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哲
又見長根,驚覺他老了。
想起初見時,他的雙手團成喇叭狀,發(fā)出“嚕啦、嚕啦”的模擬聲,跟著送葬隊伍,和著鑼鼓響器的節(jié)奏,搖頭晃腦,絲毫不知有一雙孩子的眼睛正在關(guān)注他。那時我才幾歲,他大抵是壯年。
再見長根,是鄰居過事。他正忙著往油桶改造的大灶里填柴,大鍋里冒著熱氣,他疙就灶前,汗珠子順著脊梁流進了一條布帶勒住的褲腰里,褲子后面洇濕了一大片。掌勺的師傅喊:“長根,火小點。他急忙抽出灶洞里的柴?!睅煾涤趾?,“長根,現(xiàn)在要大火?!彼旨泵ν疃刺钸M幾根劈柴。
幾個小孩,如當(dāng)初的我,圍著他把手團成喇叭狀“嚕啦、嚕啦”吹著,“長根兒,長根兒”地叫著,他不帶轉(zhuǎn)身地?fù)]著一只膀子:“碎蛋蛋子,去,去,沒看我在給人家?guī)兔δ?!?/p>
長根是鎮(zhèn)子里的打雜手。老人的、結(jié)婚的、建房的、滿月的,凡過事,都能見他的身影。劈柴、擔(dān)水、點炮仗,任人隨便使喚。跪在靈堂前痛哭流涕裝做孝子,走在路上模擬吹喇叭的樣子,都形神畢肖,被人們逗閑解悶耍樂子,他從不發(fā)惱。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凡過事就有長根,凡有長根在場,他總被人們逗樂取笑。我后來在讀阿Q“舂米便舂米”時,就想到了長根,再見到長根時,便想到了魯迅筆下的阿Q。
在我們這兒,過事的人家首先要排出長長的執(zhí)事單,分工端盤、洗碗、倒茶、抱籠、掌廚……各執(zhí)其事,然后主人家要按照名單表示一點心意,發(fā)放一條毛巾或兩包香煙。也有人被派了活計,名字卻未上執(zhí)事單,趕緊去找總管要求添上自己的名字。因為那是一種尊嚴(yán),一種存在的價值。長根的名字卻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執(zhí)事單上,別人不在意,他自己也不計較,反正他也不過事,也沒想著換別人去給他幫什么忙。于是“長根,挑水”、“長根,添火”、“長根,抹桌子”……無論是主家或是來幫忙的人,誰都可以指揮長根,長根也應(yīng)得有力,干得歡實。大總管按照執(zhí)事單上的名字,散發(fā)著整包的香煙或毛巾,到了長根跟前只遞上一支煙,長根高興地接過來夾在了耳朵上。也有好事的人鼓動長根去要整包煙,他卻說:“煙用錢買的呢,我不吃,你要吃煙,給你。”長根取下耳背上的煙支遞上去,有人接了作罷,不接,煙又夾在了耳背上。
跟長根有過一次沖突,源于自己的幸災(zāi)樂禍。有一回,長根在劈柴,我像別人一樣逗他的樂子。他將柴斧舉起來,我的眼睛隨之舉高;他將柴斧子落下去,我的聲音隨之一“嗨”!他劈幾下,我就“嗨”幾聲;他連續(xù)劈,我就連續(xù)“嗨”。誰知道,他一不留神,將斧把碰在了樹杈上,彈起來碰傷了小腿梁子,他立刻倒地疼痛的像個驢打滾。我們幾個孩子還在幸災(zāi)樂禍的傻笑著,他豁然躍起,一個耳光打在了我的脖子上,打得我眼冒金花。他吼著,“這是誰家的狗崽子,還不快跑,看我打不死你!”伙伴們跑了,我也跟著跑了,但自此我對長根有了恐懼感。
我與長根的友誼,源于一只鞭炮。假期鄰居老人送葬,我和玩伴去湊熱鬧。主人家發(fā)靈棺的時候,燃一串長長的鞭炮,鬼使神差,一只“雷子”鞭炮拐著彎就飛到了長根的兩腿間,當(dāng)時他正在下跪,我在他背后站著,我怕鞭炮炸了他的眼睛,一個箭步撲過去,用腳尖將鞭炮死死一壓,“噴通”一聲,鞭炮響了,我的腳尖被“震”了,長根的身子卻猛然一閃,他站起來,轉(zhuǎn)身將我擼在懷里,然后驚訝地看著我的雙眼,那一刻,我看見他滿眼的微笑與滿心的感激!
