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稿：《海燕》文學(xué)月刊社

大連文學(xué)概述

大連早于1945年就解放了，解放后受前蘇聯(lián)文學(xué)的影響較深，1954年1月便創(chuàng)辦了《海燕》文學(xué)月刊。1980年代《海燕》在國內(nèi)文壇聲名鵲起，鄧剛、達(dá)理、孫惠芬、素素先后從這里走上文壇，鄧剛、達(dá)理先后獲得全國中短篇小說獎，素素、孫惠芬先后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

20世紀(jì)90年代以來，比較活躍的小說家有老藤、津子圍、陳昌平、于永鐸、王金杰、李月峰、張魯鐳等；散文創(chuàng)作主要以素素、寧明、李皓為代表，后繼乏人；大連詩群近年來被詩壇所矚目，寧明、顏梅玖（玉上煙）、李皓、蘇淺等已躋身國內(nèi)一線詩人隊伍，并且?guī)恿艘淮笈嗄暝娙撕驮姼钀酆谜?；文學(xué)評論由學(xué)院派評論家張學(xué)昕領(lǐng)銜，在國內(nèi)占有重要的地位?？梢哉f，大連文學(xué)與大連在東北的城市地位極為匹配。（文/老雪）

抗聯(lián)姜同志

于永鐸

遷墳給補(bǔ)償，遷出一盔政府補(bǔ)貼5000塊錢。這個消息像起了大水一樣，沿著青云河直沖了下來。很多人家都被沖了個人仰馬翻。那一陣子，青云河兩岸東一撮，西一撮，到處都是披麻戴孝的。

不久前，接到老叔的通知，說輪到我們這一片了，讓我們立即回去遷墳。我們兄弟都趕緊放下手中的工作，從各地趕回。老叔老嬸已經(jīng)安排好了，算好了吉時，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每盔墳包前，都擺上了旌，還請了一個老道誦了經(jīng)文。然后，我們就跟著磕頭，跟著將父母先祖的骨灰收斂起來，大聲念叨著，搬家了，搬家了，你們別害怕呀。

不得不說，政府的遷墳政策，還是很人性化的。很多亂葬崗都騰了出來，準(zhǔn)備建工業(yè)園區(qū)。有人算了一筆賬，土地流轉(zhuǎn)這一塊就增加了30個億，能直接帶動上百億的投資。光這一項，就為青云河兩岸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留足了后勁兒。而且，當(dāng)?shù)卣埠苤v究鼓勵原則，并不像別的地方那樣搞強(qiáng)遷，搞得怨聲載道。文件規(guī)定：每遷一盔墳給5000塊錢補(bǔ)償。

老叔說，這下可好，許多無主的墳都成了香餑餑，人們都爭著要那5000塊錢，就爭著當(dāng)孝子，結(jié)果，洋相百出，都有打破頭的。

為此郁悶的還有我的同學(xué)，人都叫他姜老貓。姜老貓喝了幾杯酒，就找上門來訴苦，拍著胸脯嚷，操，他們說俺大爺不是俺大爺。

別看他是酒話，沒幾句，我就聽明白了，他爺當(dāng)年有個拜把子兄弟，也姓姜，解放初，就搬過來依附他們家過日子。家里小輩的都管叫大爺。時間久了，就真的像親大爺一樣對待，做什么都不分里外。

粗算一下，姜大爺活到現(xiàn)在也該有100歲了。

這位老爺子無兒無女，死后就葬在青云河鎮(zhèn)，葬在姜老貓爺爺奶奶的墓旁。后人也沒拿他當(dāng)外人，該祭的時候也祭，該拜的時候也拜，逢年過節(jié)，從沒少過禮數(shù)。這次遷墳，安置大爺?shù)膲灷響?yīng)是姜老貓的職責(zé)，5000塊錢的遷墳費理應(yīng)是他老貓得的。

萬萬沒有想到，動遷前的一天，老爺子的親侄孫突然就冒了出來，動刀動槍的，硬是說，他大爺不是他大爺，是他大爺。誰看不明白？誰聽不明白？爭來吵去的，還不是為了那幾個錢？

老貓的大爺是個掌鞋匠，從我記事那天起，就記得他總是坐在街頭的墻角下，五冬六夏的，沒完沒了地掌鞋，無論什么樣的破鞋，到了他手里，三下五除二，就換了新顏。

我很早就離開了青云河鎮(zhèn)，對掌鞋匠的印象不深，能記住的是他肚子上有塊嚇人的疤瘌。掌鞋匠說，是拼刺刀的時候被小日本給挑的。他只是這么一說，大家也只是這么一聽，都沒當(dāng)真，都不把他當(dāng)正常人。只要遇到不平之事，掌鞋匠就會發(fā)一陣瘋，放下手里的活兒，跑到街里，摟起衣服，指著肚子上的疤瘌開始罵，什么難聽就罵什么，大姑娘小媳婦聽不得，就連有臉面的老爺兒們也臊得慌。

一般來說，帶“長”字的都怕他，怕他的一張破嘴，怕他肚子上的疤瘌。小孩子們喜歡熱鬧，雖然也怕他的破嘴，也怕他肚子上的疤瘌，可是，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小孩子知道他罵的是大人，是帶“長”的。小孩子就圍著看，看他的肚子，那條疤瘌像長腳的長蟲，紫紅紫紅的，在他的肚子上盤旋。

掌鞋匠罵人的時候，我父母總要攆我，讓我躲遠(yuǎn)點。我父母私下里說這老頭兒歷史不清，好像是抗聯(lián)的，又好像是山林隊的。

我爸還進(jìn)一步解釋：如果是抗聯(lián)的，就是自己人，如果是山林隊的，就是兇惡的土匪。

按照我爸爸的推算，掌鞋匠更像是兇惡的土匪。實際上，許多人都這么懷疑，甚至明里暗里已經(jīng)把他視為敵對分子了。掌鞋匠不服，掌鞋匠總說自己是抗聯(lián)的，他卻沒有證據(jù)，沒有證據(jù)就不能證明自己是革命同志。早年，還說崔庸健同志可以為他作證，人們就笑，那可是朝鮮的第二把手，有能耐，你去找他來？掌鞋匠就惱，就拍著肚皮，連聲罵著，操操操。后來，就不提崔庸健了。再后來，干脆就閉上嘴，不談這碼事了。你若逗他，老爺子，你有當(dāng)抗聯(lián)的證據(jù)嗎？他就會氣鼓鼓的，斜著眼睛瞅，那眼神，匕首似的，一般人扛不住，對視一會兒，都能被刺瞎了雙眼。有淘氣的，還問，老爺子，你有當(dāng)抗聯(lián)的證據(jù)嗎？問急眼了，掌鞋匠就會突然掀開衣服，指著肚子上的傷疤說，這就是證據(jù)，里頭還有小鬼子的彈片。

這個說法聽起來還是很有說服力的，連民政局的老楊都信了，還打算替他寫申訴材料。老楊是個善良人，更是一個熱心人，老楊看不得英雄流血又流淚。老楊想幫幫掌鞋匠。假如掌鞋匠肚子里真的有彈片，假如他說的都是真的，老楊說什么也要讓老爺子享受國家的政策待遇。

按理說，這就算遇到貴人了，有了老楊相助，掌鞋匠苦卑的前途就算透亮了，好運在朝他招手。

掌鞋匠似乎并沒在乎人家的好意，也不注意收斂自己的脾氣，依然我行我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遇到不平事，該出頭還是出頭，該罵人還是罵人。結(jié)果，他就得罪人了，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傳說中的現(xiàn)世報，說來就來。

青云河鎮(zhèn)醫(yī)院請了一位專家來為掌鞋匠驗傷疤，專家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掌鞋匠面相崢嶸，讓人難以忘記。有一年，為了一個女病人，掌鞋匠曾去縣醫(yī)院里罵過這位專家，說他草菅人命，說他喪盡天良。專家記仇，一直記在心底里，這回，就草草地給定了案，說掌鞋匠肚子上的疤痕是闌尾炎手術(shù)留下的。

民政局的老楊還要努力一把，又是遞煙，又是勸茶，讓專家再仔細(xì)給看看。專家手抖著，指著疤痕，都懶得再說一句話。專家讓老楊自己去問掌鞋匠。老楊半信半疑，轉(zhuǎn)著彎兒剛問了幾句，掌鞋匠就禿嚕嘴了，掌鞋匠說，1956年的確做了一回闌尾炎手術(shù)……

話沒說完，老楊就蹦了起來，那臉黑得像打鬼的鐘馗。摔門就走了。

掌鞋匠笑了笑，那張臉就變了形，專家后來說，那簡直就看不得了。專家送掌鞋匠一個外號——鬼見愁。

掌鞋匠91歲生日那天，姜老貓的媳婦買了生日蛋糕，還在蛋糕上插了9根蠟燭，讓老爺子吹。老爺子憋足了氣力，一口氣滅了9根蠟燭。全家人都挺高興，都說老爺子上輩子一定是吃了唐僧肉，長生不老了。

掌鞋匠高興，連吃了兩口蛋糕，突然就嚷，操！肚子疼啊。汗珠子就像下雨似的順著額頭往下淌。姜老貓沒敢耽擱，就連夜把他送到了縣醫(yī)院。醫(yī)生說，去拍片吧。這一拍片不要緊，肚子里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彈片，一頭嵌在肝上，另一頭和膽囊糾結(jié)在一起。

老爺子當(dāng)夜就死了。

咽氣前，亂指著身子嚷疼！

姜老貓發(fā)急，就搡駁他，你到底是心疼，還是肚子疼？老爺子指了指心口，又指了指肚子，似乎也搞不清到底哪兒疼。再問，老爺子就挺了，就硬了。死的時候，眼睛睜著，胳膊擎著，手指指著胸口和肚子之間，似乎想做出一個最準(zhǔn)確的判斷。

遷墳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公墓人很多，香火繚繞。我剛在父母墓前祭拜過，就要離開的時候，姜老貓來了，姜老貓非要拽著我去看他大爺掌鞋匠的墓。讓他郁悶的是，他大爺掌鞋匠的親侄孫為了搶走5000塊錢的遷墳補(bǔ)償。竟然拿出了一份證據(jù)，證明老爺子是抗聯(lián)的。

這個消息別說姜老貓受不了，連我這個不相干的旁聽者都是萬分震驚。我想不明白，這家人為什么不早一點出來作證呢？他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姜老貓賭一口氣，把政府給的遷墳錢全都給了對方，只要求把老爺子的遺骨留下，對方也沒客氣，揣著錢就走了。

我猜想，悲劇的最合理的推理是因為掌鞋匠這輩子脾氣不好，他罵的人肯定海了去了，得罪的人也肯定海了去了，甚至還有他的至親骨肉。因為得罪的人多，掌鞋匠才落得了這樣的結(jié)局。姜老貓對我的推理顯然是不認(rèn)同的，他堅持認(rèn)為，老爺子一輩子沒為自己罵過人。讓他罵的，都是該罵的人。姜老貓把我領(lǐng)到了一塊向陽的墓前。

墓碑上寫著：“抗聯(lián)姜同志”。

吃蒼蠅

王金杰

老畢一大早就趕到局里，急匆匆直撲?？崎L而來。

喲，來得夠早哇！什么事兒，說！牛科長沏著茶隨口道。

老畢便跟牛科長竊竊私語。一副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頭發(fā)支楞八角，像從雞窩里鉆出來似的。

牛科長玩味地傾聽，一邊狡黠地笑著，小眼睛快速眨動。我說老畢啊，你可得弄準(zhǔn)成了，別凈想著立功，此事非同小可！?？崎L莊重得像牦牛。

你就把心放肚兒里吧，我老畢辦事一向有根兒！老畢自信地拍著胸。

牛科長緩緩點著頭，拍了拍老畢肩膀，你稍坐片刻，我找局長匯報。剛要出屋又回頭道，小鄭，找把梳子給老畢梳梳頭，整得像雞巴野雞似的，哪有點兒保衛(wèi)干部形象！

我從抽屜里摸出梳子遞上，老畢接過梳子對著鏡子猛梳。然而，老畢的發(fā)絲就像干草似的難以馴服。我當(dāng)即翻出發(fā)蠟往手上摩擦，就勢往老畢頭上一通蹂躪。這下果然管用。老畢嘿嘿笑著。

你是新來的？以前沒見過。老畢笑嘻嘻道。

警校剛畢業(yè)，我眨巴著眼，你是哪個村的？

海驢島的。

哦。

?？崎L疾步如風(fēng)地折返，剛好大付前腳后腳地跟進(jìn)。?？崎L遞來眼神，我趕忙把門關(guān)上。?？崎L清清喉，宣布開會。牛科長小眼睛掃視一圈兒，從胸腔里迸發(fā)的聲音威嚴(yán)而有力度：經(jīng)請示局長同意，今天半夜執(zhí)行任務(wù)！最近一段時間，海面上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反標(biāo)，好象是空飄兒過來的。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啊，此外，海驢島還響起了可疑的電波！老畢提供的線索非常及時，你小子看來真要立功了！牛科長微笑著瞅著老畢，老畢點頭哈腰著。咱們現(xiàn)在分工一下：老畢，馬上回村安排蹲坑地點；大付，將桑塔納油箱加滿；小鄭，到辦公室領(lǐng)手槍子彈。

夜色闌珊萬籟俱寂，海濤輕吐著夢的絮語，大家悄然摸進(jìn)海驢島村。那悄悄地進(jìn)村打槍的不要、秘密接頭暗號照舊的情景，讓我感覺就像從事地下工作似的。風(fēng)吹著老畢跟稻草人似的，僵硬指揮著桑塔納隱蔽在場院，繼而引領(lǐng)我們躬身來到蹲坑地點——牛棚。?？崎L臉色難看，大腦閃回文革受難的遭際。

我尋摸了半天，沒有比這更好的位置了！不但視線最好，而且便于隱蔽，只好委屈諸位了。老畢習(xí)慣性嘿嘿著。

看來只好如此了。誰知按下葫蘆起了瓢，人安穩(wěn)了牛躁動了。一干生人突如其來侵占地盤，牛群難以接受喧嘩騷動。這時，?？崎L罕見地慈眉善目，像老太太撅著嘴嘟嘟囔囔，又像家長呵護(hù)孩子逐一愛撫。嘿，天下老牛真是一家子，牛群舒坦之余趨于平靜。

跟著學(xué)藝吧小鄭，姜還是老的辣呀！大付不失時機(jī)地旁敲側(cè)擊，抑或是婉轉(zhuǎn)地恭維一下上司。

我在牛棚呆過，熟悉牛的脾氣。?？崎L輕松得意地解釋，又滴水不漏地平衡左右，大付你是半路出家，小鄭可是科班出身，是局長派來實習(xí)的，后生可畏！

?？崎L既像是抬舉，又像是試探著深淺。我雖然是警校畢業(yè)，但剛剛踏入社會，閱歷還非常膚淺，要論實戰(zhàn)論經(jīng)驗，你們都是我的老師，我一定好好向你們學(xué)習(xí)！我謙遜老實回道。

