陳誠聯(lián)系,聲稱自己愿意出來集合仍留在南方的紅軍游擊隊,開赴前線抗日,請陳誠幫助活動,并建議改編后的部隊名稱就叫新編第四軍。同時葉挺在上海還抓緊招兵買馬,比如從香港回到上海的陳辛人、丘東平,年輕的醫(yī)學博士沈其震等都立即投到葉挺的旗下。8月葉挺即帶著他們到南京活動,籌建新四軍。在葉挺的活動下,9月28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銓敘廳通報,蔣介石核定,任命葉挺為新四軍軍長,改編與指揮閩贛邊游擊部隊。
由于國民黨方面對葉挺的這一任命,推翻了國共雙方達成的共識,中共不能不對國民黨保持警惕,同時對葉挺也產(chǎn)生了不信任情緒。10月1日,中共中央致電云逸南杰博古劍英同志并告周、朱、彭、任及伯渠(關于南方各游擊區(qū)工作方針的指示),認為“南方各游擊區(qū),是今后南方革命運動的戰(zhàn)略支點”,“國民黨企圖拔去這些戰(zhàn)略支點。在西安事變后,還用了全力,用屠殺方法拔去他們。在這個方法失敗之后,現(xiàn)在卻利用抗日題目,想經(jīng)過葉挺把他們拔去,方法不同,目的則一?!薄鞍迅鲄^(qū)游擊隊完全集中,對于我們是十分不利的?!辈⑻貏e要求:“葉挺須來延安,在行營他完全同意中央的政治軍事原則后,可以去閩粵邊(或閩浙邊)指揮張鼎丞部(或劉英部),以此為基礎,擴大部隊?!?0月5日,葉挺在南京與葉劍英、博古接洽,但未得中共同意的明確結果,于是找潘漢年,讓他致電毛澤東、洛甫(張聞天),請求中央意見。中共這邊還未答復,10月6日,熊式輝轉蔣介石電,將葉挺職權加以擴大。10月12日,國民黨政府正式頒布了改編南方八省紅軍游擊隊為“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的命令,以葉挺為軍長。
面對國民黨方面的一意孤行,中共方面著實為難,公開反對未必有利(政治被動,難以爭取民眾),就此承認,也有風險,畢竟不知道葉挺與國民黨關系密切到什么程度。如果葉挺能接受中共的領導,事情就簡單了:同意國民黨的任命,國民黨得面子,共產(chǎn)黨得里子。于是中共中央與在南京的中共代表電報往返多次,反復調查核實相關情況,最后終于弄清楚了這幾個關鍵問題:第一,葉挺出面改編部隊并不是國民黨提出的,而是共產(chǎn)黨自己提出來的,是周恩來第一次在滬時向葉挺提過這個辦法,故葉挺才敢活動。現(xiàn)已委任為新編四軍軍長,撥發(fā)了5萬元活動費。葉挺表示如共產(chǎn)黨方面不贊成,仍可辭職。排除了葉挺是國民黨安插之人的嫌疑。第二,南方各游擊隊分散堅持事實上難以為繼,以集中改編為有利。第三,葉挺表示完全接受共產(chǎn)黨領導,并決定立即來延安接受中共中央的當面考察,等延安會見有結果后再決定是否呈報就任新四軍軍長職。搞清楚這些情況后,毛澤東等表示,如此則可經(jīng)過葉挺整理南方游擊隊。
11月2日,葉挺到達延安,與毛澤東長談??梢哉f,以前毛澤東與葉挺之間相互了解都不深,經(jīng)過這次面談,毛澤東消除了對葉挺的疑慮,葉挺一再表示,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治軍事策略,考慮到留在黨外便于同國民政府打交道,故“表示在黨的組織外,但愿在黨的領導下進行工作”。中共中央對葉挺的這個決定表示尊重和理解,同時作出決定,同意葉挺擔任新四軍軍長。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因為國共兩黨再次合作,結成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關系,南方紅軍游擊隊成了國共之間繞不過去的一道坎;而由葉挺出山,則能順利越過這道坎,其重要性凸顯出來、急迫起來,于是葉挺成為兩黨共同的選擇。葉挺本人也終于如愿以償,被共產(chǎn)黨中央接納。
顯然,葉挺在歷史上組織上雖然一度離黨,但在思想上、情感上和行動上幾乎一直沒有切斷與黨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