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慧
廣場上,兩只風箏絞纏在一起
著急的,是兩只風箏
這關(guān)乎她們的命運
放風箏的人
好像并不著急
我知道,生活中
他們?nèi)鄙偬嗟膿肀?/p>
緊挨著廣場,一棟大樓
高過風箏一頭
里面,有很多公章
在和一些紙張擁抱,甚至
熱烈親吻
鮮紅的唇印
被復(fù)印機吞進吐出
紅著臉進去,黑著臉出來
我游蕩在十二樓也許是十三樓
失去了牽掛
窗外,兩只風箏放棄分離
一起擰著勁兒向上掙扎
試圖超越大樓的尖頂
扛著大興安嶺余脈
把白發(fā)靜坐成飄雪,大冷山
并不冷,胸膛充滿熱情
硬是燃燼殘雪,急迫地
從對襟的皮囊里
掏出燕麥、星星草、野梨花
一條河流帶著更多的河流下山了
泥土留在原地,拉桿箱運走石頭
相較河流,大冷山
過于冷靜,就像我的母親
晚年,面容慈祥
心是空的
從最初的熱烈
沉寂到一條很細的傷疤
銳利,像創(chuàng)可貼一樣
貼住從胸腔發(fā)出的呼喊
從山腳到山頂,一年四季
不同的色彩,撫摸著各種奔跑的姿勢
云朵被誠實感動
放低身段,喂飽
大冷山的石頭
別處花開會醉倒無涯曠野
大冷山,交出花朵
為了打開一段心事
冬天,走失的河流
翻山越嶺,以雪的動作
抱緊謝頂?shù)臉淠?、傷風感冒的泥土
這是我北方的情感
南方的山不會理解
哪怕當?shù)糇约旱男腋?/p>
只要輕輕拍打歸來的游子
大冷山,拿得起放得下
舉重若輕
西拉沐淪河,是我的接生婆
像種植一粒草籽,沒有襁褓
我留在岸邊,看太陽每天升起
撫摸陽光凍在河面上
無論得意失意
我都有了牛糞般的溫暖
溯流而上,西拉沐淪河
白天脫掉衣服,體驗風里來雨里去的快樂
夜晚,放下風,一臉的凝重
看似假寐,從冰冷的水里掏出火種
沿著西拉沐淪河溯流而上
最能接近祖先的心跳
摸出脈動而溫熱的血,在心跳的地方
摳出琥珀,我落下眼淚
我知道
它們都是鄉(xiāng)愁
溯流而上,尋到一根稗草
還有糧食,它們與泥土相依為命
祖先從關(guān)里逃到關(guān)外,也是逆行
山海關(guān)是活命的乳房
乳房撕裂了嘴巴和生殖
西拉沐淪河就是腳板上的紋路
清晰而倔強
祖先們把每一朵浪花當成故鄉(xiāng)
西拉沐淪河舉著泥沙浩蕩穿行
它模仿黃河,卻從不失去自己的記憶
貢格爾草原,從最原始的狀態(tài)
一路把生銹的鐮刀掛在心臟上
收獲薪火相傳
西拉沐淪河,在旱季
手舉著浪花,一寸一寸挖掘著土地
蚯蚓般靠近農(nóng)人,靠近玉米的根須
谷子的穗,蕎麥的花
每條河流,都會對應(yīng)一個王朝
甚至幾個,哦,我記得
西拉沐淪,是大遼的一瓢水
興盛了大遼帝國,渴死了自己
那是有記載唯一一次斷流
河水流走了,西遼河是西拉沐淪的后母
留住兒,斬草除根
貢格爾,九百多年成了旱季
留下虬曲的碧玉龍在下游沖擊地帶
成了這片土地的骨骼
如今被移植到國家博物館展覽大廳
展覽著全民的鄉(xiāng)愁
放下沉重,一生就放下了
舉著砂,裹脅著土
飆上九霄,高過任何一顆頭顱
以陽光編織翅膀,私心藏在翅膀下
任塵世蒼茫,大地乖戾
大風,北方的旗幟
從石頭后面,山崗原野
揭竿而起
漫天狂卷,大風是扎了根的
那些縱橫的溝壑,那些把皺紋當做活路的
是風的傷疤,疤痕白天風光
夜晚哭泣
只要足夠純真,大風可以無性繁殖
繁殖滿山的石頭,把河流帶到山頂
流水是河床,靜止到腐爛
靜止成漫山遍野的青草
河流流動的是石頭
石頭里摳出寺院,僧人代替石頭流回人間
而人,回到仙界
大風起兮,一群羊被開墾
羊群中植草,植樹,植黑黑的泥土
才有風吹草低,若隱若現(xiàn)
羊群點亮土地,隨著風趕場
大風起兮,我是風的囚徒
我囚在村莊,村莊步步為營
終究逃不掉被咬死的結(jié)局
大風是塵世的牙齒
父親是最后一個,兒女逃離村莊
剩下墳?zāi)?/p>
留作回憶
確切說,是老家的鄰居
我從小就叫他們二叔二嬸
老家在鄉(xiāng)下,所有柴門都會打開
就像解開厚棉襖的衣襟
一排黑紐扣
是清湯寡水里的飯粒
在魚肉豐盈的碗里
醒著
如今柴門緊閉,一根繩子
拴著倆螞蚱,老伴肝癌晚期
開朗的二嬸,解開繩子
把自己的頭,掛在東廂房的房梁上
像掛著一個干癟的西葫蘆
兩個不孝的兒子
讓繩子打成了死扣兒
余下的一截繩子
快速勒緊了二叔最后一口氣
西梁坡上
先后隆起兩個這世界新鮮的膿包
我徘徊在干瘦的村路
開始懷疑人生
人間煙火充滿玄機
二叔的病有毒,先毒死了二嬸
可留下的遺產(chǎn)沒毒
兩個兒子在上面長出新的孢芽