牛科長嘿嘿笑著，小眼兒瞇瞇著，很開心的樣子。等實習(xí)結(jié)束了，如果沒有更好的選擇，還回到咱們科來，我老牛熱烈歡迎！

怎么可能回咱們科？局長肯定早有打算，說不定委以重任呢！大付一副玩世不恭的口氣，倒使我感到隱隱的敵意。他好像非常忌憚我來這個科，生怕我一不小心阻擋了他的前程。

牛科長拿白眼斜楞著大付。

到哪兒還不是出力干活！我故作輕松道。

于是，在?？崎L的急切敦促下，老畢有板有眼地陳述案情——

海驢島村有一對古怪的老伴，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村民們老死不相往來。除非遇到紅白喜事，老頭出面打點一下人情，老婆跟下蛋雞似地整天趴窩。哎，最近一反常態(tài)隆興起來，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一到周末天蒙蒙亮，老頭老婆就悄悄出門了。老頭騎著車子馱著老婆，一頭扎進(jìn)村后頭的苞米地，直到天墨黑墨黑才回家！那片苞米地高過人頭連綿成片，這對老家伙既不打怵又不害怕！而且，老頭老婆從頭到腳一身黑，就跟穿夜行服的飛賊似的。村民們發(fā)現(xiàn)了幾回，我一直盯梢來著。至于他們何去何從干了什么，現(xiàn)在一時半會兒還說不清楚。聯(lián)想到最近發(fā)現(xiàn)的反標(biāo)電波，他們的行動實在是可疑??！

這對老家伙什么來頭？都有什么社會關(guān)系？?？崎L蹙眉追問。

聽說解放初期搬來海驢島，無兒無女，好像有什么海外關(guān)系吧。老畢若有所思回道。

苞米地里有土路嗎？大付進(jìn)一步探問。

倒是有條羊腸小道，曲里拐彎的。

小道一直通向哪兒？大付不懈問道。

嗯，應(yīng)當(dāng)通往縣城公路。

別雞巴應(yīng)當(dāng)，說得肯定點！?？崎L不耐煩了。

肯定直通……縣城公路！

現(xiàn)在還只是嫌疑，有什么證據(jù)沒有？我直言不諱問道。

老畢眨著眼搖首，繼而信誓旦旦，我敢斷定必有隱情，不信咱們就走著瞧！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們判斷事物必須復(fù)雜化！最近海驢島發(fā)現(xiàn)反標(biāo)電波不能不令人驚覺，我相信，老畢作為保衛(wèi)專干還是有辨別能力的！?？崎L瞪著小眼，談吐鏗鏘。

牛棚臭氣熏天蚊蠅扎堆，牛群半夜倒嚼搖尾驅(qū)蠅。老畢撕開紙包分發(fā)香煙，大家大口吞吐噴云吐霧，我無法回避索性同流合污，嗆得直咳嗽趕忙拿手捂，生怕咳嗽聲驚擾了四鄰。大付言傳身教如何吸煙，我小心模仿果然受用。

風(fēng)云將殘月雪藏了，黎明時分最難將息，連海的夢囈都消停了，大家禁不住打起瞌睡。唉，氣味刺鼻，蚊蠅叮咬，攪擾著大家你拍我撓，想打瞌睡又談何容易。嘿，還是?？崎L老道，悄然摸出袖珍酒瓶，有滋有味抿上幾口，一雙眼睛雪亮雪亮。大付嚷著討要呷上大口，又將酒瓶塞與我掌心，我毫不猶豫灌上大口，哦，好濃烈好辛辣……今兒晚上真是開齋，又是吸煙又是喝酒！

深藍(lán)的云漂白著淡化，水洗出微亮的光度。

天色都放亮了，怎么還不現(xiàn)身？我急不可待逼問道。

別急兄弟，再等等看。老畢額眉緊蹙，強(qiáng)裝笑顏。

天空隱隱傳來呼嚕般的悶雷，想那雷公不愿起床嘟嘟囔囔。這下壞了，要下雨了，目標(biāo)還未出現(xiàn)，情況肯定有變。大付也忍不住嘟囔。

老畢一時緘默垂首，自怨自嘆著晦氣。

哎，快來看！一直沉默的?？崎L，目光犀利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

老畢定睛一瞧，欣喜頷首，正是、正是！

透過管中窺豹的視野，一幅鮮活的畫面直撲眼簾：老頭穿著肥大雨衣推著車子在前，老婆擎著紙傘挽著提包緊隨其后。

通常情況下，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年紀(jì)，不應(yīng)該出門。目標(biāo)的確反常，風(fēng)雨無阻，我行我素，疑點上升，準(zhǔn)備行動！牛科長凜然說道。

大家各就各位，一一掏出手槍。

一陣強(qiáng)風(fēng)襲來，大付迷眼了。他手捂著眼，快幫忙呀！老畢便幫忙翻眼皮。

牛科長雙目炯炯僵凝不動，大風(fēng)早將老婆的紗巾掀啟了。那感覺，猶如拉開的霧幔裸露奇麗的山水。

科長，該出發(fā)了！我輕聲敦促。

科長全然不曾理會，好像被什么猛然擊中，癡癡呆呆犯傻，目不轉(zhuǎn)睛張著大嘴，輕輕囁嚅著什么……

?？崎L，怎么了？大付湊了過來，同樣訝異不已，真神了，是像??！當(dāng)然，理智敦促著他叮囑道，科長，咱們該出發(fā)了。

出發(fā)……等等！?？崎L警醒過來擺了擺手，小眼眨巴著急中生智道，趁著老頭老婆不在家，咱們進(jìn)去搜查一番，看看有沒有可疑的證據(jù)。

大家于是摸到老頭老婆家，像調(diào)皮的孩子魚貫地翻墻頭。?？崎L寶貝真多，竟又亮出萬能鑰匙，門將軍繳械放行。都聽好了啊，咱們只有十分鐘，抓緊分頭搜查！?？崎L命令道。分工來不及了，大家各找位置空檔。就仿佛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特工別動隊，大家目標(biāo)明確地將居室、外屋、倉房搜了個遍。然而，除了井然有序、清新整潔、溫馨浪漫的印象，硬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疑點。要怎么說姜還是老的辣！里間居室那鑲著瓷磚拴著銅鎖的炕柜上，一架大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吸引了牛科長的眼球。他拿在手上玩味研磨著開啟轉(zhuǎn)動著，立時，一陣吱吱啦啦尖銳刺耳的調(diào)頻聲音響徹！哎，就是這個動靜，沒錯兒，我大老遠(yuǎn)都能聽見！老畢驚訝嘆道。Voice of America ！半導(dǎo)體播出了外語。這是美國之音廣播！英語我并不陌生，畢竟我是英語課代表。果然不出所料哇，竟然偷偷收聽敵臺！老畢瞪大驚奇的眼，興奮得意地一拳砸在掌上。大家面面相覷。我不置可否。牛科長將半導(dǎo)體放回原處，當(dāng)即命令出發(fā)，否則追不上了！

你剛才說，真神了、是像啊，什么意思？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我，好奇地悄聲套問駕車的大付。

大付抿嘴一笑，無可奉告。轉(zhuǎn)而恭維道，你是干警察的料兒！

海驢島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白色桑塔納在村級公路上顛簸行駛著。

大付透過汽車反光鏡，看出?？崎L悶悶不樂，于是故意打趣，我說科長啊，那娘們兒夠漂亮哈？要不咱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撬過來算了，正好給我們當(dāng)嫂子！

凈他媽瞎扯，咱們是在執(zhí)行公務(wù)，別把界限搞混了！牛科長嗔怪道。過了一會兒，又局促不安挪動身子，竟然拐著彎兒套問，哎老畢，那老兩口好像不是一般人哈，家里有文房四寶有西洋樂器，肯定是受過教育喝過墨水！而且，從外屋發(fā)現(xiàn)大盆豬皮我敢斷定，他們非常講究保養(yǎng)，因為常吃豬皮美容年輕！怪不得那女人白凈苗條，人老珠黃居然風(fēng)韻猶存！哎老畢，那女人叫啥名字？年齡到底多大了？以前從事什么職業(yè)？

……老畢搖頭晃腦，卻沒了下文。

要你這樣保衛(wèi)頂雞毛用哇？一問三不知！牛科長登時火了。

我跟大付忍俊不禁。

海驢、海驢，我是海狼，聽到請回答！對講機(jī)傳來局長的聲音。

海驢收到，海驢收到。牛科長回道。

情況怎么樣？

目標(biāo)已經(jīng)出動，我們正在跟蹤。

是否需要支援？

暫時不用，足以應(yīng)付。

好吧，好吧。

天空淅瀝著小雨，像是點滴著貓尿兒。車子轉(zhuǎn)眼來到岔路口，眼前是茂密蔥綠森嚴(yán)羅列的莊稼地，羊腸土路猶如舌頭伸向黑洞的喉嚨。

為了掌控局面，咱們分頭行動。我和老畢開車?yán)@到大路口守侯，大付和小鄭徒步穿越羊腸小道。注意不要打草驚蛇，小心隱蔽跟蹤追擊。一旦發(fā)現(xiàn)疑犯犯罪，當(dāng)場實施抓捕！?？崎L下達(dá)指令。大家無聲地頷首。

?？崎L啟動車子上路，我跟大付鉆進(jìn)苞米地。

哦，綠意蔥蘢密不透風(fēng)的苞米地，一晃好多年沒有出沒其中了！記得小時候，苞米地是我撒歡的后花園，伙同農(nóng)家孩子一道，瘋跑藏匿，掰吃甜桿，燒烤玉米！印象最深的一次：小伙伴們光著屁股在苞米地中央的水井洗澡，站在井臺上忽然望見一輛馬車載著水酒在馬路上緩緩駛過，小伙伴們一核計決定奇襲！于是光著屁股鉆出苞米地，瞅準(zhǔn)機(jī)會搶掠水酒就跑，馬的嘶鳴將昏昏欲睡的車?yán)习搴靶?，車?yán)习灏l(fā)現(xiàn)水酒遭掠卻是不見人影，于是拎著馬鞭子破口大罵……時空跳躍轉(zhuǎn)換，如今，因一對可疑的老家伙竟然重返苞米地！真是今非昔比呀！穿行其間，整片的苞米地反倒有些陰森可怖，密密匝匝似埋伏著奇兵的方陣，而任何天大的隱密都有可能裹藏……我倆注意觀察動靜，手心緊緊攥著槍柄。

一路疾走如風(fēng)，一路風(fēng)平浪靜。

終于，我憋不住好奇探問，你剛才開玩笑啥意思？牛科長為啥神態(tài)失常？

你沒聽牛科長稱那老婆為女人嗎？又是白凈苗條又是風(fēng)韻猶存！我在牛棚里仔細(xì)端詳了，那老婆跟?？崎L夫人還真相象！你是沒見過啊，牛科長夫人漂亮，還是一個賢妻良母哪，拿?？崎L那是百分百地好！?？崎L肯定是看見那老婆，情不自禁跟夫人對上號了，一時沉浸難以自拔。大付頭頭是道分析著。

牛夫人怎么了？我不懈追問。

嗨，死得慘哪！大付表情扭曲，沉痛講述——

牛科長這個人做事太認(rèn)真，一不小心得罪了黑社會老大！這是一個五毒俱全無惡不作的家伙，被?？崎L強(qiáng)行逮捕一槍斃命！這一下捅了馬蜂窩，黑社會弟兄發(fā)誓讓?？崎L陪祭上路！他們通過內(nèi)線打探外線跟蹤，發(fā)現(xiàn)?？崎L每天清晨在家門口取奶，于是在奶箱里埋設(shè)了炸彈。這一天，牛科長辦案很晚清晨貪睡，夫人不忍心叫醒他，就破例親自去取奶。結(jié)果轟隆一家伙，身上零件全都細(xì)碎……牛科長眼巴巴看著夫人替自個送死，他這個罪犯的克星卻毫無拯救的力量，心如刀絞大病一場……

兇手查到?jīng)]有？

查到了也法辦了。只是牛夫人身遭不測，半邊天永遠(yuǎn)塌陷了！唉，一晃好多年了，?？崎L一直沒有再娶，誰提親他跟誰急！

怪不得呢……我對?？崎L油然而生敬意。

我和大付一路疾行，邊聊天邊觀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卻沒能追趕上目標(biāo)。難道老頭老婆疾走如飛，或是發(fā)現(xiàn)我們躲起來了？

對講機(jī)響了，是牛科長！目標(biāo)走出苞米地，火速趕到大路口！

我和大付撒丫奔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哦，終于看見桑塔納了！

真他媽奇了，我倆年輕力壯又跟急行軍似的，居然沒能攆上目標(biāo)！難道那老頭老婆長了翅膀會飛？大付喘著粗氣抹著臭汗。

哎，真讓你說著了，要不是親眼所見，簡直不敢相信，那速度就跟飛似的！穿越這么一大片苞米地，老頭馱老婆根本沒下車！真他娘開了眼了！?？崎L不無欽佩道。老畢贊許地點頭。

他們?nèi)ツ膬毫?？我環(huán)顧縣城公路，目標(biāo)一片虛無。

放心吧，他們跑不掉的。不能跟得太緊了，以免打草驚蛇。保持一定距離，不緊不慢叼著。牛科長心中有數(shù)，胸有成竹。

快到十字路口了，牛科長猛然加速。啊，果然看見目標(biāo)了！真是一幅奇異景象??！那老頭套著雨衣輕快地馱著老婆，如風(fēng)一般颼颼地刮著。蹬了這么久不但不顯疲累，而且越發(fā)給力后勁十足，那腿力那速度簡直就跟運動員似的，而且剎車?yán)@車靈便自如。如果用一個詞兒形容，我想到了健碩二字。那老婆一襲黑衣裳頭纏白紗巾，形成強(qiáng)烈反差對比之美。她一手擎雨傘一手把后座，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悠哉悠哉的樣子，仿佛走馬觀花雨中賞景似的。

哎老畢，那老頭以前干嗎的？是運動員出身嗎？身體素質(zhì)太棒了！?？崎L描摹著老婆，好奇地扯起老頭。

……老畢搖頭晃腦，仍然沒有下文。

要你這樣保衛(wèi)頂雞毛用哇？一問三不知！?？崎L老調(diào)重彈，再度譏諷。

我跟大付相視而笑。

海驢、海驢，我是海狼，聽到請回答！對講機(jī)再度鳴響局長的聲音。

海驢收到，目標(biāo)已抵達(dá)縣城，正?？靠h醫(yī)院。我們將實施貼身盯梢，查明情況立馬報告。 ?？崎L趕忙匯報。

好的，要注意和院方配合。

明白，明白。

目標(biāo)停泊在縣醫(yī)院門口。老頭老婆下車，老頭脫下雨衣卷起，老婆拎著雨傘坐墊，二人魚貫進(jìn)入大廳。我和大付快速跟上，他們正于門診掛號。?？崎L和老畢直奔二樓居高臨下，待到他們上樓再尾隨其后。他們徑直走進(jìn)了婦產(chǎn)科，老婆在門口優(yōu)雅地抹下紗巾。?？崎L看得真切細(xì)致，瞠目結(jié)舌張大著嘴巴！……天哪，太像了！堪稱奇跡，莫非夫人再世……

