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茜茜
長篇小說《洱海祭》是一葦先生的代表作之一,截取了公元737至738這一時間段,向我們生動的描繪了發(fā)生在洱海區(qū)域的一段往事。一葦先生以他獨到的筆法,化身于“我”即千夫長德隆,將自己置身于那個歷史巨變的時代,見證了南詔大理國大幕的徐徐拉開,同時也向讀者展現了一個鮮活的慈善夫人形象。一葦先生曾說過:“對于我的民族而言,我和眾多的民族寫作者一樣,是扎根蒼洱大地的灌木林,或許不能撐起一方天空,卻能守護云南大地的人文生態(tài)?!被蛟S正是因為這種民族情懷,一葦先生才能全身心的小說創(chuàng)作。
看完《洱海祭》,腦中一瞬間浮現的是“生命”二字。這來源于我的導師饒峻姝老師在她的美學課上所講的一句話:“中國哲學是有生命的哲學,美學是有生命的美學。”那我能不能也說一葦先生的《洱海祭》也是一部有生命的作品?謝有順先生講過的這樣一句話更加堅定了我這一信念:“只有看到小說和生活在共享同一個生命世界時,對小說的研究才不會變成單一的對知識、材料或者寫作技巧的解析,而是會去體察作者的用心,細節(jié)的情理,靈魂的激蕩,并由此認識一種生命的存在?!痹谖铱磥?,無論是作者的用心,細節(jié)的情理還是靈魂的激蕩,都和小說情節(jié)的嚴密性不可分割,小說情節(jié)的嚴密性是賦予《洱海祭》以生命的重要因素之一。
這是一篇由家園守護而展開的戰(zhàn)爭故事。小說第一節(jié)就提到了太和城、野共川、龍于圖和德源城幾場戰(zhàn)役,看似不經意的描述卻為整篇文章梳理了脈絡,智取大和城是卷入命運紛爭的導火索,野共川、龍于圖和德源城之戰(zhàn)是為了守護家園而展開的戰(zhàn)爭。長篇小說離不開故事,如果沒有故事那人物的性格也許就不能夠被凸顯,從而主題思想也就無法得到充分的表達。一葦先生的筆下,為守護家園而奮起反抗的戰(zhàn)爭故事成為一條主干,順著這條主干我們看到了驕傲自大的咩邏皮,看到了美麗聰慧的慈善夫人,看到了驍勇善戰(zhàn)的皮邏閣父子……甚至還看到了鄧賧詔子民在戰(zhàn)場上被注滿了血色的眼睛。小說看似單一的主線不斷分支,生動之處開出花來。咩邏皮受皮邏閣父子的蒙蔽不惜親自率兵攜兒子和兒媳婦投身于太和城之戰(zhàn)。皮邏閣父子絕地逢生,然而唇亡齒寒的道理很快得以實踐,皮邏閣在攻陷太和城后將矛頭直指大厘城,小說故事也就由隨之而來的一場場守護家園為旗幟的戰(zhàn)爭故事一以貫之。初讀《洱海祭》時,和很多人一樣對小說中的敘述者“德隆”這一角色心存疑惑,覺得一名獵戶出身的千夫長在小說中卻如智者一般的存在很不合情理。靜下心來再讀《洱海祭》,不禁為作者的良苦用心感嘆不已,這也是作者在寫作手法上較之于《遙遠的部落》的高明之處?!皟染劢箶⑹龅淖髌吠捎玫谝蝗朔Q敘述,敘述者通常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敘述焦點因此而移入,成為內聚焦?!弊髡呋砬Х蜷L“德隆”,將自己的生命融入到了文本中,他一次又一次的下跨戰(zhàn)馬手持青龍偃月刀協(xié)助鄧炎詔同皮邏閣父子作戰(zhàn),一步步見證了皮邏閣父子的崛起以及鄧賧詔部落的敗落,進而讓我們感受到了故事情節(jié)的合理性。我們堅信這是作者進入文本親自投身的戰(zhàn)斗,閱讀時的心情也隨著千夫長“德隆”的所見所聞起起落落。“情節(jié)要被感受所浸透,動作要和內心相聯(lián),小說才能不做情節(jié)的奴隸,而成為生命富有想象的演出?!毙≌f中的情節(jié)描寫并不只是平鋪直敘的記敘,還滲透著多處人物的感受以及心理描寫。開戰(zhàn)前人物語言的相互試探,打斗時處于劣勢的忐忑心理,都讓我們感受到了生命的較量。此外,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作者將寫作的邊界定的范圍很小,時間跨度只有一年,這反而把作者寫作的才能集中起來,形成了一個往下深鉆的點,雖然小,卻有足夠的力量。作家靠有限的生活經驗去寫幾代人是很難的,并非每個人都有曹雪芹先生一般的才華。一葦先生正是清楚地認識到了此點的,把自己的筆力集中到了某一人物、某一時間段,《洱海祭》才有如此嚴密的故事情節(jié),而他筆鋒所觸及之處,哪怕是“林間突兀的巖石”都傳遞著生命的力量。