似乎,他從來也沒有與我發(fā)生過沖突,也從來沒有計較我以前的瞎拐,當(dāng)長根帶著老繭的手掌,從我的臉上撫過的時候,我感受到了某些長者的疼愛,但他的舉動又是頑皮的,他伸出一根大拇指頭,在我的鼻頭上輕輕地點了一下,然后繼續(xù)下跪當(dāng)孝子。
再見長根,長根卻老了許多。
一頭花發(fā),滿臉皺褶,手背上生著黑斑,眼神也渾濁,還佝著脊背。
這次見到他時,我已經(jīng)在讀高中一年級。我隨母親去殯儀館里參加親戚的葬禮。長根正拿著一把掃帚,在不斷清掃人們丟在靈前水泥場地上的瓜子皮、花生殼,有客人就逗他:“長根快去給上香、奠酒去。”長根扔下手里的掃帚,雙手叉在佝僂的腰上大聲嚷著:“怪求說,我,我又不,不是他大兒!”坐在靈堂前的人們就一陣哄笑。有人說,“這幾年的長根已經(jīng)不是那幾年的長根了,除了村上低保每月給錢,還養(yǎng)了一個斜眼娃。知道要錢了,想讓長根給哭喪,得給錢!”
那天下午,我從靈堂里出來,撕開一包嬸娘給的方便面剛?cè)M嘴里咬了一口。坐在水泥花臺上的長根看見了滿臉堆笑地問我:“在哪取的,還有么,也給兩包?”他光著肋骨穿著滿是油污的西裝、長褲,身上一股股污濁的氣味直沖人的鼻子,身邊靠著一把只剩幾根蘆穗的掃帚。
我聽說,長根一直沒有成家,臨到老卻撿了一個斜眼娃娃作為干兒子,日子一直過得清苦。卻似乎更有奔頭了。
我回身走進餐廳,向殯儀館的人要碗筷,想要給長根舀一碗米飯再加些菜端去。殯儀館的人聽說我要給長根,堅決不肯給我,說是長根用了的碗誰還能再用?說你這個娃別操心,長根一天吃的比我們都好,人家餓了就會向主家要,水果、方便面、煙、酒、茶……去哭幾聲還能要到錢,比我們的日子都好過多了。我只有上樓到禮房里向親戚要了四包方便面,幾個蘋果,一股腦塞進長根的懷里。
長根并沒有說什么感謝的話,抱著東西直接就走了。我有些好奇,便猶猶豫豫跟在他的身后想看個究竟。
穿過苦瓜架,拐過一條狹窄的巷道,前面是一片正待拆遷的破舊小屋,“拆”字寫在小屋的門口,被一堆又一堆的廢舊紙片幾乎遮蓋,我將破麻袋做成的門簾一挑,眼前一幕令我終生難忘。
一個十多歲的斜眼娃娃,正在啃咬長根遞上去的方便面干塊,那孩子的一只腳顯然留有大火焚燒過的殘疾,大腿與小腿之間有著一個明顯的抽筋弧度,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讓人害怕。
長根見了我,并不吃驚,也不招呼我落座。事實上,他家也臟得讓人無法坐下。他說:“這、這娃,他、他爸媽都讓大火燒死了,要不是我搶、搶得快,他也早沒、沒命了?!?長根說:“這總是一條命?!闭f著就用手去撫摸那斜眼娃的頭頂,一派疼心疼肺的樣子……
可時隔不久,就在我還沒有想明白長根為什么要養(yǎng)這個孩子的時候,一次并不算大的泥石流壓塌了長根破舊的小屋。人們清理尸體時發(fā)現(xiàn),長根身體下面掩蓋著的正是他那斜眼的干兒子,干兒子手里還攥著一個黃皮的蘋果。
我不知道,那個蘋果是否是我給要來的其中一個?反正送長根父子倆上山的時候,密麻麻地站成了一排,像一條根的模樣,長長的延伸著! 以后再也看不見一群孩子圍著長根“嚕啦……嚕啦”的附和著,嬉笑著……
我想,天堂里的長根依舊會在大大小小的事場上跑得那么喚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