一只綠豆蠅縈繞著老畢，嗡——嗡——嗡——，旋轉(zhuǎn)起舞飄來蕩去，如此聒噪討厭就像?？崎L他媽的損人的數(shù)落！老畢心浮氣躁揮手驅(qū)趕，嘴里嘟嘟囔囔，要你這綠豆蠅頂雞毛用哇，嗯？！要你這綠豆蠅頂雞毛用哇，嗯？！他追攆著揮打著，一時快活上癮忘乎所以……綠豆蠅驚慌逃竄大起大落，心想今兒個倒血霉了，咋遇上這么一頭倔驢，不達(dá)目的絕不罷休，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眼瞅著無處藏身體力透支，命懸一線情急之下，綠瑩瑩的小腦袋奇異探測出美妙的洞穴，啊哈，天不滅我，就是它了！那綠豆蠅扇動著蟬翼般的翅，忽然一個攀升俯沖，一頭扎進(jìn)?？崎L那闊張的大嘴里。

我和大付正好上樓，看得真切，大叫一聲?？崎L！

?？崎L使勁干咳著，滿臉憋得紫漲，表情扭曲難堪。

對講機(jī)再次鳴響，?？崎L有口難辨，忙將對講機(jī)遞與大付。

海驢、海驢，我是海狼，情況如何？

海驢收到，情況不妙，牛科長吃蒼蠅了，是保衛(wèi)老畢喂的！大付環(huán)顧左右一語雙關(guān)，且壞壞地一笑。

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們在打滾子?。看驖L子是當(dāng)?shù)厥⑿械膿淇擞螒?，通常違反規(guī)則稱作吃蒼蠅。

不是啊，什么時候還打滾子？！反正……牛科長真吃蒼蠅了！

我馬上趕到！

還傻逼似的楞著干嗎？還不快送科長看急診！我火氣頓生，似呵斥犯人一般，敦促老畢跟我一道，攙扶牛科長進(jìn)急診室。

?？崎L一把推開老畢，只容我一個人攙扶。

怎么會吃蒼蠅呢？又不是打滾子玩！醫(yī)生哂笑著查驗，繼而正色道，蒼蠅卡氣嗓兒了，需要馬上手術(shù)！

我眼冒火星瞪著老畢，老畢面色土黃搔頭蹲下。

警車由遠(yuǎn)而近，局長大駕光臨。大付陪伴局長上樓，身后跟隨便衣警察。我在急診室門口恭候，局長拽著我一道向前進(jìn)。局長在我和大付的保駕下，徑直推開院長辦公室的房門。便衣警察分散布控。

局長亮明身份說明來意，院長表態(tài)積極主動配合。首先，派外科主任免費為?？崎L做手術(shù)。其次，請婦產(chǎn)科主任來院長室問話。

婦產(chǎn)科男主任如期而至，局長單刀直入詢問那老婆病情。

主任溫文爾雅娓娓道來。那老婆患了婦科病，是不久前查出的。我要求每周必須前來診治，她非常準(zhǔn)時風(fēng)雨無阻。

緊接著，我跟大付提出一系列質(zhì)疑：為啥大清早穿越苞米地？為啥兩個人要一身黑打扮？老頭健壯如牛騎車如飛，老婆不動聲色斯斯文文，這兩個人從前是干什么的？家中有文房四寶西洋樂器，并利用半導(dǎo)體收聽美國之音，這兩個人什么背景什么來歷？

主任搖頭晃腦嗤之以鼻，感覺荒唐可笑吹毛求疵。這些統(tǒng)統(tǒng)跟我無關(guān)，我本人毫無興趣！作為救死扶傷的大夫，我只負(fù)責(zé)給患者治??！

公安局既然這么重視，局長親臨全體出動，說明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們一定要保持清醒的政治頭腦和意識，我們一定要當(dāng)作政治任務(wù)來完成！我說同志啊，重視業(yè)務(wù)忽視靈魂，小心犯錯誤啊！政工出身的書記兼院長，當(dāng)即給主任上了一課。

好。即便有一萬個正當(dāng)理由，我也可以假裝聊天套問，可誰又能保證，人家跟我掏心掏肺！主任蹙眉凝神，面露難色。

經(jīng)過局長院長商議，決定派我喬裝出面，配合婦產(chǎn)科長一道，巧妙周旋探明底細(xì)。

主任引領(lǐng)我來到了婦產(chǎn)科，并自然得體地將我引薦給老頭老婆。此時我的身份是海外醫(yī)療機(jī)構(gòu)來此實習(xí)交流的，此時我的行頭整個換了個人似的：西裝革履，油頭粉面，戴著金絲邊眼鏡，外罩一件白大褂。How are you ? 我故意用英語問候。How are you ！想不到老頭老婆同時回敬英語。我故作驚訝狀，想不到二位老人家會說英語，不簡單哪！年輕的時候?qū)W的，技不壓人，忘是忘不掉的。老頭笑呵呵道。感覺非常熟練，好像一直說來著。我進(jìn)一步套問。不瞞你說，我倆閑來無事經(jīng)常對話，所學(xué)必有所用嘛。老婆自然大方說道。趁著科長給老婆查驗處置，我悄悄觀察著老頭老婆。老頭身材高大精神矍鑠，雖說額頭上拓印了皺紋，但是面部棱角非常顯明。老婆略顯發(fā)福風(fēng)韻猶存，一雙明亮的大眼滿含溫情，倒使我想起一位老電影明星。我一邊給老婆沏上一杯茶水，一邊溫文爾雅繼續(xù)著話題。瞧二位老人家外觀形象精神氣質(zhì)，一看就不是尋常草根啊，優(yōu)雅脫俗！我來中國大陸有一段時間了，在這個年齡段里，像二位老人家這樣確屬罕見！我豎起并晃動著大拇指。老婆笑起來很好看，一雙眼眸里盛滿了柔情，捎帶著一對小酒窩兒。年輕人，你很紳士很可愛，一看就不是中國大陸教育出來的。主任最清楚不過了，老婆把目光投向主任，我不能生育沒有孩子，如今又得了討厭的婦科病。主任會意地點頭。老婆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我，不知怎么地，今天看到你備感親切！彼此彼此，今天看到二位老人家，使我想起了我們的長輩。我趕忙接話附和。嗯嗯，我不妨倚老賣老一把，咱們敘敘舊嘮嘮家常。老頭站到老婆身邊，關(guān)愛地叮囑道，別耗神累著了。沒關(guān)系，今兒個高興，你也坐著聽。老婆興致盎然，一邊慢慢地喝水，一邊述說著心曲。

老頭老婆生于北國富豪人家，兩家交往走動可謂世交。倆人青梅竹馬，又考取了同一所大學(xué)。學(xué)生時代的他倆，郎才女貌比翼齊飛，無論是教室操場還是圖書館小劇場，無數(shù)好奇艷羨的眸子追蹤著他倆。他喜歡體育，是學(xué)校自行車運動隊隊長，參加過全國性自行車賽事。她鐘愛文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參加過全國性書畫大展。他們每天沐浴著陽光，像花鳥一樣恣意綻放和脆鳴，在長輩投來的關(guān)懷的目光中，一顆心與一顆心近得不能再近。他提出騎行天下，強(qiáng)健體魄，閱盡祖國大好河山。她積極響應(yīng)，甘愿同行，并做好了各種準(zhǔn)備。他們于是備好行囊，選擇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上午，從家鄉(xiāng)江城出發(fā)了。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當(dāng)他們騎行來到濱城海驢島村時，一場猝不及防的暴風(fēng)雨將他倆撂倒了。幸虧當(dāng)?shù)卮迕窦皶r發(fā)現(xiàn)加以拯救。躺在火石海草搭建的簡易窩棚里，沉睡的他倆慢慢地蘇醒。一種死而復(fù)生與感激涕零，讓他們相擁著嚎啕大哭。然而，更加令人猝不及防的是那來自人間的暴風(fēng)驟雨。就在他們騎行南下的時候，他們的長輩家眷因家庭出身遭遇了一場浩劫。哦，慘不忍睹……唯有他倆置身事外逃過一劫！等到他倆重返家園的時候，已是空空蕩蕩一無所有（幸有家人通過好心的鄰居，為他倆遺留了一小筆財富）！啊，尋死覓活，欲罷不能；茍活賴活，從長計議。倆人透過淚光咬牙切齒做出決定，重返危難時刻救贖了他倆的海驢島！就這樣，他們從大江流向了大海，從喧囂都市退居僻靜小島，從此隱姓埋名，安身立命……洞房花燭之夜，倆人朝著家鄉(xiāng)方向叩拜起誓。一個說，請家人放心，既然來到了海驢島，我倆要想驢一樣堅韌地活著！一個說，烏云不可能總蔽日，總有云開日出那一天，希望有朝一日能與海外的親人團(tuán)聚！日月盈昃，潮起潮落，他們在原始的村落過著理想的生活，以返璞歸真恬淡從容的心境詮釋著生命存在的意義。晴天的時候，他們相伴著海鷗的飛鳴沿著海岸漫步健身。退潮的時候，他們身穿著喜愛的黑色衣裝，全副武裝著帽子口罩手套水靴，在近海一帶悠悠地趕海，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陰天的時候，倆人足不出戶，收聽廣播練習(xí)口語，以文養(yǎng)心吟詩繪畫。他時常騎上自行車穿越苞米地，從縣城購回生活及文化用品。他們就這樣回歸自然，逍遙自在，怡然自得地頤養(yǎng)天年。他們沒齒不忘救命之恩的當(dāng)?shù)貪O民，時常接濟(jì)直至送終……

當(dāng)著局長院長的面兒，我極力客觀冷靜地陳述，盡管此刻我心緒不寧。

局長、大付和我告別院長室，步履沉重地在走廊上行走，竟眼睜睜看著老頭老婆蝴蝶般輕盈地下樓，然后駐足站在窗前，眼睜睜看著老頭馱老婆悠然消逝在人?！?/p>

時斷時續(xù)，急診室飄漾出?？崎L慘烈的吟喚……

小鄭，把老畢給我叫來！局長臉色陰沉，目光寒冷。

我樓上樓下亂竄好不容易找到老畢。老畢垃圾箱一樣埋首在犄角旮旯。

老畢，你小子能耐啊，喂蒼蠅是把好手！不但喂了?？崎L，連我也一塊喂了！你說說看，今天的損失算誰的？啊，警察還他媽有臉嗎？！局長掐著腰斥責(zé)道。

局長，我……知錯了，可我本意……是好的。你不是開會強(qiáng)調(diào)：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嗎？！老畢一臉羞愧，硬著頭皮辯解。

放屁，那是他老人家強(qiáng)調(diào)的！局長焦躁地環(huán)顧著，今天就這么算了嗎？啊，你打算怎么辦？局長橫眉冷對，目光如劍。

我……賠償。老畢怯聲怯語。

誰要你賠償了？你趁多少錢呀，你能賠得起嗎？??！局長并不領(lǐng)情嗤之以鼻，看來另有所指答非所問。

大付眨著眼笑嘻嘻提醒道，老畢啊，好好領(lǐng)會領(lǐng)導(dǎo)的意圖，今天咱們?nèi)w都吃蒼蠅了，可以說賠了夫人又折兵，但這件事決不會輕易畫上句號！

還是大付聰明！老畢，再給你一次機(jī)會，豎起耳朵聽好了：除非圣賢，只要是人都有過錯，不管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局長揮斥的手頓住，故作神秘壓低聲音道，難道那老頭老婆后腚就沒粑粑？我真就不信了！你好好扒拉扒拉，啊！局長意味深長道。

哦，明白……我一定……好好……扒拉，扒拉……老畢抹了把額頭的汗珠，腦海霎時滾涌出那鮮活刺激的畫面：他夜半偷窺老婆如旱廁時，眼球塞滿了完整裸露圓潤白凈的大腚。

我忽然反胃，惡心想吐……

大禮花

王都

趙傳歌：“社會并不需要我們這樣病態(tài)的人，但我們卻十分需要一個病態(tài)的社會?！?/p>

上

不喜歡暖冬，這樣曖昧的溫度，讓人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躁到著火點，與周身空氣輕輕地一摩擦，便可以燃燒，將自己火燒火燎得只剩下一堆骨灰，暖冬的風(fēng)再輕描淡寫地鼓鼓腮幫子，我就可以從這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地球上，惡狠狠并靜悄悄地消失了。

不妙，我開始恐慌了。

這幾天，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琢磨得頓頓吃不好，晚晚睡不著，琢磨得黑眼圈爬了上來，雙頰陷了進(jìn)去，琢磨得一頭烏黑亮麗的發(fā)，好像跟地球引力約定好了似的，簌簌地脫落。百般糾纏的頭發(fā)甚至將下水管道堵住，黑洞樣的下水眼兒里發(fā)出老人咳喘的聲音，雞皮疙瘩快要順著胳膊爬到頭皮上了。我雙膝跪地，頭拱進(jìn)洗手盆下，忍受黑暗與缺氧的雙重擠壓，將水管子拔下來，徒手摳了三分鐘才算通暢。估計是腦袋充血時間過長，當(dāng)我起身的時候，眼睛一黑差點兒就厥了過去。于是，不管是化學(xué)還是物理反應(yīng)，也不論是心理還是生理反應(yīng)，總之那紅孩兒水土淹埋不滅的三昧真火的火種，在我心房的土壤里深深地扎了根，并冒出了血紅色的芽。

我握起拳頭，雖眼看不見，但我知道此刻太陽穴一定已經(jīng)青筋暴起，如同那狂蟒遁地游走時，地面隆起的蔓延到無盡遠(yuǎn)方的黃土包，讓人光是見著那不平坦就開始雙腿發(fā)酸發(fā)軟，心臟都為之墜落。

“我要宣戰(zhàn)！我趙傳歌要讓人們看到自己的真心！”

中

事情要從我得了20多年的“起床不忿綜合癥”開始講起。

臘月十九天未亮，右眼皮就踩著我爸砸房門的拍子，旁若無人地彈跳，簡直即刻應(yīng)驗了老人所說的“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

我爸的野蠻暴力讓我的起床氣無處可發(fā)。讓我想想怎么來形容？不怕粗俗地說，這個道理就如同憋屁一樣，憋回去總是容易積壓成病的。不過，腦子里縱使千軍狂嘯，萬馬奔騰，嘴上還是得及時回應(yīng)一聲：“起來了！”。雖說“大丈夫能屈能伸”總有那么一點自我安慰的嫌疑，但終歸是凝聚了先人智慧和心血的古訓(xùn)，我盜用一下也不為過。