劉勰贊許風雅“吟詠性情”,鼓勵用筆“為情造文”,批評漢賦某些作者“人非郁陶”,“為情造文”詩學把情感視為抒情作品的靈魂所在,那么對其他類型的作品而言,其重要性自然也被作家所重視。小說中前后四次描寫了主人公吟唱自作詩詞的場景。第一次是閣邏鳳冒死到咩邏皮帳下求援,咩邏皮意氣風發(fā)取出“浪劍”邊舞邊唱:“長鋏蒙塵兮秋氣寒,今日仗劍兮揚輝光?!边@是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發(fā)端,我們已能看到咩邏皮出兵太和城心意已決,鄧賧詔很快將卷入一場沒必要的戰(zhàn)爭,第二次吟唱的主角是洱河部落首領楊農棟,在他自認為勝利在即高興地喝過三樽“洱河春”之后踉蹌著步子在船艙中吟詩起舞:“巍巍點蒼……蒼山洱水,盡在我心?!边@一細節(jié)描寫讓我們隱約看到了楊農棟生命的盡頭,如若他將吟詩喝酒的時間用于戰(zhàn)斗,那皮邏閣縱使有滔天的本領也只能飲恨洱海了,可是他所謂的仁慈和大氣卻貽誤了戰(zhàn)機丟了身家性命。第三次吟唱的主角是皮邏閣,大厘城頭,皮邏閣撫琴吟唱:“憶當年,金戈鐵馬越君前,江湖寥落伴君眠。想如今,浮云一別后,向人堪與言……”短短數十日,守城人一來一回調換,可嘆可悲。鄧賧詔在失去大厘城后為奪回家園而戰(zhàn),這是小說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轉折點。第四次吟唱的主角是皮邏鄧,“石竇香泉”飲水工程的建成,再次讓皮邏鄧夫婦看到生命的希望,皮邏鄧興致勃勃地取下長劍邊舞邊唱“石竇香泉鳴珠玉兮……人間主樂復向求。”從這短短幾句我們可以看到皮邏鄧純粹的內心,而一年前的救助蒙舍軍脫險已變成了“佑我三浪拒蒙舍”。這似乎是在做最后的反抗,當“石竇香泉”被皮邏閣發(fā)現并破壞時,糧絕水涸的處境下,慈善夫人只得拱手交出德源城。小說中人物吟唱的詩詞是否符合史實已無從考證,我們甚至可以說這一系列的情節(jié)處理完全是一葦先生憑自己的心意而生出。文學作品中一向主張追求真實,要求情節(jié)的真實性,即使虛構性是小說的一大特色,其呈現出來的故事情節(jié)也是在真實的基礎上加工而來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要把真實當作一種絕對化的觀念。一葦先生反其道而行,不僅讓人覺得其細節(jié)的合乎情理,更向世人展示了詩意化的情節(jié)處理。
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鮮活生命背后隱藏的靈魂?!办`魂并不是拿來嘲諷用的,它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也是文學最為重要的關切。”談到“靈魂”不得不說的是小說的核心人物——慈善夫人。我絲毫不敢嘲笑慈善夫人高貴的靈魂,相反和作者一樣對她始終保持著崇敬的心理。據說白族人的火把節(jié)是為了紀念慈善夫人而設立,還未讀作品就已對這個神秘的女子充滿敬意,從小說描述的故事情節(jié)背后更是讓我記住了這個不羈的靈魂。小說的敘述者“我”還有一個重要的身份,那就是慈善夫人的貼身侍衛(wèi),這就為對慈善夫人的細致描寫提供了可能性。這個集智慧與美貌于一身讓人憐惜的女子傾其一生扛起了整個部落的命運,夜襲太和城讓我們看到了她的光芒,“石竇香泉”的引水方案讓我們看到了她的深謀遠慮,殉身彌苴河讓我們看到了她的堅貞不渝。一邊是慈善夫人率領下的鄧賧詔部落面對外來侵犯的不斷反抗,一邊是皮邏閣父子統(tǒng)一六詔的強大勢力,兩股力量不斷碰撞濺出生命的火花。文學作品中善與惡的形象會不自覺地引發(fā)讀者的情感,作為讀者的我們在體會文本表達的憂傷、歡喜、悲憤等情感時常與作品中人物善與惡的行為或者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順著“德隆”的視角,我們希望慈善夫人功成身退,希望鄧炎詔部落的子民守護住自己的家園,希望蠻橫的皮邏閣父子退回蒙舍詔互不干擾,但這只是美好的期冀罷了,作者仍舊殘忍地將筆尖伸到了歷史的深淵處。“作家要讓作品有震撼力,就要讓人物的命運和讀者的同情發(fā)生逆差——讀者越是同情,作家越是要折磨他。人物的命運越是和讀者的希望有反差,就越有吸引力?!币蝗斚壬@然是做到了此點,他將一個個獨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呈現到大眾眼前,再忍痛撕碎,最后回歸平靜,讓我們看到了作者扎實的寫作功底。
倘若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都隨著讀者所希望的方向發(fā)展,我們不妨以慈善夫人為例這樣思考:如果慈善夫人順從了皮邏閣成了南詔王妃會如何?如果她并沒有跳入彌苴河而是選擇一人出逃隱居山林會如何?如果她身居室內不卷入部落戰(zhàn)爭又會如何?可能只是一個曇花一現的花瓶罷了!慈善夫人的偉大正是在于她那為了部落鞠躬盡瘁,面對愛情忠貞不渝的靈魂,這正是生命最可貴之處。
(作者系大理大學教育科學學院2017級在校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