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還不得一半兒”
——讀紅零札

《紅樓夢》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寫賈母八十大慶期間，忙了一天的尤氏晚間到鳳姐房里吃飯，因鳳姐那里還沒開飯，她便進大觀園找東西吃。來至園中，見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仍未關，尤氏便命一個小丫頭去找該班的女人。因該班的女人都不在，尤氏又命傳管家的女人。小丫頭找到兩個婆子，叫她們?nèi)?，兩個婆子聽說是東府里的奶奶傳人，便不放在心上，說:“我們只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并且還說了“各家門，另家戶”之類的話。小丫頭一氣之下，便進來向尤氏回話。這時尤氏正在怡紅院里吃點心，兩個姑子、寶琴、湘云等亦在吃茶說故事。接下來，小說是這樣寫的:

那小丫頭子一徑找了來，氣狠狠的把方才的話都說了出來。尤氏聽了，冷笑道:“這是兩個什么人?”

兩個姑子并寶琴湘云等聽了，生怕尤氏生氣，忙勸說:“沒有的事，必是這一個聽錯了。”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孩子好性氣，那糊涂老嬤嬤們的話，你也不該來回才是。咱們奶奶萬金之軀，勞乏了幾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說這些話做什么?！?《紅樓夢》，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

我們在這里引的是紅研所的校注本，校注者在校記中說明:“‘姑子并寶琴湘云等聽了，生怕尤氏生氣，忙勸說沒有的事，必是這一個’二十八字，原無，夢稿、蒙府、戚序本均有，文字略有出入。底本(指庚辰本)原作‘兩個聽錯了’，又皆點去。此從夢稿本補?！辈贿^，“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這一句，各抄本原本都有，只是個別文字不同:

庚辰本: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

列藏本:咱們哄他喜歡一會還不得一半兒

戚序本:咱們哄的他歡喜一會兒還不得一半兒

蒙府本:咱們哄他叫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一會還不得一半兒”后被點去)

甲辰本:咱哄他歡喜一回還不得一半兒呢

夢稿本:咱們只有(“只有”二字為旁添)哄他歡喜的(“的”字為旁添)一會還不得一面(“面”字當是“回”字之誤。“一會還不得一面”七字后被刪去)

比勘上述異文，可以斷定，“還不得一半兒”應該是《紅樓夢》的原文。

那么，“還不得一半兒”是什么意思呢?我所見到的各種《紅樓夢》注本，都沒有出注。坦白說，我以前讀到這里，也是不求甚解地含糊過去了。說得具體一點，就是我把“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這句話，理解為“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這個目的還沒有達到一半”。最近因注釋《水滸傳》，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理解其實是大有問題的。

《水滸傳》(容與堂本)第七十五回寫殿前太尉陳宗善奉詔前去招安梁山泊，蔡京和高俅故意各派一心腹隨行，一個是蔡太師府的張干辦，一個是高太尉府的李虞侯，意在從中阻撓破壞。陳太尉來到濟州，太守張叔夜設筵相待，席間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幕:

張叔夜道:“論某愚意，招安一事最好。只是一件:太尉到那里，須是陪些和氣，用甜言美語撫恤他眾人。好共歹，只要成全大事，太尉留個清名于萬古。他數(shù)內(nèi)有幾個性如烈火的漢子，倘或一言半語沖撞了他，便壞了大事?！睆埜赊k、李虞侯道:“放著我兩個跟著太尉，定不致差池。太守，你只管叫小心和氣，須壞了朝廷綱紀。小輩人(指低賤之輩)常壓著不得一半；若放他頭起便做模樣(指擺架子、妄自尊大)?！薄瓘埵逡沟?“下官這話，只是要好，恐怕勞而無功。”張干辦道:“放著我兩個，萬丈水無涓滴漏?！睆埵逡乖俨桓已哉Z。

張叔夜太守當然聽得懂“小輩人常壓著不得一半”這話是什么意思，可是今天的讀者，卻未必人人都懂。至少對于我來說，顯然遇到了難題，因為如果把“小輩人常壓著不得一半”解釋為“常壓著小輩人的目的還沒有達到一半”，豈非成了癡人說夢?