是了，今天是鞭炮到貨的日子。凌晨六點鐘，我便將自己丟置于暖冬那虛情假意的陣陣陰風(fēng)之中，眼巴巴望著馬路盡頭，咒罵著送貨的大東趕快死到我面前來。我爸瞇著一雙完完全全的單眼皮，一會兒看看車來的方向，一會兒回頭欣賞自己掛的條幅，像琢磨名家字畫似的，滿意得直砸吧嘴兒。

我家的鞭炮生意做了十年有余，在當(dāng)?shù)匾菜闶墙械蒙厦睦系?。街坊鄰居先不說，就連農(nóng)副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的小老板們，也要千辛萬苦地穿過好幾條街，來購買我家的鞭炮。就為這年終歲末的一刻，我們家這一年的蔬菜、海鮮、糧食甚至是調(diào)料都會得到多多少少的好處。

賣海鮮的“小嘴兒魚”（海鮮販子張來順，因嘴小肉厚并時時撅起，得此外號）特別熱情，每次我爸去買螃蟹，他都會挑選新鮮肥美的螃蟹奉上，當(dāng)著我爸的面，“偷偷”扔進(jìn)去幾只大螃蟹，我爸?jǐn)r著他，他會說：“哎呀瞧你大哥，想偷給你幾個還被發(fā)現(xiàn)了?！辟u蔬菜的孫大爺還不認(rèn)識我的時候，竟然老眼昏花地招呼我“大姐，買點兒啥？”此事令我非常不悅，后來熟了，孫大爺每次都往菜兜子里硬塞一把香菜，估計是在向我懺悔。賣饅頭的王阿姨就更客氣了，她蒸的饅頭味道好，面多實誠，所以買的人多需要排隊。不過我就另當(dāng)別論了，每次都在艷羨的目光中，大搖大擺地走到窗口，還膽大包天地和王阿姨寒暄幾句才舍得走?？傊谶@個圈子里，大家都在互惠互利，實現(xiàn)著共贏。

送貨的大東比我大兩歲，并且高出兩個頭，但無論是情商還是智商，都比我差了好幾條街。我和我爸大開著倉庫門，已經(jīng)等了他將近一個半小時，每次接電話都說馬上了，快到了，結(jié)果連個汽車尾氣都沒見著。我爸的煙抽了一根接一根，嘆的粗氣一聲比一聲長，我的雙腳凍得不知道跳了幾段踢踏舞。

等大東把貨送到，幫忙搬進(jìn)倉庫之后，我得想法子“報答”他。

又過了15分鐘左右，大東的貨車終于扭扭捏捏地拐進(jìn)我們的視線，那磨磨嘰嘰的勁兒，活像個雙眼皮櫻桃小口的大姑娘。

大東跳下貨車，跑過來跟我爸解釋說：“叔，不好意思??！路面有冰，沒敢開太快！”

我想反駁他，造什么謠呢？氣溫天天零上，怎么結(jié)的冰？你結(jié)一個我看看，以為自己是擁有凍結(jié)魔力的艾爾莎女王嗎？

我爸說：“沒事沒事，安全第一！來來來，大東啊，先歇會兒抽根煙！”我爸真是將一輩子的客氣都雙手捧送給了外人，時至今日，我和我媽都疲于了抱怨。

“喲，傳歌也來幫忙啦？”大東抽了一口煙，轉(zhuǎn)過臉跟我套近乎。

“切，”我翻了一個白眼送他作見面禮，“我不干鬼干??？找鬼推磨還得給錢，我爸才不做那賠本兒買賣呢！”

“怎么和大東哥說話呢？”我爸用手指頭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肩膀，超疼，他練過一陽指！我和我爸的關(guān)系就像總也過不了磨合期的新車，都二十多年了，還是相看生厭。

“喲，大東哥！一年不見怎么看著更英俊了呢？這一年發(fā)大財了吧！看著比去年富態(tài)多了呢！”

“行了行了，我可受不起，我去干活了！”大東連連擺手，扔掉煙屁，然后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踩上去，確認(rèn)沒有半點火星。

“禁止煙火”在做鞭炮生意的人眼里，就是圣旨。

我爸和大東將貨搬進(jìn)倉庫，我照著清單點貨。

隔壁發(fā)廊的紅姐路過，一眼看上去還以為張曼玉的“青蛇”從電視里走出來了，嘴巴跟抹了蜜似的說：“哎喲，趙哥，您真能干！這男子漢跟我們女人就是不一樣，簡直沒法比喲！”

我爸瞅著紅姐傻呵呵地樂，大東也偷偷地瞄著人家的前凸后翹，嘴角情不自禁地牽起來。

忙活了一上午，倉庫的卷簾門終于關(guān)上了，那一刻，我心里簡直炸開了一朵小禮花！

“大東??！在叔這兒吃完飯再走吧！”我爸挽留大東，但我知道，他只是客氣客氣。

“好?。≌门闶搴赛c兒酒！”大東咧開嘴笑，露出微微發(fā)黃的虎牙。

我看見我爸吃癟的表情，強(qiáng)忍住笑，像大東這種“沾邊兒賴”的人怎么可以跟他開這樣的話頭？我爸一定是累糊涂了。

眼看著酒瓶見了底，我瞧見我爸心碎的模樣，想起五歲時在動物園和他走散，他都沒有露出如此悲痛欲絕的表情。作為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兒，我自然要幫他了。我說：“大東哥啊，你喝兩口解解饞就行了，想進(jìn)局子里去嗎？”

大東不舍地放下酒杯，揚著炮仗紙一樣紅的臉，笑笑說：“忘了我得開車了，不喝了不喝了?！?/p>

酒足飯飽，大東放下筷子說：“叔，我勸你??！明年就別搗騰鞭炮了！”

“為什么呀？”我爸的濃眉微微地皺了起來，筷子在半空靜止，而我也少有地聚精會神起來。

“叔你不知道嗎？現(xiàn)在都開始限制放鞭炮了，說放鞭炮污染空氣，制造噪音，又炸傷人啥啥的，更重要的是，有些專家說霧霾都是放鞭炮引起的！”大東激動地用手指敲擊著飯桌，繼續(xù)說：“去年咱這兒就黃了好幾個營銷點，今年又多了幾家撤走了?，F(xiàn)在社會輿論太厲害了，動不動轉(zhuǎn)發(fā)量就上百萬，太影響生意了，我覺得不出十年，鞭炮這個東西就得消失了！明年的話，我可得尋摸別的營生了?！?/p>

“放屁！”我爸嘗試著瞪起他那小得無藥可救的雙眼，將筷子拍在桌子上罵道：“過年不放鞭那還叫過年嗎？還能過得了年嗎？不把年關(guān)放在眼里，就等著大禍臨頭吧！”

“叔，你咋還咒人呢？”大東打了個嗝，給我爸添酒，我爸剛想拿起來喝，被我手快一步將酒杯搶走。

“什么狗屁的專家？”沒喝到酒，我爸更覺不忿，“放幾個鞭炮就霧霾了？鞭炮都兩千年歷史了，霧霾才幾年？前段時間就說是汽車尾氣的事兒，后來還不是辟謠了？人家說得多好，汽車尾氣那點兒污染就像在小區(qū)里放了一個屁，不用扇就散了！怎么不報一報那些超排量的工廠？油罐倒了流進(jìn)海里又算誰的？害得老子多長時間不敢吃海鮮，不敢下海游泳呀？”

“可不，前段時間還誣賴人家南方人熏臘肉呢！”我也不介意添點兒油加點兒醋。

吃完飯，我爸讓大東在店里睡了一覺才放他走。

我沒有忘記“報答”大東。大東的貨車剛開出去不遠(yuǎn)，車廂里響起兩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接下來是沒完沒了的回響與震顫。是了，我趁大東和我爸不注意時，扔進(jìn)去一根點燃的雙響炮，不算大，是以前老爺們兒敢拿在手上玩的那種。貨車一個急剎車，過了好一陣，臉色慘白的大東才哆哆嗦嗦地將頭探出車窗。

“趙傳歌！你他媽要死??！”

我爸抄起笤帚追著打我，要把我活劈了似的，他罵道：“看我不打死你！他貨車禁火你不知道?。空ㄋ浪奂疫€活不活了？你給我回來，你別跑！”

我也覺得很抱歉，但是沒辦法，我是天蝎座啊！

下

打十歲起，我的寒假便貢獻(xiàn)給了這些五顏六色的炮仗。我可以一眼分辨出正品和仿貨，知道正規(guī)廠商都有那些，造仿貨的廠子藏在哪里。我可以背出煙花的所有種類和型號，甚至詳細(xì)形容出每一個燃放時的樣子。但是我對它們并沒有什么感情，有的只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熟悉罷了。

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時節(jié)，當(dāng)大家都窩在家里，合家歡樂其樂融融的時候，我不得不待在陰冷的半地下室里，迎來送往著各式各樣的面孔。任由飛揚起的火藥粘在手上，附在臉上，等晚上回到家里，皮膚燒得火辣辣地疼。放寒假之前還可以拿出來顯擺的纖纖玉手，過后便慘不忍睹，經(jīng)過一年的修養(yǎng)才剛剛恢復(fù)，就不得不再來一次摧殘，年復(fù)一年。不過，這些都是毛毛雨，當(dāng)我看見那一疊疊粉紅香香的鈔票，即便再多怨言，也都隨風(fēng)而逝。

現(xiàn)如今，社會輿論令我們生意受損，原本老老實實做著小本買賣的我們，無辜成為公眾抨擊的對象，淪為眾矢之的。他們就這么大搖大擺地來到我們面前，一臉“你能奈我何”的囂張嘴臉，不禁令我的銀牙緊咬，鐵拳緊握，讓我日思夜想，寢食難安。

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智慧女神與幸運女神總是會眷顧我趙傳歌，黑暗的夜總會過去，黎明休想蒙混過關(guān) 。

臘月二十二，晚飯后，我爸在看新聞聯(lián)播，我媽和我各自玩著手機(jī)。

突然，我媽激動地坐起來，用指甲重重地點著手機(jī)屏幕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個老雷，這還算是朋友嗎？明知道咱家做鞭炮生意，還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什么愛護(hù)環(huán)境，少放鞭炮！這不是存心氣我嗎？”

我頭也不抬地勸她做人要大度。

“你前幾天發(fā)朋友圈揭露注水豬肉，不也影響老雷的生意嗎？”

我媽不樂意了，她質(zhì)問我說：“你到底跟誰一伙呢？”

“我當(dāng)然和正義一條戰(zhàn)線，明明就是你不仁在先，就別怪人家不義在后?！闭f完，我和我爸的頭湊在一起，竊笑作一團(tuán)。只有在擠兌我媽的時候，我爸才會和我聯(lián)盟，稍稍和諧。

“說真的，朋友素質(zhì)不高的話，朋友圈不看也罷，因為你會越來越趨向朋友圈的平均水平，甚至偏下?！?/p>

我媽說不過我，氣得脖子瞬間粗了一圈，她把手機(jī)瀟灑地摔在茶幾上，手機(jī)在光亮的玻璃面上轉(zhuǎn)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為了讓她心服口服，我重拾起她的手機(jī)，點開朋友圈說：“我現(xiàn)場給你的朋友圈辟謠，你就知道自己看一天的朋友圈，會接受到多少錯誤信息了。”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靈活地滑動，眼睛迅速地搜索關(guān)鍵詞，難得將大學(xué)老師教授的“泛讀”技能用了上去。

“那，這一條，68歲老人獨自上街，被犯罪團(tuán)伙用迷魂藥騙取身上所有現(xiàn)金，提醒廣大親朋好友，看好自己家里的老人、小孩……”

“這有什么問題？這不好心提醒我們注意安全嗎？”我媽牛氣哄哄地打斷我。

我擺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遺憾地說：“問題在于，這種所謂的迷魂藥，只會出現(xiàn)在武俠片里，現(xiàn)實中根本就不存在。官方辟謠好久了媽！”看著我媽逐漸瞪圓的眼睛，我補(bǔ)刀說：“你的朋友圈居然還在轉(zhuǎn)發(fā)這種消息，可見是有多么落伍了。”

“怎么可能，劉姐她媽前段時間還被拍了，擄走了金項鏈呢！”

我淡然一笑，問道：“媽，假如你因為貪小便宜，被騙走更為貴重的東西，你會承認(rèn)你當(dāng)時是清醒的嗎？”

“呃……”我媽好像卡了一根魚刺在喉。

“再看看這條，別再被沒有文化坑害，牙膏底部是黑色條要馬上扔掉，不要相信大牌！今天知道還不算晚，牙膏底部是綠色條表示純天然成分、藍(lán)色條是純天然加藥物、紅色條是天然加化學(xué)，而黑色就是純化學(xué)成分！嘖嘖嘖，這個，你信了？”

她沖洗手間努了努嘴說：“前幾天買回來的牙膏，就是這么挑的呀?！?/p>

我扶額：“真敗給你了媽！牙膏底部的有色標(biāo)示是用來定位和識別的，并非什么成分好不好？這個也已經(jīng)官方辟謠了喔！”

“啊……”我媽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真的假的？”

“還有這個，這個更離譜，屬龍的今年有一難，為家中屬龍的人祈福！”我把自己的手機(jī)點開，擺弄了幾下遞過去，“你看看這個！”

我媽一邊看，嘴里一邊念叨：“屬雞的今年有一難，為家中屬雞的人祈?！?/p>

“看下一張圖?！蔽艺f。

“屬狗的今年有一難，為家中……”

我打斷她說：“后面還有十張圖，別一一念出來了?！?/p>

“天吶！這朋友圈以后還能看了嗎？”我媽懊惱地將手機(jī)還給我，一臉失望透頂?shù)臉幼印?/p>

“我還只是隨便看看呢！所以別怪我說你，朋友圈也只能騙騙你們這群單純的歐巴桑，你們……”我頓住了，因為有一座燈塔，正在我的腦海里閃亮起來，光芒萬丈，照耀天海。

我激動地站起來，嚇了他倆一跳。

“干什么？你詐尸??？”我媽捂住心口。

“我知道怎么讓咱家生意好起來了！真的，我真的想到了！”我的聲音比平時尖利許多。

“什么好辦法？”他倆少有的不約而同，我爸更是正式到關(guān)掉電視機(jī)，坐直了身子聽我說話。

“既然有不在少數(shù)的人相信朋友圈，那我們?yōu)槭裁床焕眠@個來宣傳呢？”

“我以為是什么好主意。”我爸頓時失去了興趣，他拿起遙控器打算繼續(xù)看電視，被我一把奪過遙控器拍在了桌子上，我繼續(xù)說：“當(dāng)然了，就憑我們這些販夫走卒的朋友圈，誰也不會看，看也不會信，但是有一個人的朋友圈，所有人都會看，所有人都會信！”

