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
六叔把奶奶丟在我家門口,敲開門就跑了。那是清晨,天色還未明朗。奶奶龐大的身軀裹在晨霧中,像一條擱淺的老魚,嘴巴艱難地一張一翕。她已經(jīng)癱瘓好久了。
之前她老是念叨,她要去老六家住一陣子,或者過上半年。
六叔住在河邊,推開窗子就可以看見六叔泊在蘆葦邊的船,看得見站在沼澤地里發(fā)呆的蒼鷺,還有綠頭鴨帶了一群喜歡張著翅膀的小雛鴨。年輕的六叔像一束青蘆葦那樣挺拔,他是奶奶最小最寵愛的孩子。但是奶奶去六叔家才住一晚,六叔就把她偷偷送回來了。
那天清晨,六叔在我家大門上留下兩條青魚,用柳條兒穿著。
奶奶不吃不喝,面向窗外躺著,幾只蘆花雞結(jié)伴穿過她的視線,走向雞舍,留下細(xì)碎的爪印。雞舍旁本來長著一些開花的芍藥,現(xiàn)在芍藥萎了。院墻外邊,是一些高大的楊樹,穿過樹林和一些村莊,是河流,六叔劃著他的小船,唱著歌,他的船艙里盛滿青魚。
六叔喜歡唱歌,每當(dāng)他唱起歌,歌聲掠起水面上的波紋,青魚即便從很遠(yuǎn)的地方也會游來,在他的小船周圍久久不散。
一開始,六叔每天只在清晨里撒一網(wǎng)。他盛滿青魚的小船才剛剛靠岸,那些深深愛上青魚的人們蜂擁而上,眨眼工夫就搶購一空。
六叔坐在河邊,掬一捧河水,把手和臉上沾染的水藻氣息交給河流。
六叔有大把閑暇的好時光,泊了小船,他枕著自己的手臂躺在河堤上,仰臉看天,天上的云就像河堤上的小波斯菊,搖曳如風(fēng)。六叔就這樣懶洋洋地睡了一覺,夢里,他的歌聲還在河流的上空飄蕩。當(dāng)教堂里晨禱的鐘聲響起,六叔的耳朵邊總會別著一朵或者兩朵小波斯菊,他就這樣喜氣洋洋地起身走在回家的路上,當(dāng)他把耳朵上的花兒拿下來,別在奶奶腦后的發(fā)髻上,或者放在奶奶窗臺上的水瓶里時,奶奶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她久病的臉頰變得生動,像魚游回水里,重新變得活潑,她說,等老六成家后,她一定要去老六家住一陣子,或者過上半年。
六叔幫奶奶把家里的雞鴨都起上了名字,六叔在房檐下,把那只叫老六兒的大公雞指給奶奶看,老六兒站在破舊的雞窩前左顧右盼,奶奶說,還缺一些花兒呢,奶奶說她喜愛芍藥花。奶奶說我六叔,老六你也該討下一個芍藥花樣的媳婦了。
六叔說,媽,我要蓋一所大房子給你住。
六叔在夕陽給河流披上金色衣裳的時候,又劃了他的小船來到河流中央,他決定每天多撒一網(wǎng)。他年輕的嗓音寬若天空,他的歌聲美妙如天籟,青魚為之著迷。
青魚在六叔的歌聲里追逐著小船,青魚的身體在水下閃著迷人的光芒。
它們橫陳在六叔的船艙里時,依舊還保持著跳舞的樣子。
六叔蓋好了大房子,六叔娶回來一位芍藥花般的女子。
六叔對我說,這是你們的嬸嬸。
嬸嬸深深地迷戀青魚的味道,她從水里被六叔搭救上來時,身上還纏繞著青青的水藻,為此她深深地愛上了六叔。
六叔的小船再也不能為她空著。
當(dāng)冰雪封住了河流,六叔把木船拖上岸,六叔的歌聲再也不能穿透厚厚的冰層到達(dá)河底,讓青魚游出水面。
嬌慵的嬸嬸這時病倒了。她無力地躺在床上,沒有了青魚的滋養(yǎng),她對六叔說,她會變得衰老。
六叔鑿開河流中的冰面,他用他的歌聲召喚沉在水底的青魚。
父親帶著我去河邊找六叔。
奶奶總是嘮叨,她已經(jīng)七十七歲了,有生之年,她一定要到六叔的家里住上一陣子,或者過上半年,而不是僅僅一晚。六叔答應(yīng)過她的,況且,六叔不是已經(jīng)蓋好了大房子么?
六叔的船在河里,小船在冰面上窄窄的縫隙里穿行,他似乎沒看到我們。父親揮起手,讓我大聲呼喊六叔。河面上籠起淡淡的白霧,白霧間繚繞著六叔的歌聲。
突然,冰面下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像過年打開大門時的鞭炮聲聲,像岸上教堂里的鐘鼓齊鳴,像巨人的怒吼,河水升騰起波濤,從裂開的縫隙涌上冰面,推動六叔的船,向河流深處滾滾而去。只見六叔站起身來向我們揮手,小船繞過沼澤地里的干蘆葦,不見了蹤影。
河水回落,平息,萬籟寂靜。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