感謝老友陳慶浩先生，他幫我查找到了若干例證，從而弄清楚了“不得一半”的確切意思。我們先來看部分“不得一半”的用例:

一、宋圓悟克勤《佛果克勤禪師心要·示潭州智度覺長老》:“要當撲實頭，顯示無依倚無為無事大解脫，各各本分事。所以古人風塵草動便先照了，才出毫芒，即與刬斷，尚不得一半，豈可彼此草里輥相牽相拽?”

二、明末清初西周生《醒世姻緣傳》第七十四回《明太守不準歪狀 悍婆娘捏念活經(jīng)》:“狄希陳道:‘我說不去的，你嫂子只叫我去遞呈子，呈著那些光棍們?！嘤谕⒌?‘好哥呀，你虧了合我說聲，你要去告?zhèn)€折腰狀，怕丑丟不盡么?這不打了牙往肚里咽哩!守道行了文書，叫凡有婦女上廟燒香的，受了凌辱，除不準理，還要把本夫合娘家的一體問罪，女人當官貨賣，男人問革前程。你躲著還不得一半，尚要撞他網(wǎng)里去?’”

三、同上第八十九回《薛素姐謗夫造反 顧大嫂代眾降魔》:“你前年跟了姐姐往北京去，我那樣的囑咐你來?這誣告人造反是甚么事，你直脖子往里鉆，這可甚么救你?家里有這們爭氣姐姐，俺躲著還不得一半，‘晏公老兒下西洋’，也救得人么?”

四、莊洪江《“不”字打頭的唐山方言》:“【不得一半兒】:想做某事尚未得及做。例:按自己現(xiàn)在跟大宇的關系，躲，還不得一半兒呢，哪能再往里摻和的道理?(《清平原》第四十九節(jié))我感謝你還不得一半兒呢，咋兒還會埋怨你呢?”

從上述例句可以清楚地看到，“還不得一半”的意思就是“還來不及”。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還來不及”通常的意思是指因時間短促或不夠，所以趕不上或顧不上。例如，“還來不及說再見，你已轉(zhuǎn)身走遠?！边@是說趕不上?！拔椰F(xiàn)在正忙著別的事呢，你說的那些事我還來不及考慮?！边@是說還顧不上。但“還來不及”還有另一個意思，它主要不是指時間的夠不夠，而是意在強調(diào)做某事的迫切性。上述例句中的“還不得一半”，就是作這個意思講的“還來不及”。例如“俺躲著還不得一半”，等于說“俺躲還來不及”，意思是想躲還怕來不及，并非指事實上的還沒有來得及躲。同樣，“我感謝你還不得一半兒呢”，等于說“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意思是感謝還怕來不及，而并非還沒有來得及感謝的意思。所以莊洪江先生把“不得一半兒”解釋作“想做某事尚未得及做”，似乎不夠準確。但他的文章告訴我們唐山方言中尚有“不得一半兒”的說法，這是非常有意義的。

至此，我們已經(jīng)可以明白:《紅樓夢》中兩個姑子說的“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意思就是“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惟恐來不及”。《水滸傳》中張干辦、李虞侯說的“小輩人常壓著，不得一半”，意思就是“對這些小輩人經(jīng)常壓著，還惟恐來不及”。

猜想起來，“還不得一半”確實可能是某些地區(qū)(當然不會只限于唐山地區(qū))的方言，所以別的地區(qū)的人很難從字面上看出其確切意思。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這一句，在夢稿本中被刪改為“咱們只有哄他歡喜的”，而在蒙府本中也被刪改為“咱們哄他叫他歡喜”了。

如前所述，現(xiàn)存各脂抄本實際原來都有“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這句話。但是，程甲本和程乙本卻都只作“咱們只有哄她歡喜的”，其中沒有“還不得一半兒”這幾個字。那么，“還不得一半兒”究竟是曹雪芹的原文呢，還是所謂偽造脂本的人所添加的呢?看來，這又是一個值得“程前脂后說”的主張者考慮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