“是誰？”我爸的眼睛里死灰復(fù)燃，如我所愿。

我自以為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說：“山人自有妙計，你們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我媽一定是為了之前的事情報復(fù)我，所以打擊我說：“別裝可愛了，真惡心！”

我懶得理她，現(xiàn)在可沒有閑工夫與她貧嘴，因為我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人們看到自己的真心，告訴他們，別把自己想象得太漂亮，大家都是一樣的丑陋呢！

來吧！看看人們到了最后，到底心傾何處？

恰好我媽他們都關(guān)注了一位算命大師的公共賬號，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可謂首戰(zhàn)告捷。她說她每天都會看大師發(fā)的朋友圈，根據(jù)大師的建議來安排每日事宜，有時候準(zhǔn)到可怕！但對我來說，準(zhǔn)或不準(zhǔn)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位大師的人氣如何。

如我所愿，這位大師名聲在外，粉絲無數(shù)，閱讀量更是多得驚人。越是這樣，我越是興奮，我已然看見，有一朵大禮花，正在心中炸裂，并燦然綻放！

我決定一鼓作氣，第二天便動身尋找這位大師。我擠了一個多小時的公車，不介意變成“人肉夾饃”，終于找到了大師的住處。一條長椅上坐著兩位中年婦女，頭碰頭靠在一起，正嘁嘁喳喳地聊著無所謂的話題。我的頭瞬間就痛了起來，她們就是那種被按下了開關(guān)，嘮叨起來沒完的女人，我得等到猴年馬月？

不行，我得另辟蹊徑。

大師的助手是一位30歲出頭的女性，她走到我面前，優(yōu)雅地說：“不好意思，看來今天大師有些忙，您坐著等等，我給您倒杯茶?！?/p>

我忙客氣說：“不用了，謝謝！”然后走近助手小姐，小聲告訴她：“我來找大師還愿，不會多久，可以插一下隊嗎？”說完，我露出裝錢信封的一角。

助手的雙眼瞬間明亮起來，甚至閃到了我的眼睛。

“喲！您就是昨天預(yù)約的那位呀！等會兒里面的人出來，您就進(jìn)去吧！”助手小姐的音量徒然增高，坐在長椅上的兩位婦女明顯不悅，但也無話可說，我可是“預(yù)約”過的。

十幾分鐘后，門開了，里面走出三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子，個個臉上喜氣洋洋。

長椅上的婦女連忙追問她們：“怎么樣小姑娘，算的準(zhǔn)不準(zhǔn)？”

其中一個女孩子樂顛顛地說：“以前的事算得可準(zhǔn)了呢。大師說我今年桃花運特旺，都是好桃花喔！而且啊而且，六七月份會有真命天子出現(xiàn)呢，簡直不敢相信！”

惡毒如我，哪能聽不出來“簡直不敢相信”后一句應(yīng)該是“像我這么難看的姑娘還會有人喜歡”。

兩千五百只鴨子抱成團(tuán)，我不敢多做停留，急忙起腳救贖自己的耳朵。

一進(jìn)屋，我便被滿天神佛震撼到了。大師屋子里供奉著姿態(tài)各異的佛像，幾百雙佛眼盯著我，令我不敢邁步。

還好大師善解人意，和藹地說：“請坐吧！”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道明來因，然后將厚厚的信封恭敬地推向大師，萬分虔誠地請求道：“大師！拜托了！”

大師鶴發(fā)童顏，脖子上掛著一串佛珠，色澤美得不可言說，她緩緩開口：“我看小姑娘你頗有佛緣，贈你幾道平安符吧！”

平安符什么的，我可并不在乎啊！

“這個……”我的視線落在信封上，大師果然是善解人意，她的聲音好聽得就像潺潺的清泉，她說：“放心吧！小姑娘你這么有誠意，一定如你所愿。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嘛！”

我一路風(fēng)塵回到家中，衣服上依舊染著大師家里好聞的檀香味。

大師守信守時，翌日便發(fā)布了一條朋友圈，題目是：“新年開運上上妙方，爆竹迎歲好事成雙！”

大師果然是大師，不愧為大師！一夜之間，她就可以根據(jù)天干地支，生肖五行，給人們一個不得不燃放煙花爆竹的理由，并且字里行間滴水不漏。我通篇瀏覽一番，發(fā)現(xiàn)文章太過專業(yè)，自己什么也看不懂。但心中萌生一個念頭，那就是大師說的好有道理，就跟真的一樣。

我懇求大師列出不同的套餐，提供給不同需求的人，她果然照做了，這令我欣喜萬分，感恩戴德。

譬如求財套餐，特等的組合是燃放“88萬頭鞭炮”和“3寸88發(fā)禮花”，二等三等頭數(shù)發(fā)數(shù)減少，以此類推，給有錢人和窮人更加適合自己的選擇，非常人性化。再例如求官求學(xué)的就燃放“50萬頭鞭炮”和“3寸49發(fā)禮花”，如果求官又求財，那么就兩個套餐一起放，方可達(dá)到最佳效果。另外還有求身體健康、求婚姻圓滿、求早生貴子等花樣迭出的套餐，簡直天花亂墜，想象力多到溢出來。

效果自是立竿見影，從第二天開始，進(jìn)店人數(shù)激增，我爸忙得大汗淋漓，腦袋瓜兒都冒著熱氣。我和我媽的雪地棉鞋尖泛白，腳汗居然突破層層阻礙見了天日，神奇至極。

往年怎么也要過了大年三十才可以回本，這才短短幾日，臘月二十七那天就把本錢賺了回來。而客流量最大的二十八、二十九和三十，就要開始純賺了，想想都激動萬分。

大東被我爸叫來補(bǔ)貨的時候，一臉的不可思議，他怎么也想不到今年的生意會如此紅火。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我居然笑面如花地遞給他一包中華煙。大東真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竟然害怕我給煙做手腳，好一頓安檢，才向我道謝。

臨走前，大東裝模作樣地感慨道：“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p>

晚上，我媽點著幾摞磚頭厚的百元大鈔，點著點著，嘴角的弧度越放越大。

她說：“賣豬肉的老雷今兒個來了，拉了一車的鞭炮回去呢！我開她玩笑，說你不提倡環(huán)保嗎？這得污染多少空氣呀？你沒看見她那個臉，臊得通紅?。∥铱此虏粊砼_了，心一軟就沒再難為她，怎么說以后還得去她家買豬肉呢。她說她兒子明年六月份高考，得好好給他放炮轟一轟，一旦給轟上大學(xué)了呢……”我媽“噼里啪啦”地說個不停，好像誰放了一掛長長的沒有盡頭的小鞭兒。

我走到窗前，拉開窗戶，這才意識到自己誤會了暖冬，這才領(lǐng)悟到暖冬的好意，因為天氣暖和，人們才樂意走出家門放鞭炮，才會來我們店里消費。

窗外開始熱鬧起來，刺鼻辣眼的煙蠻不講理地涌進(jìn)屋來，我爸命令我趕快關(guān)窗，我卻并沒有照做，因我正在等待——那一朵遮天蔽日的大禮花。

送餐員

杜瑋

五月的大連，桃花盛開。浪漫之都，到處充滿著詩意。

下午兩點，陽光透過白色紗簾柔和地灑落在廚房的灶臺上，此刻病愈后的我正坐在餐桌旁喝著剛剛煮好的咖啡，同時看著尼采的《偶像的黃昏》，看到第一章的第33個格言：“幸福所需要的東西很少！一支風(fēng)笛的聲音。沒有音樂，生活就是個錯誤。德國人甚至想象上帝也在唱歌?！?/p>

嗯，我也有同感。對于我而言，能手捧一本書安靜的閱讀就是一種幸福，能喝一杯咖啡或清香的綠茶也是一種幸福，甚至我覺得能健康的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

突然，手機(jī)上的微信跳出一條信息：安安姐，明天下午我休假，4點半請到中山廣場友誼商城北辣五月火鍋城，歡迎安安姐屆時光臨！原來是清源發(fā)來的。

我旋即回復(fù)：都誰參加啊？他說還有兩位老師。我心想：這家伙怎么這么愛請人吃飯，不去吧，不給面子，去吧，于心不忍。

馮清源，一名地地道道種地的農(nóng)民。兩年前因為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大連工作，為了能跟兒子在一起他帶著老婆從黑龍江省明水縣白店鎮(zhèn)跑到了大連，到了城里他通過老鄉(xiāng)的介紹去一家飯店干起了送外賣的活。

每天從早上9點一直工作到晚上9點，送一單他能收入兩元，一家三口在西崗區(qū)租了一套很小的住宅，一個月房租需要一千元。而他一個送外賣的收入才過三千元。但是，他卻整天樂呵呵地騎著電動車穿梭在城市里，一天爬無數(shù)次樓梯送著快餐。

就是這樣一個每天為生活而奔波的人，他的另一個身份卻是一名詩人。因為出生在農(nóng)村，家境貧寒，家里沒錢念書，天資聰敏的他初中沒有讀完就輟學(xué)回家種地了，但是他對詩歌卻有著刻骨的熱愛。

認(rèn)識馮清源是在半年前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們幾個文友參加區(qū)圖書館的文學(xué)講座活動，活動結(jié)束后一位大姐說晚上一起聚聚，說是有一位文友請客。然后她把馮清源拉過來給我們大家一一介紹。他中等身材，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種干體力活的人，臉龐棱角分明，有些滄桑，黝黑的臉色使他那一口白牙格外突出，他說話時臉上的笑容像孩子一樣。

當(dāng)天我們一行八人來到了一家小飯店，他很熟練地點完了飯菜，大家很是驚奇地問他怎么這么快，他有些靦腆地笑著說因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給飯店送外賣的，所以對于小飯店的菜品非常熟悉和了解。當(dāng)酒過三巡之后，清源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機(jī)，打開手機(jī)備忘錄里的詩歌，給在座的文友們看，誠懇地請教著。

那次飯局后的兩三個月里我一直聽說他隔半個月就會請文學(xué)圈的詩人們喝酒，而且一如既往地都是每次拿出手機(jī)把自己新寫的一些詩給他眼中的這些老師看，而這些人中真正輔導(dǎo)他的其實寥寥無幾。有幾位大姐甚至直言勸他不要這么傻地請別人喝酒了，勸他說你掙得都是辛苦錢，干嘛要這樣白白地浪費在這種形式上呢？

但是每當(dāng)聽到這樣的話，清源都憨厚地地笑著說沒事，不就是喝點兒酒嗎，這不算什么。

我在三月的時候替一家詩歌民刊組稿，畢竟是近水樓臺，首先就想到了我們區(qū)作協(xié)的文友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給清源發(fā)一組詩，通過微信告訴了他這個消息后，他特別興奮，一再表示感謝并把一組詩歌發(fā)給了我。之后的四月份我生病，就沒有參加文學(xué)圈的活動，到五月初雜志出版了同時雜志社一并把我組稿的這幾位詩人的樣刊都快遞給了我，我通過微信一一通知了他們。這不，今天清源發(fā)的這個邀請就是要答謝我，我之前已經(jīng)跟他說過不用謝，都是我舉手之勞。但他還是堅持，因我生病這個飯就一拖再拖，他跟我一再說是為了慶祝我身體康復(fù)而要請客的。

就這樣，第二天下午我4點20分提前到達(dá)辣五月火鍋城，清源早已等候在哪兒。另外兩位文友還沒有到，我們就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來，邊喝著菊花茶邊聊著天。

令我感到驚奇地是就是這樣一位樸實善良的農(nóng)民，他的兒子當(dāng)年高考竟是黑龍江省文科狀元，從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應(yīng)聘到大連一家外資機(jī)構(gòu)。孩子現(xiàn)在已工作兩年，付了期房的首付。

我很好奇地問清源，你老婆為什么不找份活，而在家里閑著呢。他說因為老婆過去跟他吃了很多苦，身體也不大好，兒子不希望母親出外再辛苦找活了，而清源也是這個想法，希望老婆每天給兒子做早晚飯就夠了。他認(rèn)為自己的身體非常健康，每天騎著電動自行車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樓上樓下地跑，他感到很快樂。他有些興奮地跟我說現(xiàn)在每送一單已經(jīng)收入六塊錢了，有時一天能送四十個單，現(xiàn)在一個月能收入五千元左右，他特別知足，除了給老婆的錢以外，他還可以留一些請文友們吃吃飯。

每天晚上9點下班，回家后偶爾喝一瓶啤酒，然后夜深人靜時他開始寫詩。在冬季他寫著：窗外的雪/下得真的不大/我渴望一場大雪/把我失望后的沮喪/在一場暴風(fēng)雪中/深深埋葬……；春天桃花盛開，他寫道：桃花又紅了，我依然沒有交上桃花運……

當(dāng)我們聊得正興致盎然時，另兩位文友到了。清源要了一個鴛鴦鍋，并點了幾瓶啤酒。

我們四人愉快地邊吃邊聊，不知不覺三個小時過去了，清源因為心情愉快竟然喝了五瓶啤酒，大家說差不多了，咱們該撤了。清源起身快速買單，然后我們從火鍋城出來。

這時街道上早已華燈高照，流光溢彩。我們走到友誼商城正門，那兩位文友向道路對面的公交站臺走去，我和清源是一個方向，我打車正好可以捎著他。因喝了五瓶啤酒，清源說他需要方便一下，我指了指身后的友誼商城，他進(jìn)去了。不一會兒他出來后笑著跟我說，安安姐，現(xiàn)在才8點，我請你去星巴克喝咖啡吧！我說好啊，但是必須是我請你。他不答應(yīng)，堅持說咱說好了，別進(jìn)去后撕撕巴巴地讓人家看著不好。

我和他走進(jìn)了友誼商城里邊的星巴克，站在收款臺前服務(wù)生問他喝什么，他雙手扶著柜臺回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我說要一杯拿鐵，他說那我也要拿鐵。兩杯拿鐵56元，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堆褶褶巴巴的錢，都是10元一張的，數(shù)了6張遞給了服務(wù)生，服務(wù)生找了4元的零錢給他。

我倆選了靠近大玻璃隔斷的座位坐下，很快服務(wù)生把兩杯咖啡送過來，我問清源加糖和奶嗎，他笑著說必須加糖，多加點兒，要不太苦。我往他的杯子里加了兩小袋糖，隨后又加了兩小盒的奶。他用咖啡勺攪拌后，一小勺一小勺地往嘴里送著咖啡，然后興奮地跟著我聊著他寫詩歌的經(jīng)歷。我坐在他對面的座位上安靜地看著他，聽他大聲地訴說著。他的聲音很大，我想提醒他小聲說話，但看了看只有兩三位客人在喝咖啡的同時低頭看著手機(jī)。轉(zhuǎn)念一想：不打斷他了，讓他說吧！

不到一個小時商場的廣播響了，原來商場9點鐘要閉店了，我們于是起身離開了星巴克。站在街邊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我坐在副駕駛座位，清源坐在我身后，他繼續(xù)跟我聊著，說等他兒子有了女友，結(jié)婚后他就領(lǐng)著老婆回黑龍江的老家，回去繼續(xù)種地。我說大連氣候可比黑龍江那邊好多了，你們就在大連生活多好??！他說我父母都在老家呢，現(xiàn)在他們身體還好，但是過兩年他們也都老了，我必須回去照顧他們??！

他說，安安姐，其實我來大連能認(rèn)識你們這些文友對我來說是非常幸運和讓我感到幸福的。我就是以后回老家了，我還會繼續(xù)堅持寫詩的。

這時我突然感覺有一絲咸咸的東西由我的眼角滑到了嘴邊，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中年男人，這個磊落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這個對詩歌充滿敬意的男人，他本身不就是一首詩嘛！

“圣地”歸來

君珍

“你們要守我今日所吩咐的一切誡命，使你們膽壯，能以進(jìn)去，得你們所要的那塊地，并使你們的日子在耶和華向你們列祖起誓、應(yīng)許給他們和他們的后裔的地上得以長久；那是流著奶與蜜之地?！?/p>

— —《圣經(jīng)舊約》

很久以來，一直悄悄地把對那塊“應(yīng)許”之地的向往擱置在心里，像對待一個不真切的美夢，既然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不如暗自體味、欣賞。卻沒有想到，一個意外的機(jī)會，竟讓這個夙愿瞬間實現(xiàn)，那份竊喜至今搖曳在心里，不時散發(fā)出沁人的芬芳。

以色列，一塊流淌著奶和蜜的地方……當(dāng)你站在八福山的山坡上，面對加利利湖一望無際的水域，當(dāng)太陽將所有的光芒全部傾注于湛藍(lán)的地中海，當(dāng)死海的熠熠之光盈滿你的眼簾，那一刻，你分明看見了，那片滿眼的、盈盈的“蜜”和微沸的“奶”，就在那里，在空氣中彌漫著歷史的滄桑，永不泯滅地警示著每一個靈魂：任何一個民族，都不能喪失主權(quán)，只有擁有自己的家園，才有民族的尊嚴(yán)。

以色列之行收獲巨大，需鄭重感謝同行的一對老夫婦，他們像一脈溫泉，將旅途中如煙的溫情升騰，使人性中散漫著的那些溫暖、善良的因子，彌香全程，更仰仗他們游歷中的態(tài)度、精神、學(xué)養(yǎng)、品味和課題式的跟蹤，讓我能如此深刻地洞察猶太民族靈魂的真正模樣，觸摸到以色列國家血脈的真正溫度，得以將他民族自覺意識強(qiáng)大的震撼力，嫁接到我們當(dāng)下的生活、心態(tài)、意識中，喚起潛藏在骨子里，對人性更入骨的思考與選擇。

選擇游歷以色列的人，都有借助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等宗教文化的肩膀，抵達(dá)現(xiàn)代文明殿堂的夙愿。但是，時間有限，如若不是心中氤氳著歷史的“芳香”，既便手持“地圖”，也是一個“迷路”人。因為，這里歷史古跡的文化含量太多、太重，若蜻蜓點水、囫圇吞棗，寡淡無趣也辜負(fù)了“應(yīng)許”之地的神圣，可若錙銖必看、精雕細(xì)刻，又沒有那么多充裕的時間。所以，取舍便成為最大難題，矛盾中用給自己下一個“應(yīng)允”，讓糾結(jié)變成再次啟程的藉口，遺憾之心方得到些許的安慰。

此文談及的古城、古跡、事件，都是最能代表猶太民族、以色列國家歷史、希伯來文化發(fā)展軌跡、脈絡(luò)等重要節(jié)點性歷史事實，清楚了解他們的淵源，便能對猶太民族的歷史，以色列國家的起源、發(fā)展進(jìn)程等問題有一個宏觀的了解。

耶路撒冷的“冷”

穿越近萬公里的路途，就是為了一睹這座三千年古城的“真容”，了解三教圣地今昔盛況，所以，放下行李，未容喘息，便急不可待地站在了耶路撒冷面前。

放眼看去，這座由乳白色巨石圍建的三千年古城，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像一個威嚴(yán)、清冷的壯漢，巍峨、強(qiáng)悍中透著隱忍、包容，磅礴、壯觀中又蘊(yùn)含著些許的孤寂、靜寞。它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表情，在冬日的落陽中，散發(fā)出“鐵銹”般生冷的氣息。那冷，讓人不寒自栗，讓人清醒、自抑；那冷，發(fā)自肺腑、源自骨髓。它將我逼退幾步，用距離拉開思考的緯度。

是的，耶路撒冷怎能不冷？！那冷，源自它綿延了幾千年的歷史肌理，源自千年巨石上斑駁的長矛劍痕，源自新巴比倫鐵騎踐起的腥風(fēng)血塵，源自蒙古人的無情的刀光劍影……如此噬骨的寒，怎能讓耶路撒冷不“冷”？！

曾幾何，歷史上除了中國之外，歷代國王大軍奔向這里的腳步，沒有一個不帶瘋狂和殘忍，沒有一個不帶著毀滅的貪欲，他們刀起刀落的殘暴、荒誕，也沒有一次不將猶太人送入絕望的地獄，沒有一次不讓他們求生的希望降到塵埃。但身體的滅亡，卻催生了靈魂的永生，“哭墻”、“苦路”，便是孕育在苦難里的“種子”，成就著猶太人的希望，也成就了全世界追求和平、自由的希望。

耶路撒冷古城，是猶太人首位國王大衛(wèi)的杰作，其數(shù)丈高、綿延幾十公里的城墻，抵擋了外族人無數(shù)惡意的進(jìn)攻，成為保護(hù)城內(nèi)居民的首個壁壘。欲了解古城的全貌，登上高高的城墻，將城內(nèi)景致一收眼底，不啻為最好的選擇。

果然，當(dāng)我們站在城墻的最高處，便看見了錫安山金色大殿最美的身姿，它在夕陽的映照下，散發(fā)著伊斯蘭教最神圣的光澤。

城墻的走勢西高東低，由雅法門分別向兩側(cè)延伸而去。雅法門，是世界上唯一沒有上門框的城門。據(jù)說是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者，為了討好德國人，將門上方的墻信全部拆去，以保證德國信使高大的依仗隊能順利進(jìn)城。所以，當(dāng)你站在雅法門的門前時，會看見世界上一個最不像門的門。

城墻的高度，基本高于里面的大部分民宅，與城墻平衡、或高高聳立的建筑，是城內(nèi)大大小小的千余所教堂。每當(dāng)旭日東升，薄霧籠罩，宣禮曲響起，整個古城的上空繚繞著悠遠(yuǎn)、綿長的宣禮曲……那一刻的耶路撒冷，簡直美到了極致，周身氤氳著圣潔、高貴的宗教氣息。

雅法門右手邊是大衛(wèi)王的宮殿，這個靠著自己勇猛、智慧，多次擊敗異族入侵而盛名的國王，對自己的生活也極其用心，盡管歷經(jīng)了幾千年風(fēng)霜的洗禮，宮殿里已經(jīng)處處是殘墻斷壁、破石損柱，卻仍然可見劇院、美術(shù)館、桑拿等奢華生活的陳跡。大衛(wèi)王宮殿內(nèi)每晚上映的“以色列挽歌”，堪稱一絕。歷史以投影的形式，直接呈現(xiàn)在古老的石墻斷壁上，猶太人砥礪前行的艱辛身影活靈活現(xiàn)……現(xiàn)代光影技術(shù)，將人們送進(jìn)時光隧道，在穿越歷史時空中，感受猶太民族悲蒼的過往……悠哀的音樂結(jié)束、光影消失，游人仍然靜坐在黑暗中，品鑒往昔歲月余韻。

耶路撒冷古城墻，供游人游覽的東、西兩段城墻加起來，有二十多公里，我們用去了3個多小時的時間，才緊湊地將城墻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瞭望臺、出擊口、休息垛簡單游覽了一圈，雖然艱辛，卻感慨頗多。城墻之路狹窄而陡立，五步一臺，四步一階，不肖一刻，便腿酸腰怠，但也只能向前、向前、再向前。因為，中間沒有下城墻的路，前方路途遙遠(yuǎn)卻充滿希望，回頭沒有驚喜心智也不甘，咬牙前行是唯一出路。走完全部城墻后，整個人已經(jīng)舉步維艱，饑腸轆轆。為了犒勞自己的堅強(qiáng)毅力，我們坐進(jìn)一家情調(diào)上好的餐廳。

餐廳溫暖如春，窗外寒風(fēng)凜凜，看著川流不息的行人，忽然覺得，耶路撒冷用“冷”的姿態(tài)，透析著一種新態(tài)度，是以色列人歷經(jīng)滄桑后的一種淡然與通透。

“哭墻”不衰

哭墻，是以色列之“眼”，它見證著猶太人幾番生死變遷的始末。在猶太人眼里，“哭墻”是他們唯一能與“神”最直接交流的地方，是心中的圣地，是心靈的歸屬與再出發(fā)之地。世界上所有猶太人，都會匯集到這里，所有猶太人的歷史，又都從這里走向世界。

“哭墻”之所以神圣，因為它是兩代圣殿的遺址，書寫著猶太人遙遠(yuǎn)而繁盛的輝煌，也記錄著以色列不堪回首的屈辱。它是首個猶太國國王大衛(wèi)之子所羅門建的所羅門圣殿（第一圣殿）的一部分。自從耶和華供奉在圣殿后，圣殿便是猶太人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公元前586年，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攻陷圣城，圣殿被毀，城內(nèi)三千多猶太上層人士，被趕至新巴比倫地區(qū)（現(xiàn)在的伊拉克）。被迫遷到那里后，他們被剝奪了使用希伯來語的權(quán)力，致使希伯來文化沉寂近五十年，直到波斯皇帝巨魯士滅了新巴比倫后。巨魯士對被迫遷居在此的猶太人報以同情的態(tài)度。說，你們愿意就可以返回自己的家園。猶太人成群結(jié)隊地返回耶路撒冷后，傾其所有精力做了兩件事情，重建圣殿和著手編寫圣經(jīng)，耶路撒冷進(jìn)入第二圣殿時代，此時的“殘墻”成為第二圣殿的一部分。

飽受流離之苦的猶太人，深深了解一個民族喪失主權(quán)、精神無力、文化沒落的災(zāi)難性結(jié)局，回歸家園后，他們舉全國之力，一邊重建圣殿，一邊用希伯來文撰寫《圣經(jīng)舊約》。重建圣殿，是重塑民族的精神佳皋，撰寫《圣經(jīng)》，是想用文字記錄下民族發(fā)展的歷史進(jìn)程。彼時的那兩個舉動，對猶太人意義及其重大，那是重拾民族自尊、重建民族文化的壯舉。當(dāng)時參與書寫《圣經(jīng)》的人，都是經(jīng)過千挑萬選出來的人，他們秉持著對民族、宗教的無比虔誠之心，將書寫民族歷史視為自己的殊榮和幸運。他們每每遇到書寫“神”字時，必定洗凈雙手，以示恭敬；遇到書寫“耶和華”三個字時，必定沐浴更衣，以示其虔誠、莊重，他們要用自己的行動，向世人傳遞著一種態(tài)度：猶太民族的歷史是用鮮血、生命、尊嚴(yán)書寫的，猶太人也必定會傾盡身心之力愛之、護(hù)之。那些有形的圣殿，可能會面臨歷史的各種考驗，但無形的歷史圣殿、猶太人綿重的思想、文明發(fā)展史，將以文字、文化的方式，在世界精神文明發(fā)展歷史的留下濃重的筆墨。

公元70年，羅馬大軍攻陷了耶路撒冷，為了顯示自己的神威，他們將圣殿犁為了平地，殘存“哭墻”再次陡立風(fēng)中，哭泣民族苦難。從此，猶太民族開始了兩千多年，沒有國家、沒有主權(quán)，在全世界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

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總理本古里安，向全世界宣布了以色列獨立宣言，1967年，猶太人徹底結(jié)束了幾千的流亡生活，重新回到了這塊“應(yīng)允”之地。經(jīng)過幾番洗禮的“哭墻”，被重新壘建成現(xiàn)在的樣子，不僅成為世界各地猶太人，哭訴自己流亡之苦的精神家園，也成為世界各族人民，緬懷猶太人歷史的重要地點。

“哭墻”又稱為西墻（是圣殿西側(cè)的一段墻），左邊是男墻部分，右邊是女墻部分。進(jìn)入男信徒進(jìn)入男墻區(qū)前，需在帶頭上小帽，以示對神的尊重。女信徒進(jìn)入女墻區(qū)前必須穿戴整齊，遮發(fā)、不露腳，以示虔誠。“哭墻”緬懷區(qū)內(nèi)，供有大量不同文字的《圣經(jīng)》，方便全世界信徒禱告。一些信徒，手持《圣經(jīng)》，備著水、食品，整天在此，與神交流。

游人進(jìn)入該區(qū)前，需經(jīng)過嚴(yán)格的安檢。大量持槍軍人在安檢口、游覽區(qū)執(zhí)勤，隨時隨地對可疑人士進(jìn)行盤查甚至搜身。也有便衣警察和管理人員，隨時出現(xiàn)在你身邊提醒你不合乎規(guī)定的行為，或者指著你正在閃光的相機(jī)督促你快點離開。

我們用整個下午的時間，徘徊在“哭墻”周圍，任自己完全徜徉在純凈的信仰時光中，體悟那些虔誠信徒們凝重、癡迷的狀態(tài)，看著他們撫摸圣墻、如癡如醉的神情，仿佛靈魂與之化為了一體，精神從未離開對祂的依傍。

“哭墻”，啼出的是民族的悲憤，留下的是民族精神再出發(fā)的動力。如今，任猶太人的腳步廣行天下，而一旦心念喚起，足尖所向之地，必定是“哭墻”的方向。

“十字軍”的“勝利”

1095年，地中海附近的拜占庭帝國，受到突厥人的襲擊，國王阿里克賽一世，向西歐的天主教教皇烏爾班二世求救。此時西歐早已垂涎地中海沿岸富庶的一切，便借“匡正”的名義，帶著軍隊邁開向東的腳步。因軍隊佩戴“十字”標(biāo)示，史稱的“十字軍”。1096年，“十字軍”開始了長達(dá)兩個世紀(jì)的東征。

“十字軍”東征圍攻的第一個城市就是耶路撒冷。那一天耶路撒冷上空的哀號聲，一直綿延至今……十幾萬伊斯蘭教徒的性命，喪失在“ 十字軍”快意的屠刀下，“哭墻”見證了耶路撒冷第三次被屠。“十字軍”東征的歷史長達(dá)兩個世紀(jì)，歷經(jīng)八次大規(guī)模戰(zhàn)役，但只有對耶路撒冷的圍攻，奪得了勝利。可是，那是怎樣的“勝利”啊？！

“十字軍”一個軍官寫給教皇的信中，描述了這樣一個場景：騎馬走在城內(nèi)，尸體遍布街巷，血染馬腿到膝。僅在一個寺院避難的一萬多伊斯蘭教徒，當(dāng)場便無一幸免。教皇讀者那封帶著血腥氣的信，不寒而顫。這場由救援引發(fā)的“匡扶”戰(zhàn)爭，以“正義”的名聲將耶路撒冷血洗，也再次使猶太人淪落為背井離鄉(xiāng)的難民。

今天回視“十字軍”東征事件的始末，會理智地認(rèn)識到，那哪里是一個孤立、單純的“援助”事件，它分明裹藏著統(tǒng)治者對宗教、政治、財富的拳拳野心，暴露的是教皇荒誕、暴虐、貪婪的真實面孔。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教皇面對“十字軍”屢戰(zhàn)屢敗的窘境，竟然用更加荒誕的行為給自己惡行開脫，組建兒童“十字軍”——成年人罪孽太深，上帝不降福予他們，兒童圣潔，可以奪取最后的勝利。于是，成千上萬的孩子被逼拿起長矛，加入戰(zhàn)爭行列?？上攵?，這些天真可愛的孩童，面對成人的鐵矛利劍，該遭遇怎樣悲慘的命運，于是，大量孩子被殺、被俘，甚至被販賣、被凌辱、被奴隸。

戰(zhàn)爭的余虐，波及可能是一個城池、一個民族、一個宗教，但人性貪欲的惡，已經(jīng)演變成了文化、歷史，乃至整個人類、自然的災(zāi)難。

離開耶路撒冷時，我選了一盤《宣禮曲》CD，想把它寫入靈魂，也想把“哭墻”、“苦路”的真諦，涅磐成精神的家園，以紀(jì)念耶路撒冷——這塊我靈魂深深倚偎過的地方。

冬有信

李翠英

Q君：

天氣真冷了。

凜冽清寒。

有朋友在微信發(fā)了一條提示：今天比昨天更冷。恰巧看到，急匆匆把裙子收起，換上厚褲子，厚大衣。

出門才發(fā)現(xiàn)，清晨的陽光是多么具有欺騙性，它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這些日子，連包也不帶了，把鑰匙、手機(jī)、乘車卡都塞在大衣口袋里，覺得這樣的行走真是簡單而輕便。

每天走的路線固定而單一：家、學(xué)校、單位；單位、家。如此反復(fù)，一天天過去。就連中午最常去的也不過是辦公樓一路之隔的小廣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知不覺已經(jīng)在這個小廣場一個人走了三個秋冬。

陽光真好啊，天藍(lán)的有些讓人心痛，幾朵白云悠哉游哉地逡巡，也不知道冷。

皂莢樹的葉子落得早，已經(jīng)一片也不剩了，只有黑漆漆的枝干旁逸斜出，迎著這初冬少有的藍(lán)天。銀杏還好，半樹金黃，錦緞一般，在陽光下舞動。另一半落在草地上，層層疊疊，到底還是有了秋冬交替的樣子。忍不住翻越樹籬，小心翼翼沿著樹籬邊緣，怕踩到葉子們，怕驚嚇到他們。

一片片銀杏葉，靜靜地躺在綠地里，一層層，像紛至沓來的信件，有前天、昨天、今天，還有剛剛寫好沒有郵寄出去的。

寂靜，熱切，落寞，惶恐，像初戀的人，彼此多么不確定啊，一個眼神，一聲嘆息，一句話，一個小動作，都逃不過敏感的心。那才是最美好的時刻吧，內(nèi)心柔軟，多汁，像這秋末冬初柔軟的柿子。

說起這個季節(jié)的柿樹啊，總是讓人溫暖。

柿樹是寂寞的，從春到秋，守著一樹碧綠，守著一生寂寞，眼看著杏啊、桃啊，櫻桃啊，葡萄啊，蘋果一個個都脫穎而出，只有它還在堅守。哪有什么“柿柿如意”？你看，葉子都落了啊，柿子還在枝頭。

落了葉子的柿樹，像一個哺乳期的女人，頭發(fā)一點點脫落，稀稀疏疏的，嬰兒卻越來越圓潤呢。

枝頭上沉甸甸的紅，經(jīng)了霜才好，經(jīng)了霜才能去掉澀，慢慢就甜了。像中年吧，中年多多少少是經(jīng)了風(fēng)霜的，有了柿般由澀到甜。

時光會盡其所能摧殘你我，一如寒風(fēng)會把秋末最后的姹紫嫣紅卷走，一步步走向衰老和凋謝。盡可能地綻放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走自己喜歡的路，既然無法跨越，逃離，就接受，熱愛。

說起柿子，就聞到街邊烤紅薯的味道。一定是那種鐵皮桶裝著木炭，用推車推著賣的烤紅薯才夠味。

早晨送了孩子上學(xué)，走在風(fēng)里，遠(yuǎn)遠(yuǎn)地就有甜甜的香氣飄來。順著香氣走，看到一個中年婦人，黑漆漆的手把烤好的紅薯從爐子里拿出來，放在桶邊。

看到我，她咧著嘴笑：“大妹子，來一個吧。”

我猶豫再三，還是搖搖頭。說心里話，我害怕她的“黑手”，盡管知道是因為炭和紅薯油的緣故。

漸漸走遠(yuǎn)，香氣卻怎么也揮不去。不知何時起，變得矯情起來，原本我也有可能是那個種紅薯的人。

人各自有自己的歸宿，各自有自己的歡喜與悲哀。對別人來說，這都不重要也很卑微。

最近陸續(xù)收到一些書，一本本翻閱，能感受到對方的溫度。輕輕翻開一本，把臉埋進(jìn)去，墨香暈染，瞬間淚順著臉頰滑進(jìn)書頁。

想起小時候，每到發(fā)新書，總會捧起語文課本一頓狂嗅，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書香”。

現(xiàn)在依舊改不了這德行，每得一本書，還是會聞一聞。老了老了，不堪一擊。

幼時無書可讀，貪戀到恨不能竊書，甚至把從同學(xué)處借來缺頁破損的小人書一點點修補(bǔ)好，就等著對方說“不要了，給你吧”。如今算是有了買書的錢，卻饑不擇食。

看著手邊的書，是對方為我而選，每一本都細(xì)心地照料到我的閱讀習(xí)慣。有些已經(jīng)有了閱讀的痕跡，透過這些似乎能夠窺探到一個人隱秘的心事。一個人的書很容易暴露這個人內(nèi)心最隱秘最柔軟之處，所以，書不能外借，也不要擅自闖入他人的書房。

與書有關(guān)，就離不開人。

兩個氣息相同的人，會互相激發(fā)互相成長。在一些人面前，我們熄滅內(nèi)心的火苗，長久低靡沉睡；而在另一些人面前，就會被激發(fā)蘇醒。和氣息相同的人一起，不會覺得自己變差，只會讓彼此更好，埋在深處的火苗會被重新點燃，燦爛。真正的情感，是需要為對方考慮，而不是總記掛著自己的情緒自己的意愿。

“當(dāng)你看這一株樹。并感受著它的寧靜，你也會變得波瀾不驚，因為你開始與它有了深層次交流。在寧靜中，透過寧靜，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與感知的對象融為一體了，這種一體感就是真愛?！卑？斯?托利在《當(dāng)下的力量》里如是說。如今，我得到的這本不算晚。每本書來的都有自己的時機(jī)，書與人，人與書，同樣是一種機(jī)緣。

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九月二十八了，殘葉無多。

時光驚雪

李秀英

進(jìn)入三九的第一天，天地間紛紛揚揚飄起了一場大雪。站在樓上，透過玻璃窗戶眺望，觸目之處全是銀裝素裹。一朵朵潔白輕盈的雪花，在天地這個大舞臺上，恣意飛舞，如同一只只蝴蝶在一株艷麗的花朵前盤旋。遠(yuǎn)處的山巒被雪包裹起來一個一個放在了天邊。房檐堆砌毛茸茸，沒有裁齊的邊痕，樓頂、樹冠、塔尖全都胖了起來。汽車蓋子上留下梅花般的印痕，地上有了深深淺淺、東倒西歪的腳印。2018年的第一場雪，就這樣如約而至。

好久沒有看到這么晶瑩剔透的雪花了。我推開窗，北風(fēng)呼嘯著卷入，片片雪花輕撫臉頰，絲絲寒涼，卻有些許柔媚漫過心房。伸出手掌，接住幾片雪花。然而，雪花落掌即化，只帶來一股淡淡的清涼。細(xì)細(xì)體味雪花落在手上的冰涼，頓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光陰從來不等人，如這紛飛的雪花，轉(zhuǎn)瞬即逝。我常常責(zé)怪時光走的太急，那么多青蔥歲月，杏花微雨的時光，一不小心便走成了恍然如夢。多少深情歲月，聚散離合，只留下一寸一寸的涼。

中午時分，雪終于停了。想起了小城里的向應(yīng)公園人工湖，此時，該是風(fēng)煙俱凈，一片銀白吧？于是，穿上厚厚的羽絨服，戴上圍巾帽子，獨往人工湖賞雪。雪后的人工湖，真是美到了極致。湖中行人、飛鳥的聲音都消失了，湖面上雪花一片彌漫，天和云、和樹、和水，上下一片白茫茫。湖上的影子，只有一道棧橋的痕跡，一點湖心亭的輪廓，和湖上三四個人在嬉戲。岸邊的松樹，掛滿了潔白的雪花，綠白相間，光影斑駁，猶如綠葉間綻放著白色的琪花。公園中還有一些落葉的樹木，當(dāng)雪花落在這些枯枝上，呈現(xiàn)的是另一種美，宛如朵朵瓊花在枝頭搖曳，玉骨冰肌，嫵媚綻放。一個人沿著人工湖的棧橋慢慢行走，邊走邊用手機(jī)拍照。就喜歡這種野曠天低樹的感覺，一個人的涼，一個人的雪花，一個人的腳印，深，或者淺，都隨心。一個人踏雪，四周一片靜寂，沒有聲響，只有腳踩在雪上撲哧撲哧的聲音，那種感覺，就像魯藜在詩中所言：萬物還在沉睡，只有我，是最初醒來的人。

一個人看雪，可以看出天地的大喜悅，也可聽出獨自蒼茫來。

猶記得唐朝劉長卿曾寫過一首詠雪的詩“日暮蒼山遠(yuǎn)，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痹娭姓f的是舊時柴門村落的風(fēng)景。于我則是真實可親。

兒時的鄉(xiāng)村，大雪每年頻頻光顧，有時落上幾天幾夜，也不停歇。那時的天也特別冷，常常是三天一小場，十天一大場，很少碰到一個月沒有下雪的時候。鄉(xiāng)村的雪通常伴著無邊的夜色從天而降。有時一家人正坐在炕上吃飯，突然外面起風(fēng)了，朔風(fēng)揚起長鞭抽動樹枝咔咔作響。要不了多久，一片片凌羽狀的雪花就簌簌地落在院子里。大雪封門，圍爐夜話，單調(diào)的鄉(xiāng)間日子因一場雪的款款而來變得格外溫馨。一個個昏黃的窗欞里彌漫著閑適的光亮，憨憨的火爐開出溫暖的花，男人們卷上紙煙湊在一塊噴云吐霧，或是打撲克、看紙牌、編條筐，女人們一邊做針線一邊嘮家常，或織毛衣、剝花生、烤紅薯。爐子上燒著開水，滋滋冒著熱氣，孩子們則沉浸在大人的故事傳說中如癡如醉。

晨起，不用母親叫喚，自己穿了花棉襖，早早起床。窗外玉樹瓊枝，潔白無瑕，雞窩、豬舍、院墻落滿了積雪，瓦檐、樹枝上掛著長短不一的冰凌。有時大雪堵住門口無法出門抱柴，就得慢慢地推門，讓它漸漸透出縫隙，直到能伸出笤帚，一點點地掘開雪。返回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跺腳，抖掉沾在棉鞋上的雪。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圈里的豬、籠里的雞，漸次從慵懶的夢境里醒來，甩甩身上的泥，抖抖背上的毛，從蟄伏的鄉(xiāng)村日子里緩緩走出，沿著雪后的素雅和清新，一路抵達(dá)靜默的麥秸垛，或蹭癢或覓食，排遣著郁積了一個冬天的苦悶。

雪后的鄉(xiāng)村，是孩子們的樂園。那一片冰雪的世界里，有紅裝綠裹的孩童，在晶瑩的冰層上追鬧嬉戲，盡情地滑翔。那天真無邪的笑容，那忘乎所以的歡樂，是一幅意趣盎然的生活畫卷，舒展著他們飛天的夢想。那一次次追風(fēng)逐云的冰上舞蹈，是孩子們在廣闊無垠的天際間，忘我沉醉的飛翔。打雪仗、堆雪人，是孩子們最開心的事情了。迎著凜冽的寒風(fēng)，伸開凍紅的小手，在地上抓一把雪，在手中捏成一團(tuán)，朝著小伙伴的身上拋過去。雪團(tuán)碎開的一剎那，自己身上也被雪團(tuán)襲擊，于是歡聲笑語便順著東北風(fēng)刮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當(dāng)雪逐漸厚重起來，小伙伴們便在房前屋后，用鐵锨鏟些雪堆積起來，漸漸就成了人的模樣。再找來兩個瓶蓋作眼睛，插上胡蘿卜作鼻子，貼上一小片紅紙作嘴唇，活生生的雪人就立馬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了。

一場雪足以讓時光在村莊游走的步伐慢了下來，讓塵世的浮躁變得踏實，讓粗糙的生活變得精致，讓沉悶的日子充滿了歡笑。那些素日里靜默守在村莊一隅的尋常景致，連同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孩子們在雪地里你追我趕的嬉鬧聲，都被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隱沒在歲月深處，卻留下一片人間煙火氣息。

時光驚雪，來去無痕。昨日的一切，都隨著那場大雪，漸行漸遠(yuǎn)漸無聲。唯有雪中的光陰，卻在泛黃的時光中書寫著銘記。望著眼前的大雪，我很想知道那片黃土地上黛瓦青墻的人家，現(xiàn)在是否已經(jīng)被雪覆蓋？那縷炊煙，是否會順著那根煙囪，在村莊的上空彌漫，一如我當(dāng)年回家的情景？

顏梅玖的詩

白鷺

雨輕輕地滴落著

歇停的汽車

落滿了濕漉漉的楓葉

這大自然的婚車

多么完美。穿過一條小路

我走向熟悉的小河邊

這里生長著大片的木槿

透過木槿葉子的空隙——

一只白鷺，站立在河邊

優(yōu)雅，曼妙

它脫離了集體

一副遺世獨立的樣子

它的自在真美

此刻，我們在同一條溪水邊站著

我眼前只有一團(tuán)雪白的光

我悄悄退回原地

我不想驚擾它，我需要一條

更狹窄的小路

春天和許多事情一樣

那二人坐在山頂上，沉默了很久

像兩塊很難移動的石頭

身邊的草莖，輕輕搖晃

杜鵑花正盛，春風(fēng)又一次把她們點燃

山腳下，碧藍(lán)的湖

像一顆奇異的斯圖亞特藍(lán)寶石

它嵌在深山里，伸出溪流去遠(yuǎn)方

“親愛的”，那男子一遍遍擦著那女子的眼淚，

“哪個人的一生沒有一些委曲求全”

“譬如那湖，你看，那么藍(lán)，那么靜

它有著我們無法想象的忍耐”

無奈的話，飽含狡黠

那女子望著山下的湖

漸漸趨于平靜。哦，四月

春風(fēng)浩蕩，林間萬物青翠

風(fēng)吹動的花和她們的影子

輕撫著人們的臉頰和內(nèi)心

她把手心交給他

他開始教她認(rèn)識芥菜，車前草和蒲公英

清明之詩

坐在南方的山坡上

我看著一朵向北方飄去的云——

它慢慢掠過田野。爸爸

今天，它會替我捎去給你的口信

春天來了

南方的田野里

到處都是蒲公英，馬蘭頭和薺菜

爸爸，我摘了一束野菊給你

今天的天氣真好

空氣里滿是青草的香氣

一個戴著蝴蝶結(jié)發(fā)卡的女孩

在她爸爸后面一直噘著嘴巴呢

農(nóng)民在山坡下種植毛豆和番茄。那一年

我拿著鐵鏟跟著你在院子里種土豆

四月的黃昏，那是哪一年——

我九歲還是十歲？

三葉草

在校園的南側(cè)

幾棵紫薇樹下

突然冒出了一蓬一蓬嫩綠的三葉草

它們?nèi)壕釉谝黄?/p>

葉片肥碩，腰身柔軟

三片心形的葉子

有著初戀般的心跳

每次路過，我都會耽留

那肥沃的綠，在乍暖還寒的初春

給人帶來滿心的喜悅

很多次，我都想把它們帶回家

我相信這樣的心，一定會改變我的命運

但我只是呆呆地看著它們

在春日的微風(fēng)中

輕輕晃動

當(dāng)一只山雀在我頭頂飛過

又一只山雀，在我頭頂飛過

寧明的詩

海邊

一條吃力地爬上海灘的漁船

多想告別幾天漂泊的日子

臥在沙灘上

曬曬太陽，歇一歇腳

那些在船艙里勞作的人們

寧愿每天比喊著號子的馬達(dá)更辛苦一些

他們在用一張網(wǎng)與魚群打賭

看看被撈起的日子，是否都很幸福

魚，永遠(yuǎn)不知道自己的身價

也聽不懂商販們竊竊私語地討價還價

闖入網(wǎng)中的魚，似獲得一種寵幸

卻更像是遭遇一場量身制作的陰謀

幾個冬泳的人從船邊走過

頗像幾條漏網(wǎng)的大魚

我擔(dān)心，他們脫在岸上的鞋子

一不小心，就會被偷襲的浪花徹底打濕

甚至，不由分說地抱走

在皮口港

不是所有的港灣

都情愿收留，一條擱淺的船

柔情的海風(fēng)，推來推去

也沒把佯睡在岸上的大船晃醒

一條不敢下海的船

在海鷗的眼里，就被視作一幢建筑

它與海的關(guān)系很微妙

雖然近在咫尺，心卻離得很遠(yuǎn)

當(dāng)我離開碼頭的時候

整個皮口港開始搖晃起來

我猜想，一定是一道道暗涌

讓這條漸行漸遠(yuǎn)的船，開始動了心

相逢，總是比一朵浪花綻放得更短暫

一次不打招呼的相約

比起那些山盟海誓的礁石，更能讓人

堅信這片海的深情

風(fēng)

云一聽到風(fēng)聲，心神就亂了——

一會兒疾步行走

一會兒又遲疑不決

分分合合，像情人更像是冤家

一路上尋不見風(fēng)的影子

只聽見，風(fēng)對一些晃動的樹枝

或一群固執(zhí)的高樓

怪聲怪氣地品頭論足

有些風(fēng)是擋不住的

行色匆匆的人們，用臃腫的衣物

企圖抵抗藏在風(fēng)中的冷

終是躲不過，這把被風(fēng)玩得爐火純青的快刀

風(fēng)，大都沒有常性子

一陣風(fēng)刮過，眼前仍將是一副老樣子

讓我深感慚愧的是，風(fēng)走后

心頭的那一叢草，依舊搖擺不止

李皓的詩

元月卅一日戲說月亮

你傷害了我，月亮

我送給你的

可是一百五十二年

難得一見的

超級月亮

幾乎用盡了我一生

最大的氣力

而你，卻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一會兒紅月亮

一會兒藍(lán)月亮

讓我

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把你送給月亮的時候

你就成了另一個月亮

我把你當(dāng)作紅月亮的時候

我就是藍(lán)月亮

初虧的時候

到底是什么遮蔽了你？

食既的時候，是我

食甚的時候，是你

生光的時候，還是你

而復(fù)圓的時候，只能是我

我把我當(dāng)成月亮的時候

月亮是一根刺

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不管是藍(lán)顏色

還是紅顏色

終究是虛晃一槍

沒有一個月亮

能分得出青紅皂白

傷害就傷害吧

我喜歡一個人

對著短命的星空

抖出白晝

長長的水袖

11月11日清晨戲作

你們把今天叫做光棍節(jié)

我們把今天叫做空軍節(jié)

你們在談?wù)摳鞣N廉價商品的時候

我們在談?wù)摳鞣N型號的軍用飛機(jī)

當(dāng)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站在道德的高地

我們不食人間煙火，我們可以忽略柴米油鹽

就像這個早晨，有人和我談?wù)撟蛱斓恼魑拇筚?/p>

到底有沒有獎金，主辦方一直諱莫如深

我覺得這樣的交流很接地氣，我開始琢磨

被當(dāng)評委的我，是否也該多少有點評審費

這樣想時，我就覺得自己真像個光棍

兜兒比臉干凈，見利忘義，見錢眼開

可是我終究沒去跟主辦方交涉，我覺得

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空軍戰(zhàn)士，站位總得有些高度

這一切與情懷無關(guān)，與三分薄面有關(guān)

當(dāng)面子矮了下去，一介文人尚不及一根惡棍

平安夜于寧波與戰(zhàn)友趙兵小酌

當(dāng)這個洋節(jié)被國人抵制了

夜晚才顯得格外平安

小酒館是嘈雜了些

打烊也早了些

但這并不妨礙往事

把我嗆出眼淚

你講得多，我講得少

在寧波方言里

你的東北話

顯然很少像今夜這樣

有用武之地

五瓶本地產(chǎn)啤酒

為你潤喉，也為我的眼窩

補(bǔ)充了水分和養(yǎng)分

來自舟山群島的小海鮮

已經(jīng)索然無味

我看得見你眼里

年少時的刀光劍影

當(dāng)一切都寧靜下來

你帥氣的大眼睛

還是那么傳神

親情，友情，愛情

都不能使你垂淚

但你柔軟的心

把江南最冷的夜晚

攪得七零八落

你的黑色皮夾克，與午夜

迅速縫合起來

但我中年的視線

卻被恰到好處地解開

沒有了風(fēng)紀(jì)扣的春天

此刻正卷土重來

孫甲仁的詩

白色戀人

在札幌 不可能不遭遇白色戀人

在一張老式的木桌前

我們開始甜蜜的體驗

許多許多年前 在某個冬季

兩個比我們更老的人

就這樣體驗過

現(xiàn)在我們也該如此

那時候天是白的 雪在飄

地是白的 雪覆蓋了一切

鬢發(fā)是白的 他們的手中

那塊奇異的甜品也是白的

這樣的天地人和特別的味道

昭示著生命相伴的美好

現(xiàn)在 我們和更多的我們

也自然如此啊……

在札幌森林美術(shù)館尋美

知道我輕易不來

我來了之后

楓葉的臉就紅了

白云清泉什么的

也盡顯優(yōu)雅清麗

但我更想尋找的是

東山魁夷以及他的藝術(shù)

這時候面含紅暈的楓

羞澀地對我耳語——

東山魁夷正在別處

與一只水鳥一道

——聽霧

在千歲川之畔

據(jù)說冬季是你的最美 而我

提前來了 不為千歲川 以及

上游的石狩川和支笏湖 不為

田園詩的薰衣草、波斯菊、向日葵

不為滿山正紅的秋葉

不為暑條三兄弟和白色戀人

不需要考量季節(jié) 我只想在

這個叫北海道的地面上走一走

看看這里天空、海洋和田野的顏色

數(shù)日前小金的導(dǎo)彈

兩次在這兒的上空呼嘯而過

盡管我不是大國政要

但也很上火 作為一個地球人

我得在渡邊淳一失樂園之側(cè)

先設(shè)一個論壇 討論一下諸如

戰(zhàn)爭與和平 地球的美麗與脆弱

以及人性善惡之邊際等等

我知道我在思考的時候

上帝在發(fā)笑

而天空漸漸暗了下來

所有美麗的風(fēng)景

都被無邊的黑暗淹沒

……

季士君的詩

斜塔

那些人試圖用一座塔的傾斜

來糾正天空的傾斜

他們是徒勞的

至于這座青磚壘砌的塔

為何會一傾再傾

是大風(fēng)的吹動

還是一層層烏云的壓迫

史書并無記載

史書往往述而不作

但不包括那些被磚雕上的花紋

所裝飾的典故

站在地上的部分是塔的宿命

埋在土里的是宿命的基座

塔的四周則散布著

各式各樣的參照物

與斜塔比較

一些垂直的事物令人生疑

事實上

每個人都手握

一段傾而不倒的歲月

每個人都心懷年久失修的沖動

而我們唯一能做的

就是掃凈落葉

從傾頹在地的石碑上

找回被磨損殆盡的文字

奔跑的山川

這些起伏的山巒

已經(jīng)在東北平原

奔跑了上億年

已經(jīng)成為氣喘吁吁的老者

再也跑不動的群山

現(xiàn)在就停在我的面前

讓我和它一道看著

一條溪流繼續(xù)奔跑

與山上的石頭相比

那些水太年輕了

年輕得忍不住

要向遠(yuǎn)方流動

從峽谷深處涌出的溪水

用越來越急促的腳步

追趕著落日

并且在追趕之中

與另外一些奔跑的溪水

匯成一條大江

大路朝天的詩

我的心里有無盡的白雪

（一）

性格鮮明的北方人

心里都有一個冬天

背景是雪

底版是雪

這個季節(jié)如何狂風(fēng)暴雪

也不會有人打傘

（二）

在野外凍死的人

常會脫光了衣服

像嬰兒回歸了胞衣

（三）

只有血才能和它對應(yīng)

血是隱秘的河流

它是無可捉摸的氣息

是從冷里長出的熱愛

讓我想起母親 外祖母

讓每人想起各自的原點

（四）

它不是手術(shù)刀片

它化在眼睛里

化在心里

在南方

不可治愈

隱隱地疼

（五）

它的上面永遠(yuǎn)是陰霾

再上面永遠(yuǎn)是陽光

它最大地發(fā)揮主觀的成分

（六）

雨是分行的文字

它只能是狂草

讓山舞銀蛇讓原馳蠟象

奔向地平線的外面

它不是雨絲的隔柵

它有無限的疆域

（七）

它讓紅色觸目驚心

它掩蓋刀槍和逃遁的足跡

它讓棱角變得柔和

覆蓋在死亡之上的銀狐大氅

堅持和平和溫情

（八）

它和黑色不可調(diào)和不可混淆

但只有它們才能形成我們的眼睛和太極

截然分明是我們設(shè)計出的安全線

相克相生是運轉(zhuǎn)著的世界

(九)

留白

烏鴉飛過雪野

列車上

我指給同行的王老師

你看

烏鴉多么像一滴滴的墨汁

灑向雪野

那翻飛的烏鴉

可以用狂草

寫下

揮灑自如的詩句

我在字里行間走一走

也能變得很干凈

白瀚水的詩

在雪中

我們走過的世界，黃金屋，星雨城

一只貓在屋頂

一只貓的記憶里我是

雪的顏色——我和你沿著可能存在的腳印

向路的盡頭走去

雪繼續(xù)落下。潔白與植物衍生的宿命

筆直的被照亮的身世

從出生到現(xiàn)在，我們是語言的載體

在燈光里歌謠以我的名字開始，以你的名

召喚出星陣

靈魂的擺渡人

我讀出聲音的未來。閃爍的星河。謎語

一部分朝著花期前行

在色譜中濃烈的寓意和甜美：蜂蜜般濃稠

雪落在我們身上如同落進(jìn)回聲的墻

如夢令

一場大雪仿佛敞開消失的我

從一個生活場景跳到

另一個場景。星河。像菱形的空白交叉

我分裂成不同的我：雪上有另一種菱形

與靜態(tài)的事物交叉

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故事

我像靜態(tài)的雪留在鏡中

街道和舊房子留在下雪的天空

公園的冰面上，過去一年

形似低溫筑成的牢籠。我懷疑自己

還能否堅持理性

我凝視湖水——倒影中有我不能忽略

的身體。野草。漸低的宿命

大連點點的詩

門外

有戰(zhàn)爭，遠(yuǎn)方的馬隊，正策動著長風(fēng)

裹我。即刻束手就擒

我的傷口不算少，只有門外的親人

肯在之前的傷口上，再一次幫我撒鹽

我信，時間暫時給我們放了一條生路

我信，小不忍則亂大謀

雪事或其他

出太陽了。風(fēng)已止

剛才的雪，掛在樹枝上的

有高挑的奢望

大部分臥在地上，安靜地白

枯花萎紅，不落瓣

搖曳時也有假想的蕩漾

我最愛的鳥，始終是麻雀

有的在雪泥上印小爪

有的在電線上秀翅膀

掃雪的老人，因為無事可做

渾身充滿了力量

劉麗芳的詩

玉米

你垂落的胡須

稀稀疏疏

拖出來的卻是飽滿的金黃

層層疊疊的外衣

需要春的掩埋

夏的雨水

直到秋的味道

才能成熟

鐮刀把你攔腰截斷

我用手棵棵數(shù)著你的歲月

分離你們擁抱的對方

晾曬、收籠、裝倉、封存

裝玉米的倉庫

有著它自己時光

也有我的年華悠揚

一茬玉米 一茬齡！

窗外

黑夜拋棄了白晝

它緊緊地?fù)肀еf家燈火

星星和月亮

是天空的裝飾品

一日日的年輪

在黑白交替中

讀出了人間真情

年輪上的印記

是我們臉上的皺紋和白發(fā)

不知不覺中

夢想已經(jīng)一動不動

能走動的

只是我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